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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他想来,在首都北京,即使小孩儿也应该知道红卫兵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最最信任的,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红色闯将啊!
在他的头缓缓转动的过程中,他开始看清周围的人们了。女人们衣着鲜艳,或长或短甚至别出心裁的发式,以及她们化了妆的脸,以及她们裸露唯恐不彻底的颈子、上胸、臂和腿,使他的视觉进一步受到刺激。那种刺激如同西班牙斗牛场上的公牛由于斗牛士的红斗篷所引起的暴烈反应。尤其人们脸上那一种观看稀有动物似的表情,使他感到受辱,使他大为恼怒。那一种表情不仅呈现在女人们脸上,也呈现在男人们脸上。而且,呈现在男人们脸上,比呈现在女人们脸上更具有讥讽不敬的意味儿。因而也就更加使他感到受辱,更加使他恼怒……
他凛然的目光终于盯在那母女二人脸上了。
当母亲的赶紧谨慎地抱着孩子走开。
而那小女孩儿却扭回头又大声对他说了一句:“我不怕你!我爸爸是军官!”
李建国不禁吼了一句:“解放军也要支持红卫兵的造反行动!”
“你瞪我,我也不怕你!你凶我也不怕你!”
小女孩儿毫不示弱。显然,那是一个被宠惯了的小女孩儿。李建国张张嘴,不知说什么好了。
红色惊悸 第七章(1)
三十四年前横空出世桀骜不驯的红卫兵,遭遇了2001年中国独生子女家庭不懂何为敬畏二字的小公主,只有干生气的份儿。
步行街上没什么新奇事儿发生时还人流如织呢,此处既有新奇事儿发生了,如织的人流“流”到这儿也就不应当往前“流”了,淤阻住了。
“拍电影呢,拍电影呢!”
“瞧那四名红卫兵!正表演着呢!”
“还拍‘文革’那点儿破事儿,如今谁会到电影院去看‘文革’题材的电影啊!”
“那就是拍电视剧!如今中国电影业算是希望不大了,在国际电影节上得几项奖走不出低谷,电影导演们差不多都放下老大的架子拍电视剧了!”
“怎么四个都是陌生面孔啊?没一个星没一个腕儿,就是拍了播了,谁看呀?”
“导演在哪儿?怎么也不见摄影机呢?……”
“外行了吧?这叫偷拍!偷拍的画面丝毫也没有场面组织过的痕迹,更真实!摄影机肯定就在附近什么隐蔽的地方架着……”
后至者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于是有人仰首朝街两旁的楼顶上看,企图有所发现。
被围观的李建国那一时刻的受辱感和恼怒早已达到了难以遏制的程度,他再侧转了脸看自己的三名红卫兵战友们,见他们仍呆呆地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目不转睛地,睫毛也不眨一下地望着那幅在他看来不堪入目、淫秽下流的广告招贴画,不由得胸中如火上浇油,一股怒焰升腾,直燎脑门……
羞耻呀!羞耻呀!
把红卫兵小将的脸丢光丢尽了啊!
他以霹雳之声朝三名红卫兵战友大喝:“你们还看!那究竟有什么可看的?!”
经他一喝,赵卫东们也如梦初醒。他们见周围那么多男女老少的那么多目光都在注视着自己,一个个脸上发烧,羞愧得无地自容真真是无地自容啊!
赵卫东嗫嚅地语无伦次地向李建国解释:“其实……其实我并没看那个……我怎么会看那个看得发呆呢?……我只不过……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郑重发誓,反正我看的不是那个……”
同时他心中暗想,这下完了,这下自己队长的权威是彻底动摇了!起码在李建国这一名红卫兵战友的心目中是彻底动摇了吧?被淫秽下流的东西所久久吸引,是比政治上站错了队还可耻的呀!以后还有什么资格在政治思想方面教导李建国这名红卫兵战友呢?!
在他之后做出本能而又迅速的反应的是肖冬云姐妹俩。因为她们是三十四年前的女中学生,严格地讲妹妹肖冬梅还只不过是少女,姐姐的身体虽然已明显地比她发育成熟了,但心理却依然和妹妹一样停止在三十四年前家教很严的少女们最容易害羞的阶段。听到别人互骂了一句脏话,她们也会立刻脸色绯红,男同学们对她们的一个亲昵的举动,哪怕是无意识的,往往也会使她们觉得受了亵渎而泪眼汪汪起来。总之她们好比是两株含羞草儿……
她们的反应不但那么迅速而且那么的一致,她们几乎像暗喊着一、二似的同时猛转过身,仿佛站立在旷野上忽听背后有人喊救命。她们一转过身,她们的目光又不期然地看到了正对面街上的一幅广告招贴画。那是一家专卖健身器械的店,其广告招贴画比久久吸引住她们目光的那幅更大。广告招贴画上是美国健美小姐黛尔?汤米塔,和1997年的世界业余健美大赛男子组冠军,黎巴嫩汉子阿马德。中东汉子仅着三角短裤,而黛尔全身比他仅仅多穿了一件象征性的东西。如果那东西算是一件女式挎肩背心的话,那么它可能是世界上最善于省料的裁缝做的了。不,它肯定不是出于裁缝之手,显然是出自一位编织师傅或编织女之手。因为它并非布料的,而是以绿色的绳结成的。就如同鱼网一样,其网眼大得可任凭三四寸长的鱼儿自由穿游。黛尔小姐和那肌肉发达得人猿
泰山似的中东汉子都像被仔细擦亮了的古旧铜器般的肤色,被她身上那一件翠绿色的网状小“衣”衬托着,色彩对比有多惹眼就不必形容了。而黛尔小姐的上身究竟又能被那么一件网状小“衣”遮住百分之几更是不难想象的事了。他的一只粗壮的手臂搂着她的纤腰,她的一条秀腿抬着,像钳子的一半似的钳在他的胯那儿。而他们的上身贴得那么紧,以至于她的一只丰乳受到他那宽阔胸膛的挤压,几乎要撑断“网”绳,从破绽了的“网”孔里膨胀出来似的……
不消说,即使在2001年的中国乃至全世界的人看来,那也确乎是一幅“性力四射”的广告招贴画。但是步行街上的管理部门,一次也没勒令那家健身器械专卖店揭去。也没有任何一位市民对它持有异议。因为健身器械专卖店的橱窗里张贴上有两位世界健美明星形象的广告招贴画,是多么理所当然又自然而然的事呢!而健美明星们如果不尽量在广告中展现他们健美的身体,以及由此显示的旺盛的生命力和超人般的性感魅力,谁还会更有资格呢?何况,那两位世界级健美明星的彩照合影,几年前便在全世界至少千种以上的报刊登载着了,几年前在中国起码也有几十种报刊登载过了,而且往往登载于印制考究的画刊和发行量很高的报上……
他们早已是中国人的“老相识”了!
他们在广告中那样子的合影,也早已被普遍的中国中青年男女们怀着羡慕的着迷的好感所接受着了。
连卫道士类型的观念传统守旧的中国老年人,十之八九也宽宏大量地认为他们在广告形式中是既可以那样子而且完全应该那样子了!
2001年,在中国,性的观念是更加开化了。实事求是地说,早已开化得与世界上一切性观念最为开化的国家没有什么程度上的差别了。2001年,在中国,人们对于性魅力的崇拜,超过了对一切明星本人们的崇拜。或者反过来说,对一切明星们本人的崇拜,首先的出发点包含着对其性感魅力的赏识了……
但对于从三十四年前活转来的肖冬云姐妹俩,黛尔和阿马德简直是妖魔鬼怪啊!他们那么一种男女间亲昵的样子,简直是世界上最最丑陋的行径了啊!连看到了那幅广告招贴画的自己的眼睛,也仿佛成了不幸被世界上最最肮脏之物污染了,而且用任何一种眼药水儿也永远不会再冲洗干净了的眼睛!
她们的头脑之中竟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想法——那就是自己的眼睛在看到两幅广告招贴画以后,也无疑地已经变得丑陋了,目光邪狞了。
可怜的姐妹俩,她们在她们所处的那一个时代,在她们那一种年龄,对男女关系,对性的全部本能的理解,无非是亲昵的目光,亲昵的话语,以及彼此暗中轻轻握一下手罢了。
而拥抱和接吻,在她们的头脑中是何等了不得的事啊!
她们认为女人与男人拥抱了,接吻了,哪怕仅仅一次,必定就会怀孕,就会生孩子!
在她们出生、长大、上学的那个小县城,关于爱的关于性的常识,被以文明的名义和根本上是反文明的愚昧的宗教禁欲条例般的严肃告诫所替代。就这一点而言,就人性的真实人性的自然人性的自由状态而言,甚至比解放前的中国人,甚至比拥有五千余年文明史的中国任何一个历史时期的寻常人们还不如……
在几秒钟的呆视之后,肖冬云姐妹俩的反应又是那么的一致而又强烈——她们几乎同时用双手捂住了她们的脸。她们不是以双手并捂因而各自捂着整张脸,是双手相叠,一只手紧紧压在另一只手上,横着双手仅仅捂住眼睛。如同她们的眼睛被强炽的光突然射伤了,或同时遭到了硝酸的泼洒。区别是,仅仅是,她们没有发出痛苦的尖叫。随之她们几乎又同时猛转了一下身。再接着,她们同时蹲下了。
妹妹肖冬梅哇地哭了。
就那么捂着脸哭。不敢稍微放松一下双手。
妹妹一哭,姐姐肖冬云也忍不住哭了。也就那么捂着脸哭。也不敢稍微放松一下双手。
离开了那个将她们作为江青妈妈的尊贵客人关怀着照顾着的地方,确切地说是离开了那辆封闭式货车车厢以后所遭遇的一切,所见到的一切所听到的一切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对红卫兵以及对她们本身的言论,使她们保留在三十四年前的意识受到了摧毁性的冲击。她们实在是想不明白猜测不到中国究竟怎么了?首都北京究竟怎么了?
她们的哭声中流露着巨大的惶恐不安。
因为她们的头脑中已经开始想——如果恰恰是她们自己已变得非常荒唐非常可笑变得像什么怪物似的了,那她们以后可拿自己怎么办呢?
为什么周围的人们尤其是女人们,不对自己的衣着不对自己的发式不对自己化了妆的脸感到羞耻?为什么男人们都似乎看惯了女人们那样子而且似乎还特别欣赏她们那样子?为什么应该砸碎的橱窗没人去砸碎,还擦得那么的明亮?明亮得如同镜子似的?为什么应该撕得粉粉碎的那么腐蚀人灵魂的东西居然没人去撕?为什么还可以在那两个橱窗前摆了桌椅,一些男人女人还可以大模大样地坐在那儿吃着什么饮着什么说说笑笑显得特别轻松愉快?谁允许他们和她们那样了?她们和他们又是凭什么特殊的资格获得到可以那样的权利的?
如许多不该存在的现象存在着,中国还算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吗?还算是社会主义国家吗?
为什么没有人对中国负责任地扫荡这一切丑陋现象?
为什么没有人造反呢?
姐姐肖冬云心里还想——如果自己的眼睛所见到的丑陋无比的现象不消失,那么她宁肯自己的眼睛从此瞎了吧!
红色惊悸 第八章(2)
妹妹肖冬梅的心里,同时也产生着一样的想法。
在她们蹲下去的时候,周围发出了一片喝彩声——“好!”“好!”“到家!”
那是以为在拍电影或电视剧的男人女人口中发出的。
依那些人看来,她们的表演确乎是值得鼓励值得喝彩的——表演得多么投入多么符合角色呀!那双手一捂眼一转身一蹲下,“身体语言”所表达的内容是多么的丰富哇!
“安静!不要出声!别忘了这是偷拍!偷拍可一般都是同期录音!”
立刻有人不失时机地证明自己的懂行,精神可嘉地对别人小声提醒……
肖冬云姐妹俩一蹲下哭,李建国的造反情绪顿然高涨。他分开人群冲向对面的橱窗,冲到跟前,伸出双手便撕扯那一张广告宣传招贴画。它是贴在玻璃里边的,哪里又是他撕扯得下来的呢?只不过指甲将玻璃挠得发出几阵刺耳的声响罢了……
“好!”
又是一阵喝彩。
“真他妈讨厌!你们怎么还喊?!”
“嗨,你小子骂谁呢?你算老几?在这儿充的什么大瓣蒜?!”
“人家摄制组里都没谁出面管,你他妈替人家叽歪个什么劲儿?那俩女的里有一个是你小情人儿呀?……”
于是两个小伙子往一块儿凑,你一拳我一脚打了起来。
2001年,中国人之间仍缺少相互的忍让,语言文明程度也不见有什么明显的提高。这一点,与三十四年前相比,倒是倒退了。因为三十四年前人们在语言方面的自由是相当有限的。相互之间的攻击性也主要表现于政治话语体系。
“好!”
有些男女以为那两个小伙子也是在“表演”戏的一部分。从那家店里跨出了一名穿制服握警棍的警卫——他用警棍直指着李建国高喝:“你干什么你?!”
李建国撕扯不下那广告招贴画,由于急而更恼更怒。
他大声说:“造反有理!”言罢,举起了一把椅子……
周围的人一见他将椅子举过头顶,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了,全都往后躲闪……
坐在橱窗前吃着喝着说着笑着喜闻乐见地看着李建国“表演”的些个男女,预感不妙,也都起身明智地跑了开去……
一位女郎一边跑开一边生气地说:“戏里有这情节怎么也没个人告诉一声?这么大块玻璃被一椅子砸碎了那是闹着玩的吗?多危险呀!”
陪伴着她刚才浅嘬慢饮着啤酒的男朋友说:“放心吧宝贝儿!他只管砸他的,那我还能眼看着你被伤着?再说,这块大玻璃肯定是用糖浆挂成的……”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一下,舍不得留在桌上的半杯啤酒,又返身回去打算端走……
说时迟,那时快——李建国高高举过头顶的那把椅子,狠狠地狠狠地砸将下去了……
但听哗啦一声,偌大的,有十余平方米的一块镜子般明亮的橱窗玻璃,刹那间不复存在。幸而,这条步行街的管理部门规定,临街橱窗禁止镶装一般的玻璃,而必须是质量合格的钢化玻璃。随着哗啦一声响,巨大的玻璃变作千千万万指甲般大小的晶体粒块,纷落遍地。由于那一把椅子的砸击力甚是猝猛,致使无数粒块向店内外爆豆般四射,些个反应迟缓来不及躲避的男女身上这儿那儿挨中了,顿时的大呼小叫乱成一片。虽都未伤得怎样重,但已有人皮破血流了……
李建国高举起椅子时,肖冬云姐妹俩正捂眼蹲着,没看见他想要干什么。若看见了,兴许会赶紧制止他惹是生非。待她们猝然间听到哗啦之声,反将双眼捂得更紧了。并且,都吓得本能地用胳膊夹住上身,就那么蹲着移动脚步往一块儿凑,仿佛永远也不敢站起,不敢睁开眼睛了似的……
接下来的事情大约发生在半分钟内——那个舍不得半杯啤酒的小伙子,已然被钢化玻璃的碎屑击伤了脸面,虽只不过是皮肉轻伤,却已流血不止了。在男人女人惊恐的尖叫声中,店里奔出了三名手持电棍的警卫。他们以为李建国是疯子,或是醉鬼,或是对社会充满敌意的破坏分子。
为首的警卫话还没出口,电棍已指向着李建国了。
那一时刻,红卫兵李建国的内心里,确确实实是充满着对他眼见的“丑陋”社会现象的莫大敌意的。他余怒未消,自恃猛勇地双手去抓电棍。这他可真是自讨苦吃了。电棍是好用双手去抓的吗?他的双手立刻被电住了。想放开都不可能了。反而下意识地抓得更紧,同时被电得浑身乱颤,龇牙咧嘴,哇哇怪叫,那样子就十分的可怕……
人们越发惊恐地往两边人行道上躲闪。
被抓住电棍的警卫,打算从李建国手中抽出电棍,却同样的不可能。
另一名警卫见状抢前一步,举起电棍,朝李建国头上狠狠一记,李建国身子晃了晃,晕倒在遍是钢化玻璃碎屑的方砖人行道上。
椅子砸向玻璃那一瞬间,赵卫东张开着嘴呆住了。在那大约半分钟内,他呆看着眼前发生的突然事件,呆看着红卫兵战友李建国被一电棍击倒于地……
那脸上流血的小伙子,此时一只手捂着脸蹿到了仰躺地上的李建国身旁,飞起一脚又一脚,狠踢李建国。边踢边骂……
赵卫东这会儿才醒过神儿来,他大叫:“要文斗!不要武斗!”
他正欲冲过去护着李建国,双臂却已被人朝后使劲儿拧了过去——同时一个男人的声音很低也很严厉地警告:“老实点儿,否则对你不客气。我们是便衣警察!……”
他立刻想到了肖冬云和肖冬梅……
他扭头望向她们,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大喊:“冬云冬梅你们快跑呀!快跑呀!”
而肖冬云和肖冬梅姐妹俩,直至听到赵卫东的喊声,才一齐将双手从眼上放下去。于是她们看到了这样的情形——两名警卫,一名抬着李建国的头,一名抬着李建国的腿,正往店里弄他。在她们看来,她们的红卫兵战友李建国已经是死了,或者是半死不活的了。她们还看见那脸上流血的小伙子一只手攥着一只啤酒瓶子,张牙舞爪地要扑将过去,而第三名警卫阻止地从后死抱住其腰不放。当然,也看见赵卫东的手臂被一左一右两个男人朝后扭着,扭得赵卫东俯下了身去……
她们缓缓站起来了,内心里惊悸万分。
赵卫东则再次侧转头望向她们大喊:“跑哇!快跑哇!”
许多旁观者随着赵卫东的喊声也纷纷将目光望向她们,其中几个也突然指着她们愤愤地说:
“她们是一伙的!”
“抓住她们!”
“别叫她们跑了!”
一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男人像在“文革”中参加批斗会似的,举起拳头,憋红了脸,张了几次嘴,终于喊出一句口号是:“打倒红卫兵!不许‘文革’闹剧重演!”
这两句口号使肖冬云肖冬梅姐妹俩的心猛烈地哆嗦了一阵——是要被关进监狱甚而要被枪毙的一级反动口号哇!怎么居然有人就敢公开地喊?怎么并没谁去抓那家伙?反而有人把自己的两名红卫兵战友当成了反动分子对待?
但当时的局面已不容她们多思多想——设身处地从心理上理解她们一下,她们的反应除了拔腿便跑还会是别的吗?
于是她们那么做了。
冬云抓住妹妹冬梅一只手,头脑之中除了惊悸一片空白地顺着步行街朝前猛跑……
倒也没谁拦截她们,更没谁想抓住她们——大多数人们已经确信不是在拍电影了,因而对“文革”结束三十四年后又有四名“货真价实”的红卫兵出现在现实生活中更加百思不得其解了……
步行街上的人们自动退向人行道上,闪开着路让她们跑……
而且有善良的人们之善良的声音传达着一份儿善良:“别拦她们!千万别吓坏了两个精神不好的女孩儿!”
第二部分
红色惊悸 第九章(1)
后夜卯时,乃城市最静谧的时分。
普通的城里人们,这会儿睡得特香。形形色色的提供宵夜的场所,已经少有逗留者了。侍员们大抵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扫地了。末班公共汽车两小时前就归回车场了。头班公共汽车两小时后才会行驶在马路上。而马路上是很难看见一个人影的。偶有出租汽车驶过,内坐着相互搂搂抱抱耳鬓厮磨,关系亲狎而又暧昧的男女。
连步行街上也不见步行者了。
后夜卯时的天空,颜色浅得不能再浅,如微微泛蓝的锡纸。
月亮却仍眷恋着那时的天空。由于天空的颜色变浅了,月亮也就不能被衬托得非常洁白了。它变成了粉皮儿那一种颜色。而且,看去像是被多次冲洗后叠印在锡纸般的天空上似的。
启明星已经迫不及待地出现在锡纸般的天空上了,如同从天空的背面透显着。
一辆银灰色的“别克”从宽阔的马路拐入一条很窄也很短的小街。街两旁高楼林立。它们都很新,都在三个月前也就是四月份才竣工。而且,楼体都贴着咖啡色的釉面砖。仿佛列队的身材高大又窈窕的着咖啡长裙的女郎——这是本市最新上市销售的一处名人小区。闹中取静,在黄金地段。由于
房价昂贵,非一般人所敢问津。三个月以来也只不过售出十之三四的单元。已经入住此处的,青年户主多于中年户主;中年户主多于老年户主;女户主多于男户主。青年女户主多于中年女户主;青年单身女户主又多于青年已婚女户主。
2001年,在中国,在城市,“傍大款”当然还是,不,更是许许多多青年女性的人生拐点,也是人生——理想。倘她们本身确有某些“傍”的先决条件的话。时代对她们的女性人生观,也几乎抱着完全可以接受的态度,能够心平气和地看待之了。
那辆“别克”轿车停稳在属于它的车位以后,车门即开,踏下一位长发女郎。这是位高个子女郎,大约一米七左右。加之穿的是
高跟鞋,身材就更显得苗条而修长了。下穿短裙,上着无袖无领小衫,都是黑色的。肩披一条红色的丝巾。在楼区小路两旁路灯的照耀下,红色和黑色衬得她的手臂和腿那么的白皙。这也是位丰乳女郎。假如从她的前额作一条垂线,那么她的胸部看去至少要向前凸挺出六七厘米那么多。它们似乎会将她的小衫鼓破似的。没法儿立刻判断出她的年龄,因为她脸上化着浓妆。她一手习惯地叉在腰际,另一只手举在胸前,揪住披巾的两角,迈着无人欣赏的猫步,一步一摆胯地向一幢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