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区这一带环境清幽,可是除非自备交通工具,没有事先叫车,要出去真有一段好走。正是晚饭过后,家家都回来了,爱芬恐怕邻居已经听见他们夫妻吵架,急急地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别让人看笑话。朔平虽然家住台北,园区也配有房子让他休息。爱芬知道他的备用钥匙藏匿处,就想到那去避避。进到屋去,灯也没开,爱芬就在漆黑的客厅中自伤身世轻轻啜泣。
朔平这天在园区会客弄得比较迟了,次日又有一大早和美国的视频会议,就打发司机送客人回台北,自己到宿舍来打尖,将就一晚。没想到进得门来一开灯却被独坐客厅满脸是泪的爱芬吓了一跳。朔平既温柔又心疼地说:“怎么又在哭呢?”双双就都想到了十五年前缠绵的那一夜。
后来两人说起情话,连朔平这样自认科学家的都承认是命运让他们最后能在一起。爱芬更说是老天爷同情她。
“她说是老天同情她,才让她在死前见到了我。”大伟低下头,声音里有爱芬嫁给他三十多年来未曾听见过的温柔,“爱芬,到了这个年纪要你离婚,是我对不起你。”
爱芬看着大伟垂在眼前已经中空了的头顶,心里应该欣喜若狂,却一时之间五味杂陈,竟很难分辨是喜是忧。他们夫妻过去年余已经形同分居,大伟辞职退休后独自离开台湾四处云游,好不逍遥。华人社会法规弹性大,尤其是慈善事业更是有商量,有钱人的非营利性基金会组织,多是老婆、女儿或其他关系人掌门。爱芬也在朔平的安排下出任了他的法人慈善基金会总监,不但拿份薪水,生平首次可以自食其力,也利用这个公私难分的灰色身份搬进了基金会唯一赞助人名下的僻静“宿舍”,让她不必嫁鸡随鸡,得以如愿留在台湾。
沉默了一会,大伟继续说:“她小我一岁,可是,唉,罪过呀,看起来完全是个老人了,比她妈妈还老。”重逢初恋情人时,看不见自己老相的大伟还以为见到的是老去的当年准泰水,差点脱口喊了伯母。幸而少年时候的有情人只陌生了不多会,待叙起四十多年的离情,很快就相互看穿皮囊,回到少艾。临别时大伟握住心上人枯瘦成鸡爪一样的手,心情无比激动,承诺道:“我要照顾你的下半生!”
“其实谁不知道只是在说傻话呢?都大半截身子埋在土里了,哪里还有下半生?!”大伟抬起头来看着爱芬苦笑,仿佛她不是他的妻子,是个知交。爱芬听得心里酸酸的,轻声说:“我一个人也可以,我无所谓,只是要跟两个女儿怎么讲?”
“女儿哪管我们的事呢?”大伟说,“我们这个家早就散了,一家四口住四个地方,她们自己都顾不过来。”大伟退休后,四处跑跑,可是多半时候住在上海他早先买的外销楼里,爱芬长住台湾,大女儿离了婚住在纽约,小女儿跟着在石油公司任职的丈夫住在迪拜。
大伟歉然地对爱芬说:“不是我狠心,她不像你,你还年轻!”
爱芬凄然道:“我五十五岁了。”
大伟盯住爱芬安静了几秒,忽道:“潘朔平会要你的。”
爱芬的眼泪夺眶而出,心想自己又不是件穿旧的衣服,让丈夫这样丢弃,嘴里说的却是:“我哪里配得上人家!谁会要个老太婆呢?”
大伟点点头,叹口气道:“是呀,以他今天的地位和财富,他找谁都可以。可是,作为一个男人,就拿我自己来说吧,到了这个年纪,不是个个都那么肤浅,要追寻青春美色。”他顿了一顿,毅然道:“是我对你不起,你愿意成全我,我来帮你做这个媒!”
爱芬哭出声道:“你不要我了也不该侮辱人!我现在有地方住,有工作,你不要弄得我连安身的地方也没有——”
大伟回来台湾把这件事揭开了锅盖,跟爱芬没有具体结果地谈了两次仿佛就像给了交代一样。一日接到上海来电,匆匆换了机票又走了。他告诉爱芬说是那边老情人现在的家庭内部达成协议,愿意以两万美金的代价“成全”,大伟觉得价码合理,恐怕夜长梦多,就赶了过去板上钉钉。大伟这趟来去台湾,完全没有归期,爱芬一直留意着借住她屋里的大伟行踪,可是说过要替她去“做媒”,大伟却根本就没去找过朔平一次。爱芬本来很安于自己目前这样的生活,三个人都多大岁数了,一动不如一静。她和分居的丈夫维持着名义,和爱人却能朝夕相见。现在不行了,恐怖平衡要被打破了。然而要和她离婚的明明是大伟,爱芬心中却害怕因“失婚”而失去朔平,这个逻辑不通。爱芬想,可大伟不是说了,以朔平今日的地位和财富,找谁不行?一旦她成了单身,不再是和朔平有暧昧的“朋友妻”,那她算什么?她一个老太婆哪一点比得上那些尾牙晚会上拉着董事长揽腰贴脸的女明星?爱芬自卑自怜得几乎天天以泪洗面,她想起自己母亲一生做小,母女同命,她决定告诉朔平,她愿意做他的外室。
“我想过了,你以后就在我这里来来去去——”一天爱芬一面为下班后来她家吃完晚饭的朔平按摩着头肩颈,一面在他身后垂泪道,“你要让我去伺候你我才去你那里。你想喝汤了就来,你叫我去,我也去替你煲汤。名分我是不想的了。”
朔平睁开眼睛惊讶地问:“你说什么呀?”
爱芬哽咽着说:“大伟要跟我离婚——”
平时一向沉着的朔平未假思索,脱口说出第一个跳进他脑袋里的问题:“他知道了我们的事?”
这真是错误的一问。爱芬眼泪溃堤,朔平下面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她静静走入自己卧室锁上门。朔平轻敲了几次门,她都不开。朔平只好悻悻然离去。
虽然五六十岁了,严格说起来,两老这回能算“初恋”。没有眼泪、猜疑、误会、小心眼、冷战、思念到心痛,哪怕小孩都生了两三个,也不能算谈过恋爱吧。
朔平从来不是情圣,年纪大了更只能以不变应万变,除了依他所熟悉的西洋习俗订了一束花送去道一份他其实毫无头绪的歉之外,只能按兵不动,静待台风过境。却不知几天之间,爱芬正经历着生平未有的煎熬,她一下想不告而别,终生不见斯人,一下又想哭倒在他怀中,尽诉相思。爱芬在基金会的工作本是闲差,就陪着董事长去给捐了钱的地方剪剪彩什么的,连安排行程都轮不到她。爱芬一下放下对朔平嘘寒问暖、煲汤送暖的“正职”,加上晚上睡不着,感觉一日不止二十四小时要打发。爱芬每晚坐在电视机前看着韩剧消耗面纸。悲剧固然是失忆、车祸、绝症、天人永隔,喜剧却是一出出麻雀变凤凰,出身豪门巨富的男主角如何能化财势为屠龙除妖解决一切困难的宝剑。
“两百万美金。就这样。”朔平对大伟说,“我不懂你为什么不跟我的律师谈妥就行了?他全权代表。”
“我就想看看你自己敢不敢来见我?”大伟有点咬牙切齿,“你那个洋律师根本不知道你们给我戴了绿帽子。我不是叫你们两个一起来吗?我们三个人对面把话说清楚!”
“你不要侮辱爱芬,她是你女儿的母亲。据我所知,是你先要离开她的。她是一个好女人,如果不是你提出来,我们都知道她会从一而终。”朔平严肃地正告大伟,“大家都上了年纪,她拖不起,精神也很痛苦。你放了她,对你自己也好。”
大伟沉默了,他才在上海近郊买妥了坟地,将要跟他死同穴的现在还不是他的妻。他想了一会说:“好,我放手,我成全她。你回去跟她说,她对我不忠,我们的共同财产她不能分一半,她只能无条件离婚。你的两百万我也不要,可是你以后一定要跟她正式结婚,不能对不起她。这个对她很重要。”
迟疑了一下,大伟握住了朔平伸出来的手,两个男人竟然像老朋友那样向对方微笑了。
太平洋白色的海浪拍打着黑褐色的岩岸,峭壁上蔓生的常绿仙人掌丛间开着桃红色的美丽野花。北加州半月湾丽思酒店后面一片如茵草地上的露天白色小教堂里正在进行一个来宾屈指可数的低调婚礼。
穿着“踢死兔”大礼服的大伟亲自牵着老新娘的手交到了老新郎的手里。爱芬的两个女儿,小的一个带着先生、小孩从迪拜飞了半个地球来参加母亲的婚礼。大的一个带着前夫和现在的男友一家也从纽约赶来了。看见一身“薇薇王”名家米色蕾丝长裙的母亲挽着父亲走过红毯,两个女儿都流下了喜悦的眼泪。
和七十多岁的英子阿姨并肩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看起来像姐妹的,是大伟新婚不久的妻子。她心里充满着自己的幸福,对照顾她的爱人大伟几十年,为他生养女儿,最后还让出丈夫的今日新娘爱芬充满了感激,无以为报,只能献上深深祝福。再度做了岳母的英子最开心,她笑得合不拢嘴,爱芬越嫁越好,听说这个资本家丈夫远比抛弃她们母女的黄家还富贵。最重要的,女儿不像她,再嫁也还是好人家明媒正娶的太太!


昨宵绮帐
六十五年前中山北路这条巷子是宁静的住宅区,大家习惯喊“十条通”,完全不是现在车水马龙商户鼎盛的这个样子。巷子里没有这一排卖下午茶套餐的咖啡厅、吃到饱台式日本料理店,或者这里那里把街巷毁容、像个丑陋防空洞入口一样的私人停车场汽车升降梯。
那时这里家家门前有庭院,入眼一片绿树繁花,虫鸣鸟叫。巷子里是一排约莫十年新旧、矮墙后带着小小前院的日本式房子,原来好像住的都是商社员工和眷属,这会很多转手给了从唐山来宝岛找生意机会、语言相通的厦门商人。日式房子对面是几户快要完工、有较大院落的欧风别墅,听说是上海那边的营造商过来试炒地皮,拿了上海法租界的图纸来盖的。虽然有点出师不利没赚到钱,倒也已售罄,不过买主多半是老板在上海的有钱朋友。
陆永棠跟同姓的沪上建商有生意往来,朋友之间“闲话一句”也小小意思出手认购了一户。既在战后光复的台湾省试试手气,也算相帮冲得太快的本家商友融资。
本来看也没看就买了这户遥远他乡的别墅,陆家打算哪天真会来一趟,在海岛上度个假。没想到还在装修内部,翌年二月底台湾就乱了。有钱人比一般人更惜命怕事,新买的别墅就空着养蚊子。一直到一九四九年初过完农历年,陆太太金兰熹娘家三房庶出的弟弟金安政一家四口和安政还没出嫁的同母妹妹金舜美,才借了姐姐、姐夫没有住过的台湾别墅来度假。事实上其他的人都真是来玩,替大姐夫陆永棠当差的安政却负有任务。因为国共内战而令人堪忧的局势已经影响到陆永棠内地的生意,听可靠消息来源说国民党早在去年就秘密征调商船向台湾运送物资准备撤退。安政也奉派出来探探路,帮陆永棠做起分散财产和风险的准备。
连佣人曹妈一行六人离开上海那天很冷,有下乡去的工人回来说是浦东都下雪了。金家嫡庶三房加起来七女二男中最小的舜美,穿着暗红缎面丝绵旗袍,披着大姐夫陆永棠刚送的二十岁生日礼物,一件珍珠色貂皮大衣上飞机。一到台北,热得妆都花了,嘴里一直喊:“热死了!什么天气?热死了!”后来那件飘洋到台湾的貂皮大衣就一直深锁樟木箱子里再不见天日。也不知道是因为这里的冬天温度永远低不到穿得住皮草,还是舜美后来发现那件貂皮大衣是情敌应雪燕因为订制做出来颜色不称心,没能退掉才被舜美大姐夫转送给了身材一样娇小又正逢大生日的陆家小姨子。
大方的大姐夫陆永棠是上海滩红牌舞女“小北京”应雪燕的恩客,可是舜美和雪燕后来的恩怨情仇却与这个让她们相遇相识的男人不搭界。相差十几岁的姐夫和小姨子之间素来只有纯洁的兄妹之情。事实是陆永棠元配金兰熹娘家全都向着大姑爷,背后相互嗟叹怎么就让精明得令自己家人都反感的兰熹捡到了宝?眼红的金家亲戚女眷更常拿兰熹瞒了五岁年龄才嫁到比自己小的金龟婿一事私底下说笑。
反正金家三房比二房里只更讨厌出嫁前是金家大总管的大房大小姐兰熹,可是金府上上下下可没人不喜欢从不吝打赏,为人风趣又随和,对晚辈和下人完全没架子的“笃姑爷”陆永棠。大弟安政靠姐夫吃饭是永棠的心腹不说,三房里其他人连帮佣也都对陆永棠忠心耿耿。
同年春天陆家因为国共局势变化太快,决定是时候全家离开上海搬到香港的产业去暂住观望。原先永棠以打前锋为名过完年就带着雪燕离开上海,在香港携美冶游,这下正主子兰熹要带着儿女来了不免伤脑筋。永棠不放心让雪燕回去乱哄哄的上海,香港像点样的旅馆又都因为内地局势紧张而长租客满,永棠只好把佳人先藏到台湾,托给绝对可靠的妻弟安政。
雪燕带着五大箱行李和一肚子气到了台北。安政把雪燕安置在二楼的套房,和舜美同一楼层。这一层楼是一楼大厅挑高了的后半截,就两间套房中间隔着一个小会客厅,两位小姐住着很宽敞舒适。曹妈悄悄透露给新雇的厨子车夫等人,来的这位“应小姐”其实是老板的老板“笃姑爷”的二太太,就没人敢慢待雪燕。
那年雪燕还不满二十五岁,正是女人最美又还玩心未泯的时候。她人如其名,肌肤胜雪,纤腰一握,在先一步下海养家的表姐,舞国名花“大北京”英子的资助下又上过名校高中,国、英语都很出色,人也聪明好学,进了欢场大受欢迎,赌马跳舞打麻将样样精通,交际手腕更是一流。去年从繁华的上海跟着永棠到香港玩了个把月,虽然小岛海港不如上海滩十里洋场,感觉有点闷,可是永棠出手大方,又走到哪连谈生意都带着她,让她不但有着恋爱中女人受宠的感觉,作为陆永棠在香港的唯一女伴,雪燕也过了一阵子“陆太太”的瘾。这下被“放逐”到跟上海比起来像乡下一样的台北,还让她跟永棠老婆的娘家人住在一个屋檐下,真是想了都教人生气。兼之家乡局势吃紧,跟父母、弟弟连消息都通不上,也让人心烦。幸好居停上下都对她客气到近乎巴结,连屋里四个大人坐下来凑桌麻将打打都让着她,雪燕是识大体的人,就捺下脾气不发怨言。尤其跟她住在同一楼层,比她小了四五岁的金舜美竟是她的学妹,不但待她友善,言行之中还对她的衣着打扮很崇拜,有这样一位千金小姐做她舞国红星的“姐妹”,也让雪燕好过一点。
到了年底,内战胜负已定,大陆易帜,国民党迁到了台湾,国共双方隔海对峙之势成形。雪燕发现自己竟然被请她出来玩的永棠拖累,“卡”在了宣布戒严的台湾有家归不得。人在香港的陆永棠随大陆变天丢失了大笔财富,正在焦头烂额,身边又有一家大小,也不知何时才能来台“救美”,雪燕想起来真是恨永棠恨到咬碎银牙。已经和雪燕结成手帕交的舜美也是每一想到自己和兄嫂一家出来度假度到归沪无期,便心急泪流,还要愁烦的雪燕反转来安慰她。
舜美经过中学同学拿到空军总部舞会的请柬时,兄嫂都鼓励她去参加。毕竟台北没有什么社交活动,而舜美也不小了,不出去认识些人,难道就因为国共打仗,把她留在家里做老姑娘?可是舜美邀了雪燕一起去,就让自认对大老板如夫人负有监管之责的安政有点为难。然而雪燕去哪里跟谁玩何须情人内弟的允许,一真一假两位小姐就细心打扮一番,高高兴兴地结伴出去跳舞了。
有了第一次以后,舜美这个正牌小姐成了买菜时送的那根葱,一般都是请雪燕出去顺便搭上舜美。不管怎样,两个女孩子就跟空军玩儿疯了。
国民党丢失了大陆以后,东南沿海的空优成了台海最后的屏障。政府迁台半年多后,一九五○年六月,朝战爆发,几天之内美国第七舰队就开进台湾海峡,正式介入了中国的内战。和老美渊源深厚的空军更重新得到美国老大哥的青睐,老美把还能飞上天的飞机提供给台湾,最危险的侦查任务也交给小老弟。那时台湾飞官的脑袋都系在裤腰带上,大家过一天算一天,根本不去想下次上了青天还下不下得来。既然在九霄云外粉身碎骨是迟早的事情,每一天就都要好好把握,尽情欢乐。一个个风流倜傥、万中选一的英俊青年,本就多情,加上过了今天不知道有没有明天,未婚的飞行员在感情追求上就比常人更炽烈而无顾忌。
毕东川在联队舞会上对雪燕一见钟情,整晚再没放开过佳人的手,第二天还大胆地追到金家来。安政不在,安政太太不知如何是好,眼睁睁地看着大老板托管的小情人被“野男人”带出去。临关门仿佛听见毕东川笑着问:“…你亲戚看得你很紧啊?!”
雪燕也笑:“管她呢…算哪门子亲戚!”
那天晚上东川很晚才送雪燕回家,发现外面院门锁上了。雪燕笑着说:“糟了!他们把门锁上了!我只有里面的大门钥匙。”
两人在一起开心得忘了怎么生气。东川也笑,说:“你家里以为我不让你回来了吗?”他两手一撑,矫健地跳上了比半人略高的围墙,弯下腰伸出双手对雪燕说:“来,我拉你!”
小巧的雪燕搭着东川强壮有力的臂膀,娇笑着像坐升降机一样地被举了上去。东川环着雪燕十八寸的纤腰,把她抱在怀里,说:“小心别磨坏了你的裙摆——来,钩着我!”雪燕含笑双手合围上东川的脖颈,东川小心地把她抱过墙头,在另一边缓缓放下。雪燕就势把脸凑近,柔软的红唇从东川的面颊轻轻扫过。等雪燕一落地站稳,东川就跳过墙来想吻她。雪燕及时制止,低笑道:“你回去,别吵醒了人。”
东川道:“我看你进去。”他跳回墙头上坐等雪燕蹑手蹑脚地消失在门后,才一跃而下吹着口哨离去。
周末的时候东川又来了。这次带了个跟他一样帅的朋友,叫齐至仪,原来也开飞机,可是最近调了外务部门的武官,正在受训。至仪有飞官的英挺,却已经脱离了朝不保夕的危险任务,以后还能外放,前途一片大好,是最佳女婿人选。他们两个结伴来找雪燕和舜美,要四个人出去玩“双双对对”double date。舜美和至仪本来就在舞会上见过,舜美对这个帅哥印象深刻极了,只可惜至仪到处沾酱油,没有特别留情。哪想这天竟登门来邀,别说兄嫂管不了这个妹妹,看舜美的架势,如果她哥哥、嫂子敢出言阻挠,那跟她这个仇人就是做定了。
两位小姐换装的时候,安政夫妻就在客厅奉茶聊天,盘查来客身家,发现至仪是自家宁波同乡,也出身世家,父祖辈甚至认识安政的老太爷金八爷,不禁深深感觉至仪堪称小妹的良配,两人能来到台湾相识也真是有缘。本来安政当场就想对东川坦诚说明雪燕的身份,想想觉得不要扫了舜美和至仪的兴,破坏亲妹妹可能有的好机会,反正该说的迟早得说,留到下次再表明也不迟。
没想到后来四个人接连结伙出游了好几次,却都能赶上主人夫妇不在家。到了不知是第几次出门的时候,安政夫妇又不在。事后知情的安政在晚饭时很不高兴地跟太太说:“今天晚上要等他们回来。一定要把话挑明了。再不说清楚应小姐名花有主,要出事情了。”
安政太太说:“这个小妹也真是,我要她去说呀,她跟自己男朋友什么话不能说?要我们做这个坏人,得罪应小姐。真是!”
没想到就这么短短一个月工夫还就真是迟了一步。那晚安政夫妇等门倒是没等多久,可是回家的只有舜美一个人。
“应小姐呢?”安政夫妇同时问道。
“哪个晓得!”舜美气呼呼地说,一面顾自向楼上走。正当安政气结准备发火开骂,舜美却忽然停下脚,站在楼梯上对着下面仰脸而望的兄嫂说:“她和东川一路,去新竹了也说不定。”
安政反怒为惊,失色道:“哎呀!你是晓得还是不晓得?”
“今天我们就一起跳了茶舞。”舜美被哥哥震惊的样子和口气吓到,虽还在生气也就据实回答,“至仪要带我去外务部门的舞会,他们没有请帖,不好去的呀。我们晚饭也没一淘吃。至仪后来问我要不要去新竹找他们?又说是开玩笑。我正玩得高兴,他又说不玩了,要送我回来。”
安政太太说:“不急不急,就是去跳舞。晚点回来,人不会带走的。”
安政怒道:“那么晚了去新竹跳舞?”
舜美委屈地道:“我也说新竹太远了。”其实舜美不知道新竹在哪儿,就随口说了一句,没想到至仪就表现得意兴阑珊说要走,舜美正玩在兴头上,突然从舞会里被拉出来,觉得好像被放了鸽子一样,气鼓鼓地一路都没跟至仪说话,哪晓得至仪送她到门口连车都没下,一点绅士风度都不做,看她下去就自己走了。
下两天雪燕都没回来。安政太太无奈只能破坏规矩,到雪燕房里去查看。雪燕的衣物看起来都在,可是原先也没进来过,如果搬走了个小保险匣或首饰盒什么的也不会知道,总之房间并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两夫妇就也尽量不往“私奔”这上头去想。到了第三天安政夫妇再坐不住了,就要舜美陪着先去找人在台北的至仪问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