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坐得比较安稳。因为我的耗子尾巴已经长得足够长。长得可以朝上撩起,扎在皮带下了。这样便坐不着了。耗子尾巴虽然丑,虽然挺见不得人,但是比较的柔软。所谓有弊也有利。
我谈完,曲副书记表扬道:“好。谈得很详细。不仅汇报了极有价值的情况,还贡献了应急措施。如果我说了算,将来是要为你在市中心广场立塑像的!”
我知道,正因为他说了不算,所以才说。
我见他也咧了下嘴。
他紧接着要向市里其他几位领导通报,建议召开紧急常委会议。我和老苗也就不再耽误他的宝贵时间,立即告退。
小邵照例将我和老苗送到楼外台阶上。我和他握手时,半笑不笑地问:“怎么样啊小邵?”
他搪塞地回答:“还好。还好。”
我却从他表情看出,他心理压力极大,甚至有点儿神色惶恐。
我抽出被他握着的右手,轻轻拍在他肩上,以一种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口吻说:“小邵啊,不必太当一回事儿。既来之,则安之嘛!”
他两眼顿时就泪汪汪的了,忧郁地说:“我跟你不一样啊。你已经成家了。有老婆孩子了。长尾巴就长尾巴。不至于因为长尾巴影响什么。可我还没结婚呀!真不知该不该瞒她……”
我知道他说的“她”,乃是省里一位副省长的女儿。还是一位正被港台制片厂看好,大有可能一朝走红起来的影、视、歌三栖新秀。的确,他的尾巴也许会断送了他的一段美好姻缘。而这一段也许会被断送了的美好姻缘,又是与这位一向踌躇满志,一向自信前程无量的年轻人的人生轨迹紧联在一起的。
我同情地问:“已经长出点儿来了?”
他噙泪点点头。
我说小邵,你要听我的。当然还是先瞒着她好。小邵你想啊,在她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你若对她实话实说,那么你们早已确定了的爱情关系,一定吹灯拔蜡,彻底破裂。我不信她就没说过一句假话没撒过谎没欺骗过人!她也会长出尾巴的!只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问题罢了。只不过是究竟和长出什么尾巴的问题罢了。等她也长出尾巴了,你们俩之间,也就彼此彼此了。不存在谁有资格歧视谁的顾虑了!……
经我这么一劝解,小邵脸上的愁云淡了。
我又无所谓地说,我已经长出尾巴了,我都毫不在乎,照样儿地谈笑风生。饭也吃得香。觉也睡得实。你的尾巴还没见分晓呢,洒惶个什么劲儿呢?
小邵正掏出手绢擦眼睛,听了我的话,手绢刚拭在眼角,就那么愕住了。他呆呆地瞪着我,仿佛我已不是人。
老苗急插嘴问,是么是么?什么尾巴什么尾巴?
我不无惭愧地说,我嘛,哪能长出什么了不起的尾巴呢?不过长出了一条耗子尾巴。很低等的一类尾巴,够不上起码的档次的。
老苗和小邵,就都迫不及待地要观看我的尾巴,搞得我不好意思起来。说一条耗子尾巴,有什么看头啊我也不能在市委门口儿脱裤子啊!
但他俩都坚持要看。非看到不可。我拗不过他们,又被他们扯人楼内,一个推一个拽的,弄人到男厕所里。
老苗说,脱!快脱!
小邵说,让我们看!快让我们看!
不料大便池“单间”里,突然地站起来一个高大的男人。一边系皮带,一边响亮地发出干咳。我认识他是市委办公厅的乔主任,急忙尴尬地打招呼——是乔主任啊,少见啊!
他说,少见少见。作家这一向在创作什么大作哇?——说着推开小门,一步从“单间”里跨了下来。
老苗和小邵,当然更熟悉乔主任,一时的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
乔主任一边洗手一边问:“苗主席,小邵,你俩和咱们的大作家,凑在厕所里想搞什么鬼名堂?”
老苗和小邵,又是一阵你看我,我看你。乔主任的话听来像开玩笑,又不像开玩笑。这种像开玩笑又不像开玩笑的话,我们都知道的,有时是最令人难堪最令人不知如何回答的。
乔主任却接着问。“苗主席,你让咱们的作家快脱什么呀?小邵,你又急着要看什么呀?”
老苗的脸,倏地红了。
小邵呐响地说:“我要看……我要看……”——说不完整一句话。
我只有引火烧身地替他俩回答。我灵机一动,笑道:“乔主任,我心口窝那儿长了一片红癣。老苗以为有可能是皮肤癌的症状,而小邵认为皮肤癌的症状绝不会首先显现在心口窝那儿。他俩争执不下,为我心口窝那儿的一片癣打了一百元的赌。这不,正逼着我由他们当场对面地进行验证呢广
乔主任关了水笼头,从裤兜掏出一包儿大宾馆大饭店才用的湿性消毒纸巾,双手啪地一拍,拍破了塑料薄膜的外包装,用两根细长且白皙的手指抽出,很优雅地一抖,抖开了。
他一边擦手,一边望着我们三个人说:“那么只不过是两个男人逼着另一个男人脱衣服喽!这就好,这就好!”
我品咂着他的话的意味,气得翻眼睛。
这位乔主任,人高马大,手也大。不但大,且白皙柔软得特别。像贵夫人们的手。他的洁癖是出了名的。上楼下楼,从不用手扶楼梯扶手。乘电梯,如果有比他身份低的随从,哪怕他自己站得离按键盘最近,他也会闪开身子,让比他身份低的随从替他按。如果是与比他身份高的官员同乘电梯,自己不得不扮演随从的角色,那也每每只用小指轻轻的急速地按一下。出了电梯,趁比他身份高的官员不注意他,照例会掏出湿性消毒纸巾反复探那根按过键盘的小指。那一种认真仔细劲儿,比最一丝不苟的厨佣刷洗胡罗卜还有耐心。他兜里常备的不是手绢,而是湿性消毒纸巾。他不止一次教导别人,用手绢已经不再是讲卫生的好习惯了。一条手绢擦了几次手之后,其上的细菌将不下十几种类。只有用一次性消毒纸巾才真正是讲卫生的好习惯。你不能不同意他的看法是对的。但即使在你心悦诚服地同意了他的新卫生观念后,你还是会觉得这个男人他妈的活得太娇贵了。现而今,中国的“公仆”之中,也就是中国的官员之中,乔主任这样的男人正一天天多起来。他们影响着比他们身份高得多的官员的活法,使后者们常想,如果不比区区市委办公厅主任活得讲究,那么自己们岂不白是大“公”大“仆”了么?他们也影响着身份比他们低得多的一些小职小权的掌握者,使后者们常想,如果不能像他们那么活得讲究,当处长当科长还有什么劲儿呢!
老苗和乔主任是同级。区别在于,仅仅在于,老苗是坐桑塔那的局级干部。乔主任直属市委,直辖市委后勤处,当然也包括市委车队在内。近水楼台先得月,是非奥迪不坐的局级干部。老苗对乔主任,一向的有那么点儿不服气。何况老苗最清楚,曲副书记并不欣赏乔主任。曲副书记在下一届改选中,又极可能成为正书记。所以老苗这位和曲副书记关系处得怪亲近的“作协”主席,是不怎么将乔主任放在眼里的。
老苗见乔主任抛了消毒巾,并没有立刻就离开去的意思,板着脸冷冷地问他:“乔主任,你到底完事了没有?”
乔主任征了怔,一时没明白老苗的话。
小邵接着说:“苗主席是问你,大小便都处理完了没有?”
听小邵的语气,分明的,对乔主任也是不大恭敬的。乔主任再过两个月就要离休了。据我所知,爱搭理他的人越来越少了。
乔主任识趣儿地一笑,说:“我办完事了完事了。不干扰你们了。你们聊你们聊!”
乔主任一离开厕所,小邵便将厕所门插上了。老苗则一一拉开那些“单间”的门,看里边是否还有人悄没声儿地蹲着。都查看过了,确信只有我们三个在厕所里了,老苗催促我:“还愣着干什么哇,快点儿脱了裤子让我们俩看呀!”
小邵催促:“对对,梁老师,快点儿快点儿!”
我知道不脱了裤子让他俩观看我长出的耗子尾巴,怕是离不开厕所了,只得万分不情愿地受他俩摆布。
我的耗子尾巴一暴露,小邵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指着大惊小怪起来:“怎么……乍么……”
我说:“小邵,你想问怎么如此之粗,怎么如此之长是不是?”
小邵已是愕得说不出话,光自连连点头。
我说:“你想啊小邵,一只普通的耗子多大?三两就够大了吧?而一个普通的人呢?比如我这种身高一米七左右的男人,体重便在一百二十来斤。是一只普通的耗子的四百多倍!按比例一算,我这条耗子尾巴一点儿也不算大呀!远远还没长够长没长够粗嘛!”
小邵脸色发白,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仿佛虚脱了一般。他身子瘫软无力地靠在厕所的瓷砖墙上,闭了双眼喃喃祈祷:“不,不,不,我宁肯死,宁肯死……”
我理解他的话的意思是——宁肯死,也不愿像我似的长出一条肥猪尾巴似的耗子尾巴……
我握着我的尾巴,用尾巴尖儿触小邵的手,婉言开导说:“小邵,千万别往绝处想问题,要面对现实嘛!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伟人,有时也会碰到有失体面的现实的。也都不能往绝处想问题。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我的体会是,我们人是很容易习惯于长出一条尾巴的……”
我的话还没说完,我的尾巴尖儿刚刚触到小邵的手,他就仿佛被蝎子尾巴狠蜇了一下似的,倏地跃开,大叫:“别碰我!别用你那讨厌的耗子尾巴碰我!……”
而老苗,却好像是一个不怕耗子的人。对我的耗子尾巴,也就显得不那么讨厌不那么惊恐。
老苗弯下腰,将我的尾巴尖儿托在他手掌上,细看了片刻后说:“这样的尾巴我也能习惯。只要不使我长出一条鳄鱼尾巴,其它什么样的尾巴我都能接受!”
他说着,便解开他的皮带,褪下他的裤子和裤衩……
我大惑不解,急说老苗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你又没长尾巴……
老苗将背身转向我,朝我高高撅起他的屁股,说请我看看他那个包,替他预测一下他可能长出一条什么尾巴?仿佛我是一位这方面的预测权威似的……
他那个包,已经长到山西人吃面的头号海碗那么大了!表面呈紫黑色。胀得锃亮。就要将皮肤胀裂似的。我用一根手指轻轻按了一下,包里怪硬的,能接到一些圪圪愣愣的东西。
我断定他那个包是一个异常险恶的包。纵然长出的不是鳄鱼尾巴,也绝非什么漂亮的美妙的尾巴。但是为了给他一颗定心丸吃,我索性冒充权威,以一种把握很大的口气说:“放心吧老苗,你这个包,看来不像会长出鳄鱼尾巴的!倒很可能会长出一束马尾巴。你够幸运的啦。马尾巴可以齐尾巴根剪了嘛!剪了就像没长尾巴的人了嘛!剪下来的马尾巴还可以卖。我知道哪儿收购。收购价还挺高的。剪了长,长了剪,活到老,卖到老。好比你拥有了实业。晚年光靠卖尾巴也不愁吃不愁喝了。这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哇!”
老苗将信将疑,一边提裤子一边说:“但愿是马尾巴。但愿是马尾巴。果而如此,将来我这实业,有你三成股份!”
我装出认真的样子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邵作个证人,咱俩也不必立什么字据了,三击掌吧!”
于是他扎上裤子,和我三击掌。之后将信将疑地又说:“真是马尾巴,包里应该很松软才对啊!我怎么自己接着挺硬的,而且包里圪圪愣愣的呢?”
我就说我按着他那包也挺硬的。也屹这楞楞的。但我们一生下来是人,从没长过尾巴。现在是不会长,瞎长。瞎长嘛,预兆自然是古古怪怪的。
我刚将我自己的耗子尾巴原样掖在皮带下,小邵也毫不害羞地褪下了裤子和裤衩,朝我高高地撅起他的屁股,让我也研究研究他那个包,判断一下可能会长出条什么尾巴。
有人敲厕所门。
小邵没好气儿地吼了一嗓子:“敲什么敲!忍着点儿!十分钟后再来!”
老苗则替小邵从旁催促我:“抓紧点儿时间,抓紧点儿时间,有人要上厕所呐!”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英雄。第一个长出尾巴的人似乎便是关于人的尾巴的权威了。我倒也乐得冒充权威。权威感能使我获得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暂时的心理满足。
小邵那包不大。也就健身球那么大。但顶部很高。很锐。我像鉴别古董的行家似的,将眼睛凑近他那包观察了片刻,随即用一根手指,从他那包的根部向顶部轻轻按上去。他那包尽管比老苗的包小多了,但按着也挺硬,包里也圪圪楞楞的。而且,很锐的包的顶部,分明的,已经破绽开了。隐隐可见某种尾巴的褐色的骨质。看去还是较嫩的一种骨质。我无法推断那可能是一条什么尾巴。但觉得那不可能是禽类的尾巴。也不可能是兽类的尾巴。而极有可能是某种不大不小的爬虫类的尾巴。
又有人敲厕所门。
老苗吼:“听到了!再忍会儿!”
我说:“小邵,穿好裤子穿好裤子。穿好裤子我再告诉你。”
小邵穿裤子的当儿,我赶紧洗手。按过他俩的包,我手指滑腻腻的。不洗洗心里别扭。
小邵穿好裤子,我也洗罢了手。
他惴惴不安地望着我。仿佛我是法官,他是罪犯,我即将对他进行宣判,而无论多么宽大他都不服。都要上诉都要翻案。
我说小邵呀,放心吧!你的包,和我的包,那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两类包!所以我敢对你打保票——你肯定不像我似的长出一条耗子尾巴!
他暗暗舒了一口长气,刷白的脸顿时涌了血色。苦笑了一下问,梁老师,那你看我究竟会长出条什么尾巴呢?
我说依我看么,小邵你可能会长出一条晰蜴尾巴。或穿山甲尾巴。总之是某种没毛儿的,骨质类的尾巴……
不料小邵叫起来:“我不干我不干!我不愿长没毛儿的骨质类的尾巴!”
我正色道:“小邵,你可不是小孩子啊!耍小孩子脾气是没有意义的!难道你没撒过谎么?没说过假话么?这根本不是你愿意不愿意的事儿。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总之你是一定会长出来某种尾巴的!不愿长没毛儿的骨质类的尾巴,更不愿长耗子尾巴,那你究竟想长条什么尾巴?”
小邵嗫嗫嚅嚅说,如果非长出条尾巴不可,希望能长出条金鱼尾巴。说自己虽然也撒过谎,也说过假话,但都是出于善意,出于息事宁人的目的。长出的尾巴理应与那些出于恶意,出于制造纷争的目的撒谎说假话的人有所区别。应该长出条美好的可爱的尾巴才对……
“金鱼尾巴?这么大个小伙子,你想长出条金鱼尾巴?金鱼尾巴就和你般配了?”——我不禁哈哈大笑。
我这一笑,脚下不由自主地移动,便踩着了乔主任抛于地上的消毒纸巾,一滑,身子往后便仰。
老苗反应机敏,扶住了我。
我站稳后,用笤帚将那消毒巾往墙角拨去。这一拨,暴露了消毒巾底下的一样东西。那东西弯曲地盘扭着,像蛇褪下的皮。
老苗瞪着说:“那是什么?”
我蹲下细看。老苗也蹲下细看。果然是蛇皮。是三分之一段蛇皮。一条大约一米多长的蛇尾段的蛇皮。
我说:“肯定是刚才乔主任裤简掉出来的!”
老苗说:“对!肯定是!那么他和你一样已经长出尾巴了,而且是一条蛇尾巴!”
我说:“就是没法儿看出是毒蛇的尾巴还是无毒蛇的尾巴。难怪他不把消毒巾扔纸篓里,敢情是怕我们三个刚才一眼发现了张扬出去呀!”
老苗却掏出手绢,隔着手绢抓起那段蛇尾巴褪下的皮,包起来,塞进了衣兜。
我说老苗你这是干什么啊?不嫌脏呀?
他说他认识一位走江湖耍过蛇的老头儿,打算请老头儿确定一下,如果是毒蛇尾巴褪下来的皮,那么他以后就得对乔主任存几分戒心……
我站起身,拍拍小邵的肩,又对他说:小邵你何必愁眉不展忧心仲忡呢!事实证明,就在这幢市委大楼里,某些人已经长出尾巴了。你绝不可能是唯一长尾巴的一个人,甚至不可能是少数长尾巴的人中的一个。你将是大多数人中的一个。有大多数人奉陪着,你愁眉不展个什么劲儿呢?忧心忡忡个什么劲儿呢?……
小邵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句什么,厕所门外的人,已经开始猛踹厕所的门了!
老苗开了门。门外的人抬起来的脚踹了空,身子摔倒进来。那人迅速爬起,顾不上冲我们发火,甚至顾不上扫我们一眼,着急忙慌地便奔人一个“单间”……
老苗无言地指指地上,我和小邵低头一看,但见一行血迹,淋淋漓漓地从厕所门外的一小滩滴至那“单间”。
我们面面相觑,心下一时都明白,显然那人的尾巴长得不太顺利。属于恶性长出,过程见血一例。
小邵悄问我和老苗:“他看见我没有?”
我和老苗一齐摇头。
“快走!此地不可久留!”——小邵一手扯着我,一手扯着老苗,往外便走。
我们又站在楼外台阶上时,小邵忐忑地说,那人是市委秘书长。幸亏没被对方看到他也在厕所里……
我和老苗不禁想法复杂地对视……

老苗和我在路上走着走着,猝然站住,表情大为古怪。而我同时听到他身上发出哧啦的一声。
我急问怎么了老苗你怎么了?
他惊慌失措地说不好!一只手欲朝身后摸,刚背到身后,却又不敢摸,缓缓地收回到身前了……
我问长出来了?
他哭丧着脸点点头。说我自己不敢碰。你快替我看看,长出的是条什么尾巴?
我绕到他身后一看,一条一尺多长的骨质的形态骇人的尾巴,撑破他裤子,正微微摆晃着!不是条鳄鱼尾巴又是条什么尾巴呢?这可真应了那句话——怕什么的人摊上什么!
什么尾巴什么尾巴?
我一时不知怎么告诉他。
那也得告诉他呀!
我吞吞吐吐小心翼翼地说,老苗,告诉你实话吧,我怕你受刺激。可我又不能用假话骗你。咱们不都是由于习惯了说假话才长出尾巴来的么?何况也骗不了你呀!你回家一照镜子,我的假话不就没意义了么?你要镇定住,你千万千万可要镇定住,让我小声告诉你——你长出的他妈的真是一条鳄鱼尾巴呢!
此时此刻,我内心里竟涌起了一种对老苗的同病相怜之情。盈盈泪眼互难慰,最是天下长尾人啊!
我的话刚说完,老苗两眼朝上一翻,晕了过去。
我扶住他,举目四望,打算叫住个行人帮我将他背起。不望不知道,一望吓一跳。这条往日车水马龙,行人比肩接踵,熙熙攘攘繁华喧闹的街上,今日来往行人格外地少。而我望见的男女,皆低垂着头,步态匆匆。他们和她们的走法,也都显出各自的古怪。分明的都在尽量地叉开双腿走。有人还将一只手心虚地捂在屁股后面。难道这座城市的更多的公民们,尾巴已经长到不好意思迈出家门的程度了么?几乎没有车辆在我的视野里驶过。我朝几个人呼唤求援,却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朝我这边望一眼。
街口终于出现了一辆紫红色的“王冠”,欲停非停地驶来。我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只好缓缓将老苗顺倒在地,奔至马路中央,拦住了那辆“王冠”。
司机是个三十六七岁的男人,脸刮得光净而铁青。他隔着前车窗瞪我。我觉他目光阴森,简直不像是人的目光。
我见左侧的车窗并未摇严,绕至左侧想对他说明我的请求。一股嗖嗖冷气从车内散出,使我打了一个寒颤。而车内的情形则使我魂飞魄散,连连后退。勉强站稳,转身便逃。因为我看到车内一条小盆儿般粗的乌黑带米黄色斑纹的巨蟒的尾巴,几乎塞满了后座的空间,而且从一个女人的腰际一直缠到一个女人的脖子。那女人的脸色比那司机的脸还铁青,眼睛朝外鼓凸着,嘴里淌着鲜血,显然已因窒息而死。肯定还被缠断了肋骨,缠乱了心肝肺的位置。
等那辆“王冠”远去,我发现一家小食杂货铺子门前有辆平板车。我跑过去,见那辆平板车并没锁。我轻轻推开店门,想问问平板车是不是食杂铺子主人的,可不可以借我。店内静悄悄的没人。我刚喊问,却见柜台后突然旗杆似的竖起一条尾巴,乃是一条狮尾,末梢的尾缨扎煞着。同时听到了低沉的狮吼。还有,嘎吧嘎吧嚼脆骨的响声。我这才发现柜台上搭着半条女人的血淋淋的腿。而我自己的腿肚子开始抽筋。我屏息敛气,一小步一小步退出铺子,骑上平板车就拼命蹬……
凶险时刻才见交情的真伪,寸见关系的厚薄。评作家职称那阵子,老苗曾为我上下游说,有思于我。我想我怎么也不能将不省人事的他弃在街上不管哇!那不是太不人道了么?如果我真不管他,兴许一两个小时后他就只剩骨头了吧?为什么长出凶恶的尾巴的人,竟开始撕吃或残害起他人来了呢?我不明白。
看来局势远比我想象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