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值之后,卫青没有立即返回军营,而是前往城北家中,将卫子夫送来的金钗,以及她目前的处境一并告知卫媪。
听完儿子的讲述,卫媪像是瞬间苍老十岁。
卫长子眉心拧出川字,卫孺和卫少儿满面担忧。凝重的气氛弥漫在室内,卫步卫广停止打闹,好动的霍去病都变得安静下来。
“阿青,这事你莫管。”卫媪开口道。
“阿母?”卫孺焦急开口,“阿青不理,三妹怎么办?阿青,不过举手之劳,你若是不行,还有赵…”
“住口!”卫媪硬声截住女儿的话,“再敢胡言,别怪我将你赶出家门!”
“阿母?”
“路是你妹自己选的。当初她本有机会,我和你二妹都劝过,可她一心一意要进宫,口称是为家人,实则为何?”卫媪声音发紧,这番话藏在心中许久,一直没有对旁人说,今日出口,不觉半点轻松,反而更加心痛。
“阿母,她终究是三妹啊!”卫孺不忍道。
“你想着子夫,可曾想过阿青?”卫媪不打算给卫孺希望,今日不能让她彻底打消念头,难保不会背后为难亲弟,“皇宫是什么地方,咱们又是什么身份?你兄弟有战功,都是用命换来的!你说得轻松,可曾想过长安之地,飞下片叶子都能砸中几个贵人,一个大夫爵算什么?!”
卫孺想要反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卫少儿一改平日活泼,拉住长姊,对她摇了摇头。
“阿姊,别为难阿青。”
“咱们一家是如何摆脱家僮身份,长子和阿青是如何有了今日,你们从没仔细想想?从今往后,子夫在宫内如何,你们都不许去管!谁敢不听我之言,我便一头碰死在这里!”卫媪硬声道。
“阿母,不可!”
“阿母,我再不敢了!”
卫孺被吓到,再不敢存半点心思,被卫少儿拉出房门时,犹在低声啜泣。
卫长子和卫青留在屋内,服侍卫媪用过温水,同时被握住手腕。
“阿母?”
兄弟俩看向母亲,卫长子面带疑惑,卫青张口欲言,最终还是咽回肚子里。
“记住我今日之言,做人不能忘本,更不能恩将仇报。子夫变了,今后怕要为家里招祸。你们切记,真到那一天,绝不能心软。纵是万不得已,也不能牵连到旁人!”
“阿母…”
“因为我,你们都没有好出身。可出身不能选,为人行事却不一样。行得正走得直,不愧对良心才是做人的根本。”
“谨遵阿母教诲。”
“我乏了,都去吧。”
“诺。”
卫长子和卫青走出室内,小心关上房门。刚一转身,霍去病就像只小牛犊一样冲上来,恰好撞到卫青腿上,被捞起来抛了两下。
“又重了。”卫青笑道。
“阿青,真要照阿母的意思办?”卫长子低声道。
卫青点点头,放下霍去病,拍拍他的背,让他同卫步、卫广去玩。
“阿兄,宫内的事比你想得更复杂。以咱们的身份,贸然搀和进去,非但对三姊无益,更会带累旁人。”
“那就不管了?”
卫青本想将自己的猜测告知兄长,看到对方脸上的神情,心中突然一紧,终归没有开口。
卫子夫是被卫长子看护长大,自己身在边郡,多年未见,纵然亲情割不断,终究差上些许。
兄长未必是有意。
正如郎君所言,感情是处出来的。
人之常情,想太多无非是自寻烦恼。
“阿兄,这事你莫要管,也管不了。”卫青摇头道,“我会留意三姊的消息。”
“好,好。”
卫青的情绪变化,卫长子未能察觉分毫,知晓卫青不会真的撒手不敢,心中压力散去,很快扬起笑容。
宫中的事瞒不过赵嘉。
即使他无意打听,有韩嫣和曹时在,一切都会自动流入他的耳中。
“阿青甚好,可惜有这样的姊。”曹时语带惋惜。
赵嘉没有多言,唤来营前守卫的步卒,知晓卫青已经归营,转身取来牛角弓,对曹时和韩嫣摆摆手,就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阿多这是去哪?”韩嫣看向魏悦。
魏三公子微微一笑,执起茶壶,倒出三盏清茶,分别送到韩嫣、曹时和李当户面前。
“寡淡,亏得你和阿多喜欢。”曹时仰头饮尽清茶,皱眉道。
“慢饮细品,口中回甘。”魏悦单手持盏,手指修长白皙,恍如美玉。指腹和虎口却带着薄茧。长袖遮掩下,从手腕到上臂,有三条泛白的旧疤,皆是在战场中留下。
“季豫,阿多究竟什么打算?”韩嫣再次问道。
如果卫子夫继续不老实,他不介意帮忙,让这个隐患彻底消失。
“王孙无需担忧,阿多有分寸。”魏悦浅笑道。
韩嫣没有出声,曹时转着杯盏,若有所思。
李当户看向魏悦,腾地站起身,大步走向房门。一旦魏狐狸这样笑,肯定有人要倒霉。他确信不是自己,奈何心理阴影太大,还是躲远点好。
校场中,卫青被赵嘉握住上臂,一路拉到箭楼前。
“郎君?”看着递到面前的强弓,卫青面露疑惑。
赵嘉晃晃手腕,活动几下手指,笑道:“阿青,和我赛一场?若是赢了,下次出征,我点你为前锋。”
“前锋?”卫青终归还是个少年,哪怕有白切黑的潜质,在赵嘉面前也不会遮掩情绪。
“对。”赵嘉背起牛角弓,接过赵信递上的箭壶,单手按住卫青的肩膀,笑道,“雄鹰理当翱翔蓝天。是否还记得你曾发下的宏愿?我对你的期许,可不仅是做个亲兵。”
对上赵嘉的目光,听到他口中所言,卫青眼眶发热,一股澎湃的情感在胸中激荡。压在心头的憋闷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对战场的渴望,是征讨匈奴、为国诛灭强敌的豪情壮志。
“郎君,青绝不敢忘!”
“善!”
赵嘉郎笑出声,让卫青穿戴好皮甲,备好弓箭。见赵破奴和公孙敖几个双眼晶亮,干脆让他们也加入进来。
“一起来,能赢我,均点为前锋。”
“诺!”
鼓声起,几道身影如闪电疾射而出。
营旗随风招展,猎猎作响。
魏悦登上高处,眺望越过长桥、攀上索道的赵嘉,眼底盛满笑意。
芝兰玉树,翩翩佳公子,令人不自觉心生好感。
深谙他为人的李当户和曹时对视一眼,同时在心中腹诽:黑到骨子里却长成这样,当真没有天理!
第227章 第两百二十七章
五箭之差, 在射术上,几名少年终究没能胜过赵嘉。
听过小吏报靶, 赵嘉拍拍卫青的肩膀,继而单手撑着木栏,从箭台一跃而下。落地后没有马上站定,而是继续前冲, 动作快得不可思议,专为避开可能存在的任何陷阱。
箭台下铺着松软的沙土,本为减缓冲力。结果有匠人突发奇想, 在沙土下设置绳套,稍不留神就会踩中机关,被绑住小腿倒吊起来。
即便是赵嘉, 在不知底细的情况下,也曾险些中招。
经过数次教训,四营上下形成条件反射,时刻留意周围环境, 只要进入校场, 从头至尾不放松警惕。日复一日,直觉敏锐到惊人的程度。
赵嘉定下规则, 对匠人亦有考核。
为完成任务, 营内匠人集思广益,和军伍们斗智斗勇, 在研发陷阱和钻研机关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纵观整个大汉, 将熟悉机关的能人异士做个排位, 新营中的匠人绝对是佼佼者。其中三名大匠凭借过人的头脑,精湛的手艺,足能一骑绝尘。
在赵嘉前冲的同时,脚下飞出两排木刺。纵然没有削尖,单凭击发器的力道,也能在身上留下清晰的淤痕。
木刺飞来时,赵嘉猛然后仰,腰身弯折,近乎和地面平行。
两枚木刺擦着他的鼻尖飞过,咄咄两声,楔入十步外的木桩。
卫青、赵破奴、公孙敖和赵信陆续跃下箭台,选择不同方向,同样遭遇新埋设的陷阱。公孙敖动作稍慢,在躲避木刺的同时,忽略埋在脚下的绳索,第一个被倒吊起来。
赵信和赵破奴互相配合,背靠背,彼此进行掩护,以手中强弓挡开木刺。
卫青身手灵活,直觉格外敏锐,落地之后,完全是眼也不眨,也没有丝毫停顿,顺着木刺袭来的劲风向前飞跑。眼见有木桩挡路,双膝微弯,平地一跃而起,如一头灵巧的鹿,轻松踏上木桩。其后脚下不停,紧追前方的赵嘉,将其余三名少年甩在身后。
木桩尽头,军伍们站在划定的界线外,见到迎面奔来的两道身影,喝彩连连,轰然叫好。
“武!”
赵嘉踏过最后一排木桩,轻松落地。拍掉身上的泥土和草屑,回首望见卫青,笑道:“下次出征,点卫青入前锋,可有异议?”
“无!”
军伍们笑着大吼,接连冲上前,将卫青托起来,高高抛起。
卫青被放下后,反手抹去脸上的汗水,双眼晶亮地看向赵嘉,仿佛又变回那个骑在马背上,护卫羊群,追猎狼群的少年。
“谢郎君!”
继卫青之后,赵破奴、赵信和公孙敖也先后抵达。
和卫青的兴奋不同,三人的心情都有些沮丧。
赵嘉解开臂甲,甩手丢给走过来的魏悦,其后活动几下手指,对三人道:“下场比角力,如能胜我,同点前锋。”
“诺!”
少年们一改沮丧,登时精神百倍。
赵嘉正要步入校场,突然被魏悦按住肩膀。
“阿多,且慢。”
“怎么?”
赵嘉回过头,就见魏悦指着身侧的李当户,道:“若比角力,阿多不合适。”
“对。”李当户咧嘴笑道。当场将佩刀解下,除下身上的甲胄,觉得絮衣碍事,索性一并除去,现出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
“在我手下能撑两炷香,就算合格。”
见李当户步入校场,军伍立刻大声喝彩。
“不限三人,”魏悦收回赵嘉肩上的手,视线扫视四周,继续道,“凡能胜过李校尉,再比第二轮,择优者入前锋。”
“诺!”
军伍们愈发兴奋,纷纷开始除去皮甲,准备试一试自己的身手。
见沙陵步卒也摩拳擦掌,盯着自己双眼放光,李当户对魏悦怒目而视,后知后觉道:“魏季豫,你坑我?!”
他就知道,魏狐狸一笑准没好事!
原本还信心满满,认为这次倒霉的绝不会是自己。结果倒好,主动踩进坑里,想-拔-都-拔-不出来。
“当户,我也来!”
继李当户之后,曹时甩开甲胄,大步走进校场。
韩嫣想了想,觉得自己骑射不错,论角力还差了点,决定旁观就好,还是别自找麻烦。
魏悦袖手立在一旁,凝视满面兴味的赵嘉,完全无视李当户眼底的火光。
很快,李当户再无空暇“以眼杀人”,三名少年活动开手脚,从不同方向扑了上来。
为达成目标,三人压根不打算讲规矩。公孙敖绊腿,赵破奴抱腰,赵信抓准机会,握拳砸向李当户的下巴。
砰地一声,赵信的拳头被挡住,紧接着,就被李当户提起衣领,当场飞甩出去。
赵信在半空翻身,双膝弯曲,单手撑地。不等众人叫好,再一次猛冲而上,赶在赵破奴和公孙敖被甩开之前,又一拳砸了上去。
若是单打独斗,三人皆非李当户的对手。此时联合起来,无论什么招式,哪怕是耍赖,只要有用,都会毫不犹豫的用上。
“战场之上,哪讲什么规矩。”
“能制敌就是良策!”
少年们韧性十足,耐力惊人,哪怕是单方面被甩飞,很快又会扑上来。
一来一去之间,时间过得飞快。小吏吹响木哨,宣告两炷香已过,三人仍死死缠在李当户身上,各个鼻青脸肿。
“两炷香已到!”
哨音之后,小吏遵循规则,宣告赵破奴三人合格。
少年们终于松开手,坚持没有倒下,互相搭着肩膀走出校场。见到卫青,同时出拳砸在他身上,呲牙咧嘴道:“阿青,还是你聪明,想的法子果真有用。”
三人之后,等候已久的军伍陆续下场。
曹时不再旁观,同李当户互相配合,并肩作战,将袭上来的“对手”一个接一个丢出去。哪怕是自己麾下的兵卒,照样不留情面,丢的速度只会更快。
奈何好景不长,随着沙陵步卒出现,两人很快由进攻变成防守,迅速落入下风。
对战中,彼此都没有留手,长腿横扫,拳拳到肉,砰砰地捶击声接连不断。换到寻常人身上,如此重的力道,一拳下去就能被打断骨头。
“再来!”
曹时被踢中肩头,后退数步,拇指揩过嘴角,握拳再次前冲。“打不死的曹校尉”绝非浪得虚名,单凭这份毅力,足以令人侧目。
可惜的是,他的对手很不寻常,是赵嘉手下一名屯长。
能在沙陵步卒中脱颖而出,身手如何可想而知。
战到最后,曹时又被抬出校场。李当户全身脱力,汗下如雨。没法继续再战,只能将位置让出,由沙陵步卒替代自己,接受其他军伍挑战。
目睹全过程,赵嘉环抱双臂,意味深长地看向魏悦。
“阿多作何这般看我?”
“三公子早料到会这样?”
魏悦轻笑,双手叠放在身前,乍一看,十分地温润无害。
“阿多说是,那就是吧。”
赵嘉挑眉,扫一眼校场边的军伍,飞快伸出手,勾了一下魏悦的下巴。
“阿多?”
“这般佳公子,嘉甚喜。”
魏悦凝视赵嘉,突然俯身凑到赵嘉耳边,低声道:“阿多,今夜我去你房中,可好?”
“若我说不好?”
“换阿多来我房中,何如?”
“我考虑。”
被魏悦的笑容闪了一下,赵嘉单手抵在唇边,咳嗽两声。
瑶花琪树、绝世无双的世家公子,笑起来竟有几分冶丽,妥妥的祸国殃民。好在魏悦极少这样笑,否则的话,赵嘉的心脏真有点承受不了。
两人说话时,校场内已分出胜负。
最终的结果,沙陵步卒大获全胜,依照之前定下的规则,下次出征必为前锋。
为奖励胜者,也为犒赏军伍,伙夫奉命杀猪宰羊,炖肉和炙肉切成巴掌大的厚片,四营上下都能分到两块。
沙陵步卒额外多得四条豕腿和两扇羊肉。
营内开饭时,肉香弥漫。
香味飘到营外,引来同在林苑改良谷种的几位大佬,硬是要去一条豕腿,外加三大盘切好的炙肉。
看这几位的样子,实在不像有如此的大胃口。
现实却是,六个身材瘦削、面容清癯的大佬围坐一处,迅速将炙肉和豕腿解决,外加半筐蒸饼,几大碗热汤,仍是意犹未尽。
翌日,赵嘉难得起晚。迈步走出营房,正打算安排今日训练,忽有城中来人,宣四营校尉入宫觐见。
韩嫣提前一步动身,赵嘉和魏悦等人安排好营内,方才换上深衣,佩戴发冠,随来人前往未央宫。
行过城内,恰好遇到几辆囚车。
车内是被押送入京的河东郡都尉周阳由,以及数名郡内属吏。
河东郡太守申屠公早在被问罪时,就在官寺自尽。死前留下绝笔,将罪责揽于自身,请天子法外开恩,饶过家中妇人稚儿。
周阳由没勇气自杀,今番被押解进京,经廷尉审讯,证据确凿,罪当弃市。
因他只顾争权夺利,忽视郡内灾情,纵容手下和家人不法,逼得百姓流离失所,甚至聚众为盗,险些酿成民-乱,其行之恶,使天子雷霆震怒,不只全家被拿,族人同被牵连,都将被问罪。
如今的情况,纵有金山银山,输铜抵罪已不可能。唯一的期望,就是天子能够网开一面,莫要夷三族,至少给周阳家留几条血脉。
囚车经过城内,街边百姓对河东郡灾情亦有耳闻,知晓周阳由都做了些什么,纷纷不耻唾骂。
之前嚣张不可一世的周阳公子,此刻也被五花大绑,押在囚车之后。
跟随囚车前行时,被绑的纨绔抬起头,看到路旁的赵嘉,登时双眼赤红,愤怒大叫:“是你,贼子,是你害我!”
赵嘉挑了下眉,根本不予理会,将对方的叫骂丢在身后,长袖一甩,继续向未央宫行去。
第228章 第两百二十八章
河东郡一案审结, 周阳由罪证确凿,被判弃市。膝下两子同犯重罪,被一并处死。妻女罚为官奴,族人悉数充边, 独稚子可免。
昔日赫赫扬扬, 不可一世的都尉府, 因外戚身份封侯的显贵之家,一夕之间门厅衰落,车马绝迹。
行刑之前,周阳由怀抱最后侥幸, 主动向廷尉举发淮南王刘安不满朝廷,私底下广招门客游侠,大批量锻造兵器,有谋逆之心。他愿以外戚身份当朝为证,只求能留得两子性命。
不求保有任何身份, 只求能够活命。
可惜的是,他所提供的消息, 中尉宁成早一清二楚, 并无多大价值。
事情呈报到刘彻面前, 少年天子没有半分犹豫, 下旨斥周阳由渎职伤民,欺上瞒下, 罪不可恕。其两子同有大罪, 杀无赦。
周阳由被押上法场, 临死前告发淮南王一事,到底流出几分消息。
淮南王刘安困于长安,即使未如刘陵一般下狱,也被严加看管,轻易不得自由。正焦头烂额时,乍闻周阳由之举,气得眼前发黑,近乎站不稳。如非周阳由已死,刘安恨不能亲自抄起刀子,将这忘恩负义之辈大卸八块。
“非是先王,周阳家如何封侯!若非本王,他犯错被逐出长安,如丧家之犬,又怎能够坐稳河东郡都尉!”
“为保命恩将仇报,着实该杀!”
至于刘彻为何没将人留下,刘安丝毫不敢怀抱侥幸,以为这位年少的天子相信自己没有反意。
恰恰相反,在刘安看来,刘彻必定掌握切实证据,随时能倾覆淮南王府。周阳由是否开口完全不重要,才会同其子一并被弃市,以平息民愤,安抚河东郡百姓。
意外的是,周阳由弃市不久,中尉宁成忽然接到宫内旨意,暂缓审理淮南王谋逆案。
原因是窦太后旧疾复发,身体又变得不好,屡次昏迷。最严重时,醒来也变得神志不清,无法认出榻边的刘彻和陈娇。
长乐宫日日不离汤药,恐大薨之日不远。
皇室宗亲的目光齐聚长安,这个时候处置淮南王,纵然证据确凿,也算不上太好的主意。反正人押在京城,同封国彻底断绝联系,犹如笼中鸟瓮中鳖,随时可以手到擒来。
暂缓审理,既能缓解宗亲猜疑,又能再派人前往淮南国,搜集更多证据。待他日公之于众,定能让人心服口服。
自刘彻登基以来,朝中不乏对诸侯王过于严苛的流言,甚至有诸侯王当面对他哭诉。哪怕实质上造不成多大影响,于政治上渐渐成熟的刘彻而言,仍是能免则免。
有办法从源头掐灭,自不能任其扩散,给自己制造麻烦。
此外,另有一事让刘彻惊讶,周阳由很是“神通广大”,关在狱中时日,貌似孤立无援,实则仍能对外传递消息。
中大夫田蚡收到重礼,另有三四名官员被贿赂,见天子的舅父出面,以为事情不成也不会获罪,干脆也掺上一脚,在河东郡一案上,没少帮周阳由说话。
他们不会蠢到直接为主犯开脱,仅在惩处族人一事上求情,先后搬出文、景两朝的例子,甚至列举七国之乱后,景帝对七国属官及其家人的处罚,请天子网开一面,仿照先帝仁慈,对其族人宽大处理。
看着滔滔不绝的田蚡,刘彻没生气,只当是在看笑话。
他这位舅父,似乎仍没弄清自己的位置。在中大夫的官位上坐得稳了,就以为会被重用,又开始在朝中钻营。
碍于田蚡外戚的身份,又是王太后的亲兄弟,长安官员多数会给几分面子。但也存在不假辞色之人,例如魏其侯窦婴,堂邑侯陈午和南宫侯张生。
魏其侯和堂邑侯不必说,因窦太后和陈娇的关系,同田蚡天然站在对立面,根本不可能吃到一个锅里。
张生尚渔阳公主,同田蚡本为亲戚。无奈性格使然,对这位舅父,夫妻俩都不怎么待见,基本是能避就避,丝毫不想搭上关系。
三公主嫁入堂邑侯府,现为陈午和刘嫖的儿媳,同田蚡日渐疏远。
唯一还能说上话的只有阳信。
让田蚡沮丧的是,阳信屡次犯错,即使刘彻顾念亲情,没有真正下狠手处置,在宫内也基本说不上话,身为长公主的影响力微乎其微,同当年的馆陶压根无法同日而语。
这种情况下,刘彻想要处置田蚡,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既然知晓对方再蹦跶也掀不起多大风浪,自然不会同他生气,全当是在看戏。
之前留着他,既为通过他和刘陵的结交,搜集淮南王谋反的证据,也是给王太后留些颜面。现如今,通过周阳由一案,刘彻发现田蚡是一枚不错的鱼饵,必要时,用起来比旁人更加顺手。
对自己的处境,田蚡浑然不觉,屡次求情无果,明白事不可为,只能放弃。
如果王太后没有失去宫权,帮忙在天子跟前说几句话,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现下周阳由人头落地,想再多也是无用。
在帮忙求情的过程中,田蚡四处奔走,了解到一些先前不曾留意的情况。沿着线索顺藤摸瓜,意外发现,在周阳由案发前,其子曾同步兵校尉赵嘉发生过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