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赵榆和谷大用已至城下。
别部额勒率领的三千骑兵,战死半数,余下多被生擒。仅少数逃脱,奔往怀柔,结果遇上顾卿顾鼎,全被斩落马下。
别部额勒的护卫尽数被杀,突围时,遇上绊马索,滚落马下,差点摔断脖子。
四周都是明军,举起弯刀反抗,几下被长--枪-挑-飞。没等站起身,就被扑上的明军-捆-绑-结实,成了新鲜出锅的粽子,半点动弹不得。
“我%¥&…”
破口大骂,嘴立刻被堵住。
明军冷笑两声,将人丢上担架,直接抬进城内。
“袍子里有丝绸,肯定身份不一般,八成是首领。抬回去给监军,定是功劳一件。说不定,能换来千两赏银。”
别部额勒是谁扫下马,不重要。动手捆绳子,抢到自家“地盘”,才更实际。
打仗时,守军援军不分你我。战后论功,必须亲兄弟明算账。
账算不清,直接开抢。
有年轻的兵卒脸嫩,心怀歉疚。
“这样,怕会伤了和气。”
老兵卒耸耸肩膀,嘿嘿一笑。说出口的话,却让听者心头发沉。
“以为多占功劳,对不起他们?”
“不是,我…”
“得了。”打断兵卒的话,老边军放下担架,蹲到地上,用刀鞘拍着别部额勒的脑袋,说道,“什么和气不和气,我看你就是个拎不清的。”
兵卒不解,看着老边军,目光中满是疑惑。
“鞑靼打来之前,咱们多少人?”
老边军收回刀鞘,手搭在膝上,望着尚未清扫的战场,声音变得沙哑。
“贴户不算,六百多个军汉,一百多役夫。现在,你仔细数一数,能站着的还有几个?”
兵卒脸色发白,张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不知道?”老边军摊开巴掌,道,“那我给你数,听好了,南门五个,西门八个,北门四个,加上三位监军,刚能凑满四个巴掌。”
兵卒垂下头,脸色更白。
“咱们能囫囵个的活下来,不是运气,是靠着弟兄们拼命!”老边军按着肩膀,那里是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仍在不停渗血。
“你以为,咱们抢人是为什么?”
“我只是想着…”
“想着?你想着什么?伤和气,得罪人?你以为,我钱老三真是掉钱眼里,是个削尖脑袋的王x蛋?”
“老三,行了。”
“不行!”
老边军忽然站起身,指着兵卒,大声道:“咱们抢功争银子,是为自己吗?是为死去的弟兄!”
“咱们活着,能领战功吃军饷,得朝廷赏赐。只要肯拼命,总能养活一家老小。那些死去的弟兄怎么办?一家老小怎么办?撑死一人三两银子,能当个x!”
话到最后,老边军几乎是在吼。
“咱们不抢,谁记得他们?”
“仗打胜了,朝廷里的升官发财,脑袋别腰带上的,几两碎银子就能打发。那些红口白牙的,好不好还要踩两脚,说什么有伤天和!”
“你觉得不好意思,脸皮发烧,怎么不想想,你能活着,能领着战功吃军饷,说不定还能升小旗,做总旗,是因为弟兄们都死了!”
吼到最后,几个边军都已泪流满面。
兵卒垂下头,满面惭愧,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营堡内,李大夫忙得脚不沾地,双眼熬得通红,银白的发须蓬乱成一团,丝毫不见往日的仙风道骨。
杨瓒靠坐在椅上,官袍被血染红,硬结在身上,轻轻拉动,便火辣辣的疼。硬往下拽,必会带走皮肉,令伤势更重。
“佥宪忍着些。”
徒弟束手无策,李大夫净过手,亲自处理。未加重伤势,也让杨瓒冒出一身冷汗。
“伤药不够了。”
撒上药粉,缠上煮过的白布,杨瓒长舒一口气。
帐中燃着火盆,依旧冻得浑身哆嗦。
“我有几瓶伤药。”勉强套上中衣外袍,杨瓒道,“杯水车薪,好歹能救急。”
“多谢佥宪。”
杨瓒摇头,自己没法动,只能唤人取来行李,将伤药交给李大夫。
“未知谢郎中和顾司业伤情如何?”
“谢大人伤了腿,暂不能移动,其他无碍。顾大人,”李大夫顿了顿,道,“老夫用过药,发起高热,需等熬过今夜,再行诊断。”
“一切有劳。”
支撑着起身,杨瓒拱手揖礼。
“佥宪万万不可!”
李大夫忙侧身让过。
一揖到地,杨瓒直起身,道:“我想探望两位兄长,是否可行?”
“无碍。”李大夫道,“童儿为佥宪带路,老夫另去医帐。”
“老人家也要注意身体。”
李大夫颔首,背起药箱离开。
由药童引路,杨瓒穿过临时搭建的营地,寻到谢丕顾晣臣所在,掀开帐帘,苦涩的药味夹杂着血腥气,立刻迎面扑来。
“杨贤弟?”
听到动静,谢丕转过头,果然如李大夫所言,右腿受创,无法随意移动。好在没有伤及筋骨,伤愈后,不会影响走路。
顾晣臣躺在榻上,额上覆盖布巾,脸颊通红,高热之下,人依旧清醒。意志之坚韧,足令人惊叹。
“杨贤弟来得正好,我同顾兄商议,正要遣人去寻你。”
谢丕招手,示意杨瓒坐到榻边。
短短一段路,吹过冷风,杨瓒又开始咳嗽。不知是疲累还是风寒,不敢靠两人太近,走到离榻两步远的地方,便停住。
“小弟受了风,莫要染给两位兄长,这里便好。”
谢丕皱眉。
“杨贤弟说的什么话。靠近些,莫不是欺我和顾兄不能动?”
无奈,杨瓒只能再近半步。其后,不管谢丕如何瞪眼,都不再向前。
“小弟站这里就好。”
“贤弟坐下。”
顾晣臣撑着起身,取下额上布巾。药童立即上前,重新浸透冷水,方递回去。
“两位兄长正商议何事?”
谢丕顾晣臣互看一眼,将药童遣出帐篷,低声道:“一为战报,二为请功。”
杨瓒挑眉,事情明摆着,还需商议?
“贤弟不明白。”
谢丕摇头,道:“此役关系之大,绕不开蓟州总兵。兵部,户部,都督府,边镇总制巡抚,都要梳理清楚,各方打点,分出功劳。”
杨瓒蹙眉。
蓟州总兵,怀柔总兵,五名镇守太监,都在阵前战死。杨瓒早打定主意,上疏之时,必为其正名请功。
战死的才氏兄弟,同在奏疏之上。
将官边军,巡抚州官以及训导文吏,凡于战有功,都不会落下。
户部、兵部也可列名。
都督府又是怎么回事?
“非止于此。”谢丕继续道,“营州、昌平州、延庆州,都不可遗漏。我同顾兄商议,列出名单,与贤弟一并参祥。”
接过墨痕未干的几页纸,杨瓒沉默。
打仗时,没见几个出面。打赢了,都跳出来摘果子?
昌平知州和卫学训导临战不惧,为接应边军,死在鞑靼刀下,当为英魂。延庆和营州上下,除武将调兵,卫卒出战,有文官什么事?
名单之上,文官明显多于武将。
州县七品列百户之前,死战的边军,凡总旗以下,无一具名。
想起老边军嘶哑的吼声,杨瓒垂下双眼,冷意自足底蔓延,全身似被冻僵。
观其神情,谢丕不禁苦笑。
“我知贤弟不忿,为兄又岂是甘心。然形势如此,此战之后,你我必要归京。北疆之地,仍需此辈镇守。”
分润战功,实出不得已。
巩固边防,戍守边镇,该给的好处必须给。就算是割肉,也不能嫌疼。不求各个如才指挥使一心为国,能少出几个孙同知之流,少拖边军后腿,也是好的。
不合理?
官-场-战-场,不合理的地方还少吗?
出自谢府,又随李东阳学习,谢丕对官场的熟悉,远超过杨瓒。
“杨贤弟,此事不能不为。”
杨瓒依旧沉默,抓着名单,指尖竟有些发白。
正在此时,帐外突起喧哗。
一阵马嘶,继而是阵阵欢呼。
似预感到什么,杨瓒心头急跳,不顾谢丕和顾晣臣诧异的目光,起身走出营帐。
营地之前,数名骑士正翻身下马。
被簇拥在前者,一身黑甲,盔缨鲜红。
大步走来时,煞气未散。俊容之上,似凝结冰霜。
“顾同知?”
三字出口,手腕已被扣住。
掌心的热度,顷刻穿透袍袖。
一瞬间,杨瓒眼底微痛,喉咙发干。满心满眼,俱是身前之人,再出不得半声。


第一百四十一章

杨瓒晕倒了。
在医帐前,当着全营人的面,脸色苍白,软倒在地。
霎时间,空气似被冻结。
顾卿弯腰,抱-起杨瓒,黑眸凝结,周身似有煞气席卷,无人敢近半步。
伤兵营前,李大夫正在熬药,想起满营伤兵,见底的药箱,颇觉棘手。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没有伤药,纵然医圣再世,也将束手无策。
杨御史的几瓶伤药,效果极好,奈何分量太少。想救治这么多伤兵,实如杯水车薪,完全不可能。
想救人,还需朝廷下旨,从边卫调运。
天寒地冻,大雪封路,一来一往又将耗费不少时日。伤重者恐难保全。
想到这里,李大夫连声叹息。
正发愁时,头顶突然罩下一层阴影。来不及反应,已被来人架住胳膊,二话不说,抬起就走。
“我的药!”
“小心我的药!”
“徒儿!”
惊呼数声,人已被拖走五步。
“徒儿,看着药!”
听到声音,徒弟跑出营长,李大夫早在十步之外,双脚不沾地,药箱都被带走。
“师父?放开我师父!”
见师父被架走,徒弟大急,就要提步来追。
“不必跟着我,我没事。熬药,先看着药!”
认出来人是赵横,李大夫不再挣扎,扬起嗓子,止住徒弟。见对方焦急之色稍缓,顿了顿脚,终回身熬药,才转过头,问道:“赵校尉,如此匆忙,可有人受伤?”
“事出紧急,还请见谅。”
话落,赵横没有多做解释,加快脚步,很快穿过大片营地,停在一座新搭的帐篷前。
中军大纛立在左侧,数名守卫手按长刀,神情紧绷,如临大敌。
帐帘掀起,两名校尉走出,见到李大夫,顿时满脸激动,如遇救星。
“可是营中大夫?”
“正是。”
“太好了!”
一名校尉上前,道:“快随我来!”
“怎么回事?”
话音尚未落下,李大夫再次双脚悬空,脚不沾地,被“送”进帐篷。
北风吹过,碎雪飞舞。
蓬发遮眼,李大夫叹息一声,无奈之下,只得认命。
只不过,老人家骨头脆,能否顾忌些,小心点,轻拿轻放?
帐中燃着四个火盆,一身棉袍立在其中,少顷便有了汗意。
靠西侧一张矮榻,铺着厚实的毛毡,又压着三张皮毯。如不仔细看,压根注意不到,榻上有人。
顾氏兄弟均在帐内,却不见赵榆和张铭等的身影。
见到李大夫,顾鼎立刻起身,抱拳道:“军汉粗莽,还请见谅。”
“总戎莫要这般,草民当不得!”
认出顾鼎,李大夫忙回礼。
自始至终,顾卿一直没有出声。
坐在矮榻边,握着杨瓒手腕,表情冰冷,一动不动,仿佛冰雕一般。
“请大夫来,是为是杨御史。”
看到兄弟这样,顾鼎眉间皱紧,也是不好受。
谁能料到,杨瓒伤重如此。
简单道明情况,顾鼎上前两步,拍了拍顾卿的肩膀,示意让开些,容大夫诊脉。
万万没料到,顾卿头也没回,声也没出,扣住顾鼎的手腕,向前一抛,直接把顾鼎扔飞出去。
砰的一声,顾总戎贴在帐上。
画面太“美”,非一般人能够欣赏。
帐中校尉倒吸冷气,齐齐低头,坚定表示:标下眼神不好,什么也没看到!
李大夫正打开药箱,见此一幕,药瓶没拿稳,直接掉在地上。
顾鼎无语。
站稳之后,仰望帐顶,默默垂泪。
深呼吸,才没有当场-爆-发,来一出兄弟阋墙。
好,是他不对。
忘记兄弟有这个忌讳,不容人从背后靠近。加上杨御史情况不明,兄弟心烦,以致六亲不认,冷酷无情,逮谁扔谁,可以理解…理解个xx!
扔飞顾鼎,顾卿让开位置,没有半点反省之意。
李大夫上前,小心揭开皮毯,按上杨瓒手腕。
顾鼎擦干眼泪,转过身,大步走到帐边,不顾校尉诧异的目光,猛然挥拳。其势之猛,当能徒手-博-虎,生撕-野-狼。
连出数拳,顾总戎依旧气不顺。
看什么看?
揍不过兄弟,还不许他挥两下空拳?
校尉低头,嘴角可疑的-抽-动-两下,到底没敢出声。
顾总戎和顾同知,当真是同一个娘生的?
看长相,应该是…吧?
帐篷内,李大夫凝神诊脉。
先右手,再左手,又掀开眼皮,看看舌苔,表情变得很是奇怪。
最后,老大夫收回手,拂过长须,沉吟半晌,神情越来越奇怪,甚至对几十年的医术产生怀疑。
“大夫?”
见他不语,顾卿周身气息更冷。
“可要紧?”
“啊?”
李大夫回过神,看一眼顾同知,再看一眼杨瓒,眉间紧锁,差点揪掉两根胡子。
这情况,该怎么说?
杨瓒的伤的确重,必须好生调养,才能痊愈。粗心大意,留下病根,几年也养不回来。
然在现下,人没有发热,伤势也没有恶化迹象,脉息平稳,气息和缓,为何会“昏迷”不醒?
揪掉两根白须,李大夫盯着杨瓒,眼中满是无奈。
唯有一个解释,睡着了。
仔细想想,倒也不是没有征兆。
鞑靼叩边,进犯蓟州,威逼京师。
身为监军,杨瓒常备不懈,组织役夫加固城垣,多日不眠。战况激烈时,更不顾凶险,亲身上阵,率领边军杀退数次进攻,坚守城头,不退半步。
战后,身负刀伤仍不得歇息。
顾晣臣重伤不起,性命一度垂危。谢丕伤在腿上,无法轻易走动,能分担的实在有限。
重布营地,安置伤兵,新设布防,诸多善后事宜,均要杨瓒亲为。期间,为夺战功,守军和援军起了几次冲突,也要他来处理。
一桩桩,一件件,一肩扛起数责,能支撑到现在,已是殊为不易。
为防诊错,疏忽暗疾,李大夫再次查看,比之前更为细心。
最终得出同样结论,杨御史疲累过度,睡昏过去。
“仅是熟睡,并无大碍?”
“回同知,杨御史身负有伤,多日未曾合眼,先时用过药,勉强撑起精神,现如今,恐至极限。遇总兵官与同知归来,顾虑稍减,昏睡过去也是寻常。”
顾卿颔首,冷意稍减。
立在榻旁,毫不忌讳旁人视线,俯下--身,视线凝在杨瓒脸上。白得透明的手指,轻轻滑过杨瓒眉间,长睫低垂,掩去眸中暗光。
顾鼎回身,见到此情此景,口水呛在嗓子眼,突兀的咳嗽起来。
视线在顾卿和杨瓒之间逡巡,来来回回,不下五次。
兄弟,这么多双眼睛,能否注意一下影响?
终于,引来顾卿回视,相似的眸子,冷光更甚,刺得人头皮发紧。
顾鼎不自觉后退半步,下意识摆出防备姿态。
他错了,还不成吗?
好歹是兄弟,千万莫动手!
顾卿收回目光,继续盯着杨瓒。顾鼎几乎咳出眼泪,愈发感到无奈。
老话说的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杨御史聪慧绝伦,惊才绝艳。读书七行俱下,为官卓有远志,以书生之身-剿-匪-御-敌,守卫城池,遇险情而不退,临杀机而不惧,当为世人惊叹。
大战之后,带伤-操-劳,精疲力竭,亦无半声怨言。不是突然晕倒,顾鼎压根不会想到,他的伤竟然这么重。
早年间,兄弟做夜不收,奔袭草原,一去便是几天几夜。回来之后,也是倒头就睡,两日不醒。
想到这里,顾鼎咳嗽渐止,目光又是一变。
这两人都是不要命的主,凑到一起,当真是绝-配。
问题是,一个言官,一个锦衣卫,前者简在帝心,后者是内定的北镇抚司指挥使,这样的“搭配”,亲兄弟都觉头皮发麻。
谁敢上门找茬,好听点,是虎胆英雄,勇猛无惧;难听些,十成嫌命太长,洗净脖子找砍。
“杨御史无事,本官便放心了。”
干笑两声,顾鼎转身离开帐篷。
再不识趣点,兄弟的眼神能把他戳成窟窿。
李大夫微感诧异。
本以为,大纛在旁,此处当是中军大帐。
竟是想错了?
摇摇头,这样的事,不是他该操心。确定杨瓒无碍,留下一瓶伤药,两卷白布,简单吩咐两句,就要告辞离开。
“做多两个时辰,需将人唤醒,用些饭食,再换伤药。”
从鞑靼开始攻城,杨瓒几乎水米未尽,又累又伤,不晕才怪。
想到这里,李大夫神情微紧,再三叮嘱,时辰一到,再不忍心,也要将杨御史唤醒。
汤药可以留到明日,饭必须吃。
“本官晓得,多谢。”
帐帘放下,脚步声远去。
顾卿坐到榻边,凝视沉睡之人,缓缓俯身。
气息渐近,手臂支在杨瓒颈旁,额头轻轻抵住,闭上双眼,隔着皮毯,将人揽进怀中,越抱越紧。
医帐前,杨瓒软倒。
那一刻,心似破开血淋淋的口子。握着微凉的腕子,整个人仿佛冻结。
“还好、还好…”
低暔声埋入发中。
硝-烟,血-腥,冰-冷,伴着独有的暖意,包围方寸之地,终成一片静谧。
顾同知收拢手臂,很是安心。
哪会料到,被抱之人却如铁锁缚身,无意识的皱紧眉头,噩-梦-连连。
不到一个时辰,杨瓒再睡不下去,终于睁开双眼。
面对陌生的帐顶,仍有些意识朦胧。整整两分钟,想不出身在何处。
用力眨眼,睡意渐渐散去。三层皮毯压在身上,像被蚕茧困住,费力挣扎,累出满头大汗,也没能挪动几寸。
动作间,不慎扯到伤处,血渗出白布,疼得杨瓒直吸凉气。
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滚落,恰好被顾卿看个正着。
放下帐帘,顾同知的发上还带着水汽。
盔甲除去,斗篷下仅是夹袄锦袍。
“醒了?”
几步走到榻边,见到杨瓒窘况,顾卿眼底闪过一丝笑痕。
弯腰掀起一层皮毯,回身取来一条布巾,覆上杨瓒额前。
“伤口可疼?”
“还好。”
四肢无力,杨瓒试着坐起身,自然不会成功,只换来一阵头晕眼花。
“顾同知,能否帮个忙?”
“四郎唤我什么?”顾卿挑眉,黑眸深邃,笑意不染眼底。
“同…吔,靖之?”
顾卿又掀开一层皮毯,大手撑在杨瓒背上,小心避开伤口,将他扶坐起来。
“营中有热汤,四郎可要用些?”
不知为何,面对顾卿的笑容,杨瓒忽有些脸红。视线躲闪,只吐出两个字:“劳烦。”
顾卿似未在意,将斗篷折起,垫在杨瓒身后。
“晋地送来两车伤药,一千五百石稻谷,三百腔羊。按照四郎的吩咐,伙夫已熬煮羊汤。”
说话间,帐帘再次掀起,有校尉提来食盒。
盒盖打开,滚烫的热气,夹着胡椒的肉香,蒸腾而起,直冲鼻腔。
“我的吩咐?”杨瓒抽抽鼻子,不错眼的盯着食盒。
令校尉退下,顾卿端起大碗,舀起一勺汤,吹了吹,试过热度,送到杨瓒嘴边。
“自然。”
话音落下,半勺入口。
微有些烫,顺着食道滑入胃中,热意瞬间涌入四肢百骸,额前又出一层薄汗。
“先时下的命令,四郎忘记了?”
杨瓒蹙眉,大脑有些昏沉,始终想不起来,他何时下过这样的命令。
姜汤麦饼的确有。
羊汤?
他昏倒前,晋地的粮食伤药还没送来,何来羊汤?
“同知,这…”
“靖之。”
口中纠正,手下未停。
喂药换成喂汤,顾同知照样熟练。
眨眼间,汤碗见底。
“可还要用些?”
杨瓒摇头。
刚醒来,胃口并不好。
整日未曾进食,反倒不觉得饿,多了反而难受,一碗汤足矣。
放下汤碗,顾卿没有再问。待杨瓒用过半盏温水,换过布巾,为他擦汗。
烛火跃动,摇曳寸许暖色。
焰-心微蓝,偶尔-爆-裂,噼-啪-作响。
两人的影子映在帐上,不断拉长。
杨瓒有些恍惚。
不解的事,想问的话,全都抛在脑后。
自从京师出发,一路北上,调兵御敌,守营卫城,神经一直紧绷,心始终提到嗓子眼。
近两月,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这一刻的安心,珍贵得近乎奢侈。
光线-昏-黄,杨瓒半躺着,微合双眼,没有半点睡意,却是懒洋洋的不想动。
“靖之。”
“恩?”
顾卿侧首,漆黑的长睫,落下扇形阴影。
似被-蛊-惑一般,杨瓒弯起眉眼,抬起右臂,拉住微松的领口,下颌微仰,含上鲜红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