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员回来,等待安排工作。或者说,是在耐心地选择最理想的工作。他复员前提
升为连长。他认为一个复员的“尉官”有充分的理由要求社会分配给他一个他最
理想的工作。她曾和弟弟交谈过几句,弟弟认为对自己最理想的工作单位是电台、
电视台、报社、出版社、话剧团、歌舞团、旅游局、市委机关。可见他的理想是
很不具体的。他那么自信,断言无论是电台节目编选人,电视节目主持人,记者,
编辑,演员,干部,全能愉快胜任。倩倩是市话剧团的演员,一个还默默无闻但
似乎不久的将来就会名声大噪、家喻户晓的演员。她和弟弟一样,对自己的前途
充满信心。“到了那时候,我们就会……”弟弟爱说这句话,倩倩也爱说这句话。
仿佛到了某个时候,整个世界都属于复员尉官和漂亮的瓷娃娃了。
一句自我陶醉的空话。她想。然而自己——返城知青,二十九岁的老姑娘,
尽管当过教导员但其貌不扬,连能够说一句陶醉自己的空话的资格都没有! 她真
羡慕弟弟和倩倩。倩倩才二十二岁,弟弟还不满二十五岁。仅仅这一点,就足以
令她羡慕的了。年轻和漂亮,这是装在女性左右衣兜里的宝贵财富。她的一个衣
兜从来就是空的,另一个衣兜也被时间彻底扒窃了。在这两方面,她如今是一个
乞丐。而倩倩的“衣兜”却是丰满的,就像她那高耸的迷人的双乳。在漂亮的瓷
娃娃面前,她常感到无比自卑,如同一个穷光蛋在一个大富翁面前一样。弟弟和
她形影不离,每天不是关在他的房间里卿卿我我,相偎相依,便是打扮得超俗脱
凡,双双外出。他们仿佛有那么多可做或筹划着做的事。他们仿佛认为,只有他
们自己,才是这座城市的真正主人。即使在她面前,他们都毫不掩饰他们的优越
感。她甚至觉得,轻狂浅薄在他们身上也有着异乎寻常的魅力。
妹妹在省图书馆工作,也许是由于受工作环境的濡染,迷上了文学。图书馆
离家不远,妹妹中午回家吃饭。在短短的吃饭时间里,妹妹也要喋喋不休地和她
大谈文学,妹妹相信自己将会成为本市的一位最年轻的女作家。妹妹能讲出本省
本市每一位较有名气的作家的作品,以及他们的种种个人情况和家庭情况。而且
不论讲到的是老作家还是中青年作家,总是声明在先:“他是我的朋友……”批
评起他们的作品来,就像要求严格的中学教师批评糟糕透顶的学生的作文。
母亲,在她回到家里的那天晚上,在那顿为她接风洗尘的丰盛的晚餐桌上,
用保证的口吻和态度对她说,她今后的工作,一点也不用她自己去想,父母会替
她安排得非常令她满意的。
她听从了母亲的话,这几天内尽量不去想工作问题。对于这样一个问题,自
己能够不用去想,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但完全不想,却又做不到。在心境最散淡
最安宁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去想一想。
一个二十九岁的一无专长的其貌不扬的老姑娘,究竟适合做什么工作呢? 弟
弟那种种愿望,她都不敢妄想。当工人? 从当学徒工开始? 那的确很可悲。当什
么机关或部门的政工干部,倒是她的本行。可生产建设兵团的教导员做知识青年
政治思想工作的经验,就算她颇具这方面的经验,又有多少适用于城市呢? 当老
师? 她自信还行,但也只能当小学老师。中学生她是教不了的。
她有自知之明——初中三年的一切课程,她几乎忘得一干二净。
当售货员? 公共汽车售票员? 她无法忍受这样的下场。纵然她自甘忍受,可
想而知,家人也无法忍受。首先是母亲就必定无法忍受。
她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没有希望推销出去的废品。
她看了一下手表,十二点半了。突然极想离开房间到外面走走,便一下子坐
了起来。
返城第一天,饭前洗完澡,穿着家里预先替她买的一件崭新浴衣走出浴室,
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她穿回来的那身衣服。它们永远地被从她的生活中“扫地出门”
了。
她现在穿的这身衣服,从里至外,都是母亲预先为她买的。
她刚要下床,一眼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双崭新的、样式美观的、高跟的棕色
靴子。靴下压着一页纸。她拿起靴子,看那页纸,见上面写着这样几行字:姐,
这双靴子是我给你买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棕色,但我犹豫再三,还是给你买了一
双棕色的,没买黑色的,因为黑色也许会使你联想到北大荒的土地。我希望你永
远忘掉北大荒,永远不再联想到那个地方……
看着那几行字,她又发起呆来。
棕色的,高跟的,活见鬼! 她想,她穿上这双靴子一定会显得滑稽可笑。
她穿着袜子下了床,弯腰往床底下瞧。她要寻找到她穿回来的那双大头鞋。
她记得她穿回来的那身衣服被“扫地出门”后,放在床底下的大头鞋还在,没被
发现,可是现在它不见了。是什么时候被发现,被“扫地出门”的,她不知道。
这个家是那么干净,母亲不允许任何有碍观瞻的东西存在。
她又缓缓坐在床上了,茫然地瞧着那双靴子。
棕色的……高跟的……活见鬼!
那双靴子像两只松鼠睥睨着她。
她恨不得将它们撕碎!
在这个家里,在她身上,任何从北大荒带回来的东西都没有了。母亲和妹妹
仿佛是在帮助一个获释的囚徒斩断与监牢有关的一切联想。
又一次“脱胎换骨”么?
她觉得生活真他妈的荒谬!
十一年前,她按照生活对她的要求,去“脱胎换骨”。
十一年后,又得再来一次!
“脱胎换骨”就那么好玩么? 让觉得无所谓的人试试看!
可是那两只“松鼠”和她穿回来的那双大头鞋相比,又是那么美观,那么高
雅,仿佛具有某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吸引她欣赏它们,诱惑她穿上它们。只有
女性某些时候才会对一双鞋产生那样一种被吸引被诱惑的心理。她使劲踢腿,将
穿在脚上的两只紫绒拖鞋甩到壁炉前一只,门口一只。然而拿起一只靴子,对它
怀有股报复般的仇恨,向后仰着身子,用力往脚上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无
奈穿不到脚上去。她将靴子咚地一声摔在地上,才发现靴腰上是有拉锁的。
毫不费力地穿到脚上,很合脚,不大不小,不肥不瘦。在房间里小心翼翼地
走了几个来回,说不出是种什么体验,自我感觉并不良好,觉得变成了一个小脚
老太婆似的。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穿高跟皮鞋。
皮鞋她是穿过不少双的。上幼儿园的时候穿过皮鞋,上小学的时候穿过皮鞋,
上中学的时候也穿过皮鞋。从前妈妈总是要使自己女儿的穿着与一位市长女儿的
身份相称。记得她在中学第一次穿上一双黑色的样式很普通的皮鞋时,引起班里
不少女同学的羡慕,甚至是嫉妒。刚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六十年代初的中学
生们,他们的穿着和现在的中学生相比,是多么的寒酸啊!
她仿佛站在两个高高的支点上,失去了穿着大头鞋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她迈着小脚老太婆那种步子,一扭一拐地走到立柜前。每走一步,都要不由
自主地摆动双臂调整身体平衡。
棕色的……高跟的……他妈的!
她站在壁橱的穿衣镜前,端详着自己,像面对一个陌生的女子一样,竟有些
不敢自认。
这个穿着一件金黄色的高领毛衣( 倩倩送给她的) 、熨线笔直呢子裤的形象,
就是我么?
还有这双棕色的、高跟的皮靴!
这哪里是我呢!
她又往镜前迈了一小步,更细心地观察镜子里的形象,要判断出镜子里那个
形象究竟是不是自己似的。由于心境从来没有像这几天中这么散淡安宁过,由于
从来没有接连这么多天足足地睡过懒觉,由于每天可以用温水洗脸,由于可以不
怕被人议论地往脸上擦高级的护肤霜,她的脸上被北大荒冬季的寒风和夏季的炎
日所吹晒皱了的表皮,好像褪去了。脸变得白皙了些,也容光焕发了些,双唇也
似乎变得红润了些。
我也许并不像我自己认为的那么不好看吧? 她自我安慰地想。
生产建设兵团教导员那种严肃的,随时准备批评什么人和事,随时准备进行
思想教育的职业性的气质,如今在她身上是半点也看不出来了。
看得出来的只是她内心的散淡,神态的慵懒,目光的怅然若失和迷惘。
她不知道,究竟哪一个形象,更是她自己的庐山真面目;哪一个形象,更符
合自己,更对头一点。
她已习惯了那个身为女教导员的自我,尽管这个自我折磨过她,但毕竟是她
习惯了的。她有点不甘于承认镜子里那个形象就是自己,有点排斥镜子里那个自
我,就像蜗牛不愿缩进陌生的躯壳一样。
12
她心情复杂地转过身,离开镜子,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窗前。
外面在下雪。
雪,城市的雪,岁末的雪,在她心中唤起了一股温柔。
妹妹唯恐黑色会使她联想起北大荒的土地。
而这白色竞也促成万里翩思!
这是瑞雪啊! 瑞雪兆丰年。离开北大荒的时候,那里只下过一场小雪。但愿
那里也开始下大雪了……
她从衣架上取下件呢大衣披着,轻轻推开落地窗,迈着多少掌握了一点技巧
的步子走到阳台上。
雪花很大,洁白而蓬松,飘飘漫漫地,悄无声息地下着。阳台扶栏上,积了
十几公分厚的雪。她攥了一把,觉得手心一阵沁人心肺的冰凉。
这一九七九年最后的一场大雪,下得那么从容,那么缱绻。从阳台上,可以
看到那些低矮的屋顶,被雪覆盖得洁白。阳台左侧,有一棵大树,树冠齐阳台高。
雪花在树枝上绣挂得厚重了,便悄然坠地,像无数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小生灵,不
能共存,但愿同死,连叹息也不发出。
飘漫的雪花阻挡了她的视线,使稍远一点的市容变得非常虚幻。她的目光聚
视在一个固定的方向,穿透雪幔,瞩望朦胧的天际。
几天来,她第一次走出房间,直接呼吸到室外的空气。空气仿佛被大雪过滤
了,净化了,那么新鲜,那么清冽,驱除了笼罩在她内心里的慵懒,使她精神为
之一爽。
她用奇异的目光观看周围的环境。这是一个幽深而宁寂的大院,两米多高的
水泥围墙上布满玻璃刺。在她家的这幢小楼左侧,是车库,右侧是勤杂人员住的
一排砖房。铺雪的甬路上,除了两行被雪掩盖的车辙,再没有任何痕迹。甬路两
旁,是剪修齐整的柏树女墙。银白压着苍翠,使人赏心悦目。附近没有繁华的马
路,听不到车辆过往之声和嘈杂的市声。高墙外,是一条僻静的小胡同,一个人
影也没有。
她家原先并不住在这里,是在她返城前不久才搬来的。她对这个地方既感到
陌生又感到新奇,总的印象很不坏。这里像所疗养院,她觉得自己的身心都很需
要在这么一种良好的环境里进行疗养。本市的二十几万返城知识青年中,全部从
北大荒返城的四十几万知识青年中,除她而外,谁能如此得天独厚? 这么一想,
她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真是幸运!
这儿离江边不远。她可以望到冰封的松花江,望到江桥和防洪纪念塔的塔顶。
一列火车正鸣叫着从江桥上通过,车头喷吐的烟雾,被漫天飞舞的大雪按捺着,
不能上升,也难消散,经久地缭绕在桥栏之间。防洪纪念塔孤立地傲矗于一切建
筑物之上,像一根熄灭了的大蜡烛。几只鸽子,绕着塔端盘旋。鸽哨声时而悠远
时而贴近,虽然单调,却很悦耳,撩人思绪。
他们都在哪儿呢? 她忽然想:城市真是强大,吞没二十几万返城知识青年,
如同巨鲸吞没海面的泡沫一样! 他们可能正在许多不同的屋顶下,像她一样,平
息着返城后最初几天内的种种激动心情。北大荒有北大荒的严峻性,城市有城市
的严峻性啊! 很难说哪一种严峻l 生小些。她和他们,这一代人命中注定了,要
从一种严峻的现实,进入另一种严峻的现实。而接着面临的,仍是现实的严峻性。
上山下乡——返城待业。
席佛西斯的石头。
这一代人又滚到了高山下。
她真想大喊一声:“紧急集合! ……”并且想象着,随自己一声高喊,会不
会从那些大街小巷和胡同中,从那些楼房,那些院落,那些棚户住宅区,奔涌出
一批批兵团战士,集结在她所伫立的这幢楼的阳台下,像在北大荒一样,听从她
声音洪亮地颁发命令? ……
但她并没有喊。她明白,这种冲动是可笑的,这种想象是荒唐的。兵团不存
在了。营不存在了。教导员也不存在了。好比一台车床,由于所谓机械疲劳而突
然解体了,其中的一个部件,即使是很主要的一个部件,便也丧失了存在价值一
样。北大荒今后需要的,将是具有丰富农业生产经验的实业者。而在北大荒的十
一年中,生活并未能够使她成为这样一个人。作为一名教导员,她心中那种隐隐
的,仿佛有什么对不起北大荒的内疚,无疑比一般返城知识青年更深些。然而她
并不因自己离开了北大荒感到后悔,正如那些留下的人,经过严肃的思考决定留
下一样,她也是经过严肃的思考才决定离开的。一个人,在丧失了存在价值的地
方,是很难短时期内重新寻找到真正有意义的位置的。
她忍受不了这个。
但自己在城市中的位置又究竟是哪儿呢?
席佛西斯的石头。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块,这种思想像恶毒的小人一样对她进
行着嘲笑……
她摸了一下衣兜,很想吸一支烟。在北大荒,她学会了吸烟。
但搭上返城列车之后,她就暗暗发誓,回到城市,绝不再吸一口烟。
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姑娘,还吸烟的话,可能更加使城市难以容忍!
却多么想吸一支烟,哪怕只吸几口。
一只大胆的麻雀不知何时落在阳台扶栏上,缩着颈子,歪着头,放肆地瞅着
她。
从背后传来一阵旋律优美的音乐,是从弟弟的房间里传出来的,想必弟弟和
倩倩一道从外面回来了。
突然响起一阵鞭炮声。她觅声望去,见高墙外的一个大杂院门口,有个老头
用竹竿挑着一挂燃爆的鞭炮。几个孩子围住老头,饶有兴趣地观望。她这才发现,
那大杂院的对开院门上,贴着两个金色的双喜字。
一辆黑色的、漆光多处剥落的小汽车,戴花披彩,像一只童话中的瓢虫,从
街上笨拙地拐入胡同,缓缓行驶。
汽车在贴有喜字的大杂院门口停住,从院里涌出一群男女,其中一个打开车
门,请出身着西服的新娘子来。于是两个手捧点心盒的小女孩就从盒里抓出一把
把彩纸屑,向新娘子劈头盖脸乱抛乱撒,一时间满空散紫翻红,碎瓣飞舞。
人们乱乱哄哄热热闹闹地簇拥着新娘子进院去了,只将司机和他的车撇在院
外。司机厌烦地拂去身上的细碎纸屑,从车头上一把扯下红花彩条,毫不惋惜地
扔在地上,钻进汽车,开车走了。
她忽然想到,就要过新年了。这个日子,是个结婚的好日子。
新婚燕尔加上新年快乐,那将会是一种什么体验什么心境呢? 但愿自己也能
选择一个好日子结婚……
这个想法使她不禁苦涩地笑了一下。
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站立着,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四……想用这种自我催
眠的办法,摆脱有关结婚的系列念头,却不能够。这念头像一只蜜蜂或蝴蝶,一
嗅到思想花朵的芬芳,就围绕着不肯飞去了。她只有听凭欲望的风筝,将自己升
上幻觉的高空。她心驰神往,仿佛自己悠悠地飘下了阳台,飘人了那个门上贴着
金色喜字的大杂院。她恍然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个新娘。而新郎是谁呢? 怎么会是
他呢? 怎么会是那个北京小伙子王亚军呢? ……
那是她当上教导员不久的事,全营连以上干部在于训队集训期间,她任集训
队队长,五连副连长王亚军任集训队副队长。他和她互相配合得很好,他很尊重
她。她生了几天病,他徒步来回走了一百多里,回连队为她取了两袋北京寄的麦
乳精。
集训结束后,他单独找到她,对她说:“教导员,配合你工作这一个月里,
我增加了不少工作经验和组织能力,现在就要分手了。
我想和你谈谈,一块儿往山下走走好么? ……“
她以异常庄重的表情瞧着他,似乎对他的话进行了一番很严肃的思考,才点
了一下头。她本愿放下一位女教导员的不苟言笑的架子,却放不下来。她无论如
何也想象不到自己那张脸当时在他看来是多么呆板多么冷峭。
她和他肩并肩沿着雪径信步走下山,走入了一片柞树林。说不清是他引导着
她走到了那里,还是她引导着他走到了那里。柞树枝扯住了她的头巾,她差点摔
倒,他急忙扶住了她。仿佛在那一时刻,他们才同时发觉走入了林中。他们离干
训队的营房已经很远很远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神态都有些不自然起来。女教
导员和一位年轻的副连长,避开人们,来到柞树林中,若被谁发现了,会怎么想
怎么说呢? 柞树林显然不是谈工作的最好地方。当时她忽然想起了中学时代班里
几个男同学编的下流的顺口溜:“一男一女,走在一起,旁边无人,钻进树林…
…”
“我们到公路上去吧! ”她急促地说了一句,就撇下他,大步匆匆地朝林外
走。走到公路上后,她四周嘹望,并没发现一个人影,怦怦跳动的心才渐渐安定。
他低着头,一声不响地跟到公路上来了。他站在她对面,默默地注视着她。
他的胸膛在黄棉袄下起伏着,他的目光是火热的。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要求自己低下了头去。
她感觉到他向自己伸出了一只手,猛地抬起头,后退了一步,声色俱厉地说
:“不许这样! ”
他却只不过是从她的头巾上摘下了一片枯叶。
13
“我觉得,你还是很有工作能力的,对任何工作都充满热忱,也很认真,只
是,有时看问题不够全面,爱急躁,爱发火。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政治路线确
定以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毛主席还说:’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我听到有的同志背后反映,说你有点翘尾巴了。比如那一次,因为食堂晚饭开
迟了,才耽误了许多同志的集合时间,可你……”
这番话她早已对他说过一次了,他也很诚恳地接受了她的批评。她明明知道
他此时此刻希望听到的不是这样一番话,她明明知道他急切地激动地期待着她说
的完全是另外一些话。她明明从他脸上看出来了,她说的话,他一句也不感兴趣。
一句也没听进去。而她,却偏偏说的是那些话,说的是完全不必走出这么远,避
开人们说的话! 她当时真是暗暗恨透了自己啊! 她摆脱不了政治思想工作者那种
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口吻。仿佛不用这种口吻说话,她就不会说话了似的。她
心里也明明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哪怕自己什么话都不说,只默默地望着他,
哪怕也不必望着他,只默默地垂下头去,将倾吐内心话语的时机转让给他,对他
都会意味着是一种平等的感情上的回报。可是她偏偏好像一个感情方面的吝啬鬼,
一头冷血动物,什么也不给与,什么也不回报。她也明明白白地看了出来,他内
心里当时是受了多么大的委屈,多么严重的伤害。
而她却仍要喋喋不休地继续说下去:“你是知青副连长,你们连是五好连队,
你肩上的担子不轻的。一个连队各方面的工作有无成绩,首先取决于这个连队的
知青工作开展得如何。因此你更要积极主动地配合连长和指导员,在狠抓知识青
年扎根边疆的政治思想工作方面……”
她的话在任何人听来都无比正确,但就不是她想说的话,他想听的话。
“谢谢你教导员同志,我将永记你的批评帮助! ”他突然打断她的话,猛转
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一直望着他走上山顶……
以后,她到五连去过几次,每次见到他,他对她的态度,总比她还严肃。并
且总说这样一句话:“请教导员批评帮助! ”每次她都伪装得非常镇定地咽下这
种当面进行的,只有她和他内心里明白的报复。她也曾想寻找机会向他解释,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