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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冬梅立刻将画报合了,往地上一扔,语调坚决地说出一句话是:“我不看!”
“为什么?”
“反动!反动透顶!”
“胡说!”
“……”
“捡起来!”
“……”
“我命令你捡起来你听到了吗?!”
肖冬梅只得又乖乖地将画报捡起。
女郎一步跨到沙发跟前,劈手夺下画报,坐在肖冬梅身旁,翻开第一页后,表现出极大耐心地说:“看来不给你上一堂必要的历史课是不行了!我讲,你要认真听!认真看!……”
于是女郎一页页讲,一页页翻——那一本专刊,通过生动典型的图文,概括了中国从1949年到1999年五十年内的历史。当刊中出现伟人毛泽东及共和国的杰出总理周恩来,红卫兵肖冬梅就顿觉亲切,俯头细看;出现毛泽东臂戴红卫兵袖标在天安门城楼上检阅到北京大串联的红卫兵的情形,她眼里就熠熠闪光,仿佛自己也曾在成千上万的红卫兵之中似的。而当画页上是粉碎“四人帮”的狂欢场面,是建国三十五周年“党内第二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邓小平检阅三军,以及邓小平在改革开放时期各地视察的情形,她就高昂起头,坐端正了,闭上了双眼。女郎见她那模样,不免的又来气,一次次命令她睁开眼睛,命令她看……
终于,女郎讲得没耐心了,合上翻了一半的画册,拿起了桌上那支一直想吸而一直没吸成的烟往嘴上一叼,并把
打火机朝肖冬梅手中塞:“给我点烟!”
“你打算把我变成你的奴婢?”
肖冬梅的语调和表情都显得大为桀骜不驯起来。
“叫你替我点支烟,你就觉得咱俩不平等了?这是我家,你坐在我家的沙发上!我是主人,你是无家可归的个小破妞儿!刚才你还生怕我不收留你在门外哭,怎么转眼就想和我平起平坐了?!今天你非给我点烟不可!”
女郎将夹在手中的烟朝她伸过去——红卫兵肖冬梅备感屈辱,但是脸上却只得装出无条件地服从的乖顺模样儿。她从未见过那么美观的一个打火机——“它”是一个戴着小丑帽子的西方杂耍艺人。红卫兵肖冬梅不知怎么才能将“它”按出火苗儿来。事实上她只见过一种打火机,就是那种需要灌注汽油,有棉花捻儿的老式打火机。她的父亲就有一只那样的打火机。在她家乡那个小县城,除了李建国家县长的父亲,以及她自己的父亲等极少数有身份的吸烟男人,大多数吸烟男人和烟盒揣在一起的是火柴盒……
“你又装模作样地耍我是不?”
女郎等得不耐烦了。
“我……我不会弄……”
肖冬梅老老实实地承认。怕对方不相信,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敢耍你。我真的不会。”
“谅你也不太敢!”
女郎从她手中夺过打火机,自己燃着了那支烟——原来开关是小丑的帽子,火苗儿是从小丑的口中吐出的。
“门锁也不会插,打火机也不会使,这倒使我有点儿相信你是1967年的一名红卫兵了!”
“我本来就是1967年的一名红卫兵。”
“岂有此理!你今年究竟多大了?”
“差几个月不到十六岁。”
“那你1984年才出生!”
“不对。我是1952年出生的。”
“那你现在就应该是四十九岁,而不是十六岁!……”
“那你看我像是四十九岁的人吗?”
红卫兵肖冬梅将自己的脸凑向了女郎。
女郎用手掌抵住她的头,将她的脸推开了。
“所以你不是1952年出生的!这他妈是一个明摆着的事实。不许再跟我犟嘴。否则我可真要生气了!”
“所以今年肯定不是2001年。因为今年我明明才十五岁多。我不是偏要跟你犟嘴,我是糊涂极了!”
“你他妈也把我搞得糊涂极了!”
女郎又站了起来,并且也将肖冬梅扯了起来,抓住她的手满屋这儿那儿走,指着大大小小一件件有
商标的东西给她看。那些东西的商标上无一不印着2001年……
最后女郎将形形色色几十册杂志摊开在茶几上。显然的,女郎认为那些杂志最具说服力,因为每一册上都醒目地印着2001年某期。
女郎深吸一口烟后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拿起一册2001年首期的杂志,翻开封面,朝肖冬梅一递,命令道:“给我大声念!”
肖冬梅只得念:“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我们终于和全世界60亿人共同迎来了2001年这一千禧之年!”
“停!”
肖冬梅眼盯着那一行字不能移开。
“不只中国,全世界都进入了2001年!哎,我说你是不是神经真有毛病呀?”
肖冬梅默默将杂志放在茶几上,默默将一只手从两颗衣扣之间插入上衣内,表情极其庄重地往外掏什么……
她缓缓地掏出的是红塑料皮儿的“红卫兵证”……
她向女郎双手呈递……
女郎说:“今天我可真开了眼了!”
女郎第一次见识到“红卫兵证”——她接在手里,打开来一看,不禁地又嘟囔了一句:“还他妈是钢印!”
肖冬梅却斗胆批评道:“你满嘴他妈的,语言很不文明。女性这样,尤其不文明。”
女郎朝她瞪起了眼睛:“你别他妈教训我!你们当年那些所谓的‘革命’行径就文明了吗?”
于是红卫兵肖冬梅识趣地低下了头,保持着近乎高贵的革命者姿态,一副不与对方一般见识的模样。
肖冬梅的“红卫兵证”上,清清楚楚地填写着出生于1952年8月15日。没有任何一笔涂改过的笔画。被钢印压过了一角的照片上的肖冬梅,当然也和女郎眼前的肖冬梅一模一样,仿佛只要把她的脸缩小了,往照片上一按,就会五官吻合甚至纤发不差地复叠在一起。
女郎像格外认真的海关检查员似的,仔细地看一会儿照片,又仔细地看一会儿肖冬梅,如此数次。
三十四年前的红卫兵肖冬梅特别经得起端详地问:“大姐,您看出我的红卫兵证有什么破绽了吗?”
这回轮到女郎只有一声不吭地摇头的份儿了。
“我叫您大姐,您不会觉得我是在巴结您吧?”
“你当然可以叫我大姐,不过别‘您’、‘您’的。我不喜欢别人在我家里对我‘您’、‘您’的!”
“那么大姐,你认为我的红卫兵证是假的吗?”
女郎再看一眼红卫兵证,又摇头。
“我有没有可能是在冒充红卫兵证上那个叫肖冬梅的中学生呢?”
女郎依然摇头。
“那么大姐,我现在倒要请教于你了——红卫兵证是真的,而我正是照片上的人。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我出生于1952年,而我现在十五岁……那么今年怎么会不是1967年,而是2001年了呢?”
肖冬梅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这……”
女郎一时被问得睖睁。
“我不想像你说我一样,说你神经是不是有毛病那种话……”
“可你他妈的已经这么说了!”
肖冬梅特有教养地微微一笑:“你又说‘他妈的’了,不过我想,如果你已经习惯了,我也会慢慢习惯的。”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真他妈的见鬼!”
“反正我可以肯定我自己的神经一点儿毛病也没有。”
“我的神经也一点儿毛病没有!”
女郎最后看了一眼肖冬梅的红卫兵证,生气而又不知究竟该对谁生气,迁怒地将它使劲儿摔在茶几上。
肖冬梅缓缓伸出一只手拿起她宝贵的红卫兵证,用另一只手轻轻地、反复地抚着彤红的塑料皮儿,如同那是有生命的东西,如同它被摔疼了,如同她是在怜爱它似的。她刚想重新将它揣入上衣内兜,却被女郎又一把夺了过去……
肖冬梅不禁有点儿不安地瞧着女郎,仿佛对方会把她宝贵的红卫兵证毁了似的;仿佛只要对方敢那么做,她则必须一跃而起与对方拼命似的……
女郎转身将红卫兵证放在了桌上。
她自我解嘲地说:“如果我认为咱俩的神经都很正常,显然是不怎么符合实际情况的。如果我坚持认为你的神经有毛病,明摆着你已经出示了有力的证据,证明自己的神经并无毛病。如果我反过来这么认为我自己,我又不情愿……”
她掌心向上画了一段弧,接着说:“证明我神经正常的东西更多。这屋里各处的一切的东西都能证明。不过咱们不必继续争论今年究竟是1967年还是2001年了,我看这一点无论对我还是对你都不太重要……”
肖冬梅低声说:“不,对我太重要了。”
尽管她是低声说的,毕竟已打断了女郎的话。
女郎又生气地瞪她。
她赶紧讨好地一笑,宁愿服从地又说:“大姐,但我完全同意你的话,不再与你争论了。”
女郎由衷地笑了,摸了摸她的脸颊。
“现在,你给我站起来。”
肖冬梅表现很乖地站了起来。
“把你的帽子摘了。把你的上衣脱了。你用这么一身行头包装自己,神经没毛病,在别人看来你也是个神经有毛病的女孩儿了!”
红卫兵肖冬梅默默地摘下了头上那顶三十四年前女孩子们时兴戴的黄单帽,接着缓缓脱下上衣,一齐丢在沙发上。这么一来,她胸前仅罩着一件白底儿蓝花儿的小布兜兜了……
“裤子也脱了!”
“……”
“我叫你把裤子也脱了!我又不是男人,你脸红个什么劲儿!”
红卫兵肖冬梅一声不响地将她那条三十四年前的洗得发白的黄裤子也脱了,丢在沙发上。在2001年,要凑齐那样的一件上衣一条裤子一顶单帽,连电影厂的服装员也会犯愁的。
红色惊悸 第十一章(1)
于是红卫兵肖冬梅身上,就只剩白底儿蓝花儿的小布兜兜和同一种花布的三角内裤了。三十四年前,在她家乡那座小县城的重点中学,有一名红卫兵以大字报的形式向人们严肃提出:不得再以红布做裤衩,因为国旗、党旗、军旗、团旗、队旗和红卫兵的战旗、袖标,都是红布做的;也不得再穿黄布裤衩,因为人民解放军的军装是黄布做的。所以一时间小县城里素花布脱销——几乎一切年龄的女子,只有穿素花布做的裤衩了。在三十四年前,红卫兵的一张大字报,差不多也等于是一条新颁布的法令,谁吃了熊心豹胆居然敢不服从呢?
而那一名红卫兵正是她的姐姐肖冬云。
“我说你可真是白!白得让我嫉妒。简直称得上是冰肌玉肤了……”
女郎以欣赏的目光望着她,情不自禁地大加赞美。
红卫兵肖冬梅窘极了。自从她上了小学五年级以后,从未穿得那么少地站在别人面前过,包括母亲,甚至也包括姐姐。她和姐姐住一个房间,姐姐睡下铺,她睡上铺。无论冬夏,往往是,她一旦脱得仅剩小胸兜兜和裤衩,便立刻爬到上铺,躺下看书了。与班级里与全校乃至全县的中学生们相比,她们姐妹是特别幸运的。因为她们家里有那么多那么多古今中外的文学著作,可供她们姐妹俩读几年的。现在,那些带给过她们美好时光的书,绝大部分全被她们姐妹俩亲手堆在街上烧了。但她知道姐姐保留下了《西厢记》、《牡丹亭》和《红楼梦》,藏在只有姐姐自己才知道的地方了。与喜读中国古典爱情小说的姐姐相比,她则更喜欢西方爱情小说。她也偷偷为自己保留下了《简?爱》、《茶花女》、《飘》等几本名著,也藏在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地方了。姐妹俩心照不宣,都没问过对方为自己保留下了几本什么书,更不问对方将书藏在什么地方了……
是的,她也没仅穿着小胸兜兜和裤衩站在姐姐面前过,姐姐当然也从没以女郎那么一种欣赏的目光,在一两分钟内长久地望过她,更没说过在她听来那么“肉麻”的“赞美”的话。在她听来,那不是赞美,而是庸俗的话语。事实上她曾很羞耻于自己身体的白皙。姐姐的身体也和她一样天生的白皙。她清楚地知道那也是姐姐所暗自羞耻的。因为在她们想来,无产阶级红色接班人的肤色,绝不应该是像她们那么白的。当然她们也不至希望自己连皮肤都是红的。她们更愿意自己的脸庞、自己的胳膊、腿是红里透黑的,更愿自己的双手不这么十指尖尖纤纤秀秀细皮嫩肉的,而应该更大些,骨节更明显些,再粗糙点儿,最好手心有茧子……
红卫兵肖冬梅只在公共浴池洗过两次澡,是上中学以后,和姐姐一块儿去的。在公共浴池那种只能一丝不挂的地方,形形色色的和她们同龄的,或她们该叫姐姐,叫“嫂”、叫“婶”的女人,都不由自主地,纷纷地将羡慕的目光投注在她们身上,使她们觉得那么望着她们的女人,肯定是些“思想意识”很不良的女人,她们的目光也不仅仅是羡慕似的……从此她们不再去公共浴池洗澡,宁可各自插了门用大盆在她们的房间里洗。而且,即使在炎热的夏季,她们也都不太愿穿裙子穿短袖的上衣裸胳膊裸腿地到家以外的地方去,更不愿穿那样的衣裙去上学。
“文革”开始后,学校里有学生给一位教政治的女老师贴了一张大字报——有句话是“我们不能再容忍皮肤嫩白的资产阶级的老小姐站在我们无产阶级的红色课堂上讲解我们无产阶级的政治!资产阶级即使在肤色上也是三代都改变不了的,所以对他们的改造才是长期的!”
从此姐妹俩也不太愿在炎热的夏季挽起衣袖和裤筒了。如果二人之中谁挽了起来,暴露了白皙的胳膊白皙的腿,另一个定会暗示其放下为好……
肖冬梅不但被女郎看得窘极了,而且真的竟羞得扭捏起来了——她从沙发上扯了上衣复又披在身上,蹲将下去以很是屈辱的语调小声说:“大姐,你要是成心欺负我,那还……还……”
“还怎么样?”
女郎忍住着笑,低头仍看定她,故意板住脸冷冷地问。
“那还莫如干脆赶我走算了……”
“起来!”
红卫兵肖冬梅就犯了拗,双手交叉揪紧衣襟罩住身子,蹲着不动。
女郎毫不客气地动手将她的上衣从她身上扯过去,就手一抡,卷成一团,扔在地上。接着,抓住她一只手,将她拽了起来。
“谁成心欺负你了!”
女郎的手轻轻在她裸着的肩上拍了一下,推着她朝门厅那儿走……
肖冬梅急了,抗议地大声说:“你也不可以把我这个样子赶出去呀!”
女郎扑哧笑了:“我能把你这个样子赶出去吗?当我是虐待狂呀!”
她将肖冬梅推进了
卫生间……
“你要把我这个样子关在厕所里?”
“胡思乱想!”女郎的手又在她裸着的肩上轻拍了一下:“我是要让你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看清楚,一拧这个开关,喷头就出水了。水温如何,你自己调。香皂在这儿。这个瓶里是洗发液……”
女郎交代完,女郎就离开卫生间了。她又拿起肖冬梅的红卫兵证坐在沙发上细看。听着卫生间传出了喷水声,她觉得整件事儿荒唐可笑而忍俊不禁地笑了。她已经开始喜欢红卫兵肖冬梅了。她放下红卫兵证,又从沙发上拿起红卫兵袖标稀罕地看——她早就打算替自己物色一个可以完全信得过的“小阿姨”或曰小管家了。朋友向她介绍了几个外地姑娘,她觉得她们太精明了,对她本人也太好奇了,所以既信不过,又怕被对方知道了太多的隐私,都没雇长久。她思忖着,这个自己一时发善心“捡”回家来的女孩儿倒是可以试用一段看看。虽然这个女孩儿的身份被女孩儿自己搞得不明不白神神秘秘的,但她那种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女孩儿本质上肯定是个中规中矩的好女孩儿,只不过有点儿见识太少,也多少有点儿傻似的,但见识是可以由少而多的嘛!有点儿傻正是她这方面感到可以托底的前提……
她正如此这般打着个人算盘,卫生间里传出了肖冬梅一阵接一阵的阿嚏声,不禁奇怪地高声问:“嗨,你怎么啦?”
“大姐……我……我……阿嚏……我洗好了!”
“这么快就洗好了?不行!再洗一会儿!至少再洗十五分钟!”
“大姐……求求你……别逼我非洗那么长时间了,我……我冷死啦……”
肖冬梅的话声抖抖的……
女郎起身闯入卫生间,将赤身裸体双臂紧抱胸前冷得牙齿相磕的肖冬梅轻轻推开,伸手试了试水,竟是凉的。
“嗨,你怎么不调成热水?”
“我没见过那玩意儿,不敢碰,怕弄坏了你训我……”
女郎哭笑不得,替肖冬梅调成热水,见她手里正拿着香皂往头发上擦,又问:“干吗不用洗发液,偏用香皂?”
“我没用过那个。”
肖冬梅回答得倒也干脆。
“你不识字呀?上边不是明明写着怎么用来洗头发的吗?难道我会用一瓶预先摆那儿的毒液害你不成?”
“大姐你可千万别误会。我心里绝没那么猜疑你!我也想用来着,拧不开那瓶子的盖儿……”
女郎一时又哭笑不得。
“这瓶盖儿本来就是拧不开的嘛。也不必拧开。瞧着,这么一按,洗发液就出来了……”
女郎边说边替她往头发上按出了些洗发液,见她站在喷头下被热水淋得舒服,眉开眼笑了,才放心地离开……
红卫兵肖冬梅这回一洗可就洗得没够了——十五分钟后并不出来,又过了十五分钟还不出来,直至女郎第二次闯入卫生间,关了
热水器禁止她再洗下去……
肖冬梅白皙的身子白皙的脸庞已洗得白里透红,红里透粉。整个人除了头发和眉眼,哪哪儿都像捏面人儿的师傅用掺了胭脂的江米面儿捏的。她洗得痛快,自觉浑身轻盈,穿上了她的花布兜兜和裤衩,满身带着一股香皂和洗发液的混合香气,用毛巾包了湿头发,悄没声儿地蹑足而出……
她一眼看见女郎,不由得一愣——女郎头上已戴了她那顶三十四年前的黄单帽,身上已穿了她的半黄半白的上衣,连红卫兵袖标也在袖子上,正对着镜子凝睇自己。那上衣肖冬梅穿着本肥大,穿在女郎身上,看去仿佛就是量体而做的那么合适。如果不是脸上还没卸妆,那就简直比红卫兵还红卫兵了……
女郎从镜中发现了她,以大人对孩子说话那一种口气问:“干吗赤着脚不穿上拖鞋?”
肖冬梅望着女郎笑道:“怕把拖鞋弄湿了。”
“那就不怕把地毯弄湿了?”
肖冬梅赶紧回到
卫生间去用洗澡巾擦干脚,在门口换上了那双绣花面儿的漂亮的拖鞋。这会儿,她已经不太怕那女郎了。也对这套在她看来分明是贵族小姐住的房间产生了种近乎于自己归宿之所的感觉。而且,她竟暂时地忘了她的姐姐,忘了她的另两名红卫兵战友……
女郎迈前一步,前腿弓,后腿绷,一手叉腰,一手高举着红卫兵证,回头问肖冬梅:“红卫兵当年是不是经常这样子?”
肖冬梅抿嘴笑道:“才不是你那样子呢!”
她走到女郎身旁像教练似的认真予以纠正:“就当我这红卫兵证是毛主席语录吧,右手往胸前拐,语录本儿紧贴胸口,胳膊肘尽量朝前送——这不就有种百折不挠一往无前的气概了吗?头要昂正,胸要挺起来,脸上的表情严肃点儿!红卫兵都要给人一种特别严肃的印象……”
女郎便如言将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
“我们红卫兵也不总这样儿。总这样儿谁不累呀!我们只是在演革命文艺节目或唱‘鬼见愁’时才这样的……”
“‘鬼见愁’是什么歌儿?教我唱!”
“老子革命儿接班,
老子反动儿混蛋,
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
要是不革命就滚你妈的蛋!……”
于是红卫兵肖冬梅低声唱一句,女郎跟着大声学一句。
“唱时要不停地踮脚,身体要上下不停地动,就这样儿!”
女郎学得情绪很投入,也学得很有意思,很开心。肖冬梅见她开心,自己也觉开心起来,便又主动教她跳“忠字舞”。
女郎回到家里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开了空调,斯时室内温度已凉,肖冬梅刚洗完澡,穿的也太少了点儿,忽然就又打了一阵喷嚏,接着全身一阵冷战。
“宝贝儿,你可千万别感冒了,那我明天可得成护士啦!”
女郎的话里,已不禁对红卫兵肖冬梅流露出了一份儿温柔的爱心。她急拉开衣橱,取出一件睡衣披在肖冬梅身上。肖冬梅见那紫色的睡衣是丝绸的,看去特高级,不肯披在身上。说是怕弄脏了。她请求女郎脱下她自己的衣服裤子,还要接着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