“是啊是啊!我这也是一条很普通的尾巴嘛!”
车门没关严,可以听到车外的话声。
“猎豹尾巴在你看来还很普通?”
“这……这……别误解我的话,千万别误解我的话!我起先长的不是猎豹尾巴,只不过是一条骡尾。老板他嫌我的骡尾丢他的人,是他出钱为我移植的这条猎豹尾!
“你老板?也就是那个利用尾巴大发不义之财的家伙喽?他为你出钱移一条体面的尾巴,难道不证明你是他的心腹么?”
当他们中的一个冷冷地这么问时,旁边的人都将手中燃着的打火机擎举向我的司机,”照着他脸如同照着一个卑鄙地出卖了他们的叛徒。
他说的是实话。是我出钱为他移植了那条体面的猎豹尾巴。对方的话也没错,我的确一向待他不薄,视他为自己的一个心腹。他曾感激涕零地发誓不管在任何情况之下都对我忠心不二。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他在生死关头背叛我好像早就打算背叛一样!
我恨得咬牙切齿,暗骂:“叛徒!如果我侥幸不死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什么心腹,是走狗!”
“揍他!”
“拽掉他尾巴!”
“对,拽掉他尾巴!”
一片愤怒的喊声。
于是在他身前有四人,俩俩扯住他两支手臂;在他身后有二人,齐心协力扯他尾巴。
“别!……别!……求求你们别……”
他哀哀求饶。
但是他们哪里肯饶他呢?拽的蹬足仰身使劲儿拽,看的嘻嘻哈哈乐开怀。
随着一声惨叫,前后六人同时跃倒在地。他身前的四人终于放开他了,他双手捂臀蹦着高儿哀号。他身后的二人迅速爬起,其中一人手中挥舞着尾巴怪声怪凋地大叫:“看!看!拽掉啦!拽掉啦!……”
于是一片亢奋的欢呼。
又有人从车头抓起一件沾了汽油的衣服包住了他的头,并用两条衣袖将衣服扎住。接着有第二个人也抓起一件衣服,扎在了他腰上。转眼所有那些沾了汽油的衣服全都被缠在他身上了……
有人狞笑着点燃了衣服……
他变成了火人,挥舞着双手,瞎了似的东奔西蹿……
暴徒们一阵阵地狂笑。他冲到哪里,哪里狂笑顿起。
他毕竟曾是我的心腹。毕竟曾鞍前马后地为我效劳过。我骇得目瞪口呆,不禁心生恻隐。
后来他冲入了一服装店。隔着车窗和服装店的落地橱窗,可见一团熊火在店内东扑面扑。所扑之处,立刻也有一股烟火升腾起来。曾是我心腹的那个人,分明的是被烧懵了。不扯扎住头的火衣,却以为只要扑抱住什么身上的火便会熄灭,便有效了似的。最后他扑抱住了一具黑色的,穿一袭白婚纱礼服的人模。那一袭白婚纱礼服眨眼间化为片片灰蝶,四处飘飞。而他就死死地搂住那一具裸光了的黑色的女人体倒下去了……
于是那服装店也成为一处火宫。
我低下头对小悦说:“看到了吧?如果你离开我这辆车,肯定和他一种下场!”
小悦老老实实偎在我怀里,不说话也不动。我细看她时,见她已不知何时被吓昏了。
由于“俱乐部”和服装店火势漫延,半条街的楼厦渐渐开始燃烧。大火几乎都是通过窗与窗相互吞吐,从那些楼厦的高处凌空漫延的。那些楼厦的底层却暂时还没被火势占领。街上的人们也暂时还不受火的直接威胁。夜空是被映得红彤彤的了。似有万台幻灯放映机,将红彤彤的背景光片齐刷刷地映在夜空,壮丽无比。满街长着不体面的尾巴和在白天的骚乱中失去了尾巴的人,就在壮丽无比的高空背景之下肆意对街两侧的一切店铺进行破坏,在破坏中趁机抢掠……
却仍有人团团围住我的车。我清楚他们绝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只不过他们一时还没达成统一的意志究竟以怎样的方式“处理”我。看来他们并不打算烧死我。已经烧死一个人了。也许他们都觉得再观看一个人活活被烧死没多大意思了。而小悦却仍昏在我怀里。
一幢正在施工的六层楼的上空,伸展着一台塔吊的铁臂。我从车的左前镜中,发现塔吊的铁臂开始在空中缓缓移动。显然,有人操纵它了。铁臂移到我的“劳斯莱斯”的上空,静止了。接着巨大的吊钩连及同一团钢缆徐徐垂下。再接着有人爬上车,有人钻入车底……
不一会儿,我的车被吊离了地面。越升越高,越升越高。铁臂横空一移,我的车在空中一阵晃荡,几分钟后渐渐稳定在一幢楼顶。那楼顶已烧塌了。火势已经漫过。但自上望下去,整个楼顶仍红得碳盆也似的。原来他们是运用塔吊烤我的车,连同烤车内的我和小悦。就像有些残忍的孩子捉了甲虫或肉虫封盖在铁盒里,再用叉竿将铁盒放在碳火堆上烤似的。油箱早已遭破坏,汽油早已流光,车当然不至于燃烧爆炸。而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他们想使我渐死。想使我备受比烧死更大的痛苦。于是车下冒上浓烟和火苗来。那是四只轮胎烤着了。车窗开始劈啪作响地龟裂。车盖开始拱起变形。我的屁股感到灼烫,在车座上坐不住了。我只得将小悦推出怀抱,推在车座上。而自己蹲在前后两排车座之间。小悦很快就被烫醒过来了。坐起身懵懂不安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儿?我们究竟在哪里?我惨笑着回答,你往下瞅瞅就知道怎么回事儿我们究竟在哪里了!她小心翼翼地凑近车窗往下一瞅,发出一声恐怖的吟叫又吓昏过去了。此时我对她也动了几分恻隐,心想别让她陪着我被烤死了。干脆将她推下车摔死得了!摔死怎么也比被活活烤死命断得痛快些啊!但车门被烤变形了,我的手刚触到车门把手立刻就缩回来了。它已经被烤得烫手了……
车又在空中晃荡起来。塔吊又在空中横移,我和小悦的性命暂时脱离了死亡的边缘。
倏地,车自高空飞速坠落。我想难道他们是要摔死我们么?那么真的必死无疑了。也好也好,对我们也算是一种人道主义的体现吧!
我从车座上抱起小悦,紧紧地紧紧地抱着。我的头脑中还来得及闪过我的司机是怎样紧紧地抱着一具黑色的人模被烧死的情形。难道是人皆本能地希望临死紧紧抱住什么,才减少一点点死到临头的恐惧么?
我闭上了眼睛,但听耳畔风声嗖嗖。落速造成的疾风,擦过破碎的车窗时发出尖厉的哨音。
然而车并没有撞地。在距地面两尺高处猝然悬住。我从魂飞魄散之境半死不活地睁开眼,但见满街的丑尾人不知为何都已挤站到了人行道上,仿佛准备夹道欢迎什么大人物的经过似的。他们的神情肃然又加怵然。正前方,百米开外,有一人背对我,弯着腰,向我这边倒退着接近。他长的是一束马尾。却比一匹马的马尾要长许多。大约有两米左右。可能长出来后就一次也没修剪过。可能还超量地服过尾巴激素。否则不会长到那么长。他一边倒退着,一边用马尾左一下右一下扫马路。经他的马尾扫过的路面,比用扫帚扫过的路面更干净。他的马尾将一些马路上常见的垃圾扫到了人行道上,扫到了了丑尾人们的身上。却无一丑尾人躲避。垃圾扫到了谁身上,谁的表情就既不但肃然怵然,甚而显得受宠若惊,仿佛是自己的荣幸似的。通过破碎的车前窗,见他原来是在弯腰倒退着铺展红地毯。地毯之上,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信步走了过来。他西服革履,领带夹上的钻石闪闪发光。一批随从陪行于两侧。也都西服革履。除了他一人的西服和皮鞋是白色的,随从的西服和皮鞋皆黑色的。他和随从们头上全都戴礼帽。不知缘于何种考虑,那些随从们的礼帽反而是白色的。唯独他的礼帽竟是黑色的。这就使他在他们之中备加突出了……
他走到距我几步远处,叉开双腿站定,举起一支手臂,在空中往下按了按,于是我那已变得破烂不堪的“劳斯莱斯”平稳地,几乎无声地落到了地面。
我立刻明白——他们是“凶尾帮”,而那汉子正是“凶尾帮”的首领。“凶尾帮”的成分不同于肃立人行道上那些丑尾人。丑尾人们的尾巴只不过丑陋,心理方面只不过由于尾巴的丑陋而自卑。只不过由于想有较体面的甚至高级的尾巴却不能够而时常陷于思想绝望。更进一步说,他们的绝望乃是由于穷。是钱的问题造成的。我想如果他们人人都有足够的钱移植一条上等的尾巴,肯定也就都会变为安分守法的良民了。丑尾人们的暴乱,说到底又只不过是城市贫民们的一时宣泄。其实并没有任何明确的统一的意志企图从根本上动摇什么瓦解什么摧毁什么。然而“凶尾帮”的存在却堪忧多了。他们凶恶且又危险。他们敌视由尾巴的高低尊卑的等级而划分的新阶层而建立的新秩序。他们的成分主要由两类人构成——或者原本就是些不法之徒。从前他们的谎言通行于很低的社会层面。谎言的质量也很差。其目的无非是为了诈骗钱财。所以他们长出很丑很凶的尾巴是自然而然的。也是符合尾巴现象一般规律的。或者原本是些身份较优越社会地位也较高的人士。从前他们的谎言通行于很高的社会领域。从政治到经济到学术到文化艺术领域,他们的谎言像水银一样几乎无孔不人。他们的谎言的质量很讲究。甚至可以说接近着考究。其目的是为了获得更高的身份和更高的社会地位。在近二十年的中国史页中,到处留下着这样两类或精致或粗鄙的谎言的污染。如果谎言也是具有物质属性的,而且具有肉眼可见的形状,那么任谁拿起那些史页一抖,必定都会抖下一堆垃圾似的东西。区别在于,仅仅在于——低级的粗鄙的谎言更像垃圾,而讲究的甚至考究的谎言仿佛镀铜充金的首饰。在我们这座城市里,收集在一起大约成百千吨计高若山丘……
后一批长了丑尾凶尾的人,由于从前所有过的优越身份和地位的失落,对于以尾之高低划分的新阶层和新秩序,心理上是极其对抗极其仇恨的。所以他们也只有投靠“凶尾帮”。除此之外他们几乎别无选择。但在“凶尾帮”中,他们又常因从前的身份和地位而被视为异己分子。大多数并不能获得令自己感到慰籍的信任和尊重。只有少数的他们,在经过近乎效忠考验之后,才得以靠拢近“凶尾帮”的核心势力,才得以参与“凶尾帮”的核心决策。但也不过就是充当幕僚的角色而已。
主要由以上两种人组成的“凶尾帮”,据我的耳目们汇报,近半年多以来,也就是尾巴等级观念越来越趋于形成,据此为前提的社会新秩序越来越接近完善,服务于这二者的文化越来越被作为主流文化大力提倡和推广的这半年多以来,他们的潜在影响力。反而相应地也越来越大了。他们与新观念的对抗,他们对新秩序的颠覆和破坏行径,不是受到谴责和声讨,反而越来越获得到意识支持和怂恿了。仿佛他们乃是一些民间好汉当代英雄了。然而,毕竟的,那一天以前,确切地说,他们成功地绑架了花旗参枝子小姐以前,其活动一般是秘密的,小规模的,地下的。
这一天,他们的活动第一次由秘密而公开。如果这一条街上的火灾也是他们所为,那么他们的活动规模不但对我所建立的社会新秩序具有着强烈的震荡性,而且在短短的同一天里,不,在短短的七八小时内也具有着连续性!他们的首领,第一次在满街人的注视之下不可一世地抛头露面了。满街人那一种注视,简直像在被检阅!简直像在对他行注目礼!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是,敌强我弱的情况之下,我明智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忍受一切方式的公开羞辱。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能保住命,即使逼我当众叫爹,我也乖乖地叫。
那首领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手下将我和小悦从车里弄出来。于是一个家伙上前开车门。变了型的车门,从外边也还是打不开。另一个家伙推开第一个家伙,绕着车走了一圈之后,转过身去,弯下了腰,耸起了臀。他长着一条尾巴末梢叉成钳形的怪尾。但那怪尾看去并不长,也就一米左右。我正狐疑着,不明白他究竟要干什么,但听一串异响,声音很大。接着闻到一股奇臭。同时,眼睁睁地见那怪尾变粗变长起来。变得极快。向马路两边瞟瞟,又见人人捂鼻,双目瞪圆,也都在望那粗长起来的怪尾。如同在忍闻着奇臭观看某项盛大的史无前例的表演。
我想,他们一定都在暗自巴望着我和小悦怎样被那怪尾一截截钳断。不观看到这样的结果不满足。观看到了将鼓掌将喝彩才肯散去。
那怪尾两边钳夹的间距转瞬大到了两米。尾巴根已经变得桶那么粗了。人小尾巨,这就使那人看去非常的可笑。仿佛尾巴是主体了,人是尾巴的赘生物,或被尾巴牢牢吸住了似的。他尾巴的末梢扬了起来,高翘到车盖顶上了。接着,尾巴的钩尖从两旁钩进了车窗。我据此清楚它是将车盖钳住了。我尽量缩成一团,一动也不敢动。但听一阵刺耳音响,车盖被完整地掀下去了。嗖的一声,车盖又被怪尾凌空甩出,掷向一幢楼的巨窗,撞碎玻璃,咣当落入里面。
我的“劳斯莱斯”此刻更加面目全非,变成一辆破烂不堪的敞蓬车了。
幸而车窗镶的是钢化玻璃。坠下的非是锋利的碎玻璃,而是落了一阵水晶球儿似的钢化玻璃珠儿。
一阵掌声。
一阵喝彩。
许多人弯下腰,一把又一把从地上抓起钢化玻璃珠儿,并分给周围的人。显然,他们是要留作纪念。
我——尾巴等级的制定者,尾巴新秩序的建立者,本市尾巴经济和尾巴文化的杰出倡导者,此时此刻,斯文扫地,处境狼狈,凶多吉少,这对于他们来说,当然是重大事件。倘我果而死了,那么必是历史事件无疑。作为重大历史事件的目击者们,他们想要留些纪念品又是多么的可以理解啊!
那怪尾的钳钩探人到车厢里了。它将七十多公斤的我轻轻钳住,“拎”了起来,“拎”出了车厢。我感觉到那如钢如铁的骨质的钩尖,从两侧夹住着我的腰。感觉到它夹起我,如同夹起一个只有二三两的布娃娃。只要它稍一用力,我必齐腰断为两截!我魂飞魄散,四肢垂软,半死不活。只剩思维还算清醒着。此时此刻我非常之嫌恶我的头脑。连该麻木的情况之下它仍清醒着,这是怎样的一种不幸啊!这个世界上有谁情愿死得很清醒呢?
“好!”
一阵叫好声后,立即有几条嗓子先后喊:
“夹死他!夹死他!”
“咔嚓!咔嚓来一下!”
“瞧他尿裤子了!尿裤子了!”
街两旁人们的情绪亢奋起来……
“凶尾帮”的首领正吸烟。他嘴角衔着烟摇摇头,用一只手掌又轻轻往下按了几按。于是那怪尾小心翼翼地,稳而又稳地将我摆在地上。如同巨大的机械手将一枚国际象棋的王棋摆落在棋盘上。由于首领的暗示,怪尾之动作甚至不无恭敬地意味儿。它摆落我,又以同样小心翼翼地动作从车内夹出小悦,如对待一位王后一般。小悦的旗袍已经烧得褴楼,仍昏厥着。我只得接抱住她,将她手臂搭在我肩上,揽其腰而立。
“我来迟一步,使二位受惊了。”
首领的语调出我意料地温文尔雅。
“她的确受惊了。我并没受惊。我什么场面都见过。”
我双腿在抖,话却尽量说得矜傲。首领的态度,使我预测到我们的命运可能已由凶转吉化险为夷,便近乎本能地开始往回找补点儿自尊。
“我们曾经见过一面。”
“是么?”
难怪我觉他面熟。我迅速回忆,墓地想起,他是那用蟒尾缠死了自己的妻儿又缠死了许多别人的凶恶之人!
我不禁问:“你并没死?”
他冷笑道:“我当时是死了。但后来又在一场大雨中复活了。火焰喷射器烧焦的只不过是我的人皮。却也使我增长了一种本领,那就是和尾巴一样可以蜕皮。现在要置我于死地,比置你于死地起码难一百倍。”
“这么说,我应当向你道贺了?”
“同贺同贺!”
他向我抱拳三机。
“我有何可贺的?”
“第一贺你大难不死。第二么,贺你重任在肩,担当了营救行动总指挥!”
“你的情报真够准确的。”
“彼此彼此。”
“自愧弗如。否则我也不会落此刻的下场。”
“你想错了。你刚才的一切遭遇,其实都不是我的弟兄们干的。而是他们干的!”——他举起手臂,指指街左边,再指指街右边,又说:“是他们要置你于死地。而我们是赶来解救你的。因为你对我们还有用。其实我并不恨你。我的弟兄们也常受我的教导,早已不恨你了。甚至开始感激你了。时世造英雄嘛!你成了英雄,我也沾你的光成了豪杰嘛!……”
他不知受到什么刺激,突然张大嘴打了一个大喷嚏!那可真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我的意思是,喷嚏本身也不过就是一个一般的很平凡的大喷嚏,但引起的后果是惊天动地的。随着他那喷嚏声起,他身后一条蟒尾陡然甩耸。他那蟒尾此前一直匐卧于红地毯上,又有他自己和他左右的几名弟兄的身体挡在前边,再加上天黑,所以我最初并未注意到。他那蟒尾之粗长,实在超出我的想象。估计其横切面的半径,往少了说也够二尺了。掀掉我汽车盖儿的他那兄弟的尾巴,与之相比简直该算秀气了。蟒尾甩到街左,扫倒了一排肃立观看的人;甩到街右,又扫倒了一排。死伤者至少百余名。顿时,号哭声惨叫声交织一片,没死没伤的皆做鸟兽散,四面八方夺路而逃。
十几分钟后,整条街寂静了下来。只剩下搀架着小锐的我,和我对面的他们一伙了。当然,还有几十具尸体。伤了的,趁乱爬到各个临街的门洞里,楼距间,屏息敛气地隐蔽着。
他说:“罪过罪过!”
而他手下的一些兄弟们,则不待吩咐,便纷纷去弄下那几十具尸体上的尾巴。或用刀割,或脚踩尸体,双手狠扯猛拽。
他瞟着他们那么干,又说:“别见怪。劣等的尾巴也是尾巴啊!我们也搞了一座尾巴加工厂。与你们的区别是,我们在地下进行加工。废物也可以利用嘛!”
我商量地问:“如果你同意,咱们今后再找机会聊怎么样?”
说罢,企图搀架着小悦转身便走。但发抖的双腿却不受支配,迈不出步去。想干脆抛弃了小悦不管她的死活。又恐他们耻笑我男子汉大丈夫不仗义,太缺乏与美人生死与共的英雄气概。
“慢走!”
他喝住了我。
接下来的事,列位必已经猜到——“凶尾帮”首领向我提出和平解决问题的建议:他奉劝我根本不必真的部署什么营救行动,他的开价也很明智地降至一亿美元(他妈的休想!如果用花旗参枝子小姐的性命作筹码敲诈来一亿美元都给了他们,那我们四个人瓜分什么?!)。
他向我保证——只要我这位营救行动总指挥不耍什么阴谋诡计,他则一定向我交一位完好如初的花旗参枝子小姐……
我故作虔诚地接受了他的建议。于是他派他的部下护送我离开那一条街。此后,那一条街以及附近的几条街,便成为公开地彻底地被“凶尾帮”所盘踞的市区了……
18
在一幢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别墅里,我和小悦共同度过了那一个夜晚剩下的时光。我又服了几粒“隐尾灵”,以避免自己的尾巴长出来。在那一个夜晚以前,我是一个多么爱惜多么崇拜自己尾巴的人啊!因为我的尾巴它是我的骄傲啊!坦率地说,我爱我的尾巴胜过爱任何一个女人!正如某些美女爱她们自己的美貌胜过爱任何一个男人一样。但是在那一个白天和那一个夜晚我所受到的严重的刺激、惊吓,又他妈的都与尾巴有关,都是由尾巴造成的。这竟使我对尾巴,包括对自己的和小悦的尾巴,一时地产生了列位可想而知的紧张心理。那种紧张心理起于对尾巴的难以言说的恐惧。服过“隐尾灵”,我隔十几分钟便不由自主地摸一次屁股。摸了几次之后,确信药未失效,屁股后没有什么异物,才渐渐地定下心来。别墅的卧室里到处都是与尾巴有关的东西。尾巴画刊、尾巴摄影、尾巴工艺品、尾巴按摩器、尾巴书籍、尾形台灯座、立灯架、尾形的笔筒以及笔筒里的尾形笔,尾形的拖鞋、印有尾形图案的睡衣、被罩、枕巾……等等。我将那些东西一古脑儿全都扔到窗外去了。门把手也是尾形的。我费了半天劲儿也没拆卸下来,只好尽量不看它。
我竟也见不得小悦的家兔尾巴。那小小的,毛绒绒的,洁白的尾巴一点也不至于使人产生凶和恶的感觉,只不过按照尾巴等级观念来分属于劣次等,意识上不怎么体面罢了。如果从头脑中彻底排除了等级观念,像小悦那么一位温柔秀丽的姑娘而长着家兔的尾巴,其实蛮可爱的呢!我暗问自己,当初亲自主持公认制定尾巴等级时,为什么力排众议,相当权威甚至可以说相当霸道地将兔子尾巴的等级定得那么低呢?同是兔子尾巴,又为什么偏偏要将野兔尾巴比家兔尾巴定高一级呢?自问而又不能自答。从前我是比较喜爱兔子(无论家兔还是野兔)们和它们毛绒绒的小巧尾巴的呀!哦,对了,我想起来了,当时有人提议——兔子尾巴理应与耗子尾巴同列一级。理由是从外观上看,兔子尾巴比耗子尾巴视觉上舒服,比耗子尾巴有美感。当时正是因为这种“非主流”言论惹恼了我。我回想起来我当时拍了桌子。如果兔子尾巴的等级竟比耗子尾巴的等级还高,我他妈还当的什么“尾巴等级制定委员会”主席?我迁怒于众,环指诸人厉声责问,你们挨个儿给我表态,究竟是兔子的尾巴高贵,还是耗子的尾巴高贵?诸人慑于我的权威,更确切地说,是慑于我在本市似乎有限实则无限的权利,都怯怯地举手道,当然是耗子的尾巴高贵!我又大加训斥——郑重决议之际,举的什么手?!难道良好的文明的习惯,在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之间也极难养成么?于是请人均面露愧色,纷纷放下手竖起了他们的尾巴。因对我心存惧怕,某些人的尾巴变了色,某些人的尾巴尖儿在发抖,某些人的尾巴由于急剧充血而涨粗了。权利真是伟大。拥有了权利,你才更容易拥有真理!才更容易将并不成其为真理的标准确定为一种绝对的真理化了的标准。我一一瞪视他们,几分钟内一言不发。我不开口,竟无一人敢擅自垂下他们的尾巴。互比暗劲儿似的尽量将各自的尾巴竖直。我看出有人竖尾竖得累了,快坚持不住了,才心生慈悲,发话允许他们垂下尾巴。接着我表情温和了点儿,口吻也温和了点儿,不失时机地对他们进行了一番尾巴思想教育。我说从现在开始,本市禁止“耗子”二字的语言和文字使用。“耗子”是对老鼠的蔑称。再也不允许将老鼠叫作“耗子”!而要叫“鼠儿”。官方语言和文字应该统称“智鼠”。民间语言和文字可以自由宽泛一些,叫“鼠儿”、“阿鼠”、“鼠哥”、“鼠先生”或“鼠女士”、“鼠小姐”等等。凡表示亲近敬意的叫法,都在鼓励之列。反之,便是反动,一经查实,严加惩办。我说日本不是有一部连续动画片《忍者神龟》在咱们中国播放过么?那些身手不凡的神龟们的师傅是什么呢?是一只足智多谋的鼠老先生嘛!日本这个民族,即使有一千条不招人喜欢的地方,但有一点却是全世界不得不公认,也不得不钦佩的——那就是聪明和钻研的精神!所以我们要向他们学习,彻底改变我们中国人过去对智鼠的极端错误的看法!美国是世界上的头号强国吧?美国迷倒全世界大人孩子的动画片《米老鼠和唐老鸭》不是在咱们中国也几乎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么?还有人家的动画片《猫和老鼠》,不是也塑造了可爱的智鼠形象么?世界上很聪明很富有钻研精神的日本民族,和世界上的头号强国美国,都在如何看待如何评价鼠的态度问题上立场问题上为我们做了榜样,我们要虚心学习!又凭什么资本不虚心学习?这也是与世界接轨嘛!与世界上先进民族先进国家的先进思想观念接轨嘛!为什么先进的民族先进的国家是那么的喜欢鼠,我们要动动脑筋研究这个现象嘛!这一点,虽然首先是一种文化现象,但同时也应当成一种经济现象予以深入的研究嘛!再说咱们中国,为何将小小的鼠儿列为十二属相之首?这个问题也要研究嘛!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精英的人士,也应虚心向人民讨教向人民学习嘛!与鼠儿比起来,兔子算种什么东西!猫狗乃至狮虎又有多少美点可言?而鼠儿的完美那是一种无懈可击的完美!是只有上帝才能创造得出来的完美!我至今无法理解,男人们为什么爱美女远胜于爱一只雌鼠?你们说,是一位美女美,还是一只雌鼠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