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望着窗外,已经黑得看不清东西了。原野上的风越刮越大,残芦败苇菅草枯茅织成一片广袤的枯黄,不胜其寒地瑟缩抖动,犹如潜伏着巨兽的大海,一切都像极了那个可怖的夜晚。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缈呢,怎么一直也没有看见她下来?”
两个人一起上到二楼,走到缈住过的房间门口,门是虚掩的,推开,里面空无一人。
“这人上哪儿去了?”思边说边往里面走,回头一看,见刘站在门口发呆,便问道,“你怎么了?”
刘的眉宇间掠过一道阴影,“没什么,想起了那个夜晚……对了,我记得,当天到达湖畔楼以后,所有人居住的房间都设在这一层吧?”
“对,宫敬说人少客房多,就每人安排了一个单间,安全起见,都开在二楼了。”思指点着楼道里的几扇门,“喏,他们分别都住在那几个房间。案发后做过鉴识,每个人房间的门把手上都有清晰完整的指纹和掌纹,能和屋里的个人用品对应上……”她咬了咬牙,“只有咱们这间屋子的门把手上的指纹比较乱。除了缈的,还有蒙如虎等人的,应该是他们闯进来的时候留下的。”
刘的脸色顿时惨白如雪。
思连忙把话题岔开,“看情形,到达这里之后发生的事情,顺序如下:缈因为发烧躺在房间里休息,蒙健一和蒙如虎想侵犯她,被李家良阻止了,之后那六个人到餐厅去吃饭,因为没有厨师,做饭很不方便,就索性每人泡了一碗方便面,吃完后就齐聚到ktv包间里,一边唱歌喝酒一边研究如何改进五行阴阳镜,然后——”
“然后发生了什么,缈还没有回忆起来。”刘痛楚地说。
窗台下有一只橘红色的耳塞,思捡起来看了又看,然后抬起头,手指窗外,用毫无感情的口吻说:“我看,你还是去问问她本人吧。”
顺着她的手指向外面望去,刘看到一潭粼粼的湖水,还有站在湖水边的缈。
4.
风撩动着湖水,滚滚浪隙间浮泛起大雾,雾气很浓,将硝土岸边衰败的芦苇丛、废弃的土坯屋、山坡上的黄条石都模糊成白茫茫纷乱的一片。
抑或,模糊了世界的不是雾,而是我的泪?
缈的脸上挂满了泪水,晶莹的泪珠在风的撕扯下,还没有流淌到腮边,就飘扬到耳际,将鬓角的长丝染成半透明的青色……巨大的天幕有如覆被着铁板,无边的草原像是铁板生出的锈,这是怎样一廓沉重的背景啊!她的身影却兀立于天地之间,纤弱而缥缈,幻化成了沉沉暮霭垂下的一束流苏。
一如那天深夜站在国道上。
曾经,有两只鸟儿迁徙时飞过这里,一只飞不动了,落进湖中死去,另一只绕着湖哀鸣了三天,也一头栽进湖水……眼泪湖,额仁查干诺尔,你积累的一世世苦涩曾经堆积了多高,多远,才在岸边那几棵瘦骨嶙峋的白桦树上,留满了泪斑似的树疤……
如今,也轮到了我这一滴。
“缈……”
不知什么时候,刘和思来到了她的身边。
“我记不起来,真的记不起来……”缈的声音低沉而绝望,“那些畜生离开了我的房间后,我只记得一种感觉:黑暗中,湖畔楼好像被汹涌的湖水淹没了,一浪接一浪的湖水堵塞了我的口鼻,呛进了我的肺里,我沉到了湖底,痛苦极了。我就拼命挣扎,划啊、蹬啊,终于逃出了那栋楼,使劲地奔跑,奔跑,直到跑不动了,就站在国道上……”
刘和思都沉默了。
缈望着脚下的湖水,波浪拍击着湖岸,水花溅湿了她的鞋子,“现在我来了,我站在这里了,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出,这湖水怎么可能淹没那栋楼,难道那只是我的幻觉?只是我麻醉自己后产生的副作用?我承认我一直在麻醉自己,我知道香茗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但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我太爱他了,爱到不敢受一点点伤害,所以我只能逃避他。直到他出事后,直到他不可能再伤害我的爱的时候,我才敢鼓起勇气去爱他,可这爱是无望的,无望的爱是一种活剐,不麻醉自己我要怎么活下去?太疼了,太疼了啊……”
颤抖的身体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她慢慢地坐倒在地上,仰起头,泪水决堤似的滚下面颊。
刘和思轻轻地蹲下身子,她们一起伸出手,抱住了她。
很久很久,天边最后一点光芒照耀在缈的身上,异常的明亮,她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甚至下颏凝而不落的一滴泪珠,都剪裁般划出绝美的线条。思擦擦蒙眬的泪眼,“天快要黑了,咱们得赶紧回湖畔楼去开灯,没有光的地方,我们三个无法分身。”
刘点点头,拉着缈的胳膊,“走吧!”
缈摇摇头,气息微弱地说:“我走不动了,我好累……”
刘对思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起用力,把缈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尽管风声呼啸,但刘在缈的耳畔说出的话还是那样清晰,“一起走。我们——是一个人!”
她们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湖畔楼,楼里的光线已经极其微弱,咔吧咔吧地摁了门厅、楼道的好几个开关,灯都没有亮。刘有些焦急起来,思还算冷静,在门厅东墙的一角发现了配电箱,使劲抠开铁门,刚跟刘说了一句,“快来这里……”
她的影像就如相机跑焦一般,模糊了一下。
刘伸手去抓思的胳膊,抓住的却是虚空。
“思!你不能走!”刘急得大叫起来,“缈你快来!帮我留住思!”
空荡荡的楼舍里,传来的只有回音,
“缈已经走了,只是你还不知道。”思的脸上浮现出最凄美的一笑,“情深的人总是先走一步,然后是质疑者……最后,只剩下你了,全部的希望。”
思的影像伴随着最后一点自然光的熄灭而渐渐隐去,声音也彻底消逝。
……
只剩下你了。
分身消失了,但是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合体,我还是分裂的。
楼里是一个世界,楼外是另一个世界,二者没有任何交集,犹如无边无际的荒野上悬着一具棺材。的确,湖畔楼不是什么高楼大厦,但对于只有一个人的我而言,它还是拥有太多个空空荡荡的房间,其中一个房间还游荡着无法安息的六个鬼魂……凄厉的风声,鬼哭狼嚎一般,将彻骨的寒冷灌进这栋死寂的楼里,让人想起胀气的腐尸在挠着棺材板……
很快就伸手不见五指了。
刘被冻僵了一样靠在墙上。
灯不亮,也许是跳闸了,只要扳起闸门,思和缈就会伴随着光明,一起回到我的身边。
我需要一点光,只要一点就可以……
她鼓足勇气,僵硬的身体稍微颤抖了一下,胳膊能活动了,好,我要拿出手机,手机的光芒足以照亮配电箱。
进楼之前,为了防止打扰,她把手机关了,现在重新开机,将屏幕对准配电箱,长方形的光斑投射在一排t字形的扳钮上:全部向上,呈打开状态。
她的心一沉,伸出手挨着个儿上上下下扳了扳,楼里的黑暗依然坚固得如一块铁板。
也就是说,不是跳闸,是断电。这在穷乡僻壤本是最平常的事情,但对刘而言,断的不是电,是希望。
掌心一片冰凉,下一步该怎么办?
手机的背景光已经灭掉,又重新亮了。
她拿起一看,收到六条短信。
前面五条是郭小芬的,最后一条是呼延云的。
刘从头往后看,郭小芬一直在问“思缈你在哪里?”“思缈你的手机为什么关机?”“思缈你开机后速与我联系,有要事!”“思缈你怎么还是关机啊,急死我了!”
最后一条比较长:“思缈,呼延曾经对我说:‘凶手设置那个密室,目的只有一个——想让警方认为那就是一个密室。’我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也许对你有用。千万小心!”
刘想了想,也不知道呼延那句话到底在讲什么,还好,还有一条他的短信没有看,点了“打开”键,看看那个一向狂妄的家伙能发什么惊世骇俗之语吧。
“正打开信息”的绿色进度条一点点往前走……还差最后一格了。
猛地!
宛如利刃砍过眼皮!霎时间眼前一黑。
刘以为是自己的意识出了故障,闭上眼使劲甩了甩头,像要驱赶可怕的梦魇似的,然而睁开眼的一刻,依旧黑黢黢一片,她才意识到,是手机没电了。
风声骤然大了起来。
该死!呼延云那家伙到底给我发了条什么内容的短信啊?
刘咬了咬嘴唇,停电状态下手机也充不了电,这么干等下去不是办法。手电筒就放在现场勘察箱里,无论如何也要拿到。她扶着墙,把站得发麻的腿一点一点挪动着,向ktv包间的方向走去。
在包间门口,她站住了。
这个房间还游荡着无法安息的六个鬼魂……
只有我一个人。
前后左右,头顶和脚下,黑暗中不知道埋伏着什么,也许一只手会猛地抓住我的脚腕,也许后颈会突然被什么卡住,也许推开门迎面是两个挖掉眼球的眼窝,也许我已经支离破碎了而我还毫不自知……
老师李昌钰的教导,此时此刻异常清晰地回响在耳际,“一个优秀的刑事鉴识人员,在犯罪现场,除了科学,不要相信任何东西。”
她默默背诵着“除了科学,不要相信任何东西”……竭尽全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可是推开门的一刻,她的牙齿还是碰得哒哒作响。她觉得全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都张开了,可以感知到每一丝空气的颤动,她想,假如真的有什么厉鬼向自己发起袭击,她应该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但是,那有用吗?
凭着记忆摸到了现场勘察箱,她提起来就往外走,在这包间里多一秒都不想待下去,腿脚发软,走出的每一步都磕磕绊绊,仿佛踢到了那些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
摸到门把手了,太好了!现在只要拉开,一步我就能迈出去了!
一瞬间,她想起了初侦报告中的话——“包间门内侧的拉手上发现的血,经鉴定是6号死者蒙如虎的,血液是1号死者李家良的血液,可以理解成,6号死者在刺杀1号死者后想夺门而逃,但是最终还是被烟灰缸砸中后脑勺,当场死亡”——心中不由得一颤。
毕竟,那个名叫李家良的老人曾经救了她,使她免于受辱。
走出包间,门在她的身后关上了。
门窗反锁却扼杀了六条生命,反复勘察却仍无法破解谜团,你这阴森可怖的密室。
凶手设置那个密室,目的只有一个——想让警方认为那就是一个密室。
她打了个寒战。
踩得粉碎的遥控器,宫敬尸体的古怪形状,蒙如虎后脑勺的基底伤,没有指纹的烟灰缸,向外移动过的双人沙发,还有门把手上李家良的血迹——
难道是这样?
5.
他站在国道上。
手里执着一根缰绳,缰绳的另一端是一匹马。
猛烈的夜风撕扯着马鬃,吹得茫茫草原成了一片黑色的混沌,但他还是确信,脚下应该就是10月24日晚上,刘思缈站过的地方。
往北去,沿着那条灯火明灭的小径,就能抵达湖畔楼。
他却牵着马,沿国道继续向西行走,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一栋有点宽的小楼,他眯起眼睛看了看旁边竖着的那块又大又高,被风吹得噼啪作响、摇摇欲倒的铁皮招牌。
没错,上面的四个大字写得很清楚——草原旅店。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6.
荧光!
地面出现了几片清晰的蓝色斑点,形状虽然因擦拭过而不那么规则,但在黑暗中还是熠熠生辉,活像是一群被踩死的蝌蚪。
刘的头脑瞬间冷静下来。
犹如猎手在雪地上发现了狐踪,对于一个刑事鉴识人员而言,没有比在犯罪现场发现新的物证,更加令人兴奋和专注的事情了。她继续用手中的鲁米诺喷壶在附近的地面和墙面上哧哧地喷着。
当犯罪现场被清洗过,肉眼看不见血迹的时候,特定的试剂可以让隐秘血迹变得清晰可见,警方最常用的是鲁米诺和二氢荧光素,它们通过与血红蛋白里面的铁发生反应,能显现出被稀释了12000倍的血迹,唯一的差别是:鲁米诺必须要在黑暗的条件下使用,而二氢荧光素要在紫外线的照射下才会发光。
接下来是检测地面上的血迹是否人血。伪造血迹在伤害案中最常见,经常有这样的事,甲被乙打成轻伤,为了让警方从重惩办乙,甲就用鸡血(鸡血真的是用得最多的)泼洒在案发现场,然后去医院把伤口包扎得大一点——当然,这种事情只要做一个推定血液测试就能解决,比如刘现在采用的单克隆抗体试剂,轻而易举地就确定了地板上的是人血。
是人血就好办了。刘心想。具体这血液是哪个人的,用abo血型系统检查血红细胞表面是否存在a型或b型抗原,或者带着样本回到实验室检测dna,也可以很快锁定。不过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也是眼下更需要做的事情——做血迹的形态分析。
她把打开的手电筒竖到墙边,整个楼道顿时为昏黄的光芒所笼罩,墙壁和天花板上曲折地影射出她的影子,像是一个黑色的人形剪纸在弓着腰冷漠地注视着她。
“特定的攻击行为导致人体中的血液在犯罪现场形成特定的形态”——一滴血碰到客体表面时,由于作用力的差别,会形成不同形状的印记。比如,圆形血迹说明血液是垂直路线撞击到客体表面的(比如指尖的血液滴落在地板上),钝锯齿形血迹是血液高速喷出或者长距离下落的结果,而喷射状血迹往往来自切开的动脉。通过分析血液形态,不仅能推断出杀人凶器,还能准确地锁定血液来源的起点。
刘从现场勘察箱里拿出一把多功能尺子,开始测量地上那几片血滴的直径,其中绝大多数都只有2到4毫米,说明造成该血迹的作用力超过7.62米/秒,属于中速挤压喷溅血迹。这种血迹一般是用铁棒、甩棍之类的钝物击打造成的。
但绝不会是烟灰缸!凶器的形状与血迹的形状密切相关,这就好比你用刀子切一个西红柿,和用擀面杖砸一个西红柿,溅出的汁液是完全不同的。
乍开右手的五指,贴近地面,拇指和小指分别压住一片血滴的左右边缘,这样中指就得到了一条主轴,比着尺子,用投影回归的方法画出一条直线,然后踮起脚尖轻盈地一转,身体无声地滑动到第二片血滴处,用同样的手段获取了新的主轴,并画出直线……最后,所有的直线都在地面上很小的一个范围内交叉——这就是二维交汇点。
留有刀痕的洁白手腕在半空轻轻一挥,五指蝶翼般的扑扇了一下,那把多功能尺子便哗啦啦一声,变成了量角器。
测量出相应的作用角度了,慢慢地抬起头,在半明半暗的虚空中,让二维交汇点随着视线不断上移,到达地面上方的一定高度,停,就在这里!
犯罪现场的芭蕾舞者。
什么黑暗,什么风声,什么鬼魂,什么恐惧,统统抛之脑后!当三维来源点确定的一刻,当真正的死亡位置锁定的一刻,她的心中虽然依旧是一片迷惘,但在迷惘的尽头又有着刺眼的明亮。
还缺少一个最重要的证据。
不过,应该不难找。大部分遥控器无非是通过两种途径来控制远距离的:一种是利用波长为0.76~1.5μm之间的近红外线来传送控制信号,这种遥控器不能穿透墙壁,那么只会是另外一种:uhf频段的无线电遥控。不过,无线电如果遇到钢筋混凝土的墙壁,由于导体对电波的吸收作用,遥控效果也会大打折扣。凶手潜心布置,绝对不会忽略这个问题,所以,要是想在ktv包间里遥控那个杀人工具,只能通过——
刘暼了一眼包间的木门。
然后拿起手电筒,圆柱形的光芒投向过道的吊顶,缓缓移动,直到接近门厅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一个网栅形的通风口。
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人动过那架铝合金梯子了。
刚才查看ktv包间的通风口之后,将梯子留在了原地,所以,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她还是走进了包间,刚刚把梯子扛在肩膀上往外走,就听见门外面传来清晰的一响——
当啷!
浑身的寒毛噌地竖了起来!
这湖畔楼里,难道还有其他人?
她小心翼翼地拉开木门,用手电筒照了照过道:空空如也,寂静得活像寿衣的袖口。
听错了?不会啊,分明是碰倒了什么酒瓶、脸盆之类的东西发出的声音。或者是一只猫闯的祸?也不大可能,在湖畔楼待了这么长的时间,别的感觉也许都把不准,但“毫无生气”四个字却是确信无疑的。
自己站在光亮的地方,而对手隐蔽于黑暗之中,无疑是当活靶子,她马上关闭了手电筒,靠在墙上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准确地说是和那个潜伏的对手对峙着。她睁圆了眼睛,扫描仪一样剖析着每一处黑暗:哪一分的色泽浓了,哪一块的形状变化,哪一丝的动静有异,这样就可以在受到攻击的前一秒先发制人……
过了很久很久,依然毫无动静,假如黑暗是一泓湖水,那么连一个波纹也没有,也许,真的是一只猫……
只有我一个人。
只有我一个人。
只有我一个人。
本来是出于恐惧的喃喃自语,此刻却成了战胜恐惧的唯一信念。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重新打开手电筒,搬着梯子走到过道的尽头,将梯子放在通风口的下面,一步一步地登了上去。
掌心撑住通风口的隔板,现在,只要将手臂一抬,一切就将真相大白。
从逃出湖畔楼,到这里,走了多久?
她咬咬牙,一把撑开了隔板,将头伸了进去。
手电筒的光芒直直地照在一个金属物体上。这物体十分像爱迪生发明的第一台留声机,下缘胡乱盘着一圈粗粗的电线,插头还插在一个嵌进墙面的电源上。刘轻轻地扳动了一下,十分沉重,于是她用了一点力气,使“留声机”倾斜了一点,露出了对着包间方向的喇叭口。
她闭上眼睛,将耳朵贴近喇叭口。
咝咝……
也许是什么前奏,随着旋律的清晰、音调的提高,留声机里会渐渐放出宏大的乐章,沁人心脾或感人肺腑,但她等了很久很久,才觉察出那不过是空气在喇叭里流动时的声音。
她依旧在听,她听得见。
根本没有任何声音,但声音却又像铁锤一般震撼着她的心腔:那么多压抑的幽咽,那么多凄怆的饮泣,那么多垂死的呻吟,那么多无奈的叹息,都灌入了她的耳鼓。
铅一样沉重的往事与现实,枯萎的荒原,肆虐的寒风,一条首尾望不到头的漫漫国道,黑压压的人群拥向一个又一个充满谎言的讲堂,只要肉体能健康长寿,不惜用最低贱的价格出卖自己的灵魂,是不是鲁迅说的“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
于是心甘情愿地被麻醉被催眠:10,9,8,7,6,5,4,3,2,1,0,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要无条件地听我的指令,任凭我利用、驱使、玩弄,甚至杀戮……杀戮,杀戮,有声的杀戮算得了什么,真正可怕的是无声无息的群体溺毙。没错,我的记忆没有错,湖水的确曾经淹没过整个湖畔楼,差一点也将我溺死,不管这是多么的离奇,多么的不可思议……
一座楼,一片坟场,一个湖底,一间密室,胡萝卜认为那是一间密室,楚天瑛认为那是一间密室,就连我也认为那是一间密室,凶手就想让我们所有人都认为那是一间密室,一间门窗反锁密不透风谁也不可能逃离所以也没有必要去苦苦破解的密室!他成功了,整个民族就是一间硕大无朋的密室——他能不成功吗?!
思,缈,我堪破了,一切!
她的手一颤,手电筒从掌心滑落,宛如花样跳水运动员一般,在半空中翻滚着,砸向了地面。
她低下头,看到这塑料外壳的发光物,在摔得粉碎的前一秒,照到了一个恐怖至极的景象——
铝合金梯子旁边,有一双脚。
刘思缈惊呼一声,从梯子上滑落,但是双脚没有接触到地面,因为一双手在半空卡住了她的脖子!
黑暗中,她拼命踢打着,耳畔传来梯子被踢倒在地的哐啷声,还有自己的颈骨快要被扼断的咯吱声!力气太大了,难道是那六个鬼魂一起绞缠住了我?我喘不上气来了,我快要死了!我知道了全部真相,却要带着它一起被永远的埋葬……
在那个恐怖而血腥的深夜,我逃出湖畔楼,穿过寒风咆哮的草原,浑身是血地兀立在国道上,我以为自己逃出来了,难道终究还是逃不掉变成第七个鬼魂的命运?!
香茗——救救我!
她想起了初中的那个夏天,想起了被囚禁的三天三夜,想起了那个黑咕隆咚的地窖,想起了绝望时香茗神奇的出现……
她想香茗一定会再一次伸出手来,将她从黑暗拉向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