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顾同知在,事情就好办了。
杨瓒叹息一声,摇摇头,收好伤药,送走长史,抓起最后一件夹袄,胡乱-塞-进包袱。
算一算时间,顾同知刚抵江南不久。即刻北还,披星戴月,日夜兼程,也无法在十二月底前抵达。
与其抱着不可能的念头,不如实际些,从现有的“资源”里寻找。
检查一遍包袱,确定没有遗漏,杨瓒直起身,捶捶腰。
伯府的护卫,应该带上。
北镇抚司不要想,诏狱估计也调不出人手。
东厂西厂勉强能划拉一下。
南镇抚司…
杨瓒顿住,眼睛发亮。
“着啊!”
赵榆赵佥事,就是现成的人手!
锦衣卫不善打仗?
完全不成问题!
赵佥事出身武将世家,祖辈曾随太宗皇帝靖难,未得功臣铁券,却实打实得天子信任。
纪纲倒-台之后,赵氏先祖代行指挥使之责,历代子孙,除非烂泥扶不上墙,否则,必把握-权-柄,执掌南镇抚司。
赵氏不显山不露水,根基却不亚于朝中勋贵。
没吃过猪肉,好歹见过猪跑。
家学渊源,就算是纸上谈兵,也比谈都没法谈的强。
“就他了!”
杨瓒左手握拳,敲在右手掌心。当即修书一封,遣人送往南镇抚司。随后唤人送一碗汤面,“我在书房用。晚膳无需再备。”
“是。”
长随退下,杨瓒淅沥胡噜吃完面,喝下整碗骨汤,擦嘴净手,在室内来回踱步,一边思考,一边消食。
待长随收走碗筷,房门关上,杨瓒走回桌旁,铺开纸张,提袖磨墨。
不过两日,关防印信及监军牙牌便能备妥。
临行之前,杨瓒必须留一份奏疏,不求发挥多大作用,只望朱厚照将要犯熊时,能拦他一拦。
对部分官员的行为,杨瓒一样痛恨。但是,如在回京前所言,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鞑靼叩边,边镇危急,战火随时可能烧过密云。
这个关头,君臣必须一心,京城必须稳。
火气再大,也不能马上喷。至少要等到蓟州危急暂解,鞑靼被撵回草原。
少顷,杨瓒放下墨条,转了转手腕,从笔架选出一支狼毫,饱蘸墨汁。
酝酿片刻,悬腕纸上,落下重重一笔。
“臣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奏请两事,上乞天听。”
“圣祖高皇帝开国,太宗皇帝垂统,国威赫斯百年。”
“今羁縻卫所驰废,边镇武备不整,京卫疏于操练。”
“武将不勇,何能统领百万。”
“故臣乞陛下,查五军都督府,点南北两京公侯伯以下子孙,无论袭位与否,年十三以上者,俱考校兵法武艺,能者授职,弱者送武学。”
武学之事,朱厚照已有腹案。杨瓒却以为,不给甜枣,直接扇巴掌,实在不好。
凡事不能一刀切。
真有本事,何妨先授实职,彰显天子恩德。拉一个拍两个,分化两京勋贵功臣,能为顾晣臣谢丕减除不小压力。
归根结底,二人是被他“坑”到武学。
明知情况不妙,仍选择袖手旁观,良心委实过意不去。
即便不授军职,如顾鼎一般,到武学挂个训导官衔,同样是天子恩典。
当然,顾佥事的任命尚未下达。天子一时半刻想不到,还需杨佥宪“推举”一下。
写到这里,杨瓒短暂停笔。脑中简单梳理,重启一行,才继续落墨。
“凡入学,每季考校。优者奖励,最优者授武职。”
“三年无所成,有爵者递减其爵,无爵者俸禄减半。五年无所成,退学,禄米减等。”
填补几句,勾划两行,确定没有疏漏,重新铺开一张白纸。
“其二,章疏之言,当有凭据,弹劾臣工,应有罪证。虚言无补,证为污蔑,例应下三法司,以罪查。”
朝廷设立都察院六科,本为监督官员,举不法之事。
然而,一样米养百样人。
无论都察院还是六科,有耿直持正之士,同样有害群之马。
不惧权贵,弹劾不法,有功朝廷,有利社稷万民。但无风起浪,心眼比针小,喜好捕风捉影,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不放过,实在令人头疼。
如果言官难以持正,不求证据,以个人喜恶上言,不出乱子才怪。
后世有“诽-谤-罪”和“诬-告-陷-害-罪”。大明的言官,信口雌黄污蔑他人,顶多罚俸外调出京。
最大的惩罚,无外乎闲住黜免。
实在太严重,闹出人-命-民-怨,查证属实,才会交法司审理。三法司徇情不予处置,方会调动厂卫。
即使被押上法场,豁出去喊一句“因-言-获-罪,佞-幸当道”,五成可能,还会名流青史,成为“谏-臣”。
红口白牙,无事生非,付出的代价微乎其微。
没有管束,自然少了顾忌。部分御史给事中,便是最真实的写照。
杨瓒深受其害,早对某些人咬牙切齿。明知奏疏递上,百分百会成靶子,依旧决心不改。
憋屈几回,总要畅快一下。
此去北疆,生死未卜。
不趁早说出来,天晓得,猴年马月才能归京。
胡说八道,同僚攻讦?
杨瓒全不在乎。
言官如何?
老子现下也是言官,四品佥都御使!畅抒己见,不因言获罪,同样适用。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当真是舒爽。
“切于时宜者,当议处以闻。虚言无据,乃至讽刺君上,诽-谤-朝官者,当下有司问罪!”
落下最后几笔,杨瓒长舒一口气。
放下笔,食指交握,搓了搓掌心。
原本,他还想过京营操练,边军粮饷,边镇屯田,南京锦衣卫及巡捕官不法等事。
如果时间充裕,这份奏疏可达万字。
可惜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京营等事,积弊日久,不是拍脑袋就能决定。边军粮饷、边镇屯田触及很多人的利益,不只文官,更有武将。历史上,刘瑾跌倒,引线就是整顿军屯。
这件事轻易不能提,如要摆上台面,必须有拼命的决心。
简单一句话,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南京锦衣卫和巡捕官不法,在江浙时,杨瓒便手握实据。事情拖到今日,原因各种各样。
顾同知南下,杨瓒更不敢冒险。
万一某些人狗急跳墙,哭都没地方哭去。
左思右想,几番考虑,奏疏止于两则。余下,只等归京之后再做打算。
当然,前提是他能回来。
揭开灯罩,拨亮火烛,杨瓒重新铺纸誊抄。
端正的台阁体,愈发横平竖直。
誊抄到最后,不忘留下叮嘱,陛下,北疆不稳,户部和光禄寺之事,万勿急躁。实在有气没处发,大可找言官解闷。
御史给事中不掌实权,同钱-粮-军-务关系不大。撕成卷帘门,也不会影响大局。
如他奏疏所请,真能抓几个现行,转移部分朝臣的注意力,说不定,户部和兵部的办事效率还会提高。
烛光闪烁,焰心-爆--裂,发出-噼-啪-两声。
放下笔,杨瓒俯身吹干墨迹,慎重折好,同“举荐”赵榆的奏疏放到一处,待明日递送入宫。
诸事妥当,杨瓒抻了个懒腰。唤家人送来热水,洗漱之后,倒在榻上。
也不晓得,能不能梦到美人。
黑暗中,杨瓒扯了扯嘴角,打个哈欠,酣然入梦。
南镇抚司
正赵榆翻阅口供,闻校尉来报,杨瓒有-私-信送到,不禁愣了一下。
“杨御史?”
论理,杨瓒将要北上,托锦衣卫办事,也该往北镇抚司。
给他送信,究竟是什么缘故?
“带人进来。”
来者是伯府护卫,北镇抚司校尉。
见到赵榆,抱拳行礼,不多言,当面取出书信。
信口未封,赵榆直接展开信纸。看过几行,额际跳动,嘴角微抽,表情实在难以形容。
“信件之外,杨御史可有他话?”
“杨御史让属下转告佥事,陛下面前,自会禀奏。佥事无需担心,收拾行囊即可。”
活了三十多年,遇大小阵仗无数,赵榆首次哑口无言。
担心?
担心个xx!
一个四品佥都御使,遇事找的不是同僚,而是锦衣卫。
事情还能更古怪些吗?
况且,北镇抚司多少能人,牟斌活脱脱一个边镇军汉,怎么偏偏找上他。
“赵佥事,卑职尚要赶往东厂,如佥事没有吩咐,卑职就此告退。”
东厂?
赵榆单手支着额头,彻底无语。
庆平侯府
书房内,老侯爷同世子对坐,都捧着一只大碗,手里抓着面饼,大口吃得痛快。
侯爵之家,本该锦衣玉食,三餐珍馐。
无奈,在北疆几十年,回京之后,习惯仍没法更改。
吃过五张大饼,喝下两碗羊汤,老侯爷放下筷子。顾鼎匆匆吃完小半张饼,也不再多用。
侯府长史带人取下碗筷,送上热茶。
房门合上,老侯爷当先开口,道:“人见着了,怎么样?”
“回父亲,和二弟称得上天作之合。”
“恩?”
顾卿的相貌,九分遗传自顾侯。而顾侯则像极香消北疆的仁宗公主。由此可见,亲爹不论,公主的生母必定是个绝色美人。
顾侯端起茶盏,眉尾挑起,同顾卿愈发相似。
顾鼎暗中撇嘴。
幼时被亲爹摔打,各种磨练,就差抓起来丢到鞑子群里。长成被兄弟欺压,坑了一次又一次,告状没一个人相信,当真有苦无处诉。
偏亲爹兄弟一个模子出来,看到哪张脸,都能想起另一个。
作儿子,他认了。作兄弟,他还能更悲催点吗?
勉强压下悲情,顾鼎端正神情,道:“父亲,儿观此人确是不错,父亲只管放心。”
在客栈时,能将他逼得哑口无言,甚至语出威胁。两人之间,谁护着谁,真说不一定。
亲爹的担心,实在没有必要。
想到这里,嫁娶的念头,再次冲击脑海。顾鼎深吸气,神情突变得古怪。用力摇头,才将念头甩飞。
“如何不错?”
顾鼎动动脖子,开始客栈之事娓娓道来。
顾侯先是眯眼,待顾鼎话落,猛的一拍桌子,笑道:“好!就该找个这样的!”
看着裂开一角的方桌,顾鼎咽了口口水,默默转头。
亲爹和兄弟的武力值都是如此惊人,委实压力山大。
正德元年,十二月丙午
杨瓒受命监军,持圣旨虎符,离京北上。
同行五十人,以锦衣卫南镇抚司佥事赵榆为副总兵,中官谷大用为监-枪-官,东西两厂番役及伯府家人为护卫,驰往兴州。
临行前,天子出奉天门亲送。
杨瓒四拜辞行。
将要离开时,谢丕顾晣臣忽同时出班,请命往北。
“请陛下恩准!”
谢迁差点揪断胡子,李东阳也颇为吃惊。朱厚照却是哈哈大笑,当即写下一道手谕,同授监军,一并北上。
三名监军,古今少有,闻所未闻。
三人谁为主,谁为副,遇事该听哪位?不怕闹出乱子?
群臣劝说无用,多感痛心疾首。
奈何天子-有-权-任性,神仙也没辙。
愣了两秒,杨瓒大喜。有这二位同行,别说藩王的小舅子,就是藩王当面,也能掰扯一下。
谢丕顾晣臣跪地领旨,同时四拜,牵马走进队伍。依马上包裹推测,定然早就打好了主意。
“杨先生,朕在京城候先生凯旋!”
“臣定不负陛下之恩!”
杨瓒再次下拜。
“先生可还有话交代?”
杨瓒突觉牙疼。
知道朱厚照是好意,奈何话听在耳中,实在有些不对。
只不过,交代没有,请求倒是有一个。
“杨先生尽管说。”
杨瓒很不客气,话相当直接,“御赐匕首,不足掌长。”
翻译过来,匕首太短,扎人不方便,换成长点的?
朱厚照:“…”
不慎听了一耳朵的三位阁老:“…”
回宫取来不及,朱厚照令牟斌解下佩剑,交给杨瓒。
甭管是不是内造,凑合着用。朕亲手赏赐,扎人不耽误。
“谢陛下!”
郑重接过宝剑,杨瓒再次行礼。
旗帜扬起,众人登车上马,行出玄武门。
与此同时,几骑快马正飞驰在回京的路上。
顾卿一身大红锦衣,单手扬鞭,俊面含霜。
骏马撒开四蹄,如一道闪电,撕-破-冬日寒风。
第一百三十章
正德元年十二月,鞑靼南下扰边,密云危急。天子调京卫三千人,以庆平侯世子顾鼎为总兵官,北上御敌。
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兵部武库司郎中谢丕,国子监司业顾晣臣同为监军,并以锦衣卫南镇抚司佥事赵榆为副总兵,司礼监少监谷大用为-监-枪-官,率先驰往兴州后屯卫及营州卫调兵。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同轻车简从的杨瓒一行不同,三千京卫北上,准备粮草伤药,马匹军械,需耗费相当时日。
天子心忧-兵-情,催了又催,甚至在早朝上摔了奏疏。
“如延误-军-机,尔等同罪!”
朱厚照震怒,满朝齐喑。
无人敢轻易出声,都是低头垂目,唯恐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户部兵部火烧眉毛,从尚书侍郎到司务司业,均是不解衣带,忙得脚打后脑勺。
到第三日,兵器备足,甲胄发下,马匹大车凑足数目,唯粮草尚欠三成。
朱厚照再次发火,兵部还能应对,户部和光禄寺官员实在无法,只能齐声叫苦。
陛下,不是臣不努力,实在是国库空虚,填不足数量。
“自弘治十六年,南北府州天灾不断,田亩歉收,税粮年年积欠,赈济灾银稻谷无算。今岁夏粮仅收五成,先时发往边塞近百万石,三日凑齐七成已竭尽所能。欲得全部,需调外府存粮。”
“哦?”
听完户部诉苦,意外的,朱厚照没有生气。
淡淡的扫了户部尚书和光禄寺卿两眼,漠然道:“朕知道了。”
四个字,轻得几乎听不真切。
立在左班最前的三位阁老,同时皱紧眉头。
天子这般平静,反倒比愤然作色,咄嗟叱咤更使人惊心。
整个早朝,朱厚照一改往日作风,既不不发怒也不喷火。自始至终,冷冰冰的坐在龙椅上,俯视文武两班。闻臣工奏禀,仅是点头摇头,少有出声。
事出反常,依天子的性格,绝非轻易妥协之人。
户部、兵部、光禄寺官员皆惴惴不安,心怀忐忑。心中仿佛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英国公微合双眼,心中发沉,似已预感到,天子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
今上有太宗皇帝之志,亦有永乐大帝之风。然而,在张懋眼中,这位少年天子,不经意间流露的气息,更似圣祖高皇帝。
张懋没见过朱棣,更没见过朱元璋,但他亲爹是张辅,亲身经历叔侄夺位,靖难之役。
战死土木堡之前,张辅亲自教导他九年。
从张辅的记忆中,张懋完全可以描绘出开国之威,永乐之盛。也能推测出,圣祖高皇帝和太宗皇帝,究竟是什么样的性格。
每提起朱棣,张辅都是敬佩难掩。提到朱元璋,敬佩中,则多出藏不住的恐惧。
看到朱厚照的变化,群臣多心中忐忑,未知其意。张懋却有九分肯定,龙椅上那位,已经动了杀心。
究竟谁会成为第一个刀下鬼?
抬起头,仰望丹陛,张懋心中更沉。
正德元年,十二月戊申,杨瓒离京第四日,锦衣卫至刑部开具驾帖,和两厂番子倾巢而出,围住数名户部和光禄寺官员家宅。
北镇抚司佥事张铭,身穿大红锦衣,手持驾帖,当先闯入光禄寺右少卿家中。
少顷,府内传出叱喝之声。
等候已久的校尉力士,登时如虎狼扑入,以刀鞘开路。
抓来府中管事,很快寻到府中库房。砸开铜锁,抬出数十箱金银。又在正房内寻到暗室,搜出玉器古玩三箱。
发髻散乱的光禄寺右少卿,起初还能破口大骂,句句不离鹰犬狂悖。随后,面对堆积在院中的金银,声音哽在喉咙里,瞬间怛然失色,面如死灰。
张铭侧行两步,掀开一只木盒,顿时珠光耀眼。
“此物出自南疆,应为土官贡品。”拿起一枚-鸽-卵-大的明珠,张铭笑容冰冷,“李少卿,可否解释一下,此物为何在此?”
“我…”
李少卿喉咙发干,一个“我”字卡在嘴边,半晌,只能垂头不语。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以争辩?
府内搜出南疆贡物,便是大罪。轻者罢官,重者流刑。落到锦衣卫手里,怕是命都难保。
“佥事,您看!”
一名校尉清点银箱,发现箱底暗格,撬开之后,赫然是一幅字帖。
展开字帖,苍劲笔锋映入眼帘。再看落款私印,张铭瞳孔微缩。
如他没有记错,此物当是江南剿匪所得,理应送入国库。中途经户部光禄寺清点,消失无踪。
没想到啊…
想起北镇抚司存下的册子,张铭冷笑更甚。
“李少卿,可还有话?”
没有回答。
李少卿跪不稳,伏在地上,抖如筛糠。
“拆箱!”
既有古画字帖,余下银箱定还藏有猫-腻。
“仔细找!”
哗啦啦,船形和方形金银宝锭倒一地。
锦衣卫翻过木箱,以刀背手指敲击,很快又撬开三副底板,找到两幅古画,一册竹简。
竹简暂且不论,两幅画都有簿册记载,当属国库。
“没想到啊,实在没想到。”
张铭卷起画轴,目光落在李少卿身上,活似在看一个死人。
李少卿伏在地上,抖得更加厉害。
李府家眷俱从内宅押出,跪在一侧,满面惊惧。李淑人还算镇定,几名小-妾-孩-童,已瑟瑟发抖,禁不住哭出声来。
此情此景,如遇心软之人,定会恻然。
查抄李府是天子之命,李少卿下了诏狱,流放还是砍头,全在天子一念之间。妻妾子女,都将判为犯官家眷,流边尚能保得清白,如被发-卖-为-官-奴,祖宗亦将蒙羞。
“全部带走!”
锦衣卫取来枷锁铁链,李府内哭声震天。
家眷怆天呼地,仆妇涕泪横流。
校尉力士未见半点心软,上-枷-捆-锁,分出人手封存金银,余下押送全府之人,一路穿过东城,直往诏狱。
沿途,不时有百姓停下,对着李少卿和家人指指点点。
“劳动锦衣卫,必是贪官!”
“瞧那一个个美人,锦绣绸缎裹着,不知贪了多少民脂民膏。”
“咱们辛苦种田,南北运送货物,全都便宜了这些贪官!”
“日前北边兵报,听说边军粮都没有,还穿着夏秋的袢袄。”
“什么?!”
“我二叔家的大侄子是城门卫,听得真切,都是这些贪官卡着,不发军饷!”
“贪官该杀!”
“该杀!”
“活该砍头,千刀万剐!”
路旁的百姓越来越多,议论声渐大。
群情激愤,万目睚眦。不知是谁扔出一片烂菜叶,正好砸在李少卿脸上。
刹那间,像开了泄洪的水闸。
烂菜叶、臭鸡蛋、破鞋底、土坷垃乃至随手捡起的石子,仿如雨下。
锦衣卫喝斥两声,未见多少严厉。
众人胆子更大,李少卿和家人走一路,被砸一路。行到诏狱,均是鼻青脸肿,身上染满-污-渍,散发阵阵-恶-臭。
“进去!”
校尉打开门,喝斥众人快行。
狱卒早在一旁候着,见到李少卿,本能捂住鼻子。
这是从三品的文官,真不是哪里抓来的乞丐?
“分开关押,候指挥使审问。”
“是。”
狱卒行礼,一手抓着锁链,一手捂着鼻子,将众人带向牢房。
囚室中,庆云侯世子正无聊的抓虱子。听到人声,勉强抬起眼皮,看是哪个倒霉鬼。结果,没等看清长相,差点被冲鼻的味道熏个跟头。
捂着鼻子后退,一边抓着脖子,一边嘟囔两声,锦衣卫也开始不讲究了,这抓的都是什么人?
李少卿进来不久,光禄寺两名少丞,户部一名郎中两名司务,接连被狱卒押入。
坐在囚室里,几人都是垂头丧气,面白如纸。
照面两眼,全无“寒暄”的心思。
满朝皆知,被三法司会审,下刑部大牢,好歹有翻身的机会。进了诏狱,除非像李梦阳一般,得阁老求情,天子开恩,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倒霉点,死也死不干脆。
厂卫动极快,刑科开出驾帖,当天便抄家拿人。
自倭国归来,由兵科调任刑科,升任都给事中的严嵩,见到眼前架势,严格约束诸人,今日轮值,全部呆在部中,不许私下走动,更不许传出任何消息。
“如不听劝,本官可保不得你!”
刑科上下闭紧嘴巴,直到该下狱的下狱,该提审的提审,京中官员方得知确切消息。
先时只知厂卫抓人,不知是哪个倒霉。如今方晓得,又是户部和光禄寺。
联系早朝之上,天子的奇怪表现,内阁六部乍然心惊。
英国公坐在书房,见儿子归来,简单问了两句,便道:“我等爵位荣华俱为天子所赐。尔只忠心为天子办事,他事自有为父。”
“是。”
张铭行礼,换上一身公服,再次出府,赶往豹房。
牟指挥使忙江南之事,顾同知仍在路上,镇抚司中人手不足,连他都要临时“凑数”。可见天子抓人的决心是何等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