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啬年纪确实是大了点,但他是一杯上好的醇酒,逾陈逾香;华阳跟他一比较,真是太稚嫩了,海京对自己点点头,是这样的。
可是,会不会受宠,比较这个,有用吗?身为帝王,日理万机,案牍劳形,累了倦了不就是要找一个解语花妙人儿安抚一下,放松一下吗?这个李啬整天里不咸不淡,龃龉以对的,任谁处了都会觉得没意思的吧?何况是帝王的恩宠,能得几回好?
海京刚刚给自己打的那颗定心丸又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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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啬主子早上喝了一碗肉桂山栗粥,中午按陛下的吩咐备了膳,他的兴致不是很高,只有粳米煨黄鳝多动了几箸子…昨个儿淋了雨,今天有些咳嗽。太医看过了,没开方子,就留些贝母梨膏,又嘱咐了奴才一些饮食克忌,让奴才好些养着。”
“他放诞无忌,你们当奴才的十几只眼珠子看着,怎么不劝一劝?”
他连皇帝都不甩,他们几个奴才下人又怎么劝得住?
海京张着苦瓜脸,唯唯诺诺,一边察颜观色。凰艳的面色平淡,似乎无任何异样,眼窝下方却笼罩着淡淡阴影。
海京心里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第一次看到主子这般实心实意地对一个人,却未曾想到,对方是个性情凉簿之人。
他小心冀冀道:“陛下,冷落了五天,想来啬主子也知道错了,陛下这般关心,奴才舌笨口拙的,怕是形容不好。陛下何不亲自过去瞧瞧?”
凰艳笑了一下,海京立刻头皮发麻。
“朕只是曾经做了亏欠人家的事情,如此而以。你明白吗?”
他夺走他的江山,在他面前,却一直一败涂地。
他曾饲养过二只游隼。它们都一样有着淡蓝色的羽翎,夹着黑褐色的干纹和横斑,眼神凶猛,钩喙锐利,可惜其中一只左脚瘸了。他嫌弃瘸脚那只残缺,对另外一只自然差别对待,不仅饲以精脍细炙,还让它住进最华丽的笼子。后来在一次狩猎的时候,二只游隼同时进了猎陷,瘸脚的那只挣脱了出去,反倒是他精心饲养的那只,死在了里面。
太过在意,反而失去。
因为喜欢,所以任其一再践踏。
案上有一方浅云蜀盏,已不知给他磨挲几回。
他诉: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
他回: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旧情怀,消不尽,几时休?
他多情地填上了词,却将它揉碎。
凰艳想,那就这样吧。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我也可以不悲不喜,不是非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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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京出来时便给乐弥拉到一边,海京虽然对乐弥高升了自己的位置有些小肚鸡肠,但毕竟是七八年的老兄弟,给哄了几句,拉下的老脸便松了不少。
乐弥说:“好哥哥,兄弟最近遇到了一件为难事,老哥哥得帮帮我。”
海京一见是有事相求的,官谱儿立刻便摆了出来。乐弥悄悄往他兜里塞了一大叠票子,咬着耳朵悄悄道:“你七我三。兄弟没敢藏私。哥哥伸个手。”
海京啐道:“别,说清楚了再来,别推推搡搡的。”虽这么说,手一捏那银票子的厚度,就不舍得往外推了。
“哥哥还记得皇后手下的那个银红吧?那丫头曾与我好过了几回…”原来离琉心自软禁隔日便病了起来,这几天越发沉疴。口中不清不楚地喊着要见李啬。她手底下的侍女银红倒是个忠心的,虽然奇怪,但仍是悄悄托人买通了外人想给李啬那边传个话,但传讯的人还未得其门而入,便在外围给皇廷靖云骑拦住。不得以将主意打到乐弥这边。乐弥与银红私底下是有些瓜田李下的,又见不是什么大事,银子又使得丰盛,便允下了。
海京人是老油条了,平时个睁眼瞎,很多事情都装糊涂,其实心内跟明镜儿似的。一听这等浑事,当下翻脸,二话不说便将银子砸了回去。
往回走的路上,海京一边琢磨,将自己的前程仔细加加减减了一番,越发觉得如今自己处境尴尬。皇上将自己调到李啬身边,虽说是信任,但是配上这么一个高傲得棘手的主儿,承宠的日子遥遥无期,脚步倒是伸入了冷宫一半了;在皇宫这么个万紫千红百花开遍的地方,无宠便代表着失宠。
思前想后,海京觉得李啬最大的敌人不是什么华阳公子什么绿姬夫人,而是他自己。
才到无名阁楼,便听莺十二急轰轰的声音冲他喊:“公公,匣子里的白布怎么没有了?”
海京一呆,一时半刻反应不来。楼上那位极端不爱惜自己的常受些莫名其妙的伤,前些日子手臂故意让莺一啄了一下,害得莺一二根手指差点就给凰艳废了,亏得一帮人拼命求情才作罢;这几天一直要给李啬手臂处的伤口上药换布,昨儿个刚好用完了,因为伤口已经结痂不需要缠布了,因而一时半刻没到敬事房领。
半晌后海京才反应过来,楼上那位,又受伤了。
海京气急败坏的往上跑。
楼上面的莺三正死死按住李啬的一个只左手。地面散了一段樟木和刨片,滴满了鲜红的血。事急从权,海京匆忙找了一件干净白衣裳,莺十二用力将它扯成布条。敷上金创药,包扎。
在满朝文武面前都威风凛凛的大太监,杀个人连眼睛都不眨的莺卫,为这么一点破事,弄得一个个满头大汗。
海京差点跪下嚎了起来:“我的祖宗,你手臂上伤刚好,怎么又整受伤了?”
李啬笑道:“真是烂船也有三斤铁,这么一个小东西,操作起来真不好拿捏。不过只削了一小片肉,皮肉之伤,你们别紧张。”
海京眼圈红了,求道:“奴才将这害事的东西丢了,您别弄这个了好不好?”
李啬说:“不好。”
莺三和莺十二对望了一眼,默然。
一番挣腾,天气也暗了。海京布了膳,李啬对满桌子的东西却瞧也不瞧,只开口要酒来。海京苦哈哈道:“好主子,咳成这样,别喝了。”李啬指了指手指,说痛得厉害。
半夜里,海京给李啬的咳嗽惊醒,忙给他倒了贝母梨膏喝了。烛光摇曳中只见李啬散着墨一样的黑发,白袍子的大襟口松垮垮地挽着,露出纤美骨骼,一对深幽眸子凝结了时光般,安静而悠远。
海京见他一对眼眶咳得微红,白日里对他各种各样的怨气也淡了。一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没忍住又苦口婆心地劝:
“这人啊,不该太较真了。事事好强,不是苦着自己吗?陛下对你有多好?捧在手心里,握多一分怕重了,少一分怕掉了。他拼命地想对你好,你何必挖空心思跟他作对呢?"
李啬似乎是笑了一下,捂嘴轻声地咳。语调有些漫不经心:“你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海京急道:“奴才心里明白着呢。这几日便宜了谁?绿姬,还有玉雉宫那位!既然进了宫门,就别存别的想法了。难道你想一辈子这样,老死在这里?”
李啬想了想,点头。“你说的,都很对。”
第十一章
不甘寂寞,这是人之本性。
这世上圣人没几个,要一个人从风光无限到杳无声息,那是非常困难的。
离相是开国功臣,也是权臣。自开国来疯狂为自己敛权,权势日益壮大,庆和三年后,与帝的磨擦日益激化。自古为官为臣,有权而不恋权,到位而不越位是座右铭,但是做到的,往往没几个。
不在激流中勇退,终是黯淡收场。
离相所拥有的坚实后盾,贵为皇后的女儿,官拜大将军的儿子与数不清的幕僚在一夜间,好似都土崩瓦解。
一切就那么抽丝剥茧一般地进行了。先是皇后涉嫌私放囚犯遭到了软禁;紧跟着,漕河封云骑贪墨一案起了个引子,朝中三分之一以上的官员都受到了牵连,流放,降职的,禁足的,静悄悄消失的…二日后,帝下旨斥责,湮州四处窜行为凶的流寇为何迟迟不清,离相官拜大将军的儿子领了圣旨后便匆匆忙忙往湮州剿匪去了;隔日,帝下旨,离相年老渐衰,念其开国有功,不忍其辛劳,特封为荫恩侯,迁陡至北仲县颐养天年。
离相很不甘心,不相信自己在几个回合之间,已经四面楚歌。可是紧跟着传来的儿子在剿匪过程中阵亡的消息,让他知道,大势已去。
十年的堡垒,崩塌于一夕。
他一直,太小看凰艳了。
不过,他还有一个皇长子外孙。他想,还不是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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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啬的咳症不见好,反而有加重的趋势。海京不敢怠慢,一大早又将太医挖了过来。
天刚朦亮,李啬夜里没有睡好,正要迷糊睡去,蓦听几声惊叫自外头响了起来。
才离开没多久的太医的声音惊慌失措地喊道:“海公公,快救命啊!大皇子他…”声音嘎然而至,紧跟着一阵兵器交接的撞击声。
“我杀了你们这班狗仗人势的狗奴才!离家是倒了,可我这堂堂正正风国嫡皇子还没死呢!你胆敢将一国之母丢在一边,跑来给个下贱的男宠治咳嗽,看我不废了你!”
“大皇子请息怒…内苑不准持剑,大皇子再不住子,莫怪属下无礼了…”
“滚开!”
李啬给吵得没法,才披衣起床,外门给大力地撞开,一柄长剑朝面门直射而来!
李啬略一侧头,长剑贴着他的面颊飞了过去,钉入床柱之中,余颤不止。
剑刃冰魄寒光直晃晃打在李啬眉眼之间。破门而入的小少年看到这一生最妖魅的一个境头:黑发如丝的男子,慵倦的情态,淡漠的眼神,在白色剑光笼罩之中,安静地看了他一眼,五指迸成拳头,侧过脸轻轻地咳了几下。
他是出生便长在云端的龙裔,何时曾受过这样漠视?愣了一下之后越发怒形于面。后头跟过来的海京一下子便抱住了他,哀求道:“小祖宗,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快跟奴才回去吧!"
那小少年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早先手中执着利剑,一群下人怕伤了人,只敢不紧不慢地粘着。此时一给抱住,便挣扎不开,只在嘴里一劲发出愤怒的斥责。
莺卫默默站在一旁,皇廷靖云骑的卫队长陆青空弯身行礼,一脸的尴尬:“卑职失职,请公子降罪。”
李啬微微一笑,朝他打量了一眼,道:“我没有官职,大人不必多礼。”指了指那个少年,对海京道:“放了他。”
海京一呆,那少年大力挣扎,趁着海京一愣神便挣脱开去,三二步冲到李啬面前。眯眼打量着他。
李啬也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但见他一身的龙形暗花图纹的青色绸缎,头戴金丝冠,额鬓旁边的头发扎成二根小辫垂在二侧。眉眼还有着孩童的稚嫩,却满盛骄横之色,此时更是乖戾不驯。
一个缩小版的凰艳。
李啬问他:“你叫凰昱?”
“大胆!你敢直呼本皇子的名字!你——”上去用力拽李啬手臂,却发现根本拽不动。不由气急呵责海京等人。
莺卫已经闪开了去,海京与陆青空聋子哑巴一样,脸垂向地下。
“你这个该死的男宠,比玉雉宫那个贱人还可恶!见了本皇子居然不参拜下跪?”
李啬问:“几岁就开始练开了?”
凰昱眼神凶狠:“要你管!”
李啬又咳了一声,轻声说:“剑抓得很牢,可惜握错了。”
凰昱小脸立刻涨得通红。
李啬说:“你把剑拔出来。我们来玩一个游戏,我就坐在这里不离开,十招内你若能劈中我的衣角,我就放你回去。”
“若劈不中呢?”
“劈不中,你就要吃点苦头。”
“不会劈不中,本皇子连你的狗头也一并劈下来!”凰昱铮一声,便将剑拨了下来。
海京紧张道:“主子…”李啬截住他的话:“出什么事,我一力承担。”
凰昱招呼都不打,呼一声便提剑刺了上去。
第一剑,剑直刺,李啬险险后仰,后背几乎平行床榻,轻松地避开了去。
第二剑,剑横削,李啬不仅不避,反而向前滑行,上身蛇一般自剑锋下面穿过。
第三剑…
第十剑也劈空的时候,凰昱软在地面,气喘吁吁,李啬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变化。
“你可服了?”
“我不服!”凰昱牙一咬,握紧了剑又扑了上去。李啬伸出二根手指一挟,剑刃弯成一道弧,嗡的一声,脱手飞出。李啬手一伸便捉住他的衣襟:
“你骄横无礼,鲁莽无知,我替你的父皇教训你。”
凰昱大吵大叫:“我不服!我不服!”
李啬手一伸,便将他自窗口仍了出去,扑通一声,掉入水榭里面。
海京与陆青空吓得面如土色,正要没命往下赶,李啬在倚在窗橱旁边,歪头看着凰昱在水榭里面扑腾,淡淡地说:“不准去。”
海京脚下没力,颤声道:“主子,大皇子他自小娇生惯养,可受不了这罪!"
李啬笑道:“水榭的水浅得紧,不会死人。你们给我等着,他若是自己爬不出来,就让他在里面呆上半柱香。和水榭里的金鲤做做伴儿。”
陆青空给李啬唇边一抹冷淡的笑骇得后背发凉。之前常听下面的人悄悄嚼牙,说这位新来的神秘主子性情放诞,行事常有出人意料之举,如今算是见识到了。
稍刻之后,凰昱自己从水榭爬了出来,浑身直打跌,盯着李啬的眼神象在看某个妖魔。
他这一生,从来没遇过如此挫折。
李啬来到他面前:“不管你服也好,不服也好,我给你一句良言,回去把平时太傅教导你的那些,好好捋捋。”他微笑地揭开贴在他脸上的一缕发丝,凑耳过去道:“你的外公倒了,你背后的靠山没有了。昱皇子。”
凰昱的面色青白,眼里一片空茫。
李啬朝海京挥挥手,示意他将人带走。
海京哆哆嗦嗦道:“好主子,奴才先带他到上面换换干衣衫…”
“直接把他带走。”李啬细声说:“水榭里面的水怪脏的,莫污了我的地板。”
海京不敢再多言,把凰昱包里怀里抱了便走。
行了一段路,凰昱仇恨的哭声才崩溃出来:“我要告诉我父皇!我要杀了你!我会杀了你!…”
李啬听而不闻,才要转身,眼光一掠,却顿在当场。
一株桅子树旁,凰艳静静站在那里,眼光越过了虚空,定定投在他的身上。
不过五日没有见面,却好似隔了一整个春秋。
李啬捂嘴强忍喉间的发痒,对他笑了一下。
凰艳大踏步地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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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陛下,庶民觊越了。”
“你教训起朕的儿子,倒是冷厉无情。”
“昱皇子真的很象陛下。”李啬眨眼:“教训起来,分外让人畅快淋漓。”
凰艳一手搭在他的腰侧,稍一用力,便将他整个人带入怀中,嘴唇轻轻沾了一下,在他的颈侧落下轻如蝶冀的吻。
“何必这么迂回?朕的寝殿就在长辰宫。想教训朕,随时可以过去。”说着,不等他推开,便先退开了二步。
李啬顿时觉得有什么空了,但是他没有动。
“昱皇子看来受了很大的打击,陛下还是赶快过去看看吧。”
凰艳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海京这一次受了不小的惊吓,回来便不停絮絮叨叨地抱怨,李啬有些心不在焉,只当是听不见。
下午凰艳让乐弥送来了一瓶百合固金丸,说是对咳嗽有奇效,吩咐海京仔细盯紧了李啬按时服下去。海京又转悲为喜,没住嘴地往李啬面前夸陛下这个陛下那个,直把李啬罗唣得烦了直接轰了出去,才悻悻然作罢。
隔日,李啬正在反复揣摩他的设计图,凰昱居然又来了,后边还跟着他的贴身太监与一脸不安的陆青空。
凰昱面色有些苍白,但姿态一如继往地傲慢,一看到他,就问:“你就叫李啬?”
李啬冲他挑了挑眉。
凰昱仰起下巴,道:“是就跟我走。”
这下子连李啬也有些讶异。“理由呢?”
“就凭我是皇子!你这个卑微的男宠!”
李啬直接对旁边的海京说:“赶出去。”
海京眨巴着眼,一脸为难。
李啬喊:“莺十二!”莺十二面无表情地出现,象不认识眼前的人的身份一样,直接做了个请的动作。
莺卫没有任何官职,但隶属皇帝最任信的亲信使他们超越了品阶的限制,除了听命于主子,他们谁也不甩。凰艳将几人划到了李啬这边,是为了监视,同时也给了李啬支配的权力。
陆青空和凰昱身边的太监见势,嘴里便直劝凰昱回宫。凰昱不由得急了,冲李啬喊道:“你一定要跟我走!我的母后病了,想见见你。她病得快说不出话了,我一定要帮她达成这个心愿!”
“昱皇子慎言。皇后娘娘贵为一国之母,怎么可能与我这卑微男宠有什么干系?宫规无情,人言可畏,皇子不为庶民想,也要为皇后娘娘想一想。”
凰昱听他话里惫懒猥琐,有轻侮自己母后之意,登时大怒,一时间又要扑上去,给他的太监抱住。李啬想了想,非常客气地说:“殿下回去就替李啬给皇后娘娘请个安,恕李啬身份卑贱,不能过去亲自问候了。”又冲陆青空道:“猗陌曲水这边都是由你巡哨,若不放行,谁也进不来。昱皇子身份尊贵,若在这边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可脱不了干系,明白吗?”
陆青空面色发白,不敢相信李啬竟敢这样□裸地威胁。凰昱再怎么说都是皇长子,出了意外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当下只差点立军令状,再也不放凰昱进来了。
这一个插曲,使得凰昱在收到凰艳斥责第二天后又收到了一个警告,并给下令禁足在他的梓阳宫。
李啬一直觉得自己是无所谓的,可是今天却有些烦躁。
入夜他躺在床榻上,茫然睁着双眼,了无睡意。
白天凰艳掺着罂粟花毒一样的话在他的脑中不停地回转,播放。
他说:朕的寝殿就在长辰宫。想教训朕,随时可以过去。
他一摸自己身上,已经热得烫手。他蜷缩在床上,静待着那种擎挛的感觉消退,却越发烦躁,百无聊赖。
他披衣起身,外头海京一听响动忙附了过来,一边询问李啬可是渴了。李啬沉默了一下,说:“我出去走走。你只管睡你的。”
海京忙道:“奴才也刚好睡不着,陪主子出去。”
这是一个没有月的夜,天空自有一股阴沉沉的黯郁。李啬走得漫无目的,巡哨的都认得海京,虽然不认得李啬,但见海京在一旁小心冀冀地护着,也不敢多加盘查。
李啬在交叉的甬道前面停住。海京见他迟疑,上前说:“主子,这边通往御殿,陛下的寝宫就在御殿后方。您是不是要…”话未说完,李啬已挑了另一条路,头也不回地去了。
这一条,李啬却是认得的。他在路的尽头处,看到了出现在他梦里无数次的铜雀台。
当年极尽繁华之地,如今已半成废墟。
李啬一手抚上镂着祥云高鹤的雕栏,斑驳的铜绿粗糙烙手。
往日的时光,又象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他的父皇,他的母后,他的笑。
“大地星河围永夜,中江灯火见南朝。”
这个地方是前朝皇帝的御殿,海京原本就有些不自在,此时又听李啬口出逆词,登时怕了。结结巴巴地对李啬说:“主子,咱们回去吧,这地方,不吉利…”
李啬坐在硕大的铜炉之下,对海京微微笑了笑。“你别怕,我的母后是个好人。”
海京打了个寒噤。
前朝皇帝崩天,他的皇后便紧跟着在铜雀台上自缢而死。
海京看着李啬在笑,眼里的却冰凉如水。一种异样不吉利的征兆笼罩在心头,压得他有些透不过气。
李啬指了指对面。这个地方多年没人打理,那边是一片地势往上斜的小林子,大片的桅子花在那里疯长。李啬道:“我最喜欢这个地方。以前有一个任性的想法,我死后,要葬在这里。”
“呸呸呸!大吉大利!”海京左右开弓扇了自己二下,干巴巴道:“主子别说此等丧气话了,夜深了,咱们回去吧。”
李啬闭上了眼睛,没有回答,侧过头轻轻咳嗽。就在此时,莺十二忽然出声斥道:“谁?”桅子林里有极轻的一阵枝叶簌簌的响动,莺十二的身形猎豹一般,以极快的速度猝身追了过去。
随行的莺三警觉地护在李啬身前。这地方过份诡异压抑了,海京差点腿软。语气带点了十二分哀求:“主子,回去吧!”
李啬朝四周定定看了一眼,终于点了点头。一路上,咳声不断。
第十二章
莺十二的追踪最后不了了之。
回来后他好似比往日更加沉默孤僻,莺卫自小就进行灭绝七情六欲的训练,一干人倒是不以为意,只有与十二走得比较近的莺三略看出了异样,想找他说说话却总是给他避开。
过几天便是重五。皇宫空前的地热络,主子与主子,奴才与奴才之间,互赠着白芷、川芎、芩草等做的香包。连李啬这处荒僻角落也有人送了来。海京一边数着香包,这个梅花的是东家主子送的那个荷花的是西家贵人包的,一边不住地拿话暗示,要李啬多与其他的主子搞好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