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嵩说:“少点儿样,意思意思就是了。”
吴振庆说:“这个问题也不民主,由我集中了。”
徐克说:“瞧,老大的架式又摆出来了!”
菜齐了,四只手举起了四肢啤酒杯。
韩德宝说:“是不是,谁说句什么?”
徐克说:“振庆,你吧!”
“我?”
韩德宝说:“总得代表咱们三个,对小嵩表示点什么感情吧?”

吴振庆注视着王小嵩。
他脑子里不禁浮现出在北大荒时几个人送王小嵩上大学的情形,将近十年了……
当时他是在连部接的王小嵩的电话,他拿着听筒喊:“什么?大声说,听不清楚……噢……哪一天?后天?好!我们一定去送你!一、定、去、送、你!”
那时,四个人在四个地方,相距百八十公里,要送朋友,就得在寒冷的冬天,连夜赶着跑。那天,韩德宝拄着一根大木棍,顶着西北风在雪地上走。
狼嚎着……
他站住,握着木棍警惕四顾。
徐克虽然骑着自行车,但却是在雪地上骑,他一次次地摔倒在雪地上,只好推着自行车。
吴振庆骑着马走的,骑在一匹无鞍的马上。
他们走了一夜,到天亮的时分,三个人才相会在一座山头,山下不远处可见公路,他们眉眼皆霜,互相对火吸烟。
吴振庆说:“咱们几个之中,总算熬出去一个了。”
徐克说:“这种幸运,我是不敢指望。”
韩德宝指着山下说:“来了来了!”
一辆长途汽车远远出现在山下公路上。
吴振庆扔掉烟说:“快!晚一步就白送了!”
三人跟头把式地滑下山。
公共汽车停住,立刻被许多上车的和送人的包围。
三人无法靠前。
徐克大喊:“小嵩!小嵩!”
所有的车窗都结满了霜——韩德宝急得绕着车转。‘吴振庆跑到前门拉开了司机门说:“师傅,让我从这儿上车和一个人说几句话行不行?”
“开玩笑!”司机将他推开下去,关上了车门。
吴振庆站在车前方,双手拢在嘴边,喊:“小嵩!我是振庆!我们送你来了!我们三个都来了!”
车内传出王小嵩的声音:“我听到了!我没法儿看见你们!振庆,再见了!徐克,再见了!德宝,再见了!”
司机打开车门,对吴振庆吼:“滚开!你要干什么你!”
车开动了——吴振庆只好闪开。
王小嵩在车里高喊:“你们都要各自保重啊!我回去看你们三个爸爸妈妈!”
汽车将后半句话载远了。
三人跟在车后跑了几步,站住了。
汽车渐渐消失。
将近十年的时间真是一晃而过,现在四个人终于又聚在一起了。
吴振庆拿着酒杯说:“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是不是?这第一杯,干了吧?”
四人一饮而尽。
吴振庆问:“咱们和小嵩都多少年没见了?”
徐克说:“我这可是第一次见着他。当年被分开,只通过几次信。”
王小嵩说:“我给你写的多,你回的少。”
徐克歉意地笑了笑说:“我这人你还不知道?就是不爱写信。”
王小嵩说:“你们去送我那一次如果也算上,可以说是两次。”
徐克更正说:“那一次不能算。没见上面,只听到声音,哪能算?”
韩德宝说:“要不算,我俩也只见过一次。”
徐克说:“想想好像一场梦,咱们今天才算聚集在一块儿。”——他腰间的BP机响了,他取下看看,说:“有人呼我,我去去就来。”
吴振庆说:“倒是我和小嵩这九年多见了一面,那次我探家,正巧你也从大学探家,记着么?”
“记着,因为我母亲病了,三年大学期间,我只探了那一次家。”
吴振庆:“我那一次探家,成了公务员,先是帮小嵩把他母亲送进医院,刚接出来,紧接着又帮徐克他父亲,把徐克母亲送进了医院。”
韩德宝问:“徐克母亲就是那次去世的吧?”
吴振庆点点头。
徐克回来,落座说:“吃啊,吃啊,别光说不动筷子啊!”
BP机又响。
徐克取看,嘟哝一声:“他妈的。”又欲起身离去。
吴振庆将他扯坐了下去:“你不理它,它能咬你一口不?”
徐克只好乖乖坐下了。
BP机响个不停。
吴振庆将筷子往桌上轻轻一拍,不悦地:“你能不能让你那玩艺儿不出动静啊?”
徐克说:“你不让我打电话,它可不就还响呗,要不我买它佩在身上干什么?”
吴振庆笑了。像小时候那样,在徐克头上摩挲了一下:“去吧去吧,别误了你什么大事。”
三人笑望徐克离去。
韩德宝说:“小嵩,你父亲怎么去世的?几次去看大婶,我想问,都没敢深问。怎么原来按烈士对待,现在又不按了?如果真处理的不合理,我可以帮你找找有关政府部门,去封信问问。”
王小嵩说:“那时他在四川,单位分成两大派,有一派拦了一辆车,全副武装地去攻打另一派,可司机恰恰是另一派的,按当年看,表现得相当英勇壮烈,把车直冲着山洞开下去。还喊了一句令人崇敬的口号。结果和全车人同归于尽,我父亲也在车上……”
韩德宝问:“你父亲是哪一派的?”
“哪一派也不是。他衣兜里揣着火车票,它是接到家里的电报,着急回家看我母亲,搭上了一辆不该搭的车……两派当年争着把他算成烈士……要不上大学哪能轮到我呢?”
吴振庆说:“一提起文化大革命,都光说红卫兵如何如何,仿佛天翻地覆慨而慷,全是红卫兵在发狂。大中小学生当年全家起来有多少?不过就几千万么,可全中国当年有八亿人。”
徐克回来落座。
吴振庆又摩挲了他的头一下说:“从现在开始,你老老实实坐下说会儿话行不?你那玩艺再闹动静,我可给你摔了!”
徐克说:“再不会响了,我把电池拿出来了……你看,我一离开,你们又光说,吃啊!服务员,啤酒杯别都让我们空着啊!”
女服务员斟酒时,吴振庆向王小嵩:“这次回来,公事私事?”
“私事……”
吴振庆问:“纯粹私事?”
王小嵩点头:“我当年那个小姨你们都还记得吧?她病了,癌症,自从她当年离开我家,我就再没见过她。可也一直忘不了我有过这么一个小姨,所以我无论如何得去看看她。”
徐克说:“可惜我这一阵子生意太忙,要不我一定陪你一块儿去。”
吴振庆说:“没有的话你还说它干什么!”
徐克说:“可是小嵩这次往返的一切路费,我承担了,包括你去看你小姨的路费。”
韩德宝说:“这话有用!这话有用!”
吴振庆说:“来来来,咱们为徐克这句话干一杯。”
四杯相撞,各自饮了一口。
王小嵩继续说:“另外,我还要找到一个人,一个女孩儿,当年是女孩儿,现在也不能说是女孩儿了。也到了当母亲的年龄了。”
吴振庆等三人望着他。他说:“我后来调去的那个连队,才有三十几个知青,排长是老高三的。对我们每个知青都很好。他看过很多书,记忆力也好,我们那时都感到生活太寂寞了,有人报了一只小鹰养在大宿舍里,我们常常把老乡家里的小猫小狗抱到宿舍,看着鹰和它们斗,寻求点儿刺激。结果蝇把老乡最喜欢的一只小狗眼睛吸瞎了。晚上我们还打着手电,四处扒老乡的房檐儿,掏麻雀喂鹰。后来,犯了众怒,老乡就联合起来,告到连部。说连里要是不严厉处分,他们就要教训我们知青。排长把我们全保下来了,每晚八点以后,除了上夜班的,不许我们离开宿舍。从那一天开始,他就给我们讲故事,一直讲到第二年冬天,还有许多故事要讲。他简直就成了我们的‘一千零一夜’。我们炸山采石修公路的时候,他亲自排除哑炮,被炸死了。那里我又混为班长了。他临咽气,拉住我的手,嘱咐我:他箱子里有一个白桦林水做的灯,叫我一定要替他交给他妹妹……”
吴振庆等肃然……
“这么多年了,我把那白桦树皮灯罩,从北大荒带到上海大学里,又从上海带到北京。这次,从北京带回来了……不找到他妹妹,我就不回北京。”
吴振庆指着韩德宝说:“这事儿得他帮你。”
韩德宝问:“你有他家的地址吗?”
王小嵩摇头说:“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他下乡前父亲去世了。他母亲带着他妹妹改嫁了。嫁给什么人了,搬哪儿住去了,连他自己活着的时候也不知道。别人写家信,他也写,写了却不知往哪儿寄,都是些给他妹妹林冬冬的,一共四十六封,都压在他箱子里。现在都一捆儿一捆儿保存在我这儿。”
韩德宝说:“这就有点儿难找了。我明天又出差。这样吧,我一会儿给你写个条儿,你先找我的一个同事,也是咱们兵团的,他肯定会帮你。”
“最后一件事。”王小嵩慢慢地说:“我得去看一越难郝梅的骨灰盒。”
吴振庆等面面相觑。
吴振庆问:“这么多年了,你心里还有她?”
王小嵩无言胜有言。
吴振庆又问:“那你毕业后为什么要跟别人结婚呢?”
“我给她写过二十几封信,她只回过我一封信,信上说,我在她心目中,只能永远是‘哥’……”
吴振庆说:“算了吧!她父母回老家定居去了,把她的骨灰盒也带走了,你哪儿去看?”
徐克说:“就是。当年的感情,该淡化的,也得淡化,该忘的,也得忘。”王小嵩说:“后来我明白了,她可能是不愿因她的户口问题而拖累我。”
吴振庆说:“明白这一点就好,她那样的姑娘,能做出拖累别人的决定么?再说当年,谁又能想到有大返城这一天呢?”
王小嵩默默转动酒杯,忽然一饮而尽。
像许多久别重逢的人们一样,他们的话题总是围绕着当年——好比几只在同一个窝里亲密相处过的兔子,长大后又聚在一起,都希望从身上嗅到熟悉的气味儿。他们仿佛都觉得,他们的今天刚从昨天的蛋壳里浮出来,值得自信的绒毛还没晾干呢……

饭后四人在饭店门外告别——韩德宝拥抱了王小嵩一下,首先推着自行车走了。
徐克往BP机里装好电池,向王小嵩揭示了几句,招手换来一辆出租车,“打的”走了。
吴振庆问:“你还上哪儿去不?”
“回家。继续帮我母亲规整屋子。”
“咱俩一路,我陪你一段……”
两人走着走着同时站住了——马路对面是一所中学,他们的母校。
王小嵩看着说:“变化不大。”
吴振庆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说:“那年的老师几乎都不在了。退休的退休,调走的调走,改行的改行……看看去?”
二人跨过了马路,走入静悄悄的校园,那里正在上课,于是他们走入教学楼。
他们在教室门外站住。
吴振庆说:“这是咱们班的教室,记得不?”
王小嵩点头表示记得——他从门上的玻璃往教室内窥望。
下课铃骤响,他和吴振庆闪在一旁。
学生拥出,跟在其后的一位极年轻的女老师问:“你们找谁?”
“不找谁……”
“随便看看……”
女老师说:“随便看看?你们干什么的?”
王小嵩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瞧着吴振庆。
吴振庆说:“我们当年都是着学校,这班的学生。”
女老师怀疑地上下打量他们。
吴振庆不悦地说:“这有什么值得怀疑的。我叫吴振庆,他叫王小嵩。”
女老师说:“你?吴振庆?”她急忙用手招过一名学生,吩咐道:“快去请校长!”
吴振庆和王小嵩疑惑地望着学生跑开。
女老师说:“请你们先别走。”
男校长跟着那学生匆匆走来。
校长问:“哪位?哪位是吴振庆?”
女老师说:“他说他是。”
校长问吴振庆:“你……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吗?比如工作证什么的……请别误会。我们只不过是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是我们一直寻找而无处寻找的那个吴振庆。”
“我没带工作证什么的,不过,我可以说出,我们的第一任班主任是女的,姓曲,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食物中毒死了;我们的第二任……”
校长说:“那些不必讲了。讲了我也不清楚。我是去年才调来的……口天吴?”
吴振庆点头。
“振兴中华的振?”
“国庆的庆?”
校长说:“哎呀,哎呀,吴振庆同学,可找到你啦!感谢啊!我代表全校师生衷心的感激啊!”说完,他拉住吴振庆的手,热烈地握着。
吴振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糊里糊涂地看着王小嵩。
王小嵩说:“振庆,没我什么事儿,我先走一步。”
校长有一把扯住了他:“别走别走,既然一块儿来的,就都请到校长是一坐吧……你叫什么名字?”
女老师代为回答:“王小嵩……”
校长说:“王小嵩?也有你嘛!也有你嘛!”
“可是,我们一点儿也不明白……”
校长说:“做了好事,和犯了错误一样,都应该坦率承认嘛!请吧,请到校长室。”
他们被校长一手挽住一个,只好跟着走进了校长室。
校长从桌上玻璃板下取出半张纸递给王小嵩说:“你们看,我没记错,是有你吧?”
纸条上写的是——敬向母校图书馆捐书一千册——吴振庆、徐克、王小嵩、韩德宝。
校长没从暖瓶里倒出水来,拿着暖瓶走出去了。
吴振庆说:“准是学校图书馆的书都当废纸给卖了,买红布做战旗和袖标了,想起来,总觉得对不起母校。”
王小嵩说:“我可没掌过权,也没卖过学校的书。”
吴振庆扯起王小嵩:“快走,咱俩别在这儿装人啦!”
二人刚一出门,不料被等在门外的许多学生围住了,许多笔记本和笔递向他们:
“校友叔叔,请给我们签个名吧!”
“我们一定向你们学习,永远热爱母校!”
“我是校黑板报的记者,请两位校友叔叔谈谈回访母校的感想好么?”
“你们当年是红卫兵吗?批斗过老师吗?砸过学校的玻璃吗?”
“你们当年早恋吗?”
二人不但大窘,而且十分惶恐,完全不知如何招架着意想不到的情形……

5
晚上,王小嵩回家。
屋子规整了许多,这儿那儿堆放的东西,用布或挂历纸盖着。
王小嵩躺在床上,望着母亲给一件小衣服钉扣子。
他说:“妈,你也睡吧。”
母亲说:“嗯……”看看表:“还不到九点,太早了,妈这一辈子熬惯了夜,躺下也睡不着。”
“妈,弟弟妹妹他们小孩儿的衣服,你以后不要做了。”
“唉,买件小衣服,便宜也得十来元钱。扯几尺布自己做,要少花一半的钱。过几年,妈有心做也做不了啦,眼睛不行了……有时一行扣子几次才能钉齐。”
母亲凑近灯前,做针线活儿的样子,像外科医生剥离毛细血管似的。
王小嵩体恤地望着母亲。母亲纫不上针,只好将针线递给他。
王小嵩纫好针后,说:“妈,我三奶搬到哪住去了?”
“究竟搬到哪儿住去了,我也不知道。她家比咱们家早动迁两年,你弟弟妹妹串过门儿,改天向他们吧。可怜你们三奶,挺有股劲儿活到八十多,就是为了活到住进楼房那一天。可是就没活过天意。差几天外孙女高楼房里搬了,也不知阎王爷找老太太有什么急事儿。不闭眼,就是不闭眼。谁给抚上,一离手儿又睁开了。就把我请去了,我先给老人家磕了一个响头,然后说:‘他三奶呀,您是不是还在怪我家孩子他爸对您说过:共产主义再有十年八年就实现了啊?您要是真怪他们骗了您,我替他给你赔个不是吧。他那也不是存心骗您啊!他那是好心安慰你呀。他一个大老粗,对国家大事心里哪能有个准谱啊?’也怪,我说完了,只用手一罩,还没抚,老人家双眼睛就闭上了。”
王小嵩神色渐渐感伤,又问:“那……我广义哥呢?”
“你广义哥可了不起,别看人家孩子当年没了一条腿,活得比整人还有志气。硬是在人家里,靠一个十几元钱的破半导体,学会了好几种外国语。现在已经出了几本书了。你小姨的女儿考大学前,住在咱们家,我还让你弟弟带着她,去找你广义哥,给辅导国外语呢。小秀,就是你小姨的女儿,在北京读书的时候,没去你那儿?”
“去过……”
母亲说:“听说有的农村女孩子,一考入大学,就变得虚荣了,小秀没变吧?”
“没变。”
“没变就好。你小姨命苦哇,一辈子都为拉扯小秀这孩子了,,连自己病了,都瞒着小秀,怕分了小秀的心,影响孩子的学习。你知道你小姨得的什么病吧?你弟弟妹妹没去信告诉你?”
隔壁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年轻的母亲的哼唱声……
王小嵩睡了。

第二天,母亲送王小嵩出门。
她说:“留你小姨身边多住两天吧,这次以后你就见不着你小姨面了,她来信总提你,一直怪想你的。”
王小嵩点头。
“要是你小姨还能动,你说把她接来吧。”
王小嵩点头。

王小嵩上了火车,在列车的过道上,一边吸烟,一边凝望窗外田野……
他想起了小姨。
不仅想起了小姨的笑声,还有一连串的声音回荡在他脑子里。
小姨的说话声:“大姐,你别问了,我就实死,也不会告诉你的。”
弟弟妹妹的欢呼声:“噢。小姨生小孩儿罗!小姨要生小孩罗!”
母亲的说话声:“你……你可要多保重啊……好歹……你得把孩子拉扯大。”
小姨父亲的说话声:“走吧!谁叫你这么丢人现眼。”
弟弟妹妹的哭语声:“小姨,小姨你别走……小姨我们不让你走嘛。”
王小嵩的童年自己的喊声:“小姨,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替你……”
列车有节奏的前进声,那声音好像是代替当年的他说:“杀了他傻了他杀了他……”
他问售票员:“要乘几站?”
“到终点,还得走……”
“走多远?”
“二十多里吧。那一段路没公共汽车了。到终点你自己打听吧……”
他来到小姨住的村子,一个小男孩引领王小嵩走入一个破败院落说:“就在这儿!”说完,那孩子一转身跑了。
王小嵩望着屋里,心里说:“小姨,我来了!我看你来了!”
他犹豫了一下,走入屋去,一个中年妇女正在外间熬药,扭身惊奇地打量他:“你找谁?”
“我从哈尔滨来,看我小姨……”
那个妇女说:“我知道你是谁了,快进屋吧!她刚刚还将其在你家住的事儿呢!”
王小嵩轻步进屋,见小姨躺在 炕上,一幅气息奄奄的样子……她脸上已完全没了当年的神采。
小姨并没有回头看,嘴里说:“医生,我知道是乡亲们替我把您请来的……可您就别费心给我看病了,我知道我得的什么病,我也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
王小嵩说:“我……我不医生……小姨……我是小嵩啊!”
小姨一怔:“小嵩?脸上流露喜色,要挣扎起身,却挣扎不起……”
王小嵩急忙走炕前,在炕边坐下,请轻轻按住被子不使小姨动。
小姨拽住他一只手,眼中落下泪来:“小嵩,想不到……我还能,能鉴赏你一面。”
中年妇女端药进来,王小嵩接过药碗,用小勺儿喂小姨药。
小姨轻轻推开。
中年妇女悄悄退出,走了。
小姨说:“我不吃药……我再也不想吃那药。”
王小嵩说:“小姨,人家替你熬好了,不吃,人家怎么想呢?”
小姨说:“她是……小时候的伴儿,不会……多想什么的。”
“小姨,喝吧……”他举着小勺期待着。
小姨饮尽了小勺里的药,又双手接过碗,一口气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