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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政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地说:“怎么可能?这么快?军人结婚不要申请等批准吗?”
舜美也尖声道:“不是告诉过你她是我姐夫的——”
“我也照你说的转告了东川呀。”至仪平静地打断舜美。他说是说了,不过把舜美说的“小老婆”三个字换成了“女朋友”。至仪像洋痞子一样地耸了耸肩,仿佛意有所指地看着舜美说:“爱上了就是爱上了,我能怎么样?”他浓眉下晶亮深邃的眼睛是淹得死人的深井。那句“爱上了就是爱上了,我能怎么样”像配上了音乐的歌声一样在舜美脑中回荡。他是对她说的吗?舜美想:他是对她说的!
再来哥哥又说了些什么舜美都没听到,或许听到了却一句也没往心里去,那句歌声一样的情话伴着她回家。晚上安政夫妻碎碎念着让托管的人“跑脱了”无法向姐夫大老板交代的忧心,和对住在同楼还同游的妹妹完全未闻风声的埋怨,也都没影响舜美的好心情。那夜,“爱上了就是爱上了,我能怎么样”至仪歌声一般的情话,伴着她从无眠至入眠;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除了她和至仪以外的人和事能让她上心呢?
雪燕和东川的二人世界也是这样的没有旁人。至仪却还想着他们。他怂恿舜美替雪燕偷运些行李出去,再用这个理由一次次带着舜美去新竹探望雪燕和东川小两口。小小的一间眷舍,几样简陋的家具。雪燕脂粉未施,眼睛却明亮如剪瞳秋水,脸上藏不住闪烁的是爱情光泽。
“雪燕,你怎么变得这么好看?”舜美忍不住地赞美。
至仪先也恋恋地望着女主人说:“浓妆淡抹总相宜。”然后潇洒地一转身,指着舜美说:“你浓妆,她淡抹,两位都漂亮!”四个人就嬉笑起来。
舜美不是没有怀疑过至仪也喜欢雪燕。所以她在第一时间逮到机会就藉兄嫂之名拜托至仪传话,告诉东川他追求的对象并非自由之身。不过舜美并不太介意东川听没听到警告,重要的是至仪必须早早晓得雪燕不但是个舞女,还是个有了男人的女人。舜美讲话的时候调动了全身的敏感神经注意听众的反应,她确信自己捕捉到至仪脸上那一丝稍纵即逝的失望神情。他们这些江南世家子弟最讲究门当户对,像舜美兄妹对不知情的外人也绝口不提自己是庶出的这件事,就怕人家说是“小娘养的”太难听。
舜美曾经觉得帮着雪燕和东川,有些对不起向来待她不错的大姐夫,可是那点愧疚却在一次偷运行李过去给雪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至仪带着舜美过访的时候,东川去了队上。雪燕拿随身钥匙开了箱子,一件件拿出来给舜美过目,一边说:“箱子你们等下带回去。我这里没有地方放,而且箱子还在原处,你哥哥嫂嫂也不会对你起疑。”
雪燕抖开一件珍珠色貂皮大衣,舜美正兴奋地要说自己也有一件,却听到至仪说:“这个颜色不多见。是雪貂吧?年轻女人穿合适,可——”
雪燕俏皮地接腔道:“年轻女人穿合适,可买不起。我这也是买得起的人送的。”她披上一转,脱下说:“我想卖了它。”一面翻开大衣腋下比划道:“这都是一整条的,原来订了一件,看不到的地方用了碎料,颜色就不好看。拿回去还说照我的身材做了,不给退货,后来又做了这件。冤枉花钱。现在我只想看有没有人买,便宜点都行,留我这里收也没地方收。”
至仪笑着说:“我是要说年轻女人穿合适,可惜这里天气穿不上。”转头对舜美说:“台北比这里冷一点,就你捡个便宜买了它?”
舜美变脸道:“我做什么捡人家的便宜?貂皮大衣我们金家女的谁会没有?”
至仪还要争道颜色稀罕,雪燕已经看出苗头不对,悄悄碰了至仪一下,要他噤声。这个小动作又被舜美看在眼里,心想雪燕自己有两个男人,还跟她的男人碰手碰脚,眉来眼去,就更加生气,一直到告辞都板着张脸。回台北的车上她跟至仪说:“以后你来别叫我了。”
“咦?生气啦?就为你不喜欢二手货?新的我可买不起。”至仪一边开车,一边逗弄舜美,“大小姐脾气这么大,不至于吧?”
女人“爱上了”,耳朵就长出无形翻译机。舜美听见至仪口中说出“二手货”便觉得心上人是意有所指,在跟自己表态,已经高兴了一点。那句“新的我可买不起”就更堪玩味。他想买给她?是的呀,貂皮大衣本来就是男人买给自己女人的对象,像她那个火山孝子的姐夫就一件、两件地买给跟他相好的女人。舜美忽然想通自己是发气发错了对象,脸色顿霁,放柔声音对至仪道:“我不是生你的气。”
至仪微微一笑,油腔滑调地调侃道:“我就想脾气太大了怕伺候不了。”
舜美听他贫嘴,作势要捶,一面娇笑道:“哪个要你伺候?!”
“嗳,开车、开车!”至仪笑着闪躲,却又看她一眼,道,“笑了!”
舜美气一时消了,怨还是要怨,就把姐夫如何转送情妇嫌弃又退不掉的大衣,在她这里做了个天大人情的气愤讲给自己感觉最亲近的人听。没想到至仪听后只是沉默无语。以为至仪应该义愤填膺的舜美就催他说句公道话:“你说我姐夫怎么这样!自己亲戚精打细算,对舞女又这么大方?”
“你也就是猜的。”至仪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舜美不高兴了,说:“怎么又是我猜的了?明明是的呀!”两人就都不说话了。
快到台北了至仪忽然说:“我可能要外派到美国。你的英语说得好么?”
舜美的心怦怦跳起来,红着脸用英语说:“我们在学校里都要说的。”至仪却又没再接着谈这话题了。
“这就是跟你求婚!”安政太太听了舜美的描述,双手一拍,笃定地下了结论,“你哥哥就说过外放一定要先找老婆,单身的谁敢放出去美国呀?!”
“不过这个至仪知道自己卖相好,有点不老实呀。”做嫂嫂的也替小姑感到委屈,什么时候轮到男的这样拿俏,偏不好好地上门来提亲?安政太太着急把小姑嫁出去还有另一层考虑,虽然陆永棠在香港一时分不开身,他托管的情人从她家跑了的事以后总会追究,东川和至仪是朋友,她想把监督雪燕不周的责任赖到以后人在外国的舜美和至仪身上去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安政太太就拍胸脯安慰舜美道:“放心,叫你阿哥去跟他讲。”
接下来的事就算顺利了。至仪在台湾只有一个当代表还是委员的舅舅,至仪调外务部门武官就是他的路子。舜美在台湾也只有哥哥一家。两边简单地举行了订婚仪式,算好至仪外放的时间,订好过年前完婚,时间卡得紧,复兴基地那时崇尚克难,一切从简,而且两人婚后很快就会出国,双方连办置嫁妆和新房的麻烦都省了。
舜美自然觉得委屈,哭了几次。至仪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是既订了婚,舜美就常常要他来家里吃饭,兄嫂虽然会打算,也还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更何况至仪是要外放的人,多摆双筷子的人情还是一定要做的。
至仪几天没来家,连信或电话都没一个,身为未婚妻的舜美就找到他单位上去。单位上却说请了假,两天不在了。这真把舜美吓得够呛,在家里着急了一天,正打算厚颜找到至仪舅舅家去,双眼通红,一脸于思,好像几天没睡,形象空前狼狈的至仪出现了。他要舜美跟他出去谈谈,就把舜美带到了淡水河边。初冬的河边看起来很萧瑟,至仪走在舜美身后半步,一直不说话,舜美慢慢走着,也不知两人这是要去哪里。平时有点咋咋呼呼的她只预感有坏消息,连问至仪要说什么的勇气都没有,看见堤防上黑色的铁闸门,无端想到从前听说过淡水河水门边是枪毙人的地方,却不知道是不是这里。她忽然觉得受不了这肃杀的气氛,就停下脚步转身。
“东川摔了。”至仪沉声道。不顾舜美的惊呼,又说:“这几天我都在新竹。”
除了至仪说要解除婚约,舜美再听不见他还啰里叭嗦了些什么。舜美破口大骂,把所有知道的难听话都说了,用各种角度描述雪燕那个货腰的妖精,骗了她姐夫的钱又看上小白脸,才死了男人又出来抢别人的未婚夫,世界上再没有比应雪燕更不要脸的女人!
啪!舜美被至仪一个巴掌打得一个踉跄,脑子还嗡嗡叫着,只听到至仪片片断断的怒声:“是我自己…关她什么事…亏你还是个小姐…骂人比老妈子还…”
金家谁不是老妈子带大的?至仪是没听过陆永棠的正头妻,大房大小姐金兰熹的腔调才会嫌弃自己未婚妻的风度。
“舞女的风度好啊,你找舞女去呀!”舜美气极,拿起手袋砸至仪的头。至仪两只手铁钳子一样箍住发了狂的未婚妻,让她打不到。
舜美两条手臂上清清楚楚一边五个手指印很久很久才消散。两人结婚后舜美每次挨打就悔,那时候就该知道至仪会打她。可是两人订婚后那样大闹,也没有吵散。舜美事后想起来,觉得并不是像她嫂嫂后来跟她邀功,说是安政去找了至仪舅舅出面劝和奏效,反而是她去新竹找雪燕谈判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她永远都记得那只狐狸精那天穿了一身白。
“小妹,你误会了。”雪燕跟她说,“没有的事,就是他们哥们儿重义气,想帮东川照顾我。我都跟他们说了,我的心是跟他去了。我不会嫁了。”她的脸上一片平静,一滴泪也没有,反而舜美哭得像死了丈夫的是她一样。雪燕心不在焉地站在旁边看着她,半天递过来一条白缎子手绢,上面还绣着白色的梅花。
我呸!舜美后来想想,真那么伤心,说是穿着孝,一身白旗袍,白色缎面鞋子,哪里不像这条手绢一样暗暗绣着同色的花?后来说是到台北开了“公馆”,做着交际花还穿一身白,看不出来的讲究就是存了心地要勾摄人。
舜美瞪着那条手绢,那天被她不小心捏在手里一路抽抽搭搭地带回了台北的。她确信自己洗了以后本想哪天还给雪燕,却就再没见过。虽然那以后就忘了有这么条手绢,可她绝对没有带到美国来!怎么会在至仪放勋章的小木匣里跳出来?
那时候舜美小孩都生两个了,至仪还打她。她把扯得稀烂的手绢丢在他脸上,用刻薄的话骂那个两夫妻几年没见过的贱货。至仪一边动手一边动口:“你疯了!我在美国,她在台湾。你赖我你也要找个搭界的!”
恨呀!没见没联络都能藏一条手绢偷着想,舜美的嫉妒让她心痛到连至仪落在她身上的拳头都成了解脱。“你打呀!你打死我好呀!”舜美披头散发,像斗牛一样地冲向她的仇人。至仪狠心地把她一推倒地,说:“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泼妇!”
第二天舜美搽上厚厚的粉遮住脸上撞到地板的青紫去双橡园参加酒会。穿着晚礼服,拿着香槟酒杯站在一身戎装、英俊挺拔的丈夫身边,夫妻看起来还是一对璧人。可是两人为了那个不在场的第三者常打架的事还是造成影响,至仪当届任满奉调返台。
至仪离开台湾几年工夫,雪燕当家的“应公馆”已经是台北有名的地下娱乐场所,不少原先沪上的达官贵人都喜欢到这个类似现在私人会所的地方来打牌吃饭。
雪燕算起来早过了三十岁,可是她的年纪却好像从她变成寡妇那天起冻结了。她还是一身绣着暗花的白色旗袍,婷婷娉娉地走近牌桌,停在至仪身后,柔荑轻单击他的肩头算是拦住了他正想打出去的那张牌。至仪头侧仰,笑看雪燕一眼,手指挪到另一张麻将上面,感觉雪燕难以察觉的笑意,手指一弹那张牌飞入海底,安全过关。
散局了至仪过去找雪燕道谢。雪燕微笑道:“你本来不打牌的。”
至仪深情地望着她说:“我倒想跳舞,你这里不跳。”
“舜美跳得好。”雪燕说,“哪天带她一起来我这里玩?我们姐妹也多年不见了。”
至仪心想,舜美可没把你当姐妹,有些舜美提到雪燕用的形容词连他一个男人也骂不出来。至仪想着微笑了。他其实是个顶有幽默感还有点爱耍宝的男人,只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话在自己老婆跟前一个都不想说,他在家里根本连笑脸都难得有一个。
“你这个跟自己傻笑的毛病——”雪燕说着自己也展颜一笑,道,“回家吧,那桌几个打得大了。”就转身要走开。
这番风情看在至仪眼里却感觉有对他的怜惜,就大起胆子,一把拖住雪燕的手,说:“你不答应嫁给我,我就天天来——”
雪燕一只小而柔软的手就随他握着不抽回来,口中却说:“你是东川的兄弟,我把妹妹嫁给你啦不是?”
“东川要我照顾你的,”至仪放正经了说,“他不会要你出来做生意。”
“唉——”雪燕叹口气,轻轻挣开手,道,“东川把我托给你和其他三个,难道都去嫁?”说着雪燕把头一歪,像年轻时那样带点俏皮地道,“不要看我这里排场不大,也要养四五口人呢。”
“是,应老板。”至仪也说笑道,“你这里的麻将都怕我打不起咧。”
事实是至仪确实已经打不起了,连舜美都晓得他闹了亏空,薪水袋拿回来是空的,家用要动到积蓄,舜美当然不依,夫妻又打闹起来。舜美找了安政太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诉:“他赌呀!不让他出去搓麻将,他跟我吵,要打我呀。”
“要是你们那个时候不回来就好了。”做嫂嫂的半天不说话,最后小心地说了句废话。俗话说得好,救急不救穷,不要看舜美和至仪去美国几年回来,自己房子买了,儿女都送贵族小学,排场摆得蛮好看,可赌却是个无底洞呀。安政太太决定把话先说死,亲兄嫂不比人家是夫妻,哪个会替妹夫扛赌债?
“哪,你看我们有家回不去,到台湾都几年了,看起来花园洋房住得挺阔气,只有你做妹妹的晓得我们的老底。”安政太太皱起鼻子做出为难的样子,“你晓得的,‘笃姐夫’花嚓嚓,香港好娶姨太太的,台湾就不行,‘笃阿姐’想来个釜底抽薪,搬到台湾来,他们房子收回去,我还要出去借人家房子。像你多好!美金赚一次,房子现在涨价又赚一次。”
舜美倒不担心房子,房子写的是自己的名字,她也相信至仪不会那么糊涂。问题是至仪原来不喜欢打牌,牌技比她差得远,出去老输钱,真让她不甘心又担心,怕他碰上的是老千。偏偏打牌的地方他又不说,问急了还翻脸。兄嫂靠不住,舜美只好自己想办法。
除了舜美,还有一个人也不喜欢至仪打牌。
“不要跟他们几个玩麻将和梭哈了,”赌局散后已是凌晨,雪燕送告辞的至仪到门口,柔声劝他,“找几个朋友到我这里玩玩桥牌、吃吃饭——”
“朋友都死了,”至仪打岔道,“就剩你一个了。”至仪不忍看见雪燕脸上忽然黯淡的神情,又说,“那你还不让我来看你?”
“我只想和你再跳一支舞,”至仪牵起雪燕的手,“这样我跟兄弟们一起走了都瞑目——”
雪燕轻轻地挣脱,道:“快回家,舜美在等你了。”
“唉——”至仪叹口大气,心想回家去了又是一场硬仗,教他怎么不流连忘返温柔乡?他有感而发道:“我最近想,人早点走也不是坏事。”
“你才四十岁,男人最好的时候,又有妻有小,多好!”雪燕微笑着替至仪打气,“暂时委屈一阵,迟早还会派你出去的。”
果然至仪外放的命令下来了,不过这次派驻非洲。舜美想再去美国,要至仪去活动活动,夫妻在家讲得都动了肝火,至仪就赌气出去了。舜美急忙拿了皮包尾随,前后两辆三轮车没跑多远,来到四维路一栋小楼前。
舜美虽然一肚子气,等至仪进去后先还迟疑了一下,心想万一里面有他的同事或长官,怕会影响他的前途。正在沉吟,看见两个生意人模样的一前一后坐司机开的私家车来,进门时候前一个站在打开的门口等第二个,还用沪语大声地招呼。舜美站得不近,却感觉那边门里有白色旗袍身影,她像母狮感觉猎物近了一般地兴奋起来。
舜美强作镇定,心里很快地想了几个方案:报警抓赌怕会让至仪受牵连,自己闯进去怕只身吃亏。她决定去搬救兵,虽然安政夫妇不比“笃姐夫”是狐狸精真正的主人,起码受到主人托管却看守不周,让人从他们手里“跑脱”。想到这一层关系,舜美简直觉得里面的瓮中之鳖只是她娘家一个逃走的丫头。
没想到哥哥叫她算了,说“笃姐夫”是对自己喜欢过的女人多大方的人?“你不要搅了!”
安政告诉舜美,陆永棠听说雪燕找到归宿,起先当然生气她不告而别,把没当好差的内弟痛骂了一顿,气消后却要安政代为补送了份大礼。再听说不到一年雪燕做了寡妇,还亲自从香港打电话致唁,要接她去香港,正式娶雪燕做二太太。安政酸溜溜地道:“后头没有人,她拿抚恤撑得起那个场面?”他想到自己做忠心家臣还不如一个逃妾的待遇,偶尔也会气难平。
舜美又惊又怒,哭道:“你们早晓得这个事?就瞒我一个?你们是我的娘家人呀——”
安政太太双手乱摇,撇清道:“我不晓得的呀!男人外面的事我哪里晓得呀——”她男人的职务包括帮自己姐夫处理各种狗皮倒灶。做这种事很重要一个才能就是嘴巴严,连对枕边人也不八卦。
舜美心知嫂子说的是事实,可是自己兄嫂胳膊不朝里弯真教她伤心,她哭着说:“你们不帮我,我只好打电话去香港请笃阿姐来替我出头——她总不能看我们两姐妹的男人都被一只狐狸精迷走了呀。”
安政夫妇对望一眼,默契立生。安政把脚一跺,怒声道:“叫你不要搅——”一面走出房间,留下姑嫂两个。大家庭的人对这些身段都不陌生,舜美知道这个任务是落到了嫂子身上,就耐心地等待安政太太换出门衣裳。姑嫂一起上阵。
舜美一到小楼门口,听见里面欢声笑语,麻将哗啦哗啦,想到自己刚在兄嫂面前哭断肝肠时,狗男女正在这里寻欢作乐,不免怒向胆边生,叫门的时候已经像在叫板。安政太太就心头有点不安,事后她跟安政说:“那个心就一直跳到喉咙口,想我又不是去抓你,怎么这么紧张?现在想想就是觉得要出事体——”
事情过去了许多年,说是终身不嫁替东川守寡的雪燕都嫁到美国去了,金家的亲友都还在讲,舜美害死了自己的男人,才年纪轻轻的就做了寡妇。
那天要不是舜美进门就推家具、摔摆件,看见雪燕过来就冲上去要动手,至仪不会着急到心脏病发。要不是她坚持至仪是装死,不让有车的牌友马上把人送急诊,至仪那天也许还救得回来。
不管闲话怎么传,最大的苦主是舜美。她失去了自己此生唯一的爱人以后,收起了金家幺妹的娇气,母兼父职,一手带大两个孩子。她从没说过要为至仪守节,可是对别人介绍的对象却都一概谢绝。她凭英语能力考进外务部门,从雇员做起,后来参加公务人员考试扶正,做到退休。孩子的工作和婚姻都很美满,不要她操心。舜美把退休金放在银行里,领着让人羡慕的“十八趴”优利。儿孙为她过了八十岁大寿后,老太太卖了房子,把钱捐给家暴组织,搬到养生村去。从前让人背后叫“十三点”的上海闻人金八爷的千金小姐最后变成了一个健康独立、对一切有规划的老人。没有人知道,人人羡慕的老太太从二十八岁做了小寡妇以后就再也没有真正地快乐过。跟舜美同时辈的人多数因为内战而失去至亲或至爱,抱憾终生。舜美想,她却是为了自己的成长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
红柳娃
红柳娃是智慧有限、长不大的新疆山中精怪或野人,传说出没在乌鲁木齐一带的深山中,老少身高都如孩娃,会用红柳编成花冠戴在头上排队跳舞,口中嗷嗷出声好像唱歌。到人类的帐篷偷东西吃被捕捉到,会下跪哭泣求饶。
一九六○年台北建寺的时候,对面没有后来的森林公园,而是一大片低矮的违章建筑。往台大校园那个方向去,还有稻田和阡陌。台大农学院的实习农场也在那一带。从寺内二楼女祈祷室的楼梯间窗子看出去,台北这一片除了台湾大学的红砖楼房,入眼尽是田野风光。
韩家的人到台湾后和教门一直没有联系,很久了也不知道台北有了这么个可以礼敬真主的神圣地方。几年后才经来清真小馆吃面的教亲熟客一再介绍邀约,全家开始去做礼拜,参加活动,认识了更多的教门。
韩家最虔诚的教徒当然是外号“花大姐”的韩太太翟古丽,她虽然不识汉字或回文,可是家里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信仰,她是从来没有过一丁点怀疑的。唯一的麻烦是她离开家的时候才二十一岁,记得的传统除了食物上的禁忌,其他都不甚了了。古丽的先生韩国清是汉人,娶妻随妻信的教,老婆就是他的宗教导师,所知更有限。到了寺里,人家做什么,他做什么,虽然认得汉字,却对教义、教规的真正精神所在一窍不通。两个人的独生女儿韩琪曼生在这样的家庭,也是除了猪肉因为没吃过,觉得肮脏,坚决不碰,连自己是“穆斯林”这个尊贵的身份在同学之间都不会主动提起,更别提了解或遵守伊斯兰教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