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述到这里,沙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话中断。
「什么事?」
白井问,沙和慌忙摇头敷衍过去,然后看到白井手上拿的纸包裹。那是刚才白井的前妻叫她送给千鹤的礼物。
「这是什么?」
白井察觉沙和的视线而问。沙和踌躇片刻,这才坦白说出次子来访的事。
「可是不是你太太做的。你太太没有进去屋里。我在旁边一直留意她。」
白井皱起细细的眉头,想了一下。
「今天的事不必想得太严重。我想没什么。」
白井鞠躬致意离开。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消失后,沙和不由大喊一声:「昌也。」
在起居室看电视的昌也回头,躲开母亲的视线,说:「今天比赛很累,我要睡了。」
正想站起来回自己的房间时,沙和拉住他的手臂,叫他坐在厨房的椅子上。
「并不是没有人进不去隔壁的屋内。我去参加居民会时,新钥匙一直摆在这儿。」沙和敲敲桌面,「刚刚才想起来,我回来时,钥匙的位置移动了些。」
「妈在怀疑我?我倒怀疑是妈……你也可以在离开之前做得到,不是吗?」
「为了什么?我为何要把千鹤……」
沙和气得满脸涨红,嘴唇打哆嗦。
「看你的脸,你的声音。可不是中年丧夫的女人欲求不满的样板?爸去世后,你用菜刀的声音嘈耳得很。看到你动怒似的切卷心菜的模样,时常令我背脊发凉。这种女人经常出现在社会新闻版哪。」
「欲求不满的人是谁?我知道你的抽屉里藏了许多不堪入目的女人照片哟。」
「侵犯别人隐私权的人更加不堪入目!这种偷窥心理跟犯罪有关!」
「昌也!」沙和怒喊,声音和唾液一块儿吞回去。确实,自从丈夫谢世以后,做什么事都很容易动怒。
「你不信任我?」
「彼此彼此。」昌也扮个怪相,「钥匙的位置是在六点半左右移动的吧。你出去不久,千鹤的父亲一度回来过。」
「噫?白井先生在那个时候回来过?」
昌也点点头。当时白井来到管理员室,表示今天罕有地提早收工,从昌也手里接过钥匙,「喔,糟糕,忘了买蛋糕给千鹤。」然后又把钥匙还给昌也保管,走了出去。
「后来他回来已经八点多。买蛋糕要花那么长时间吗?」
「不,他说想起还有别的事,一起办完才回来。他说可能要花一两小时,叫我代为保管钥匙……」
「那么,白井先生也绝对进不去了。」
昌也正经地思考一下,说:
「会不会是千鹤自己做的?」
「她为什么那样做?」
「自己的父母搞成那样,又没什么朋友……这种孩子很容易受父母的情绪影响,说不定会做出胡闹的事来。」
「领带呢?我出去时,千鹤的四周没有的。千鹤的身体瘫痪,要她自己爬下来,走去衣柜拿领带是不可能的。」
「若是早有计划的话,应该可能瞒着你,先把领带藏在枕头底下。那是她父亲的领带?」
「是的。我见过他绑过两三次。」沙和说。
「我想是这样的。如果真是有人杀她的话。也许凶手以为千鹤死了,逃之夭夭,不然就是中途改变主意……可是窗子从内侧全关上了,出入口只有大门,除非是能够用一支铁线开锁的专家,不然就是可以使用钥匙的我,或是最后离开房间的你做的。但是尽管我和你都有欲求不满,大概不至于毫无理由的袭击一名无辜少女吧!从动机的点来看,千鹤的父亲或分手的母亲更加可疑。因为千鹤残废了,家庭好像有许多纠纷。可是他们两个都进不去呀。看来凶手多半是千鹤本人了,对不对?」
沙和想,昌也说的也有道理。
千鹤不时讲出一些荒谬的事,吓坏沙和。比方冰箱里有炸弹啦,电视红星打电话给她啦等等,撒的全是弥天大谎。还有,「三号室的阿姨对我爸爸有意思。」「婶婶没有男人,可以活下去吗?」诸如此类的充大人话,有时刺入沙和的心。最近的孩子都早熟,尤其像千鹤这样生活在轮椅小世界的女孩,胡思乱想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说出这些话的千鹤突然集中眼光注视沙和,似乎想探悉她的反应。沙和觉得那种成人的眼神使她恐惧。
这样的千鹤,为了吸引父亲和旁人注意,演出被人袭击的戏,并非完全不可能。
沙和在十一点多钻进棉被时,想着今天的事,心里还被乍见缠在千鹤脖子上的领带时受到的冲击影响,一直无法成眠。
隆冬的寒夜里,浮现好几张脸。流着黑眼液泪珠儿的千鹤母亲那张端正的脸;眉毛嘴唇鼻梁都细,看起来冷酷的白井的脸;一边玩赏长发,一边透过眼睛深处观察成年人心绪的千鹤的脸,还有进入髙中后突然变得木无表情,从孩子长成一个男人的昌也的脸。
那几张脸在回旋转动,却无法使沙和入睡。睡得不深,她做了一个怪梦。
在一个无人的小学校园之类的地方,掉了一块形状奇异的石头。捡起一看,原来是化石。啊,千鹤十分珍爱的蝴蝶化石——染在化石上的不是蝴蝶,是人的嘴唇。
涂上口红的女人的红唇。
沙和恐惧的想离开,可是化石贴到她手上,不管怎么拂也拂不去。
所有事物关闭在灰色世界的梦里,只有那道嘴唇染上鲜艳的红色彩。
当晚,一号室的白井偶然做了相似的梦。白井独自在浩瀚的海里乘船。波涛间浮现一块石头似的东西,捞起一看,那是化石。化石上只有蝴蝶的单边翅膀有生命。不,不是蝴蝶翅膀。仔细再看,乃是钥匙的形体。银色的边缘被切成锯齿状,所以看起来像蝴蝶的翅膀。
那支钥匙的化石愈看愈大,重得使船开始下沉。白井的身体被淹到脖子部位。脖子逐渐辛苦。不能呼吸了。曾几何时,绕着脖子的不是波浪,而是领带。不是我,开门的不是我。想杀千鹤的不是我……
弄醒他的是自己的叫声,还是电话铃声?
他用汗水湿透的手拿起话筒,望望挂钟。淸晨五点十五分。话筒的另一端保持沉默。
「次子吗?」他的声音有点战栗,「什么事?这个时间——」
「千鹤怎样了?」
「现在安静地睡着了,没什么异常。」
「我——我有话对你说……」
「我也有话吿诉你。今天下午五点,你到车站前的皇冠咖啡室来吧。」
白井放下话筒,打开千鹤的房门。厨房的灯照进来,映在安心睡眠中的千鹤脸上。
冬日的黎明十分寒冷。白井却忘掉寒冷,像石头一般伫立不动,俯视那张安详的睡脸。
早上醒来时,沙和依然被梦中的红唇弄得神经紧绷。做那样的梦,是否真如昌也说的欲求不满?她一边想,一边比往日更细心洗脸,然后准备早饭。
昌也在上课时间前起床,一边扒饭一边说:「还有一个嫌疑犯。」「不是来了个换锁钮的男人吗?他若带着另外一支新钥匙也不足为奇。」
他像说急口令似的说完后,冲出门口去了。
沙和的脑中浮现起昨天傍晚的锁店靑年的脸。二十一二岁,个子颇高的乡下土包子。有一双纯朴胆怯的眼睛。像他这样的人,不可能袭击少女吧,但从钥匙的点来看,他确实是重要嫌犯。说不定原本有三支钥匙,他只交出两支给沙和。世风日下,现在是任何人都有可能变成犯罪者的邪恶时代啊!
有人敲门,开门看到白井站在门外。他说今天千鹤向学校请假,自己也向公司请假,在家照顾她。
「不过,五点以后我有事外出两小时,那段时间拜托了。」白井坦然说完,关上大门。
中午过后,沙和先到车站前面办事,然后转去挂着石川五金店招牌的店子。昨天的年轻人是从这里来的。她向一名像是老板的男人探听:「个子高髙,有点鼻音的……」老板吿诉她是宫田一郞,三年前到店里工作,家乡是山梨县,现时少见的纯情、做事认真的靑年。宫田有事外出。
「找宫田有什么事?」
沙和微笑着敷衍过去,走出五金店转回公寓。冬天的温暖阳光照射大地,独有白色的公寓鹤立鸡群似的矗立在周围的平房之间。这幢公寓素来予人平稳和谐的印象,现今使她第一次觉得染上一点黑色的污迹。
若是没事就好。若是少女为了吸引父亲的注意而勒住自己的脖子就好。若是开玩笑过度而晕厥过去就好。可是——
傍晚以前,沙和无所事事。五点前,沙和走出房间准备去隔壁时,不由立刻止步。一号室前面有个男人徘徊走动,似乎不知该不该敲门的样子,他是昨天傍晚来换锁的宫田一郞。见是沙和,宫田脱帽低头致意。
「有什么事吗?」
宫田提心吊胆地拿出一大盒巧克力说:「请把这个交给那个小女孩。」
「为什么?」
「昨天我来这里时,她叫我买包巧克力给她,我就去附近的糖果店,可惜不巧关上铁门……如果去车站前面买就好了,但是没时间……见我空手回来,那女孩显得很失望……我很过意不去,其后耿耿于怀,昨晚一直睡不好……所以今天带了这个。」
宫田把巧克力塞给沙和,避开她的探索视线跑掉了。确实是个罕见的纯朴靑年。大概想到千鹤的身体,事后懊悔觉得应该对她亲切一点吧!可是真的信得过吗?会不会是犯罪者重返犯罪现场?利用糖果做藉口回来探听千鹤的情况……
沙和举手敲门之际,白井正好从屋里出来。白井小声叮嘱她,请她不要提起昨天的事,然后出门去了。
千鹤坐在轮椅上,身穿昨天母亲送她的黄毛衣,衣襟上织了一只鲜红的蝴蝶,没有特别改变的样子。
「这是昨天那位大哥哥送给你的。他说对不起,虽然知道你想吃巧克力……」
沙和把巧克力递给千鹤,她用恐惧的表情睨着它。
「不要,我不要这个东西!」
然后用力摔到地面。看来毕竟当自己不在的时候,她和宫田之间发生什么过节。沙和把巧克力捡起来,想起她父亲所吩咐的,还是不要提起昨天的事比较好。
「小千鹤呀,让我看看你的宝贝蝴蝶化石好不好?」
一转话题,千鹤又恢复天真的脸,用力点点头,从房里拿出一样东西。
只有巴掌大小,与其说是蝴蝶变成化石,不如说是透光的蝶影落在石头上,那一刹那的影子永远残留在石上更恰当。定睛注视时,好像看到好几千年前的光。在梦境里,为何这块化石上会浮现女人的红唇?
「这蝴蝶原是白色的。像雪一样白。」
千鹤如此细语。说起来才想起,千鹤曾经问过,「这蝴蝶原本是蓝色的,还是黄色的,还是黑色的呢?」经过数千年的岁月,变成石头留下的生命,色彩已被剥夺殆尽了。
「你怎知道是白的?」
沙和问,千鹤哼哼笑着敷衍过去。
墙上挂着父亲的衬衫。衣襟部分脏了,沙和准备拿去洗衣机,突然想起昨晚梦到女人嘴唇的事。
大约一个月前,沙和去学校接千鹤时,班主任把她叫去职员室。对方是个皮肤白皙的年轻敎师,一看就给人好好靑年的印象。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了前面这句话,突然掏出一支红唇膏。
「昨天是我的生日,千鹤把这个送给我做礼物。」
「为什么送口红给男老师?」
沙和骤然想起不久前,次子偷偷来公寓看千鹤,千鹤向母亲要求一支红唇膏的事。
「我也不懂,所以问她,她说爸爸的衬衫衣襟上时常带着口红印回来。请老师也在衬衫上涂着口红来敎室——到底她的意思是什么,我不懂。」
沙和也不明白。离婚以前,白井在暗中跟一个女人来往。有时回家时间晚了,那女人会打电话来。衬衫上的口红痕迹大槪是那女的吧!沙和不明白小女孩的心理,为何向老师推荐同样的东西。但一想到千鹤在父亲不留意的地方凝视那口红的眼睛,那不是普通孩子的眼睛,而是成熟女人的眼睛时,沙和禁不住背脊生寒。因昨天的事件,自已大槪在潜意识里介意口红的事,因此做了那样的怪梦。
千鹤安静地注视蝴蝶的化石。她的脖子上还有昨晚那领带留下的痕迹,紫蓝色一片。昨晚的冲击又栩栩如生地复苏。昨晚,这个房间里,一定发生过什么谁都不愿意说出来的事……
「我又多了一个化石哪。」
听到少女的声音,沙和慌忙挤出笑靥。
「今早我偷偷检査爸爸的口袋发现的。待会等他回来我会向他要。」
「那就好了。什么化石?」
「化石之匙。」
钥匙?听起来的确是这个。正想回问一句时,房门开了。
「妈,晚饭吃什么?」
从学校回来的昌也。
「厨房的锅子里有煮好的鳕鱼……」
「又是鱼?今天的饭盒是三文鱼呀。」
「你不是很喜欢吃鱼吗?」
「喜欢是一回事,总不能餐餐吃鱼呀。请你考虑一下儿子的健康好不好?」
「那么营养丰富的身体,没什么好担心。」
沙和怒喊,接着大吃一惊。注视摆在桌上的巧克力片刻,突然一把抢过去。
「昌也,你替我照顾千鹤一下。」
不等昌也回答,她已冲了出去。跑过车站前面,奔进石川五金店,捉住正在打扫的宫田,一把拉他出到小巷里。拾头望着那个比自己髙两个头的发呆靑年,一面喘气一面亮出那盒巧克力到他面前。
「你撒谎,千鹤不会想要巧克力的。昨天是她的生日。她说爸爸会买蛋糕给她。再过一两个钟头,她就可以好好享受蛋糕,她怎么会想吃巧克力?」
「千真万确的。她真的说要。我说等我工作完毕才买给她,她却坚持马上要,不听我的。所以我才……」
「真的?」
胆小而畏缩的眼神。不像在撒谎。
「那么,为何千鹤还想吃巧克力?」
「不知道。当时我已将旧锁钮拆下来,把新的嵌上去,这样子从门的外侧和内侧咬合,她就突然提出:『我替你拿着,你去糖果店吧』……还要坚持马上去,我怎么说都不依……」
沙和的脸色一变。
「等一等。你是说,当你回来时,千鹤继续帮你拿着锁钮?」
宫田点点头。
「那么那个旧锁钮呢?」
「摆在她脚下的工具箱里……」
沙和受他的话影响,望望他的脚畔。磨破了的牛仔裤,膝头上有个破洞。
沙和抬起头来,一句一句咬嚼着说:「那是五点半左右的事吧。天色已经暗了,像现在这样?对了,刚才你的确讲过,昨天时间不大够,所以做得很急。」
情人酒店的窗外,冬日早来的暮色已浓,街上到处闪起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在咖啡室谈不得的话题,只好搬进酒店来谈。对于分手三个月的夫妇而言,也许是最不相称的地点。
白井站在窗际,笨拙地抽烟。次子露出卑屈的神色坐在床边。开着暧气,她仍然寒冷似的双腕环抱身躯。没有化妆的白脸。她想以原来的面目跟从前的丈夫见面。分手之后,白井只到过次子上班的舞厅一次。次子浓妆艳抹地对客人微笑,可以看出她的化妆和笑容都很勉强。她不适宜生活在灯红酒绿的世界。最了解她的毕竟是做过十年丈夫的自己,白井这样想。
「你都听千鹤说了吧,全部——」次子叹息般低语。
「不,千鹤什么也没说。她是聪明的孩子,她怕说了出来,我和你就真的完蛋了——不过我马上知道了。」
白井说着,慢慢转过头来看着次子。
「想杀千鹤的人,是你吧……」
沙和打开一号室的门,向昌也招招手。他和千鹤并肩在看电视。
「小千鹤,你等一下哦,我马上来。」
然后回到管理员室。沙和一直盯着自己家的门钮。
「今天,那个锁店的人又来了,替我们的门换了新旋钮。你没发现?」
「嗯哼,为什么要换?没有坏呀。」
昌也专注地看着门钮,沙和禁不住小声笑起来。
「骗你的。你受骗了吧!不是没道理,因为是不锈钢做的。我每天都仔细地擦过,就跟新的一样。」
「怎么啦,突然作弄起人来了。四月一日还没到嘛。」
「作弄人的不是我,是千鹤哟。」
沙和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表情凝重起来。
「我对你的怀疑终于解消了。」
「什么,你还在怀疑我?」昌也惊愕地说。
「昨天那支摆在桌上的新钥匙,开不到隔壁的门啊!」
「怎么回事?」
「动动脑筋吧!我是说,新钥匙打不开隔壁的门。换句话说,昨晚,包括现在,隔壁的门还是保持原来的旧门钮啊!」沙和叹一口气。
「千鹤想骗倒我们。最初是骗倒换锁的宫田,然后是我,然后是她父亲……」
次子用战栗的手指把烟放进嘴里衔着。白井在她身边坐下,用打火机替她点火。
「门锁还是旧的,我想只有你做得到。千鹤什么也不答,为了庇护你的关系。你没确定她是否真的死去就跑出房间——但又担心她的情形,所以今天一大早打电话来。」
次子的手指还挟着烟,掩着脸。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晓得你要换锁,叫人傍晚来……昨天下午,千鹤从学校打电话给我,说:『今晚六点到八点之间没有人在。今天是我的生日,妈妈来看我吧!』所以七点时我带着毛衣做礼物去了。我用旧钥匙开到了门。千鹤从床上坐起来,得意洋洋地吿诉我:『妈妈偷偷来看我的事被爸爸知道了。为了不让妈妈进来,爸爸叫人来换门锁,但我略施妙计,骗倒了换锁的哥哥和管理员婶婶,所以锁钮还是原来的』,又说『妈妈可以随时来看我了』。」
千鹤是在昨天晚上傍晚,锁店的人来之前三十分钟才知道要换锁的事。她听沙和说,早上她父亲这样说了才出门。敏感的千鹤立刻领悟到,父亲不想再让母亲接近自己。可是千鹤无论如何不愿失去见母亲的机会。
起初千鹤思考让母亲拿到新钥匙的办法。这样的话,必须跟母亲接触一次,可是没法子。今晚母亲会来,但若换了新锁,母亲就进不来了。失去唯一的接触机会,可能永远见不到母亲。千鹤首先必须设法让母亲进到屋里。当宫田换锁途中,千鹤察觉到,爱整洁的沙和每天擦得油亮的旧锁钮,在外表看跟新的几乎没有区别。于是假藉要吃巧克力的理由,把宫田差使出去,趁那时候用旧的换新的。宫田什么也没发觉,又把旧钮装回门上。千鹤还趁宫田不在时,把工具箱的两支新钥匙,其中一支换了自己所有的旧匙上去,然后表示想亲自试试看开到没有,把旧钥匙插进旋钮里,这样完全骗过宫田的眼目。这不纯粹是小孩子的恶作剧,乃是一名行动不自由的少女,为了见母亲的面而拚命想出来的唯一手段。
还有一个问题是怎样把另一支新钥匙换回旧的上去。另外一支新匙由沙和保管,等父亲回来时交给他。于是千鹤要求母亲,想法子瞒过管理员婶婶,在父亲回来以前把那钥匙换过来。
「那孩子说:『这样,以后也能见到妈妈了。我一辈子都跟妈妈在一起。』真的很高兴的脸……可是我打算昨晚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有个客人向我求婚……我只想到自己的事。她给了我机会。现在只要她一死,而我无法进到屋里的话,谁也不会怀疑我……我发现自己打开衣柜,握住你的领带……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只是想到这是机会……其实我很爱她,也有责任感。可是毎次见到她都觉得痛苦。她使我一辈子内疚……所以我下定最后的决心做了。而她依然高高兴兴地说,我会一辈子跟妈妈在一起……」
次子以为千鹤死了,冲出屋外,在公寓周围徘徊一阵,再一次回到公寓,藉词向管理员拿到新钥匙,把自己手上的旧钥匙换回去。本来想扮演尸体发现者,开门时却莫名地恐惧起来,因为想到万一千鹤还没死……
「我整晚睡不着……我怕真的杀了她,又希望她还活着……」
次子放声大哭。白井静静地注视她。
「这样子,我们真的完蛋了。」次子如此喃喃自语。
「不,还没完蛋。千鹤什么也不说,为的是庇护你——我想,千鹤原谅了你。」
「可是,即使千鹤肯原谅我,你却不会。这次的事不是意外,是我用我的手……」
「我必须原谅你。」
次子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拾起头来。白井从口袋拿出一样东西给她看。乍看之下很像石头,却比石头柔软。
「这是特殊粘土……」白井说。
仔细一着,那块石头般的粘土表面,还有钥匙的痕迹,看起来像钥匙的影子附在其上。
「昨天早上,我突然提出说要换锁,其实不是为了防止你进去屋里。」
白井走向窗边,背向次子,安静地低声轻语。
「我只想制造不在现场证明。我——我也想杀了千鹤啊!」
「我有一点不明白。」昌也说,「千鹤即使不掉换锁钮,当她母亲来时,只需坐上轮椅不就行了?轮椅可以自由活动。母亲来了,从内侧替她开门就可以了呀。」
「她不愿意我在身旁。如果叫她坐轮椅,我会托你照顾她才出门……况且她和父亲约好,点钟要睡一下。」
「昨天晚上,我打电话到车站前面的五金店,叫人傍晚来换锁钮,然后吩咐千鹤,六点一到一定要上床睡觉,这才出门。因为前晚听管理员说,明天傍晚六点半至八点间要出席居民会,不能照顾千鹤,我就立下一项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