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又怎么会是荒唐的呢?
当年千千万万的红卫兵们到哪里去了?
不可能被后来反对“文革”的人一批批消灭了吧?
看不出中国三十几年中经历了大清洗大屠杀的什么迹象。
那么千千万万的红卫兵当然还存在着了?
他们怎么能够容忍他们也像自己一样被视为不可理喻愚顽可笑的人呢?
难道他们就没有为捍卫自己们的正确进行过任何斗争吗?
毛主席不是说阶级斗争路线斗争一言以蔽之政治斗争“过七八年来一次,规律基本如此”吗?
三十几年是四个七八年啊,他们不搞政治运动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呢?不搞政治运动对于中国而言难道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值得搞的吗?或者他们也搞过,但复辟了的“走资派”们的势力太强大,他们一次次的都失败了?
也许他们中有人转入“地下”了?
也许他们中有人上山打游击了?
在中国,哪一座山头是红卫兵们占据的红色根据地呢?
……
从公路拐向“疗养院”岔道的路口,传来各种车辆杂乱的喇叭声。那儿一辆拖斗车的车斗掉在路旁的沟里,而车头横在公路上,造成了堵塞。
一阵阵汽车喇叭声搅得赵卫东更加心烦意乱。
其实,在他和他的三名红卫兵战友间,他自己第一个明白时代发生了巨变,而他们四个所熟悉的中国已变成了一页翻过去的历史上的中国。只要不是白痴,这一点明摆着。但是他不清楚自己们怎么就被那巨变的过程搁置在一旁了。听了乔博士的讲解,他终于解惑。
然而他绝对地不相信他的生命正面临着什么危害。尽管他恐慌到了极点。
他因发现不到适合自己存在的空间而恐慌。哪怕是小小的条件低劣的空间。他觉得自己“历险”过的那一座城市里不会有适合自己存在的空间。他与它格格不入。它也显然排斥他。那么这个叫“疗养院”的地方就适合自己存在了吗?倘中国竟为自己保留了这么一处占地颇大,环境不错的地方,那倒是自己的幸运了。院子里有几十株粗壮的杨树,在其间踱步和思考绰绰有余;沿内墙栽种的各种花开得也正美艳,足以赏心悦目;还有篮球场单双杠,可供锻炼身体。更主要的,这里有他曾打算终生紧紧拥抱住的政治的元素。但——“疗养院”不是疗养院啊!这里呈现的政治元素全是假的呀!正如《西游记》里的假西天不是西天。若离开此地自己可该到哪里去呢?就算自己宁愿留在这不真实的地方,又凭什么资格像寄生虫似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好比一撮毛,被从一张皮上抖落了。而那张皮不再是从前的皮了,它改变毛色了,并且连每一个毛孔的生理状态也改变了。他附着不上去了。即使勉强附着上去,他的毛根也扎不进那张皮现在的毛孔里去了。而他又寻找不到另一张皮可以附着可将毛根扎进毛孔,通过吸收皮下血液滋润自己的色泽和柔韧度。是的,他首先因此而恐慌。这一点也是他最大的恐慌。其次他恐慌于他可能失去他的三名战友。确切地说,他恐慌于他可能失去他的同类。不,不是可能,失去几乎是肯定的了。既然他不相信自己会说死即死,当然也不相信他的三名同类会那样。他并不因将会在生命关系上失去他们而恐慌,乃因将会在政治依存关系上失去他们而恐慌。只有三名战友啊,只有三个同类啊,失去一个就少了三分之一啊!肖冬梅不是已经等于失去了吗?才短短的四十几小时里,她就被院墙外的现实“洗脑”了,似乎与长征小分队这个曾何等紧密团结的政治集体话不投机半句多了!而且敢于公然反驳、抢白和顶撞他这位“思想核心”了!而且还认了一位干姐姐!而且还与那位干姐姐难舍难分的了!他竟恨恨地想,她果真丑陋地死去才好!既然不再是自己的同类,既然背叛了自己,那么他又何必浪费自己的感情关心她的死活?他一路上之所以像关心小妹妹一样关心她,乃因那是政治关系的要求、责任和义务。非政治关系的责任和义务,也配再是责任和义务吗?也值得再是自己对自己的要求吗?李建国分明的也靠不住了。瞧他吓成那种歇斯底里的样子吧!显然,只要给他一粒小小的药丸,对他说:“忏悔吧!忏悔了,这粒药丸就能保你的命!”那么他准会激动万分,不但忏悔,而且大骂“文革”和红卫兵是罪恶横行!肖冬云呢,这个他暗恋的初三女生呀,这个他唯一认为可以也值得在政治关系所确定的感情之外,再多给予些俗常的男女感情的姑娘,她怎么竟容忍别的男人将双手放在她肩上?!怎么竟容忍别的男人用那么温柔的目光望着她用那么温柔的语调和她说话?!甚而竟容忍对方拥抱了她吻了她?!
他在走廊里看到那一幕时,他的唇刹时火烧火燎地疼痛起来。从他那个方向,只能望到肖冬云的背影。他见她被乔博士拥抱时,双臂软软地下垂着。她的头向后微仰,但那并不意味着是躲闪对方的吻,而似乎是主动地翘起下巴,以便将整个脸庞奉献给对方。她那种姿态的背影,使他认为乔博士吻了她的唇!
所以他感到自己的唇火烧火燎地疼痛……
她为什么那般地顺从呢?
为什么不推开对方呢?
为什么不狠狠地扇对方两记耳光呢?
啪!啪!左右开弓,响亮的两记耳光——那才是他应该看到的情形应该听到的声音啊!
如果说关于中国现在怎样怎样了,关于当年的红卫兵们现在怎样怎样了,是他头脑中的主要思想,那只不过曾是而已。是他被关在公安分局的小黑屋子里,一段段背毛主席语录和一遍遍唱“抬头望见北斗星”时的想法。
此刻他头脑里没那些想法了。
此刻他想的是——如果中国没给自己留下一处适合自己生存的空间,自己将怎么办?如果三名战友也就是三个同类一个一个地背叛自己离自己而去,自己将怎么办?三人中顶数肖冬云的背叛性质严峻,那意味着他将同时失去爱情。
他从未怀疑过他对肖冬云的暗恋会结出甜美的爱情之果。恰恰相反,他自信得很。他的私密的个人想象,绝大部分是与她联系在一起的——他们公开相爱了以后她会变得怎样;他成了她丈夫以后她会变得怎样;婚后的她留怎样的发式会使他觉得更好看;经常穿怎样的衣服会使他更喜欢?等等,等等。
他迟迟未向她倾吐暗恋之情与勇气无关。其实他认为她的心房早已接纳了他,而他也早已在精神上占有了她。他只不过感到自己对她宣布“我爱你”这句话的时机还没成熟。也可以说前提条件还不具备——因为她的父母还被双双划在政治的另册里,而这一点会妨碍他的政治人生……
可现在,连他从前的私密的想象也似乎成了历史。当然他仍有进行从前那一种想象的权利,但是从前那一种想象会顺理成章地变为现实的链条似乎已发生了断裂……
现在他有了一个最明确的敌人那就是乔博士。他认为对方已经明摆着是他的情敌。起码蓄意成为他的情敌。因而他也同时怀着强烈的政治敌意妒恨对方。如果对方不是他的情敌他未必非视对方为政敌不可。乔博士从不谈政治。他连对方头脑中究竟有没有或可叫做“政治思想”的思想都根本不晓得。但是对方既已经明摆着是他的情敌了,那么对方头脑中肯定存在着某种最最反动的政治思想无疑。这种典型的当年红卫兵们的逻辑暗示他,如果他要捍卫住他的爱,那么他必须在政治方面与对方势不两立。即使对方莫名其妙也不是他的责任。只要他自己不莫名其妙就行。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赵卫东啊赵卫东,你只能而且必须在政治思想方面争取比对方显得高大,因为对方在学历方面已是你根本无法与之相比的!
他妈的中国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设博士学位了呢?
怎么好事都让后来的中国人赶上了呢?
对于赵卫东这名三十几年前曾一心走“白专道路”而被“文革”铲断了此路的高三学生,博士学位不但是别人脑后烁烁耀眼的光环,而且是令他无比愤慨的。他恨恨地想,如果自己也有毛泽东那么伟大的号召力,那么一定要发动第二次文化大革命或名曰别的什么革命运动,而且首先不从文化方面首先从教育方面“轰开”缺口,将一概的博士们和正读着博士的以及一心准备成为博士的男男女女统统打翻在地划入另册,叫他们在中国永无出头之日。男的都发配到边疆和农村去苦力地干活,女的都留在城市里扫马路或掏厕所……如果他了解到“文革”“革”到后来对大小知识分子几乎就是这么干的,他一定会因“英雄所见略同”而高傲而更加觉得自己不一般的……
那一天夕阳在西边的天空上滞留的时间很长,仿佛不甘轻意地落下去。它一天里最后的光像老年人表达爱的方式,温柔而矜持,照在杨树们肥大的叶子上,使那些由于肥大而似乎慵懒的,甚至不情愿在习习微风中多摇动一下的叶子,看上去油亮油亮的。若是黑色的,那么如同从前的女人抹了头油之后梳得板板的头发……
赵卫东站立得累了,便将身子往毛主席像的像座上靠去。这一靠不打紧,竟将整座毛主席像靠得一晃。他因之一惊,立刻伸张开双臂扶抱。不留神脚下被一道绳索一绊,扶抱变成了扑抱,结果将整座毛主席像扑倒,他自己也随之倒下,身子压在毛主席像上。原来那毛主席像是在他们到来之前,临时请两名雕刻石狮子的工匠加紧赶制的。用的是最廉价的材料——硬泡沫块。一块块粘起,雕成后涂了两遍铜粉,又进行了一番必要的做旧处理,看去像经过风雨的铜像。倘无一尊毛主席像,恐他们四名三十几年前的红卫兵“造反有理”。但是在2001年,莫说在那一座城市,就是在那一省也寻找不到一尊毛主席的高大铜像了。用铜现铸或用石现雕是肯定来不及了。也实在没有那么认真的必要。于是“老院长”决定用硬泡沫块赶制。此决定使那件事变得容易多了。但泡沫块毕竟太轻了,怕立得不稳,所以将底座用土埋了一部分。使之看去像是铜重压陷下去的。在赵卫东们擅自“逃”出“疗养院”的前一天,李建国曾郑重指出,毛主席像座必须完全呈现在地面以上,否则会使人联想到“埋”这个字,是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大不敬。“老院长”岂敢不严肃对待,赶紧派人找来附近农村的两名民工另想稳固的办法。接着就发生了红卫兵们失踪的事件,人们一时顾不上两名民工在做的活儿了。两名民工只对对付付地往地里钉了一截桩,拉了一道绳索,便径自而去。赵卫东正是被那道绳索绊倒的。他和毛主席的像一倒,绳索将那截木桩从地下扯出来了……
红色惊悸 第二十二章(2)
幸而毛主席的像不是铜的,没伤着他。弄倒了毛主席的像,他感到非常的罪过。双手一,没想到非常容易地就起来了。本能地四下里看,见院子里没人,罪过不至于被当场指证,那一颗惴惴的心才算安定了。
“嗨,那个人!”
他循声望去,见院门外一个穿背心的光头男人,将一只手臂从铁栅之间伸入院子指着他。那只手满是油污。
他望着对方一时发愣。
“跟你说话呢小哥们儿,请把那只锨递出来,借我们使一下行不行?使完保证还!”
一把锨就插在毛主席像后的草坪边。是两名民工插在那儿的。
赵卫东扭头看了一眼那把锨,再回转头瞪望院门铁栅后那光头男人,不动地方。
“哥们儿,小哥们儿千万给个方便,帮个忙……”
他还是不动地方。
“哥们儿,请吸支烟!”
对方用另一只油污的手从裤兜里掏出了盒烟,也从铁栅之间伸向他。于是,那人的两只手臂就隔着铁栅都伸到院子里了,像乞丐哀哀行乞似的。
红卫兵赵卫东仍不动地方。
“哥们儿,全给你了,接着!”
油污的手将那盒烟抛向了他。他没接。烟盒落在他脚旁,扁而皱,显然内中烟剩不几支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已经低三下四说了多少句好话了呀!”
那人的语气和表情变得愤愤然了。
赵卫东缓缓抬起一只脚,朝烟盒狠狠踏下去。踏住了,使劲儿往地里碾……
“嗨,你他妈王八蛋!不借锨把烟还给我!还糟蹋我的烟干什么?!”
他将那烟盒碾得烂碎,转身走向那把锨,拔出来,双手横操着,冷笑着,一步步向院门走去……
“哥们儿,我道歉。刚才我是一时来气,就算骂我自己了!”
秃头男人双手伸得更长,也讪笑起来,一心以为马上就会接锨在手了。然而随着赵卫东一步步接近他,他看清楚赵卫东脸上的笑不是好笑了。不但是冷笑,而且分明地怀有着令他不解的敌意,甚至是恶意。
他谨慎地将他的两只手臂缩到铁栅外去了。
此时赵卫东也一步步走到了院门前。他猛举起锨,朝那人的光头拍了下去。
随着铁与铁拍击发出的响声,光头男人往后跳开了。若无铁栅隔着,光头男人不死亦残。
他跺着双脚,怒不可遏地大骂起来。
红卫兵赵卫东则依旧的满脸冷笑,一次次挥锨拍在铁栅上。
他满心企图通过毁坏什么发泄内心的强烈欲念!
锨头啷一声断了,掉在地上。
他继续用锨柄击打铁栅,直至累了才住手,在光头男人的谩骂声中,呼呼喘息。
光头男人的谩骂,从堵塞的道路那儿,招引来了七八个男人。他们都是司机,都等着排除堵塞等得没了耐性。秃头男人一向他们说了自己借锨的遭遇,那些司机也一个个捋胳膊挽袖子,在院门外叫骂不休起来。
赵卫东弃了锨柄,若无其事地转身就走。刚走几步,站住了——他看见肖冬云和乔博士在楼口那儿。肖冬云的身子紧偎在乔博士怀里,头扭向着他,目光充满悸怕地望着他。而乔博士,双臂揽抱着肖冬云,也望着他。只不过目光中没有悸怕,有的是嫌恶。乔博士仿佛随时准备迎他而走,挡住他的去路,不使他接近肖冬云似的……
在院外司机们的叫骂声中,双方久久地对望着。不,那不仅是对望,更是心理的对峙。三十几年前的高三红卫兵和三十几年后的博士导师之间的心理对峙。
司机们不但在院外叫骂,还往院中扔石头。
一块石头击中了赵卫东后脑,他双手反捂着后脑蹲下了。
“卫东!”
肖冬云终于克服了对他的悸怕,朝他跑过去。没等她跑到他跟前,他又猝然站了起来,瞪着她低声说:“可耻的叛徒。”
她只得站住,苦口婆心地说:“卫东,别再胡闹了!再胡闹下去对我们四个有什么益处呢?我们都年纪轻轻的,我们都希望活下去不是吗?除了我们四个,这院子里的别人,都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没有他们的努力,我们能活转来吗?虽然侥幸地被发现了,那还不是四具冷僵三十几年的僵尸吗?”
肖冬云又流泪了……
赵卫东却并没听她说些什么。他在看自己双手,他双手上沾了血。
肖冬云又鼓起勇气走上前,从兜里掏出手绢,打算替他包扎。
赵卫东双掌一推,肖冬云连退数步,还是没能站稳,跌坐于地。
她一手撑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她泪眼汪汪地望着他,满腹苦衷地摇头不止。
乔博士也快步走过来了。一边走一边躲避着扔往院子里的石块。他走到肖冬云跟前,扶起她,将她掩在身后,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对赵卫东说:“还想挨一石头吗?快进楼去找护士处理伤口!”
赵卫东却冷笑着说:“这只不过是一点儿小乱子,你就怕了?你怕我不怕,乱只能乱了阶级敌人!‘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的革命局面还会重新到来的!”
他话没说完,脸上已啪地挨了一记耳光。明明是肖冬云扇了他一耳光,他却用一只沾血的手捂着一边脸一时懵懂地呆瞪乔博士。
乔博士对肖冬云责备地说:“冬云,你这是干什么?他头上还有伤啊!”
赵卫东这才明白,扇他耳光的不是乔博士,而是他三名红卫兵战友中最亲爱的一名战友,而是他深深暗恋着的人儿。要正视这一点,对他而言,比接受现在的年代已经是2001年还痛苦还茫然。
他不禁地问肖冬云:“是你扇了我一耳光?真是你扇了我一耳光?而不是他?”
肖冬云颤着双唇不知说什么好。
“而且,你不但允许他将双手拍在你肩上,不但允许他拥抱你,吻你,还允许他叫你冬云了?”
乔博士不得不以声明般庄严的口吻说:“赵卫东,你多心了。希望你能以较正常的心理想某些事。”
肖冬云也忽然大声说:“你以为你是谁?是我的上帝?你我的关系,不过是三十几年前同校初中女生和高中男生的关系,不过外加一层关系都是三十几年前的红卫兵,一起长征一起遭遇了雪崩!但现在已经是2001年了。我们的关系和中国的‘文革’运动一样,早已成为历史了!你什么时候能头脑清醒,彻底明白这一点?”
轮到赵卫东颤着双唇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刹时泪盈满眶。
他觉得肖冬云的话语像刀子,一句一下,将他的心切碎了。
而肖冬云说罢,一转身跑入楼里去了……
乔博士安慰道:“你别生她气。你们之间,难道不比我们之间更容易沟通吗?你应该主动找她……”
赵卫东口中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字:“滚!”
此时,有一名司机翻过院门跳进院里,接着将院门打开了——于是司机们一拥而入,吵吵嚷嚷地朝赵卫东围来。看样子他们要教训他一顿……
乔博士挺身上前,横伸双臂加以阻拦,并厉声喝道:“站住!你们也不先问问这是什么地方!此地岂容你们撒野放肆!”
司机们倒真的被镇住了。一时的你望我,我望你,皆噤声不再敢造次妄动……
“老院长”率着一队不同年龄男男女女的“白大褂”自楼内匆匆而出——此事最终以和解了结。司机们不仅得到了工具,还得到了人力支持。“老院长”自掏腰包,给了那名光头司机一百元赔他半盒烟。他说他耳朵可能被震聋了,于是又为他检查了耳朵,开了诊断,确保他的耳朵没问题……
赵卫东却在交涉过程中独自回房间去了……
四名活转来的红卫兵都住单间。一则房间多的是。二则在最初的时日里,也就是在他们都必经的昏迷阶段,由于他们各自不同的状况,需要极为细心的,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分别观察和分别护理。所以住单间的“待遇”便继续下来了,没有什么改变的必要。
赵卫东进了自己的房间,见李建国顺条笔直地躺在他的床上。李建国立即明智地坐了起来,关心地问:“你打针了没有?”
赵卫东不理他,接了一杯纯净凉水,一饮而尽。
李建国一时觉得被冷淡得怪没意思的,就挺识趣地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站住了。犹犹豫豫地转过身,又问:“我怎么你了,你连我也不理?跟我来的什么劲儿呀?”
赵卫东仍不理他,也顺条笔直地往床上一躺,两眼呆瞪天花板。
李建国嘟哝:“你不理我,我还偏不走了。”嘟哝着,就当然而然地坐到一只沙发上去了。
房间里没电视,没电话。只有单人床、一对沙发、三十几年前木制的老式衣架和书架。书架上摆着小型的毛主席石膏胸像、选集,以及一些三十几年前的报刊。刊是从资料馆借来的;报是请印刷厂专为他们按三十几年前的几份大报的内容板式重新印刷的。总之三十几年前不该有的东西都没有。该有的一般都有了。至于热水器,那是今天才增加的。既然真相已经说明,假戏不必再演下去,省得仍指派一个人专为他们烧热水了。
李建国第三次发问:“你怎么就忍心不打听一下肖冬梅的情况呢?”
肖冬梅的不良反应已经得到了有效的控制,这使李建国和肖冬云的情绪都大为好转,起码对各自面临的生死问题乐观了些。再加“老院长”和乔博士又分别推心置腹地与他俩谈了一番话,使他俩的思想方式更现实了。
赵卫东继续装聋作哑。
李建国终于火了,大声嚷:“赵卫东你死了?没死你给我听好!三十几年前我李建国尊敬你,不仅因为你是咱们红卫兵长征小分队的队长,还因为你是县‘红代会’的常委!而我,是县里头号‘走资派’的儿子!实话告诉你,我尊敬你那是违心的,形势所迫的,不得已装的!为的是向你们红卫兵靠拢,混进你们的组织里,取得你们的信任,或者能对解放我爸爸起点什么积极作用?否则你一名当年连团员都不是的高三生,有什么特别值得我尊敬的地方?我刚入校,‘文革’还没开始那会儿,你见了我这个县长的儿子,难道没一副巴结的讨厌模样,搭搭讪讪地主动套过近乎吗?现在已经是2001年了,‘文革’早成为历史了!中国大变样了!刚才‘老院长’告诉我,连‘右派’们都一律平反了!连地富成分都取消了!那么咱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平等了!我这个‘走资派’的儿子已不是什么‘黑五类’子女了!你‘红代会’大常委的政治资本也等于是臭狗屎了!连我们三个初中生都不难明白的道理,你这名高中生怎么偏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