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时她们有活干,每天能挣一元多钱。
和她们相处的那些日子里,徐淑芳只是觉得这个地方脏而乱,像那些老或丑
的女人们,却并不觉得这个地方可怖。正如并不觉得那些老或丑的女人们可恶。
刚才她也并不觉得这个地方可怖,因为有她的小叔子郭立伟和她在一起。
此刻,这个地方只剩下她自己了,她觉得这里有点鬼气拂拂的,觉得有鬼魂
在渐渐逼近她似的,觉得一阵阵发冷,一阵阵汗毛呸立,觉得昏暗的空间正有什
么带着斑斑血污的毛茸茸的东西飘落在身上。
一只肥嘟嘟的耗子,嗖地从她脚边蹿过,吓得她发出了一声尖叫,而她又更
被自己那一声尖叫吓着了。
她从厂房里跑了出来,跑到了院子里。她觉得院子里也是可怖的。仿佛一个
男鬼和一个女鬼,隐蔽在一垛垛木料后面,鬼眼咄咄地注视着她,随时可能从帆
布下露出狰狞的面目或探出锐利的鬼爪,用可怕的声音说:“我要吃你的心肝…
…”
她又从院子里跑了出来。
她坐在院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努力想使自己镇定下来。早晨的阳光照射在她
身上,使她感到安全了一些。而院门缝却渗出阴森的潮湿的过堂风,使她后背愈
加觉得冷气相侵。还觉得门缝随时会伸出只手,将她一把拽入院里去。
她起身踱到路对面去,站在一棵枯树下,望着那两扇使她感到可怖的院门。
一只风筝的残骸挂在树上,风筝尾巴静静地垂在她头顶。
这是一条狭长的胡同,一条无人行走的胡同。两旁居民的院落很疏散,所有
的门户几乎全都开在另一面,这一面全是高低不一参差不齐的后山墙。有几堵后
山墙存在着被砌死了的后窗的痕迹,居民们嫌这条胡同太肮脏。这里那里,一堆
堆垃圾散发着臭气。就在离她不远的一堆垃圾上,趴着一只令人作呕的猫的尸体,
布满苍蝇。这是一条被城市抛弃了的胡同,城市的平面图上早已去掉了它的名字,
然而它存在着。
据那些和她相处过一些日子的女人们讲,这个小小的街道工厂的门,原先也
是开在另一面的,女工们图僻静,才封了正门,开了现在这后门的。如今正门已
被土深深埋住,无法重开了。而当年她们每天行走于这条胡同的时候,没有居民
敢往这条胡同偷偷倒垃圾,因为她们隔半个月差不多总要集体将这条胡同清扫一
次。
那位被判了刑的厂长虽然是个好色之徒,但也的确领导有方,的确有值得那
些老的或丑的女人们缅怀之德。他还带领女工们在胡同两旁种过些树,它们如今
都死了,她背后那棵树就是其中的一棵。
这条胡同也自有它的一段历史。
这历史记载着光彩也记载着耻辱,都是微不足道的。
她久久地望着那两扇从里往外渗透着阴冷的潮湿的穿堂风的院门,终于想明
白了她还是必须走进去,只有走进去。她自己的历史已写到了这一页,她无法将
它空白地翻过去。她怕它如同怕鬼。
厌恶它如同厌恶一个满面疤瘌的男人。但她必得接近它,--3 惯它,甚至还
得付出热情拥抱住它,拥抱住它归根结底是拥抱住她自己的命运。只有紧紧拥抱
住它才能紧紧拥抱住自己的命运……
于是她一步步重新向那两扇院门走去,它那带树皮的朽木板上长着青苔和无
疑有毒的赤褐色的蘑菇。她轻轻推开它的时候为了给自己壮胆大声唱起了歌:宝
贝,
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
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哪我的宝贝,
睡吧我的好宝贝,
我的宝贝,
我的宝贝……
那一天是一九八一年秋季的一天。
那一天市劳动人民文化宫举行全市首次职工业余歌手演唱流行歌曲大奖赛。
到那一天为止她还不会唱任何一首一九七六年十月以后流行起来的流行歌曲。
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哪一根神经受到了什么样的牵动,一首外国歌曲从她
记忆的半凝结状态的最深层翻了上来。
而兴奋地向前奔跑着的生活,又何止仅仅将她甩下了五年! 她甚至来不及抬
头一看,就被孤单单地推到了一条又弯曲又坎坷的起跑线上,并且生活没给她一
双好的跑鞋。
宝贝,
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
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哪我的宝贝,
睡吧我的好宝贝,
我的宝贝,
我的宝贝……
宝贝……
她反复唱着,搬着木料走进那令她感到可怖的空荡荡的四壁颓败的厂房,开
始组装。她手攥着螺丝刀的时候,仿佛掌握着什么足以置某种恶鬼于死地的强大
武器,胆量增添了许多。后来她又唱别的歌曲,唱《东方红》,唱《大海航行靠
舵手》,唱《国歌》,唱《国际歌》,唱“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
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唱“兵团战士胸有朝阳胸有朝阳”,唱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不怕艰难
不怕担子重”……
唱一切她想得起来的,“徐淑芳时代”的流行歌曲。
什么人唱什么歌。
4
后来她什么歌都不唱了,后来她也完全忘记了怕什么。后来她彻底被机械而
单调的组装劳动搅人了某种忘我的亢奋之中。她脱去外衣,她满头是汗,她不觉
得累,她不觉得渴不觉得饿……她似乎要一气儿将一千七百套桌椅组装完,直至
厂房里黑暗了,不能再看清螺丝孔。
她猛然间一抬头,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一缕蓝幽幽的光洒在她周围,那是窗
外一根电线杆上路灯的光斜射了进来。而在那一缕蓝幽幽的光的四面,是静悄悄
的漆黑。那么一种阴险的静! 静中仿佛有什么在喘息着,四面的漆黑之处仿佛影
影绰绰地晃动着些影子……
恐怖猝不及防地一下子就攫住了她。
“立伟! ……”在那一瞬间,她失口叫喊出了她小叔子的名。
她扔下螺丝刀,拔腿就往外跑。那条只有一盏路灯的肮脏的胡同也静悄悄的,
也潜伏着某种险恶似的,也有什么躲在处处黑暗中喘息着似的,她觉得身后仿佛
渐渐逼近地追赶着吐出血淋淋长舌的鬼……
她跑到胡同口时,撞在一个人身上。
“嫂子……”
她一认出那是她的小叔子,便扑在他身上抱住了他。
“嫂子,你怎么了? 你跑什么啊? ”
“我怕……”
“怕什么? 谁? ……”他轻轻推开她,以一种预备争凶斗狠的姿势站定,虎
视眈眈地望着她跑来的方向。
“没人……我怕鬼……”
“鬼? ……”
“嗯……我知道根本没鬼……可就是心里害怕……”
她难为情地垂下了头。
他见她那样子,觉得挺开心似的笑道:“自己吓唬自己嘛! 嫂子,我得查一
下质量。一千七百多套呢,我对双方都担着不小的责任哪! ”
她点了一下头,跟他往回走。
他像个逃荒汉似的,身后背着一大卷什么;她像个胆怯的小女孩儿似的,一
手扯着他的一只袖子。
进入厂房,他开了灯,她见他背的是毯子和褥子。
她嗔怪道:“你走时怎么不告诉我开关在哪儿? ”
他说:“对这地方你该比我更熟呀,还不知道开关在哪儿? ”
她愈加不好意思起来,羞窘地笑了。
四盏灯一亮,厂房内顿时显得比白天更光明。
他将四张桌子靠着一面墙对拼起来,将毯子四角用钉子钉在墙上,将褥子铺
在桌上,褥子中还卷着枕头,录音机,饭盒,旅行水壶,一双崭新的细线手套。
他将枕头摆在褥子一端,拍软了,对她说:“嫂子,你歇会儿吧,坐着躺着
随你便。”接着打开饭盒,又说:“我下班后回了一次家,把一条鱼做了,给你
焖了一饭盒米饭,你吃完饭我把你送出胡同口。”
“你没休息? ”
“没有。”
“你不听我话? ”
他捧着饭盒,光是憨憨地笑。
“你还笑! 你存心惹我生气! ”
他惴惴地就不笑了,低声说:“嫂子,我可没存心惹你生气……”
她倒是微微地笑了,心中不免涌起一种温情,也便低声说:“我会真生气么
? ……”
她遂走过去,坐到那“床”上,从他手中接过饭盒,舒舒服服地靠着墙,盘
起腿,大模大样地吃起来。
他则不再看她,一心一意地拖着一条电源线,不知接通在哪儿了,装上盘磁
带,那录音机送出了一个娇滴滴的女性的轻唱: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
分……
她停了吃,颇严肃地问:“哪儿搞的这么一盒磁带? ”
他将声音调大了一些,说:“买的啊。”
“哪儿买的? ”
“哪哪都能买着啊! ”
“我不信! 现在让听这种歌了? ”
“早就让了! 这是邓丽君唱的啊! ”
“邓丽君? 邓丽君是谁? ”
“台湾最红的女歌星啊! ”
“台湾? ……”
他正在固定着那条电源线,听了她用那么讶然的语调说出的话,缓缓转过身,
默默地望着她,他脸上有一种怜悯的表情。他和她一块儿从火葬场回到家里那天,
她捧着他哥哥的骨灰盒,呆呆地坐在床上,他也是今天这样子,严肃地站在一个
地方,默默地望着她,脸上也有这么一种怜悯的表情。
“嫂子,”他忧郁地说,“你不能这么下去,再这么下去,即使你有了工作,
你也不像个活在中国的中国人了! ”
“我? ……我会不像一个中国人? ”
“连外国人今天在中国听到邓丽君的歌声,都一点儿也不奇怪了! 而你好像
一九七六年以前就睡着了,刚刚才醒。”
“我……睡着了? ……”
她自言自语,低下头陷入了沉思。是啊是啊,徐淑芳,你在你的命运之中终
日愁眉苦脸的,生活却在你周围天天发生着那么丰富的变化,你可不仅仅是为了
干活吃饭才活在世上的啊! 你才三十多岁,你可不能变成原先在这里干活儿的那
些老太婆! 邓丽君的歌声戛然中断。
她一下子抬起头问:“录音机怎么了? ”
他说:“你不爱听这一盘,我换别的。”
她连忙制止道:“别换,挺好听的,我爱听。”
于是邓丽君的歌声又继续: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她又开始吃饭。他则开始查看她组装起来的那几套桌椅的质量。她听着那台
湾女人娇滴滴的爱意缠绵的歌声,忽然有几分不安:在黑天的时候,在这样一个
地方,像自己这样年龄的一个女人,单独和自己的小叔子在一起,还有一张“床”,
还听着这样的歌曲,别人如果知道了会作何想法呢? ……
深深的一段情,怎不打动我的心轻轻的一个吻叫我思念到如今……
她偷偷地侧目去瞧他,见他察看得极认真极仔细,心中分明半点也没有她那
种顾忌,她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简直等于是对他韵亵渎。别人? ……管他们呢!
重要的是他对她组装的那几套桌椅满意不满意。
“嫂子……”
“嗯? ”
“我做的鱼,行么? ”
“挺香的,比我做得好。”
“本来我想做清蒸的,可是想不出用什么给你连汤带来。”
“红烧的我也爱吃。立伟……”
“嗯? ”
“我……装得还行么? ”
“一等质量! 我还以为你装不了这么多呢。”
她很自豪地笑了。因为他低着头,没看到她那自豪的笑,她觉着挺遗憾。
5
“嫂子……”
“嗯? ”
他走到了她跟前:“让我看看你手心。”
她以为他要给她看手相,就放下饭盒,笑着,手心朝上将双手伸向他。
“你自己看看。”
她也看自己手心时,才发现手心磨起了好几处血泡。
“呀,我的天! ……”
“这怪我。我没教你怎么样攥螺丝刀子才对劲儿。”他皱起眉自责地说,
“回家用针穿破,轻轻压出血来,涂点紫药水儿,别涂红药水儿。明天戴上这双
手套吧! ”他从枕上拿起那双细线手套放在她身旁。
“我真笨! ”
“难免的。吃饱了? ”
“饱了。”
“喝几口水吧? ”
他将旅行水壶递给了她,瞧着她喝了几口水,又说:“嫂子,你现在就带上
手套,我教你怎么使螺丝刀。”
于是她便顺从地戴上那双手套,从“床”上蹦下来。
于是他像师傅指导徒弟似的教她。
之后又教她喷漆。在他的指导下,她喷完了一套桌椅。
“嫂子,你一点儿也不笨。”他高兴地说,“现在我送你走吧。”
“那你呢? 你别回厂,跟我一块儿回家住吧! ”她不禁脸红了,随即低声补
充一句,“邻居都挺好的,不会说闲话。嗯? ”
他说:“我住这儿。一晚上我能帮你组装六七套呢! ”
“那怎么行! ”她急了,“不行! 你不能再替我干夜班! 你一人住在这么个
地方嫂子也不放心啊! 你跟我回家,要不我不走! ”
“这地方好啊! ”他憨憨地笑,“凉快,清静,有床,有音乐。嫂子我保证
一点之后准睡觉! ”
她注视着他那张永远对她带有敬意的年轻的脸,内心对他说:立伟,立伟,
有我这么一位嫂子,你多倒霉啊! ……
第二天,当她来到厂房里,但见一排排组装好的桌椅,已将偌大的厂房占领
得只剩一小块余地。
他却不在了。
有他的床在,有他的录音机在,她觉得他仍在身边似的。
她不复觉得这个地方阴森可怖、鬼气森森了。
她开了录音机,在节奏强烈的摇滚乐中,开始了她又一天的孤单单的工作…
…
那些最后从这里散去的女人们重新回到了这里。不知是被台湾女歌星的歌声
和摇滚乐所吸引,还是被夜晚的灯光所吸引。她们对徐淑芳说,按照惯例,有了
活儿,是要大家伙干的。她们提醒她,卖掉那几台破旧车床获得的钱,她不是也
有份儿么? 她们的话听来振振有词,她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她们十分正当的劳动
愿望和劳动热情。于是这个城市中的最低贱的角落,又有了紧张劳动的新气象,
而郭立伟每天晚上依旧住在这里加夜班,年轻的细木工不仅仅是在帮自己的嫂子
干活儿了,也是在帮她们“大家伙儿”干活儿了。那些老的或丑的女人们却并不
这么认为,她们认为他完完全全是冲着他嫂子才甘心情愿地住在这么个寂寥的地
方并且每天晚上加夜班到一点钟的,因此她们也就没什么必要对他表示感激。当
嫂子的自然替小叔子觉得不公,她谴责她们,甚至请求她们对自己的小叔子哪怕
表示出一点点感激也好。而她们偏不,她们回答她——“感激的话留给你对你小
叔子说呗,”或者“你们俩之间,还用得着谁感激谁不成么? ”
她们真是又老又丑。
而每当她坐在那张“床”上休息一会的时候,她们总是互相传递诡秘的眼色。
她们是从不沾那张“床”的边儿的,她好心请她们坐,她们也不坐。宁肯就地坐
块破麻袋片什么的。
有时她真想骂她们一顿。
她常常发现她们暗中窥视她,她们更用暧昧的目光看待她的小叔子;她每每
替她的小叔子感到受了奇耻大辱。他却根本不注意那些老的或丑的女人用什么样
的目光观察自己。他只是干活儿,吸烟,和自己年轻的嫂子并坐在“床”上,舒
服地将背靠着挂了毯子的墙,说些意义不大的话,或者聚精会神地欣赏音乐。每
当他和她说话的时候,她们一个个分明地是在竖耳聆听,就好像他和她说的那些
意义不大的话,每一句全都包含着无数句潜台词或暗语似的。
这种时候她最想骂她们。
而这种时候她看得出来他的心情最好。
仅仅为了不破坏他的好心情,她才一次次忍住不骂她们。
令她奇怪的是他非常尊敬她们每一位。她们若组装得马虎,他常常是一声不
响地拆散了重新组装而已。不得不批评她们只图组装得快,忽略了质量,他的话
也讲得很礼貌,很客气,很有分寸,绝不至于使她们难堪。
一次休息时,他和她又并坐在“床”上。既然有张“床”,别人不坐,他和
她何苦也不坐呢? 他用火柴棍儿掏耳朵。
她说:“我替你掏。”
于是他将火柴棍儿给了她。
“转过头,冲着光。”她就跪在“床”上,伏在他肩上,替他掏起耳朵来。
而他非常惬意地闭着眼睛。
忽然她觉得厂房如同真空一样静。
她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坐好,将火柴棍儿还到他手上,说:“还是你自己掏
吧! ”
那些老的或丑的女人们,一个个坐着破麻袋片什么的,像观看一对儿互相捉
虱子的亲密的猴子似的,从各个角度用又有兴趣又怀有某种恶意的目光望着她和
她的小叔子。
她的脸顿时充血般红。
而他,就用那根火柴吸着了一支烟,还冲她们笑。
“郭师傅,今年多大啦? ”她们中的一个,不算十分老但脸盘巨大,身躯胖
得像河马的一个,搭讪地问他。
“三十。”他简明地回答。
“结婚了? ”
“没结。”
“有对象了? ”
“没有。”
“和你嫂子同岁吧? ”
“对。”
“噢……”
巨大的脸盘往前倾倒了一下,算是点了一下头。
其他的那些女人,也纷纷点头,也纷纷“噢”。
噢——老或丑的女人们失去了圆润的喉音。
她忍受不了这个。
“你们……你们无聊! 无耻! ……”
她叫嚷着,从“床”上蹦下来跑出了厂房,气得站在两垛木料之间喘息,落
泪。
他跟了出来,站在她身旁,责备地说:“嫂子,你怎么能骂她们? ”
“她们……老不正经! 老不要脸! ……”
“别骂了! ”他厉声道。
她猛地转过身来,见他的神色变得那么愤怒,和他哥哥愤怒时的神色几乎一
模一样。
6
“她们的年龄都和咱妈差不多! ”
他对她提到他的母亲的时候,一向说“咱妈”,尽管她连他们兄弟的母亲的
照片也没见到过,但确信他们兄弟的母亲必定是一位可敬的女人。
“她们家里生活若不困难,会让她们这种年纪的女人出来干杂活挣钱? 她们
对我们胡猜乱想,那也不证明她们坏! 她们的脑袋又不是煤球,你总得允许她们
猜想点什么吧? 她们问的话,哪一句是无耻的话? 哪一句是不正经的话? 无聊是
真的。我们和她们在一起,我们觉得无聊;就不许她们和我们在一起也觉得无聊
? 她们。
觉得无聊就不许她们问几句无聊的话? ……“
他竞对令她气愤到这种地步的事,解释得那么简单,那么平静,那么无所谓,
听起竞好像根本不值得进行解释。
“你得向她们赔礼道歉。”
“我不! ”
“真不? ”
“就不。”
他一转身走了。
她却仍站在那里生气。
那些女人们又开始干活了,她们默默地从她身旁往厂房里搬取木料,仿佛她
们习惯于受了伤害之后忍气吞声。
她擦尽了泪,也搬取木料进厂房。
“他呢? ……”
她们似乎都聋了,都不抬头,都一心一意地干活。
“他人呢?!……”
“可不,他人呢? ……”
那张巨大的脸挺沉重地扬起来,河马般凸而小的一双眼睛环视着……
第二天晚上,他没来。
第三天晚一匕,他也没来。
第四天晚上,她到厂里去找他。
见了面,她说:“我已经向她们赔礼了。”又说:“你跟我赌气,你也得向
我赔礼。”
“嫂子,我再也不跟你赌气了……”
他孩子似的笑了。
有他的帮助,加上那些女人们的“帮助”,她本需干三个月才能完的活儿,
不到一个月便干完了。她和那些女人们共同得到了二千五百五十元钱。这个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