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不错么? 他不是告诉她如今饿不死人,如今不难找到活儿干么? 她竟很迫切地
想要知道,一九八一年,除了台湾女歌星邓丽君的录音磁带,周围的生活中到底
还多了些什么? 在这个院子,在这条街以外的年轻女人们,都开始穿些什么服装
了? “涤卡”过时了? 连“涤卡”都过时了,那么还有什么没过时呢? 她不太信
……
她还想彻底抛掉忧愁,彻底抛掉锈一般的回忆。她还想要一个人的快乐,要
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的快乐。他说得对,幸福靠命,快乐靠人自己去寻找。他说得
对,一个人只有一个命……他说得对,一个人应该对自己负起热情的责任……
他说得对,吃饺子就那么回事儿,兴趣全在包的时候。饺子,她也不想吃了。
她忽然很想听音乐。于是她从他留下的几盒磁带中挑选出了“邓丽君”放入
录音机,音量拨到刚好能听清,悠悠然地坐在桌边听起来。
她觉得那台湾女人唱得真是悦耳动听,尽管唱得娇滴滴的,但娇得并不令人
讨厌。她想,女人的本性总是娇滴滴的,自己不是就常常产生想向谁撒娇的心态
么? 而那个“谁”说穿了不是一个男人么? 而没有这个“谁”确实地存在着她不
是才常常觉得活得很累,很乏味儿,委屈上加委屈么? 不是正因为无处撒娇,她
才常常无缘无故地在小叔子面前作嗔状么? 如果女人们无处撒娇,女人们很快就
会老的吧? 如果女人们无处撒娇,男人们会变得娇滴滴的吧? 人原本并不是很复
杂的吧? 人先虚伪了其后才复杂了吧? 那么人有什么正当的理由非虚伪地活着不
可呢? 我虚伪么? 我从前是虚伪的么? 我现在变得虚伪了么? 虚伪的女人能对自
己负起热情的责任么? 徐淑芳,没谁要求你监视你怎样活着啊! 谁又凭什么要求
你怎样活着监视你怎样活着呢? 如果他们是虚伪的,他们更凭什么呢? 如果他们
自以为是有权要求你监视你的,那他们便也必定受着别人的要求受着别人的监视
! 那人人都活得很累活得很乏味儿活得很委屈不就是很活该的事儿了么? 那么谁
还能对自己有着热情的责任? ……
轻轻的一个吻
叫我思念到如今……
吻……
活到今天,她只被两个男人吻过。一个是王志松,在北大荒,在僻静的小河
旁,他笨拙地吻了她一下,她却吓哭了。当年她十九岁。除了他的笨拙和她的恐
惧,记忆中没再留下任何别的印象。
可从此以后他便认定了她是属于他的,她也这么认定了。一个笨拙的吻就占
有了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如果这还不算荒唐可笑,那么吻对于女人就真是太可怕
的事儿。男人们也太混蛋了……那也能叫做吻么? 另一个是郭立强。他是那类绝
不吻一个还不是自己妻子的女人的男人,可能也是为了这一点他才决定和她结婚。
他简直视女人为神圣之物,他自己也想力争做一个神圣的男人。她和他都如圣男
圣女一般在这个家里共同生活了不短的时日,而别人们,包括善良的邻居们都不
相信他们真的就是圣男圣女。即或人人相信,其意义又何在呢? 后来她将自己的
肉体在他绝望之极的时候主动奉献给了他。用自己的一个平凡女人的活生生的肉
体,验证了他不过是一个平凡的男人。那个夜里他们尽吻尽吻,没有什么“轻轻
的”那一说;同时也验证了他们对彼此亲爱饥渴到了何等程度。那是一个蓝色的
夜。一个迷醉的、满足的、血液燃烧的、冲动之中跌宕着冲动的夜。结果第二天
早晨那个“神圣”的男人就变成了一个单纯而天真的大孩子,喋喋不休地对她说,
他有了她就什么都不怕了,连死都不怕了。并且分明地开始有些向她撒起娇来。
结果那天早晨他连一架破扬琴也没来得及修好,就被公安人员带走了,就再也没
回来,永远……
那个蓝色的夜晚! 她回想起他的时候也更是回想起它。一次次的回想,使那
个夜晚竞变得像宗教日一样神圣起来,使这个家也变得神圣起来,使这张床也变
得神圣起来,使每天晚上都睡在这张床上的她,也于近乎神圣的回想之中变得近
乎神圣起来。这个家竞渐渐地具有了教堂的色彩。正因为如此,她的小叔子不回
来。正因为如此,她每次对他的挽留,哪怕是最真心实意的挽留,也不可免地包
含着虚伪的成分,以及生怕触犯了某种神圣的东西,心灵颤巍巍的恐惧……
那一个蓝色的夜晚! 那一个迷醉的、满足的、血液燃烧的,冲动之中跌宕着
冲动的夜晚! 一年多了,整整一年零五个月了,女人的心在寂寞之中老化着,女
人在寂寞之中渐渐忘却着自己是女人。柔情像呼吸一样,吐出去又吸进来。爱意
像炉火一样,旺起来立刻又被一铲煤压下去,在心怀内进行悄悄的势将更旺的燃
烧,煤压不住火。她天生是一个靠爱的自觉才能进一步自觉到自己是一个女人的
女人。如果说她从前不是,那乃是因为这样的女人的成熟大抵是迟缓的。而她现
在已经成熟这样一个女人了,已经是这样一个女人了。像一颗成熟得无比饱满的
果子,悬挂在被折断的枯枝上。
生命的最生动的最任性的活泼,早已从这个小小的空间消散尽净了。一年多
的时间,足以从封闭不严密的空间消散更多的东西。
她不禁又望着墙上的结婚照。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合影。
“上帝”和“圣女贞德”的合影。“上帝”到天国去了。“圣女贞德”仍在
人世间。因为她常常觉得他仿佛是上帝,无时无刻不在俯视着她,所以她不敢以
为自己是夏娃。只能难以胜任地充当“圣女贞德”。同时充当嫂子。夏娃怕上帝。
而他到天国去之前,却又并没有把她那颗女人的原本极容易充满柔情极容易嚣荡
起爱意的心收回去带走。上帝也有疏忽的时候么? 她忽然起身,将椅子搬向那面
墙,踏着椅子将相框从墙上摘了下来。连看也不看,翻出块花布包好,放进了柜
子里。刚刚坐下,又觉得放在柜里并不妥。于是拿出来,一会儿塞到这里,一会
儿塞到那里,尽往目光所不及的角落塞,无论塞到哪儿还是觉得不妥。她手持着
它,咬着嘴唇沉思了片刻,猛转身走到厨房去,挑开几圈炉盖,将它放在炉膛中
了。她蹲在炉旁,用炉钩子从炉口擞火。擞着擞着,呼地一片红光耀眼,炉火熊
熊地燃烧起来了。她听到炉中发出了轻微的玻璃的碎裂声。
不知收藏在何处才好的东西,烧掉是最妥的收藏。她觉得她自己掌握了一个
生活小常识。
她很想再喝点酒,她觉得喝了一盅酒之后那种头脑稍许有点发晕的感觉挺新
鲜,也挺好玩。墙上没有了那照片,她才认为真正不被约束不被监视了,并且觉
得这是良好的自我感觉。
她细细地切了一盘菜心儿,拍了蒜放上,浇香油浇醋拌糖。尝了尝,挺有滋
味儿,挺爽口,挺满意。她又片下了一盘鸡肉,加了该加的作料,一手端一只盘
子,独自笑盈盈地进得屋来,摆在桌上,就拧开酒瓶盖儿,款款落座,自斟自饮。
太辛辣。她想,既然算是好酒,太辛辣也值得一醉方休啊! 今宵不醉,更待何时
呢? ……
录音机停了。
那个台湾女人……她叫什么来的? ……邓……丽……君……
好个娇滴滴的邓丽君! 你也唱得够累的了! 女人向女人撒娇作嗲……忒没意
思! ……对酒当歌……不行,没歌不行……
于是她从录音机中“请”出邓丽君,换了一盘磁带。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
她大声问,习惯地朝那面神圣的墙瞥了一眼。
墙上一片空白。
“几何? ……”
是李白的诗么? 好像中学老师讲过是李白的诗? 李白作这么俗的诗么? 还诗
仙呢……看来也是一个……大俗人啊! ……
“把酒问青天……明月几时有? ……”
也是李白那个大俗男人的诗么? ……初几学的呢? 初二? 还是初三? ……
她朝窗外看了看。
明月哪儿去了呢? ……连星也没有……
“把酒泪( 酹) 滔滔……心潮逐浪高……”
这又是什么人的诗呢? ……可惜只记住两句……
没有歌不行! 这么高兴的夜晚··…- 录音机仍不唱,她便站起来,自唱:
我失骄杨君失柳
杨柳轻飓直上重霄九
问讯吴刚何所有
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
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
唱罢,又斟一盅,壮丽地一饮而尽。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本能地用一只手
撑住了桌子。她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根羽毛,只要那只手一离开桌子,就会飘
起来。她觉得这种感觉真是奇妙极了啊! 唱到“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
忠魂舞”,其情不能自禁,离开桌子,摇摇晃晃做舞蹈状,脚下无根,险些倾倒,
扑于床上。
她顺势将床单扯下,披在肩头,双臂担之,似袅袅广袖,左舒右展,前飘后
敛,且旋且舞……
她醉了。
10
一觉陡醒,天已大亮。一抹阳光照在床上,照在身上。见自己和衣而眠,还
裹着床单,就有些惊诧。撑起松软的身体,坐在床边,闻酒香弥漫,一时不知昨
晚自己何为。坐着静想了一会儿,不免顿生惭愧,暗笑自己。猛然地记起九点在
公园门口和小伟相会,她就去洗漱。冷水激面,更加清醒,对镜梳头之际,注视
着自己,双颊渐红。暗羞于“立伟”变成了“小伟”,这一颗心是怎么了呢? 与
姚玉慧相反,她没有卷发器,没有系列化妆品,但是她并不因此对自己缺乏信心。
镜子里那个女人的脸还显得挺年轻,挺秀气。那种自己习惯作出的淡淡的微笑也
挺美好。“还行。”她满意地想。
看看表,时间尚充裕,得抓紧收拾一下屋子。开了录音机,录音机里又送出
一个女人的歌声。这小伟,专爱听女人唱的歌! 在歌声中,大敞门窗,散尽了酒
气,将地板拖得干干净净,将桌上的盘子碗筷归拢了罩起来,将床上另铺了一条
床单,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按习惯擦了一遍并不存在灰尘的家具,复关上门窗,
开始换衣服。
她也没有姚玉慧那么多可选择的衣服可选择的鞋。但她仍未对自己缺乏信心,
她相当乐观地爱护着自己的好情绪。以一位少女要去野游那种发自内心的愉快,
十分随意地打扮着自己。她穿了一件夹克式的米黄色的斜纹布上衣,束腰的,婚
前买的,一直未穿过。没有面穿衣镜可照,她却能想象得出自己穿着会增添一种
女性的潇洒风采。“涤卡”过时了,她牢记着他的提醒。今天可不能穿过时的,
宁肯穿普通布的。九月底,穿裙子是不是太招摇了点呢? 她犹犹豫豫地穿上了一
条半新的女军裤,还是在兵团时期保留下来的“财产”。不好! 半黄加草绿,准
像只蚂蚱! 便又脱了。
九月底就九月底! 九月底也要穿裙子!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十一”庆祝游
行老师还要求女同学们一律穿裙子呢! 何况今天又温暖又明媚! 于是她穿上了一
条蓝色的“的确良”裙子。是他不久前给她买的,说是西服裙。“涤卡”过时了,
“的确良”大概没过时吧? 否则他也不会给她买。“的确良”要是也过时了,那
人们还穿什么? 那不甘落伍的女人们不是该因衣着天天发愁了么? ……
她认为自己还是穿上了那条裙子好。夹克式大翻领女上衣,内衬着雪白的圆
领衫,下着西服裙,所有她那些普通的衣服中,这无疑是最佳的搭配方案了。脚
和腿呢? 要不要穿袜子? 穿长袜子好还是穿短袜好呢? 她很自豪于自己的双腿,
它们大大显出了女人的修长之美,如两段象牙一样白一样光洁。她决定不穿袜子,
赤足穿上了一双黑色的高跟塑料凉鞋,她觉得自己挺拔了起来。那双极便宜的鞋
更加衬托出了她双腿的修长之美,脚足的束秀之美。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首先是一个幸运的女人。因
为青春尚在,甚至可以说刚刚开始焕发。女人的美还在,女人的魅力还在;其次
才是一个待业的女人。生活将给予她的希望和机遇,可能要远远比那些虽然有工
作,但已永远失去了青春失去了美失去了魅力的女人多得多。她起码有三条理由
不再将自己看成一个生活中的苦人儿,一个可怜虫。
啊哈“尤斯”,啊哈“尤斯”,嘿! ——嘿! ——嘿——录音机里,一群男
女在快乐地嚷叫。
尤斯——什么意思呢? 不懂。然而那种嚷叫是很扇动人的情绪的,像运动场
上的啦啦队在喊“加油! ”、“加油! ”……
难怪小伟说如今生活里没有音乐怎么行! 她关了录音机,找出放在柜子最底
层的那包钱,从中抽出了五元,想了想,怕少,又抽出了五元;然后写了一张借
条,夹在那一沓钱中,重新包好,放回原处。她明白,那笔钱她是不能随便动的。
从某种意义上讲,已经是公款,是意向尚不明确的事业的基金。
她走出家,锁了门,恨不得一步就迈出院子,她有点不愿让邻居瞧见她这身
衣着。偏巧孙二婶也从家里走出来,瞧见了她,好奇地问:“淑芳啊,哪儿去呀
? 打扮得这么体面! ”
她红了脸发窘地说:“体面什么呀! 二婶,我去看一场电影。”
“看电影? ”孙二婶的好奇陡增十倍,揶揄道:“八成会什么人去吧? ”
“二婶您尽会开玩笑! 我哪有心思去会什么人啊! ”她不好意思就那么径直
走掉,只好站下和孙二婶胡扯几句。
“去吧,去吧! 别晚了,看不到片头儿多扫兴! ”
孙二婶倒很识趣,催她走。
离开了那个院子,离开了那条小街,穿过几条胡同,走到了城市的一条马路
上。严格地说,她的家,更严格地说,郭氏兄弟的家,不能算是在市区,只能算
是城市的边缘。这条马路的尽头才接近城市的热闹处,而要到这条马路的尽头,
得乘十几站公共汽车。马路尽头的热闹,也不过就是有一个农贸市场和一个小电
影院而已。
当然也就有一个派出所,夹在农贸市场和电影院之间。这是一条毫无可观之
处的马路,城市的显著的发展和变化还没有推进到这里。马路两旁有些楼正在盖
着,尽是灰色的简易商品楼,同样毫无可观之处,使人觉得还没盖完已经旧了。
她等车的时候,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她怪不自在的。极少有时髦女人出现在这
一带,而人们的目光告诉她,她仿佛是一个时髦的女人。
但一到了闹市区,她便觉得自己黯然无光了,几乎没有谁再注意她了。许许
多多的女人仍穿着夏令时装,她们大多又是年轻的女人,她们似乎存心要向后延
长季节似的。她竟有些奇怪,这座城市的年轻女人从哪一天起都变得这么漂亮了
? 比她们更漂亮的女人们的时装是哪儿卖的呢? 城市又从哪一天起开始变得有点
像所谓“花花世界”了呢? 两条最繁华的马路交叉的中心,高高地矗立着一座青
铜雕像——一个健美女人的裸体,向天空舒展双臂。她觉得它真是美极了! 然而
她不好意思驻足久看它。除了她,并没有谁注意它,好像它已经在那儿站立了至
少一百年! 而她清楚地记得,一年多以前站立在那儿的还不是那个裸体的健美的
女人,是毛主席庄严地倒背双手,披着大衣的雕像,也是青铜的。因为她在一年
多以前曾跟随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的游行队伍经过这里。
那个刘大文还爬上了毛主席的青铜雕像的底座,一手揽着毛主席的一条巨腿,
一手有力地打着拍子,用他那毁灭了的嘶哑的金嗓子,指挥大家反反复复只唱两
句歌:兄弟们啊,姐妹们啊,不能再等待那个大雨哗哗的“五一”! 如今二十万
待业知青是真正地被城市所吞没了,他们再也没有向城市显示过一次集合起来的
声势。城市冷静地教育了他们,盲目的愤怒的行动对于他们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他们中的每一个,毕竟都得首先作为一个人活着。
城市不是演兵场。
谁要重新做一个城市人,谁就得克服掉依赖群体的习惯,城市不管这种习惯
对于谁多么重要。而事实上,即使在动物方面,习惯依赖群体的也大抵是那些弱
的生命……她这么想。
她站在人行道上,默默地想,那愤怒过,呐喊过,哀唱过,示威过的二十余
万中,今天是强起来了呢? 还是更弱下去了呢? 耳畔忽听一阵喊:“快来买呀,
《怎样过好性生活》! 堪称性生活指南! 分析性冷淡心理! 新婚夫妻的良友! 中
年夫妻的福音! 老年夫妻的参考! 一切男人女人性生活和谐畅美的保证! ……”
她以为是疯子在喊,转身望去,却见离她六七步远的地方,一个书摊小贩,
手挥一本白皮书,热情奔放地叫卖着。几个小伙子和几个姑娘,包围着书摊,各
持一本,高考前的用功学生似的在看,充耳不闻市声。
“嗨! 你们到底买不买? 不买别乱翻! ……”
小贩一一从他们手中夺下了书,于是他们纷纷掏钱来买。
那小贩背后,是一块巨幅宣传板。红漆衬底画着一男一女的黑漆头部剪影,
唇若吻而未吻。黄漆写着一行正楷大字赫赫然是——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好! 她暗
暗吃惊于城市竟变得如此之不害羞了! 或许由于它从前正经得过了头吧? 其实她
心里倒极想买那么一本书。但是她太厌恶那个书摊小贩的招徕方式,如果他不那
么大喊大叫她便会真的走过去买一本。
她赶快朝公园走去,唯恐自己经受不住那令她厌恶的书摊小贩的诱惑。
一年多,仅仅一年多,城市的变化使她耳目一新,使她吃惊不小,使她受到
不少生动的刺激。无论如何,她是一点儿也不后悔的。她想,她是一个城市人,
是一个并不自暴自弃的年轻的城市女人。再没有什么群体可依赖,城市也不可依
赖,只可适应;所以她得将城市感觉透了。除了一个女人那种细微的感觉,她没
有别的方式更了解它,更熟悉它,更接近它,更习惯它;尽管她是它养大的。
她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思想,撞到了什么人身上。抬起头,她瞪大了眼睛—
—站在面前的是一位穿游泳衣的少女。不,不只是一位,而是三位。三位少女都
身着红色游泳衣,都赤着脚,身材都相当之窈窕,皮肤都相当之白皙。红白相映,
如三朵出水芙蓉,长发也都水淋淋地披散在肩头。
“对不起……”她反应迅速地道歉,连退两步,望着三朵艳嫩的“花儿”,
竟疑惑今天不是今天仍是昨夜,自己仍醉卧家中床上做着离奇的梦幻。
“没什么……”被她撞了的那一“朵”,不介意地笑笑,抬起一条玉腿,拿
手揉脚趾。
“我……不该低着头走路……”
“嘿! 你们就这么在街上晃? 当在家里哪? ”一位交通警威严的面孔。
“怎么了怎么了? 从江边到家就这几步路……”
“那就办展览呀? 受过文明教育没有? ”
“你受过! 哎,那你看我们干吗? ”
她走出越围越多的人群,争吵声一直跟着她,少女们的声音脆脆的……
咦,前面何时盖起了一座大厦? ——国际旅游俱乐部? 好气派! 半月形的宏
伟建筑的外体,遍镶着咖啡色的玻璃。她不知道那种玻璃是用外汇进口的。在九
月的上午的灿烂阳光照耀之下,整座大厦熠熠生辉,流霞溢彩,显得豪华无比。
楼口的大理石台阶中间铺紫红地毯,两名穿漂亮制服的英俊而年轻的男侍,庄严
地鹤立在宫闱式的门首两侧。一阵阵舞曲从门内传出。楼前广场停着一排排小汽
车。
11
许多衣着时髦的漂亮的她的女同胞,或独自或三三两两徘徊徜徉在门首。她
以为她们是被好听的舞曲所吸引,但很快便看出,吸引她们的并非舞曲,而是进
进出出的外国人,自然是外国男人;不分年龄,不分种族,不分肤色,不分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