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嵩点点头:“嗯……”
父亲抬头望着母亲:“我这次回来,最高兴的是——街坊邻居和我们的关系,还和从前那么好。这一点对咱们穷老百姓很重要,嗯?”
母亲表示明白地点点头。
父亲说:“我不挨家挨户地告别了。我走后,你再替我跟他们打个招呼。”
父亲的目光望向弟弟妹妹,最后望向王小嵩。
王小嵩问:“爸爸,明年你还回来探家么?”
“明年哪行。三年一次……”父亲在王小嵩肩上用力拍了一下,一转身迈出了家门。
外面飘着鹅毛大雪。
王小嵩和母亲扶着门框,目送父亲在大雪中渐渐走远了。
冬去春来,树上又结满了诱人的榆钱。
王小嵩背着书包站在别人家的“板杖子”外,仰望着。
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回头看,见是吴振庆和徐克。
徐克看着榆钱说:“明天上学时,带个竹竿,带个钩子。”
吴振庆说:“说不定明天就看不见了。”——他说罢,将自己的书包往王小嵩头上一套,想蹬“板杖子”去撸榆钱。
不料里面传出一声凶猛的狗叫。
吴振庆吓得从“板杖子”上摔在地上,被王小嵩和徐克扯起便跑。

在回家的路上,吴振庆说:“那是什么人家?还养得起狗?”
王小嵩说:“我早打听过了。听说住的是一户苏联人。”
徐克说:“是‘老大哥’家呀?那咱们可不能撸人家的榆钱儿!”
吴振庆说:“什么老大哥不老大哥的!我听大人们讲,他们已经变修了!明明知道咱们闹灾荒,还逼着咱们还债!要不咱们中国人也不至于这么挨饿!”
“他妈的。那咱们明天就给他来个不客气!”
忽然他们都不说话了。都盯着同一个方向——一个男孩子背着一个口袋,几个男孩子跟着追问:
“在哪儿撸的?”
“在我爸工厂!”
“你爸工厂在哪儿?”
“告诉你们也白搭!你们进不去,有门卫!”
“那……分给我们点儿行不行?”
那男孩子加快了脚步。
跟随着的依然跟随着:
“不给,也不告诉,我们可抢啦!”
“抢!”
于是跟随者们一拥而上,从男孩子肩上抢去了口袋,互相争夺着。
那男孩子不顾一切地捍卫自己的“果实”,被推到了。
吴振庆高喊:“不许欺负人!”
三个好朋友路见不平,跑了过去。
“强盗”用单帽、衣襟和兜,抓抢着撇在地上的榆钱儿。
等三个好朋友赶到,“强盗”们已经散去了,满地散布着榆钱儿。
那个男孩子哭着走了。
徐克说:“哎,你别走哇!我们帮你搂起来。”
那个男孩子头也不回地走着。
吴振庆说:“哎哎,你还要不要了!”
男孩子抹着眼泪走远了。
三个好朋友不由得同时从头上摘下单帽铺在地上,捡起了榆钱,捡呀,不知什么时候,又有一双枯瘦的老手也伸了过来。
他们抬起了头,原来是三奶。
吴振庆说:“三奶,您怎么走到这儿来啦?”
三奶不言语,光自捡了榆钱往衣襟里放——看得出,她神经有些不正常了……
他们将他们帽子里的榆钱儿,都倒入三奶衣襟。
王小嵩和徐克一边一个搀着三奶回家。
徐克倒退着走在三奶前边,说着:“三奶,明天我们保证给你撸老多老多榆钱儿!那才大呢!”
夜里,王小嵩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牵着一条大狼狗,巡逻在一片片榆树林中。树树榆钱儿肥绿诱人。
吴振庆和徐克骑在树枝上,边撸边吃。
一些男孩儿女孩走入树林,他挡住他们——而他们出示写有“允许症”三个字的证件。
王小嵩接过去,煞有介事地看——上有“王小嵩签发”五个字。
被允许的孩子们一个个行鞠躬礼走过。
郝梅也挎着个篮子来了,也要掏“允许证”。
王小嵩矜持地摇头摆着手,表示“免了”的意思。
郝梅从他面前嫣笑着走过。
狼狗突然挣脱带子,叫着去追郝梅。
王小嵩喊叫着追狼狗。
梦醒了……

第二天,三个好朋友下了学又来到那个苏联“老大哥”的墙外。他们伫立在树下,仰头一望,傻了。一夜之间,树枝上的榆钱儿不但被撸光了,连有些树枝也被折断了——显然是被人从外面干的。
他们互相瞧着,神情沮丧之极。

晚上。王小嵩再捅炉子,有敲门声。
妹妹拍手:“妈妈下班喽,妈妈下班喽。”
母亲的话音:“慢点儿,抬高脚,好,进门坎了……”
母亲领回一个人。那人站在外屋灯光的黑影中,王小嵩看不清她的面容。但见那人穿着肥大的工作服,脸很黑,像个卸煤的工人。
母亲说:“看,我这家,就是这么个破乱样子。你要不嫌弃呢,你就住下。反正像你这么大姑娘,总蹲火车站可不是回事儿。”
那人低头未语。
母亲说:“你不说话,就证明你愿意住下了。”兑了盆热水端到外屋:“先洗洗脸!”
母亲脱下工作服,吩咐王小嵩:“把火捅旺,今晚咱们正正规规地做顿饭吃!”
“大姐,有梳子吗?”——是女人的腼腆的声音。
王小嵩扭头一看——母亲领回的竟是位十八九岁的大姑娘!
有一张纯朴的,俊秀的,使人信任的脸。
她羞涩地冲王小嵩笑笑。
王小嵩回她一笑,笑得也有些羞涩。
她走入里屋,坐在炕沿一端,从母亲手中接过梳子梳头。
她已将肥大的工作服脱在了外屋,——里面穿的是碎花衣,布裤子,脚着扣绊儿鞋,羞羞答答的样子。
王小嵩只顾打量她。
母亲一边动手削萝卜,一边说:“我给你们捡了个小姨,你们喜欢不喜欢?”
弟弟妹妹齐声说:“喜欢!”
母亲说:“那还不快叫小姨?”
“小姨!”
母亲说:“听到了么?孩子们喜欢你呢!”
小姨指着王小嵩:“还有这个侄子呢!”
王小嵩说:“小姨。”
母亲端详着小姨:“我现在才看出来,你这么俊!”她又向弟弟妹妹:“妈给你们捡回这个小姨俊不俊啊!”
“俊!……”
小姨低头笑了。

晚饭后,小姨欲抢着收拾碗筷,母亲拦她:“今天你还算个客,明天就不拿你当外人啦!”
小姨顺从地退到一旁,见王小嵩掉了一颗扣子,说:“来,小姨给你锭上扣子。”
王小嵩走到小姨跟前,小姨从随身带的包袱里翻出针线钮扣顶针,给他锭衣扣……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小姨的手,那是一双多么好看而有灵巧的手呀。
王小嵩心中好像有个声音再说:我愿意有一个小姨,我愿意有这样一个小姨……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已钻入被窝,他们趴在枕上看小姨补弟弟的裤子。
母亲一边展被,一边说:“别补了。脱了睡吧。咱俩盖一床被。”
小姨“嗯”着,却不开始脱衣服。
母亲推了她一把:“听话,快脱。”
小姨扭头瞥了王小嵩和弟弟妹妹一眼,他们正都如同欣赏一张年画似的看着她。
小姨说:“怪难为情的。”
母亲突然恍然大悟,笑了,喝道:“都给我侧过身去睡!”
小姨刚开始脱衣服,王小嵩和弟弟妹妹们的头,又都忍不住一起扭了过来。
“这些孩子,你们还没看够哇!”——母亲拉灭了灯。

王小嵩的母亲从未捡过什么,小姨是母亲唯一捡到的。她给这一家带来了特殊的亲昵,带来了笑声,带来了清洁,带来了绿花和愉悦的时光。
从此以后,王小嵩家变了样——墙壁粉刷过了。窗子明亮了。家具摆放协调了。该铺块什么布罩块什么布的家具铺上罩上了。被子叠得整齐了。弟弟妹妹也干干净净显得可爱了……

王小嵩一家正吃晚饭,小姨兴冲冲的捧着收音机进了家门。
母亲说:“哪哪都不给修吧?”
小姨说:“修好了!”
母亲说:“怪了,怎么我去修几次,都说太老太旧,不给修呢?”
“大姐,我比你嘴甜呀!”
小姨接通电源,按下了开关,收音机里传出歌声。尽管伴着杂音,但还听得过去,唱得是《公社是棵长青藤》。
小姨和全家侧耳聆听,互相望着,都情不自禁地笑。
母亲对小姨说:“快吃饭吧!”
小姨兴奋地说:“呆会儿吃。大姐,我家寄东西来了!”
“寄的什么?”
“你猜。”
“这么高兴,准是一身新衣服呗!”
“大姐你猜错了!是菜籽和花籽。我写信让家里寄来的。”——说着,效益找出一个大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些小纸包。她说:
“这是一包白菜籽儿。这一包是豆角籽儿。这一包是茄子籽儿。这一包是黄瓜籽儿。这一包是倭瓜籽儿……剩下的全是花籽儿!”
母亲说:“可真全,往哪种啊?”
小姨说:“我要把外面那些土堆土坎儿,变成菜地和花圃!”
母亲怀疑地问:“能长么?”
“能!”
在小姨的指导下,王小嵩和她改造屋前屋后的土堆土坎。
小姨忽然叫了一声:“哎呦!”
王小嵩问:“小姨,怎么了?”
“手上扎刺了……”——她使的铁锨的把,是用带棱的木棍临时充当的。
王小嵩放下自己的锨,走过来,用大人对孩子似的一种口气说:“让我看……”
小姨将一只手伸给他。
王小嵩握着小姨的手指尖儿,看手相的先生似的,细瞧小姨的手:“这儿呢,小刺,我给你拔出来。”
他替小姨拔出了手上的刺,却并未放开小姨的手,赞叹地说:“小姨,你的手……真美!”
小姨笑了:“瞧你说的!干活儿的手,粗粗啦啦的,还美呢!”
“那也美!”
小姨抽出手,摸他的脸蛋:“你这么说,是因为你喜欢小姨。”
王小嵩将小姨的手按在自己面颊上,用面颊秦偎着。
小姨又笑了,又抽出自己的手:“小姨也喜欢你……快干活吧!”
王小嵩一边干活,一边从旁偷望小姨。
小姨干活的姿态、动作,在他看来,仿佛也是那么的美——尤其是,小姨那条粗而长的独辫子,垂在胸前的样子,以及小姨朝背后撩甩辫子的姿态,使 王小嵩看得有些发呆。
小姨发现了他在看她。
“傻看着小姨干嘛呀?”
王小嵩又放下锨走到小姨跟前异常庄重地说:“小姨,我告诉你个话。”
“说吧,小姨听着。”
“你蹲下,我对你耳朵说!”
小姨蹲下了。
王小嵩双手搂住小姨的脖子,附耳悄悄说::“小姨,等我长大了,咱俩结婚吧!”
他说完,放开手,虔诚无比地望着小姨。
小姨也凝眸望着他,一时没听懂他的话似的。
小姨忽然笑起来,笑得不能自已,笑得坐在了地上。
王小嵩呆望着小姨笑,脸色渐变,如同被当面羞辱了似的,眼中一时涌满泪水。
他一转身欲跑开。
小姨一把拽住了。
小姨笑着说:“怎么,生我气了呀?”
王小嵩不语,扭头,掉泪。
小姨说:“小姨一定把你的话记在心里,行不?”
“那你笑!”
“小姨错了。小姨给你赔不是……快快长,好好儿长。小姨等你……等你到你长大那一天!”
她替他抹去腮上的泪。
母亲走来:“这是怎么了?跟你小姨闹别扭了?这孩子?”
小姨说:“没有。小嵩才不跟我闹别扭呢,跟我好着呢!是不小嵩?”
王小嵩庄重地点头。
母亲参加了劳动——三人有掘炕的,有点种的,有浇水的,干的很默契。

晚上,王小嵩家。地上放一大盆,盆里的水冒着蒸汽。
洗过了澡的弟弟妹妹,趴在被窝里看小人书。
小姨问:“洗得干干净净的,好不好?”
“好。”
“以后,小姨每个星期都要给你们洗一次!还要给你们每人买一条小手绢儿。淌了鼻涕,再也不许用袖子擦!来……都抹点儿雪花膏。”
小姨给弟弟抹过雪花膏,朝外屋问:“小嵩,你干嘛呢?”
小嵩说:“码柴火呢!”
“明天再说吧,活也不是一天就能干完的,先进屋来。”
王小嵩进来了。
小姨说:“脱,小姨换了盆新水给你洗!”
王小嵩忸怩不动。
小姨说:“快脱呀!呆会儿水凉了!”
王小嵩却去端盆——又哪里能端得动!
小姨问:“你端盆干什么呀?”
“我端到外屋自己洗去。”
“毛病!小姨给你洗还害羞呀!”
她替王小嵩脱起衣服来。
脱得赤条精光的王小嵩蹲在大盆里,小姨替他洗后背。
弟弟妹妹,朝他刮脸蛋儿羞他。
他只有佯装不见。
王小嵩的心里说:“是小姨使我们的家变了样,是小姨使我们养成了清洁卫生的好习惯,是小姨使我们低矮的屋子变得好象宫殿一样。”
小姨双手捧过王小嵩的脸,往他脸上擦雪花膏。
王小嵩目不转睛地瞧着小姨秀美的脸。
王小嵩的心里仍在说:“小姨,我把那木头做的,涂了墨的驳壳枪,我那几十颗花瓣玻璃球,我积攒的全部的糖纸和烟盒纸,我一切一切宝贵的东西统统都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你——小姨对我们宝贵啊!”
确实,王小嵩家的这个小姨还带给了他们一片绿,带给了他们一个无比美的夏天……王小嵩觉得,他从没渡过那么一个美好的夏天。
屋前屋后,这一处土堆上生长的绿油油的菜蔬,哪一处土堆上盛开着散紫翻红的鲜花——彩蝶飞舞其间。
王小嵩、吴振庆、徐克在瓜架间相互背课文。
门前空地,母亲和小姨对面坐在小凳上,拆毛线,绕线团,弟弟伏在母亲膝上,妹妹伏在小姨膝上,如一幅家趣图。
徐克一边背课文,一边朝小姨望,背得结结巴巴。
吴振庆说:“你到底能不能背下来?”
徐克说:“我要是也有个小姨就好了!”
王小嵩说:“我的,还不就是你的?”
徐克说:“你小姨就是好!”
火烧云在西天变幻着图案。
月在中天。
如水如银的月辉之下,小姨不知在对母亲讲什么笑话,母亲大笑。
夏虫常吟短唱。

秋天,王小嵩家吃上了自己种的菜,可小姨却从他们家搬到厂里去住了。厂里终于在集体宿舍给她腾出了一张床。
一天深夜,外面风雨交加,雷声不停,闪电透过低矮倾斜的窗格子,在王小嵩家的破屋子里闪耀出一瞬瞬的光亮。王小嵩全家都已躺下了,但还没有入睡。忽然,王小嵩似乎听到了轻轻的拍门声。
王小嵩说:“妈,有人敲门。”
母亲说:“深更半夜的,哪会有人来!”
王小嵩肯定地说:“妈,是敲门声,你听!”
母亲侧耳倾听了一会,果然是敲门声。
母亲却不敢下地去开门。
敲门声又响起了。
“大姐……”
他们都听出了是小姨的声音。
“快……”母亲一下子坐了起来。
王小嵩迫不及待地跳下去开了门。
小姨默默进屋,像从河里刚被救上来的落水者,衣裤全湿透了,神色木讷,凄然。
母亲问:“怎么不打伞就来了?”
小姨苦笑。
“你……你怎么了?”
“大姐,我……没怎么。”
母亲说:“我给你找身衣服换上!”一边找衣服,一边回头疑惑地瞧小姨,见王小嵩在望着小姨发呆,忙吩咐:“还不快给你小姨兑盆热水!”
王小嵩兑了一盆热水端到外屋。
小姨掬一捧水洗脸,她的双手久久未从脸上放下。她分明在无声的哭。
母亲捧着衣服,不安地望着她。

第二天。躺在床上的小姨,见老中医进了门,将身子一翻,面朝墙壁。
母亲说:“你这么拧,我可要生气啦!”
老中医说:“让她把手伸出来就行。”
母亲像哄小孩似的:“听话,把手伸出来。”
小姨的一只手缓缓地从被子底下渗了出来,同时用另只手往上扯扯被角,盖住脸。
老中医为小姨诊脉。
弟弟妹妹从外屋流进来,凑到床边。
老中医起身,示意母亲单独说话。
老中医跟母亲踱到外屋,母亲将门掩上。
王小嵩将门推开到缝,偷听。
老中医说:“当然,感冒是感冒了……不过……她……她怀孕了。”
母亲说:“可她……她还是姑娘!”
老中医说:“是呵是呵,女人生小孩前,都是姑娘。她确实怀孕了。”
弟弟妹妹在里屋欢呼:“嗯,嗯,小姨要生小孩儿喽!”

老中医走了。
母亲将王小嵩和弟弟妹妹赶出家门。
王小嵩绕到里屋窗前,偷窥、偷听。
母亲扶起小姨,使小姨靠在自己怀里,一手端着碗,命令地:“红糖水,喝下去。”
小姨喝完,母亲放他躺下,坐在炕沿,盯着她的脸,冷冷地说:“你瞒得过我的眼睛,能瞒过别人的眼睛么?还能瞒多久哇?”
小姨脸向墙,不回答。
母亲:“说,什么人的?”
“……”
“说话呀!你哑巴了?”
小姨的脸缓缓转向母亲:“大姐,我不能告诉你,我谁也不能告诉。”
“你……”母亲生气了,又倏地站起,又忍气坐下,语气更严厉地说:“好。我也不多问了。只问你一句,事到如今,为什么不结婚?”
“大姐,我……不能和他结婚了。”
“什么?你怀上了他的孩子,你到自己说不能和他结婚了。”
小姨闭上了眼睛,两颗很大的泪珠,滚滚下落。
母亲又站了起来:“你认我大姐,我就对你付这份儿责任!这样做能对得起你父母么?你要什么都不肯说,不能在我家住了。我也不愿让人指我脊梁骨,说我收留了个大姑娘,在我家生下个不明不白的孩子……”
小姨睁开眼睛,噙泪望着母亲:“大姐,你放心。我好点儿……就走……决不连累大姐你的名誉。”
母亲说:“走?你除了回农村,还能往哪儿走哇?”
小姨又扯被角盖住脸,被角微微耸动。
“唉……”——母亲长长叹了口气,重新坐在炕沿儿,又是怜悯又是恨地说:“你呀你,你这都是为了什么呀?”
轻轻掀开被角,用手掌心擦去小姨脸上的眼泪。

土堆上,凋零败谢的花,开始枯黄的瓜豆的藤蔓。萧瑟秋风掠过,各类叶子哗哗作响。
王小嵩从藤蔓上拧下最后一个倭瓜。
从家中突然传出小姨的叫声。
他倏地抬起头望着家。手里倭瓜掉在地上。他跃下土堆,奔向家中。
王小嵩呆立在家门口。
弟弟冲了出来。
王小嵩一把拉住弟弟:“小姨怎么了?”
弟弟挣脱,答非所问:“妈叫我快去找吴大婶!”
王小嵩猛转身向别处跑,仿佛要逃离那叫声,那呻吟声。
他跑到一幢房子的山墙后,背抵土墙,蹲下了,双手捂住耳朵。
婴儿的初啼响亮而高亢……
王小嵩慢慢往家中走,轻轻推开门,无声地进入家中,见母亲和吴振庆的母亲在洗手。
母亲说:“他婶,多谢了。哪成想,说要生,就生!”
吴母说:“谢什么!”吩咐王小嵩:“去把水倒了!”
王小嵩端起了那盆红色的水,默默地走了出去。

小姨被认为是一名品行不端正的临时工,不久被工厂开除了。她的农民父亲把她接走了……
小姨与王小嵩一家依依惜别。
她头系围巾,怀抱婴儿,双膝给母亲跪了下去。
小姨说:“大姐,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我……我永远记住你和孩子。”
小姨的父亲侧过身去,不忍看这情形。
母亲连忙扶起小姨:“你……你可要多多保重啊!好歹……你得把孩子拉扯大。”
小姨凄然点点头。
母亲将王小嵩和弟弟妹妹推倒小姨跟前:“还不跟小姨道个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