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苑被亲戚拉着去试厨,她是做西点出身的,拥有精细的手指和敏感的舌头,人又长得可爱,嘴巴甜。老师傅说得一口坚硬的广州普通话,笑起来慈眉善目的,对苗苑很满意。苗苑就那么顺利地留了下来,进入实习期,那双曾经制作过无数蛋糕、慕丝、烤派的手又开始学习怎么去捏四喜烧卖水晶虾饺叉烧包萝卜糕…
苗苑对这样的生活很满足,每天学习新的花色,全心全意,有如另一种恋爱。
澄粉在手下揉得柔顺,新鲜碧绿的蔬菜和艳色的虾仁切碎成丁,拌入鸡汤和火腿,细细地调味。食物是充满感情的生命,它们有知觉,会呼吸,如果你爱它,它们才会鲜润可口。中式的厨房远比西点店来得喧闹,四处都是切碎配拌的原料,红红绿绿热热闹闹,白色的蒸气氤氲四散,苗苑掐着表站在蒸炉前面计算出炉的时间。
陈默,如果我在水晶虾饺里放辣椒你会不会觉得好吃呢?
沫沫还是时常打电话过来,与她说起当地的是非,老板体谅她的逃情行为,对苗苗的蛋糕仍然念念不忘。沫沫说老板的店又多开了两家,对各家的管理照顾不及,她现在已经升任店长,手下管着两个小妹,米陆跳槽去了一家正宗的西餐馆,开始奔着大厨之路在跋涉。苗苑心想这真好,大家都很努力地生活,让自己越来越好,怎么只有自己过得粘乎乎的,好像还有一只脚踩在回忆里拔不出来。
沫沫说老板打算在闹巿区开一家专门的西点店,正在四处找店长,要有经验手艺好,文化程度也足够能管账做点财务。苗苑听着说哦,她知道沫沫是在暗示她,只是她现在还没想好是不是要回去,虽然说做生不如做熟,可是那个城巿…好像一晃眼的功夫,就已经是夏末,那个城巿可怕的苦夏已经过去,持续40多度的高温,酷烈的阳光直射关中大地,水泥地上蒸腾着扭曲的热气。
陈默,有谁会给你煮绿豆汤吗?有谁会给你买乌梅茶?你是不是晒得又黑了?
苗苑发现原来时间过得真快,她与陈默分开的时间已经和跟他在一起的一样长了。那个人在记忆中仿佛褪去了一些颜色,变得单纯而美好,苗苑心想我的记性真差啊,我已经快要忘记他的缺点了,为什么记忆是这样倒着来的呢?还是美好的东西总会在我们的大脑里刻下更深的痕迹?
有时候苗苑会觉得陈默还在她身边,还是那样平淡地沉静地存在着,呼吸就在她身边流转,好像一转身就可以看到那抹深绿的色彩。她教会大师傅善用淘宝,天南海北地去买最地道的材料,店里的几个学徒一起团购新疆的葡萄干,有一种长长的有核的深红色果子,滋味甜美非常,苗苑不小心吃了太多,到了晚上牙齿尖锐地剧痛。苗苑躺在床翻来翻去地睡不着,无论是看书还是上网都不能缓解,她在半夜三点拿着手机翻看,图片收藏夹里一张张地点开,最后停在某一张模糊的影相上。
画面里的男人高大英俊神色错愕,苗苑踮起脚,轻轻吻在他的嘴角。
陈默,你还记得吗?
在那个冬日的雪后,你曾经给过一个女孩爱情最美的幻梦,即使你觉得那只是无所谓的举手之劳,却是她这一生最珍贵的财宝。这张照片曾经随着她的手机一起丢失过,她寻遍了同学好友,把它又找了回来,可是像素已经被压低,不再清晰,如同她的记忆。
苗苑把手机放在枕边。
陈默,你真像是我的蛀牙,总是在甜蜜过后,给我最尖锐的疼痛。
起初的时候我们都不懂得爱是什么,从来不知道爱上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总是以为爱是一种很神秘的东西,我们自己在虚空中幻想爱情到来的方式,以为它会像电闪雷鸣那样地发生,轰轰烈烈地继续,我们做很多事,要求很多,我们患得患失,我们心酸迷茫,我们快乐痛苦,然后明白爱情并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
上半年对特警队的大比武,五队大获全胜,总队领导欣喜不已。总队长抱着陈默的肩膀亲切询问,想要什么尽管开口。陈默的表情克制而冷静,他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总队长不高兴,说年轻人别缩手缩脚的,要敢于付出敢于索取,要大刀阔斧地干,要信任领导。陈默苦笑,表情诚恳,我现在真的什么都不需要。
我想要时间能倒流,你是否能帮我?
对不起,苗苑。
这半年来,陈默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逛街走过古城墙,一个人去喝巧克力,不再是原来的味道,绝不是原来的味道。听说制作一块海绵蛋糕需要十八道工序,而那只是苗苑会拿出来给他的极小一部分,他从来不知道,他一口咬下去,原来咽下了那么多的心血和时间。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从来不知道他看似平和快乐的生活,需要另一个人在背后那么多安静的付出和努力。
对不起,苗苑,请原谅我的狂妄无知。
31.
当名叫秋天的那只老虎还在耀武扬威的时候,苗苑提着行李回到了那块古老的土地,老板打算在粉巷旁边开一家精制西点店,试吃了好几个厨子总觉得不够,不是口味不地道就是做出来的东西不好看。店子开始在粉巷,摆明了就是要做白领女人的生意,老板有心把这家店当成招牌来做,在人员的选择上慎之又慎,到最后,还是在沫沫的提点之下又想起了苗苑。
老板亲自打电话邀请,那效果总是不一般,苗苑忽然有了一种优秀员工的自豪感。沫沫趁热打铁,说就看你那点出息,你要还是看到了陈默就不能动脚,你就别来了。
苗苑拍桌子,你别太瞧不起人!
一脚踏出西安火车站,苗苑深吸了一口气。
陈默,我又回来了,走在与你相同的土地,呼吸与你相同的空气,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生长。
西点店的地址已经选好了,正在做内部装修,苗苑积极主动地参与到设备和原材料的选购中,在初秋的艳阳中忙得挥汗如雨。古城残酷的夏天还剩下一个尾巴,街边的杨树上,秋蝉正在做一年里最后的嘶鸣,苗苑看着初具规模的小店幸福地擦着汗。
陈默虽然不擅应酬,可是在其位谋其职,有些时候有些饭也不得不去凑个热闹,好在大家都知道这人的脾气,不会对他玩笑开得太过。城里新开的西餐店,有人说好,于是就有人约着一起去,陈默推辞不掉,过去当个陪客。
这地方不错气氛也好,酱汁地道肉质肥嫩,陈默慢条斯理地切肉,视线略略一飞一扫,看到在坐各位竭力地COS出优雅精英的气质就觉得好笑。他想起夏明朗烤的山羊腿,一刀下去热油滋滋地冒出来,撒上粗盐和孜然就是会把舌头都能咬断吞下的美味。同桌的一个人低低咒骂了一声,从酱汁里挑出一小段头发,马上就有好事者叫来了领班。
陈默安静地作壁上观,他对这种事没什么兴趣,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懒得开那个口,再说了饿到极处他什么东西没吞过,头发太小儿科了。同桌那几个也是借题发挥,头发事小,面子事大,领班顶不住只能找厨房的人出来道歉,陈默看到那个小厨师的脸,眼底亮了亮,站起来笑道:“是你啊,好久不见了。”
他走过去揽住米陆的肩膀,转身对桌上的人说道:“我朋友,算了算了啊,一根头发的事闹什么闹?”
桌上有人知道他的脾气,那是绝对不会轻易开口揽事的主,马上就有人去拉另外那两个,打着哈哈说:“陈哥既然是你朋友那就两说了嘛。”
米陆一个新手被人推出来顶这档烂事心里正郁闷着,冷不丁看到陈默居然出来救他,顿时傻愣愣地张了嘴,陈默推他,说出去陪我透个气。米陆的脑子还没转过来脚底下已经跟着走了。
入了夜,太阳隐去了白天的燥热,夜风吹到脸上时带了丝丝凉意。
米陆跟着陈默走到门外,西餐厅的位置讲究闹中取静大多开在主干道的支路上,陈默看着夜色中悠闲来去的行人,仿佛不经意地问:“最近和苗苑还有联系吗?”
“嗯。”米陆不太清楚陈默是否知道苗苑又回来了,说话很是谨慎。
“她现在还好吧?”
“应该挺好的吧。”米陆说道,上次看到的时候说说笑笑的挺开心的。
“有…男朋友了吗?”陈默到底还是忍不住,微微转头,把米陆的脸斜斜地罩进视线里。
“这个,不太清楚。”米陆心中警惕。
“噢。”陈默淡淡地应了一声。
米陆也算是好孩子,说了谎话骗人,看陈默的表情就有点不忍心,虽然陈默现在看起来整个就是一面无表情,可面无表情常常会让善良的人们联想到隐忍啊、内伤啊,这一类又萌又让人心疼的词,于是米陆犹豫了一下,凑过去对着陈默说:“我觉得吧,你现在这样不好。”
陈默失笑:“你又觉得我的人生没意义了吗?”
米陆顿时大囧,与中华大地上的大部分人不一样,米陆同学是个有信仰的人,一个有信仰的人总会不自觉要渡化别人,因为他们觉得你过得苦,你没有信仰没有依靠。所以米陆习惯对所有他刚刚认识的人问一个问题,那就是:你觉得你的人生有意义吗?当他第一次这么问沫沫的时候让沫沫给抽了一顿,苗苑则很虚弱地被他问傻了,纠结了两天自己的人生到底有没有意义这么哲学的话题,只有陈默斩钉截铁地回了他一句:有!
做为第一个如此坚定沉着地回答这个问题的人,米陆当时直接被陈默那种坚定的气势给震惊了,因此对他印象深刻,于是他现在讪讪地笑道:“我只是觉得你还是应该要给自己找个信仰。”
“我有。”陈默转头看向他。
米陆被他目光中那种沉着所吸引,好奇问道:“什么?”
陈默想了想:“跟你说不清,但是我有。”
米陆泄气:“好吧,就算你有信仰,可我还是觉得你需要主的指引,因为你不懂爱。”
陈默于是笑了,这年头是怎么了,小朋友们的日子过得真学术,情啊爱啊的成天挂在嘴边说,都快开辩论赛了。
“那你说爱是什么?”陈默挑了挑眉毛,逗他。
米陆的表情马上变得严肃起来:“爱是恒久的忍耐,爱是…”
“不,爱不是!”陈默猛然打断了米陆,他忽然想起那一天苗苑哭着对他说她到顶了,她再也不能更爱他一点了,她累了。
米陆惊讶地瞪着他。
“爱不是,不要忍耐,至少不要恒久地忍耐,因为忍不到,还不如不忍。”陈默感觉到心口缓缓地抽了一拍,好像血流过猛,一下子堵上了,不过血的感觉。
米陆惊诧地看着陈默忽然间沉寂,用力在自己肩膀上按了两下,转身走开,笔直的背影溶在餐厅暖黄色的灯光里,却有种莫名的怆然。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
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
米陆默默背诵这段他早就铭记在心的教诲,忽然觉得,是啊,这段话不是好,是太好了,太好太好,好到做不到,反而变得不那么好。
紧赶慢赶的,苗苑总算是赶在国庆之前开了店,正宗的欧式装修风格,连灯光都是莹晶的暖黄,迎街一面剔透的玻璃大窗像是糖果屋的冰糖窗子,整个西点面包的制作过程都放在行人的眼皮底下,这是绝好的广告,这也是绝大的挑战,苗苑决定要给自己更多的考验。
老板对这家店看得很重,国庆开业大酬宾,他专门多派了三个人过来帮忙,日夜轮班。
大块的抹茶慕丝切成丁,放在玻璃碗里任人试吃,清苦甘爽的口味,适合这样清朗燥热的秋。苗苑让人在门口用电热的烤盘烘烤巧克力蛋酥薄片,缠绵馥郁的甜香在空气中浓稠之极,好像每一个空气分子都在欢快地手拉手跳跃着,浓香醉了半条街。
门庭若市,老板很满意。
三排长原杰在这个国庆的末期失了恋,他的高挑的精致的干练的女朋友终于不耐烦再去调教他跟上自己的格调,决心要直接换个有品味的男人,郑重其事地跟他说了声拜拜。
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原杰做人一向比较轰动,所以失恋也失得轰动,他COS陈默做操场疾走,一百圈之后让人给抬回了宿舍。陈默站在门口叹气,看来队员的体能素质有待加强,连失个恋都失不起这像什么样子?
士兵们看陈默来了,就都退了。原杰坚毅地看着陈默,眼中有隐约的泪光,他说,队长你放心,我保证不会耽误工作,我我我,我其实…
陈默拖了张凳子坐到原杰床边,他说其实我觉得你也不用难过,那女的对你也没什么好,你再找个更好的不难。
原杰僵硬着满脸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心想,我真傻了,这忠心表得,难道还指望队长能说几句暖心的话来安慰我?
原杰往床里缩了缩说队长你让我缓一下,明天就能好。陈默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明天哈?原杰想了想,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后我要还这样,你把我绑到靶子上去打。陈默点头,原杰忽然感觉到背后腾起一阵寒气。
陈默说我去给你买点酒?原杰摇头,他说我喝酒喝不醉的净头疼。陈默面无表情地说哦,原杰便心理阴暗地感觉到陈默在瞪他,于是他低咳了一声试图转个话题,他说队长我能麻烦你个事不?
陈默点头。
原杰想了想,表情就有点沧桑,他说你能帮我去买块蛋糕不?国庆那天我和小娆去逛街,她尝了人家捧在街边的一个抹茶味的小蛋糕就想让我给她买,我一看那么小一块就得十五块钱就说贵。结果她就不高兴了,她今天打电话给我说她刚才自己给自己买了两块蛋糕吃了,她吃完以后决定甩了我,她跟我讲,她想不出有啥事是我能干而她不能干的…所以我就想知道那,那玩意儿到底啥味道…
原杰只觉悲从中来,眼泪汪汪地看着陈默,陈默心想人家就从来没想定下心来跟你过日子,其实那蛋糕好吃坏吃都不重要。
陈默说好,就这么点要求组织上还能满足你。
原杰撑起来补了一句,那家店就在粉巷靠南大街那个路口,名字叫人间。
陈默站在门边愣了一下,说噢!
真神奇,挺神奇的,不是说天堂太远,人间正好吗?怎么净扯些人间悲剧啊?
下午,正是阳光最好的时候,不是夏天时那种热辣辣的毒,秋天的阳光干净明快,几乎可以感觉到光线的颗粒落在身上跳跃,陈默开了车窗吹着风,一路开到闹巿区去。
人间。
他探头找,精细锐利的眼睛扫过街边匆匆一闪而过的招牌,于是…到了…
陈默熄了火正要下车,手指停在钥匙上凝住了。
看错了吗?那自然是不可能的。陈默顿时感觉到自己的视野被缩小了,就像是从狙击镜里看到的目标,十倍放大,精准地套住苗苑的脸,他的眼睛里只有她,别的什么都没有。
苗苑半低着头在揉面粉,额角的一缕细发从白帽里跌出来飘拂在腮边,随着她呼吸微微浮动,她转头去给炉子点火,发丝抿进了嘴里。苗苑停下来愣了愣,看着自己手上白乎乎的面粉,扬起脸,一只男人的手闯进陈默的视野中,用尾指挑开了那缕头发。
陈默迅速地扩大了他的视野,那是个干净修长的男人,穿着一色一样的白厨师服和纸质高帽,眉目平和,眼角带笑,陈默确定自己非常地不喜欢这个人。苗苑停下来看着自己的头发无奈地笑,男人的手指又探过来,帮她把发丝勾到耳朵后边去。陈默从苗苑上半身细微的动作中判断出是她在桌下踢了那个人,那应该是一种帮忙的提示,陈默莫名地感觉到心里舒畅了些。
天很蓝,风很轻,人间的玻璃窗干净得好像不存在,陈默安静地坐在车里看着苗苑忙忙碌碌。
阳光在空气里划过恰到好处的角度落在苗苑的脸上,陈默看到苗苑脸颊上细微的绒毛在明亮的光线中晕染出薄淡的金色。
融化的巧克力被倾倒在洁白的大理石板上,橡胶刮刀翻炒着,顺滑的巧克力浆结成半凝的固体。
苗苑将它们铲回玻璃碗里与原来剩下的巧克力浆搅拌在一起,固体软化,重新融合成泛着丝光的浆液。几个已经成形的蛋糕被齐整地摆放在工作台上,苗苑端着玻璃碗倾斜手腕,调过温的巧克力液流畅地淋上去,凝成光洁的镜面。
陈默微微闭上眼,仿佛可以闻到巧克力从半空中跌落时所激起的爆炸似的浓香。
窗外是熙来攘往的人群,陈默看着车子一辆一辆地从他眼前滑过,街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天色渐暗,阳光里渗进了金与红的瑰丽因子。人间的大门被不断地推开,人们抱着一只只方正的纸盒从里面走出来,脸上带着幸福甜蜜的神采。
生意很好,苗苑一刻不停地忙碌着,她把调过味的巧克力浆滴到手背上测试温度。陈默看着她低头舔尽那块褐色的浆液,表情凝重,若有所思,眼中有种陌生的锐利。陈默忽然记起他其实是看过苗苑干活的,有一次苗苑在关店之后带着他潜进人间咖啡馆的厨里借用烤箱,制作那种带着微酸口感的绵软的蛋糕。那时候的苗苑不是像现在这样的,那时她满眼幸福而期待地蹲在烤箱前面念念有词,陈默从身后抱住她,苗苑回头扬起脸看着他笑,暖暖的身体窝在他怀里像某种毛绒绒的小动物。
陈默在回忆中不断地亲吻那张明媚而甜蜜的笑脸,他努力回味每一点细微的感觉,苗苑迷蒙的双眼中流露的羞涩缱绻,舌尖滑嫩,温柔地蠕动。
32.
陈默在车内坐了很久,从艳阳高照到日薄西山,一直…到店家开始打烊。
他安静地观察着,非常地耐心而且平静,就好像回到了几年前,长久地观察某一个目标,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念。他的视线被苗苑的一举一动所牵引,他发现原来那个男人是面包师,在硕大的黑色铁板上均匀码放一个个洁白柔软的小面团,苗苑偶尔会去帮他刷蛋液。他们两个再加上一个打下手的小女生,一直在忙碌着,转来转去,可是手上的动作有条不紊。术业有专攻,任何一项工作如果能做得好,都是优美的。
夜已深,苗苑笑着与同事打招呼道别,那个男人用铁勾把卷帘门拉下来,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陈默看到苗苑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眼神中似乎有好奇,像是马上要走过来的样子,陈默心里猝然一惊,手上的钥匙一转,发动车子滑了出去。他在后视镜里看到苗苑站在街边愣了一下,转头向另一个方面走去。陈默在前面的路口折转,绕到苗苑前面去堵她。
十点多钟的大街上仍然很热闹,陈默轻而易举地就跟上了她,这女孩仍然没什么忧患意识。苗苑住在一个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建造的旧式公房里,楼很破但地段不错,外墙上涂着新鲜的涂料,可是楼道中又脏又杂乱石灰剥落。陈默看着楼道里的声控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最后在四楼的一个窗口乍开了一朵暖莹莹的灯花。
陈默想起苗苑曾经说过,将来有了自己的家,玄关和客厅里的灯一定要是黄色的,日光灯虽然明亮,可只有像火焰那样的色彩才能温暖一个家。
一个家。
陈默想起他原本是有家的,可是他从那里面逃了出来,再然后,他就没家了,宿舍就是他的家。
陈默走到楼下仰起头,呆看那朵温柔的暖黄色的光,一直到它熄灭。
原杰那天等到熄灯都没等着他的蛋糕,不过,以他的胆色自然不敢去追问陈默为什么放他鸽子,于是陈默理所当然地忘记了这件事。第二天,广大拥有着雪亮双眼的人民群众敏锐地发现陈默有点心神不宁,可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说多错不说不错的基本原则,人民群众都不约而同地借鉴了陈爸爸给他儿子起名时的创意。
那天夜里,陈默在午夜梦醒,看着窗外明亮的月光,他忽然想通了一件事,自己为什么要躲着她呢?毕竟他们好歹也算是性格不合友好分手,他实在没有必要这么鬼鬼祟祟地好像个偷窥狂似的跟在她身后啊!
陈默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心想,我果然是傻掉了。
然后,他的心里又疼了一下,想,我果然是喜欢她的。
陈默专门准备好,他刮了胡子,换上新洗过的干净衣服郑重其事地出门…买蛋糕。
走到人间的时候,苗苑正在忙着制作巧克力叶子,她把巧克力融化,用一个小刷子把巧克力浆涂抹在洗净的树叶上,等到巧克力凝固之后剥开树叶,就能得到一片栩栩如生叶脉分明的叶子,很神乎其技的创意,陈默站在窗口欣赏了一阵,走过去推开门。
前台卖蛋糕的店员笑着说欢迎光临,陈默看到她胸前的名牌:王朝阳。
“王朝(chao)阳。”陈默轻声把这个名字念了出来,他记得原来队里信息支队的队长就叫这个名。
“王朝(zhao)阳。”王朝阳固执地更正。
陈默点头,表示他记住了。
苗苑做好了一堆树叶无意中抬头,目光蓦然地被定住,嘴唇微张,惊愕地看着陈默。陈默敏锐地感觉到她的注视,轻轻向她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苗苑想笑得从容点,可是紧张而僵硬的嘴角弯得很难看。她连忙故作忙碌地转过身,心跳得像飞起,刷子在手中发抖,尚未凝结的巧克力液沾了一手,等到她深呼吸控制好心跳回过头去的时候陈默已经离开了,苗苑愣在当场,满脸怅然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