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契子和画中的女人,过着三人同居的奇妙生活。四个月过去了,表面上保持相安无事的平稳。
前天的事。我们开始为起居室的一件琐事争论,突然契子拿起身边的水果刀站起来。我以为她要刺我,不由后退一步,其实她凝视的是画中的女人。
「你跟我结婚,乃是为了这幅画吧!我只不过是你的模特儿。我是你完成这幅画的道具而已!」
我望着契子对着画挥刀的背部扑上前去。
「住手!那不是你自己的画吗?」
「不是,那不是我。你爱的是这个女人。你把我摆在这个女人的阴影背后。你连我是否活着都不记得了。」
我从契子抵抗我的制止和挥刀的力度感觉到异常的东西。我用力扭她的手腕,刀子松了手掉在地上,契子哇一声大哭,跌倒在地。
昨天下午,我去伊豆旅行。契子的激动已镇压下来。那是事先计划过的旅行。但一离开东京,我便开始在一意契子前晚的行动。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会不会解决掉那幅画?说不定现在已经跟昨晚一样握住刀袭击画中的女人。这么一想更坐立不安。一到伊豆立刻折回东京。
到家时是八点钟。踏入玄关时,契子在二楼的卧室打电话的声音,从楼梯传下来。
「已经完了。早点分开比较好。」
确实在谈那件事。我没心情去理会电话的对手是谁。
我的公事包放在玄关,随随便便脱掉鞋子就冲唯起居室。
画像依然完整无损。我松一口气,坐进沙发,见到昨晚跌落的水果刀。一样的刀。昨晚那把刀,契子应该收进厨房去了,现在又掉在起居室,表示在我出门后,她又握住刀子与画中女人对峙。刀子的尖端放出锐利的光,我清晰地对一个叫契子的女人产生杀意,不由松开刀子,慢慢地走上卧室。
那一刻,卧室黑沉沉的。藉着窗外的微光,依稀勾到站在电话机旁一个女人的轮廓。电灯的开关在一星期以前坏了。我故意弄坏的。在卧室里看到近在身边那张契子的脸,变成死一般的痛苦。契子好像也有同样的心情。这些日子来,我们在黑暗中背对背而睡。
「你打电话给谁?」
我问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藏在黑暗中的女人什么也不答。大概因我突然回来而受了惊吓。只有二人的影子在呼吸,我们对峙了几秒钟。我的手不经急地在床上拨一拨,凑巧碰到什么绳子。什么绳子?我用力握紧。突然一股莫名的怒气涌上心头。有如被某种力量推动似的,我向黑暗中的女人扑过去,把手中的绳子使劲地绕到她的脖子上。
称得上是刹那间的行为。终于我发觉在黑暗中响起的惨叫声不是来自女人,而是从自己的喉咙挤出的时候,我松开双手,女人的身体跌进黑暗的底层。
然后我奔下楼去。走去屋后的车房,拿出螺丝钳,再度走进卧室。其后的记忆几乎没有。我只能说是被一股说不出来的奇异力量推动,似梦似幻的在别人的意识中行动。
当螺丝钳不住地挥落在女人脸上的同时,我想到的是在巴黎的古董市场见到的一块碟子,盖洛斯那块龟裂的碟子,这回真的碎得体无完肤了。
醒觉时,我握着螺丝钳子倒在女人身上。我那狂乱的心脏鼓动传到完全死去的女人胸口上。我想马上离开,然而一直紧紧地拥抱她。黑暗中传来单调的嘟嘟声。当我勒住女人的脖子之际,不知是她抑或我的身体碰跌了话筒。
我只有惊奇。在我碰到床上的绳子前,我没想到自己这么憎恨契子的脸。跟她结婚后,我确实认为她的脸是眼中钉。可是四年来的我,竟然潜伏着如此激烈的愤怒、憎恨和杀意,连我也不相信。也许发狂的是我。
擦亮火柴。小小的火焰一瞬即逝。刹那间照出的已经不是脸,像打破的土器隆在地上。那么一瞬间,我知道绕在脖子上的是和服腰带上的丝带。再被黑暗包围之后,那张脸微妙地混杂着的红和黑色,深烙在我的脑际。我想找个时间把那颜色变成图画。
然后我再从车房拿出旧车套和绳子,在黑暗中将女人的身体包起来,准备拖到后院去。
当我拖着尸体穿过起居室前面时,突然电话响起。我踌躇片刻,把尸体摆在走廊,进去起居室接电话。
「哥哥?」我弟弟新司打来的,「大嫂呢?」
[契子不在。有什么事吗?」
「……那没事了。」
弟弟先收线。那时九点左右。三小时后出版社的电话打进来,又过两小时后警察打电话来。
换句话说,昨晚电话响了三次。出版社打电话来时,我正在挖洞穴,铃声从开着的后门传到我耳里。警察的电话响起时,我已埋好尸体,在浴室里清洗满是泥泞的身体。
最初弟弟打来的电话多少把我唤回现实。其后的事记得也很确实,问题是事发之前的事。
卧室在黑暗里。我一次也没见到女人的脸。只有一次点火柴确认,那时的脸已毁掉了。我之所以认为黑暗中的女人是契子,理由是从伊豆回来冲进玄关时,听到她在楼上讲电话的声音。我记得说话内容,但不能肯定是否真是契子的声晋——当时我专心注意肖像画的事,马上冲进起居室之故。
我只知道家里有女人,下意识地深信她是契子。
单凭有女人,不能肯定是契子。跟她分居一年半期间,我和各种女人交往。我不是爱契子,可是身边缺少女伴的空白十分寂寞。大部分是模特儿或酒吧女侍,其中带过好几个回家。可以考虑再婚的对象有两三个,我把家里的钥匙给过她们。有些自己进来淋浴,等我回家。我跟契子又住在一起后,就和女友们断绝来往了。说不定有人喝醉酒,忘了我和契子又在一起了,趁我不在时自己跑进屋里来——当然不可能,可是被我杀掉埋在泥土里的契子,在同一个晚上变成尸体出现在其他犯罪现场,更加没有可能才对。
我杀的是不是别的女人?当我从伊豆回来时,契子已经外出,跟别人约好在那个名称古怪的酒店碰面……
这样想还有疑问,为何在新宿的酒店杀死契子的凶手将她毁容?像我一样用丝带勒死她后,再用同样的螺丝钳——螺丝钳?
我走出起居室,进到卧室。晨光照进昨晚我杀死一个女人的卧室。追溯记忆,确实女人是躺在靠近门口地毯的几何图形上。事件的痕迹已经消失。昨晚警察的电话打来之后,我怕万一刑警来查,于是开亮手电筒,将地毯上留下的血迹仔细地擦掉。如果详细检查,大概会找到血迹,单是用眼睛看不出来。昨晚的事情像假的一样,卧室寂静无声。
没有螺丝钳。我知道留下有血迹的螺丝钳很危险,用车套包尸体之际,一起把螺丝钳包进去了,可是拚命思索都想不起当时的情形。
丝带也是。见到新宿女尸脖子上的丝带时,好像就是自己在卧室使用的同样东西。我只在火柴亮着的瞬间看了一眼。似乎同色,也许是错觉,但是实在太相似了。
愈想愈不明白。但在混乱中,我的想法还是倾向于新宿被杀的女人就是契子。我在卧室里杀的是另外一个不明的女人……
电话响起。警方不知道我卧室里的电话号码,多半是我弟弟打来的。
「哥哥吗?」果然是新司,「干嘛不早点通知我?刚刚接到警察的电话,也叫我去认尸。待会我去找你。」
新司慌里慌张的说了这些就收线。
弟弟要来。警察也会来吧!
必须再度确定有没有留下犯罪痕迹。警察不会来这里寻找犯罪痕迹,因为他们不会知道这里是另一个犯罪现场,还有另一个女人被杀。但是我还是必须戒备有什么可疑痕迹会引起警方怀疑。
在卧室里谨慎地看一遍,留意走廊和楼梯有无血迹之类的形迹后,我出到后院。
所谓后院,不过是车房和砖墙围成的小空间。离开车房不远的地方,阳光照射进来。正好是昨晚埋尸的位置。埋完之后,我把泥土压平,即使现在暴露在冬日朝阳的光线中,并不太显眼,看不出翻过泥土的痕迹。
一点不留痕迹,我放心了。同时也因不留任何痕迹而兴起不安。
晨光把昨晚的黑暗和黑暗中进行的犯罪完全消灭殆尽。一切有如假的,包括泥土底下藏着一个女人的尸体,以及昨晚我杀了一个女人。真的杀了人吗?那件事真的发生在这幢房子吗?这里发生的一切,难道不是我的妄想吗?我不是在新宿的酒店杀死契子的吗?我把契子带到那间名称古怪的酒店,勒死她,毁掉她的脸容。那个戴太阳镜的男人就是我……
十点钟,弟弟来了。我在起居室的沙发里,脸埋在手心,好像哭泣般的姿态坐着。
弟弟住在涩谷的公寓,在新宿警署接受一小时左右的聆讯后,开车赶来找我。
「那是大嫂……不会有错。」
弟弟沉声说毕,学我的样子掩脸蹲坐在沙发上。
虽然事情发生得突然,但是弟弟的服装如往常一样整齐,毫不零乱。大学毕业后,就进现在的股票公司做事,其后十年,一直平稳踏实地站在自己的人生立场上,跟我这个做画家、在画布上寻求自由奔放生活方式的哥哥,在许多方面是背道而驰的。
三十二岁的弟弟尚未娶妻。我对喜欢的异性很快就有关系,弟弟对女人却很慎重。当然过去也交过两三个女朋友,但一发现对方有什么缺点不适合做结婚对象时,马上停止交往,绝对不会学我这样冲动的带女人上床。
我这种寻梦失败再寻梦的自我毁灭生活方式,跟脚踏实地的弟弟比较起来,有时我会羡慕他。契子也信任弟弟犹胜于信我。分居一年半,契子一次也没联络我,有难处时好像都去找弟弟商量。半年前,跟我重新开始生活之际,最终也是寻求弟弟的意见才决定的。
「右腿上有疤。那是四天前我来这里时,大嫂在这张桌子的角碰到的。」
「四天前你来过这里?」
「嗯,大嫂突然叫我来……那晚你回得很迟。大晚了,我吃过晚饭,不等你回来就回去了。」
「你没有把当时契子坦言的事告诉警察吧!」
我以为四天前契子叫我弟弟来,一定是跟他商量我们之间的事。契子当然会提起肖像画的事。我们之间处不好的事,警方已经知道,我不介急,但是不想让警察知道肖像画的事。
可是弟弟却露出诧异的表情,「大嫂没有说什么。那晚她花心思做好两份人的菜等哥哥,而你很晚都没回来,她才叫我来吃饭的。大嫂的心情和气色都很好,我以为你们言归于好,也很安心。昨天突然接到她的电话……」
「昨天?契子打过电话给你?几点钟左右?」
「八点钟的样子,晚上。突然用哭声说她要跟你分手。」
「契子从什么地方打给你?」
「我以为是这里,好像不是。电话中途断线了,于是我再打电话过来,可是电话的话筒被拿起来了,一直打不通。后来我打到起居室来,问你,你说大嫂不在。大概是从所在地打来的。」
「那个电话——新司,契子的电话有没有这样说:『我们已经完了,早点分开比较好……』」
弟弟惊讶地望着我,「不错,她确实那样说过……哥哥怎么知道?」
「因为最近契子像口头禅似的说这句话……」我心不在焉地敷衍过去。这时占据我的只有一个想法。
那条裸尸毕竟是契子。卧室里的女人也是……我杀的毕竟是契子。可是那么一来……
新司对于我的脸色有异作别的领会。
「我没把昨天电话的事告诉警察。实际上,在警察将留在她手袋里的信拿给我看以前,我真的不晓得你们之间的真实事情。哥哥为何这么怕我向警察透露什么?」
弟弟直直地凝视我。灰色的眼球一动也不动。
「因为警方怀疑是我做的……事实上,以我的立场看,是我杀死契子也不足为奇。」
「不过警方认为你有不在现场证明。昨晚十二点左右刚好大嫂在新宿遇害的时刻,好像出版社的人打电话到家里来。警方向出版社查询过,证实没有错……」
「但我不想被警方用狐疑的眼光看我……警察有没有问起有关契子的异性关系?」
「有——不过我答说她没有跟我商量过这方面的事。」
新司垂下眼帘。似乎知道什么而不说,我从弟弟的无表情探不出真意。我很容易把内心感情立刻表现在脸上,弟弟不同,他在任何时候都能保持冷静。
「凶手为何做出那么残虐的行径?」
弟弟喃语似的敷衍,他的视线突然飘向契子的肖像画。他说的残虐行径,是指凶手敲破尸体的脸吧!然后蓦地想起什么,望望肖像画,再用一双窥望显微镜似的冷澈眼睛望着我,似乎知道一切,令我感觉不安。
「我想睡一下。警察来了叫我起床。」
我觉得跟弟弟谈话变得很吃力,说完就回卧室去。
关上房门,我蹲在地上。在警察来以前,我要再检查一次地毯,看看有无血迹留下。
俯近地毯时,我看到的是血迹以外的东西。先前没有留一意到,在洋式衣柜和日式衣柜的窄小缝隙间,掉了一件隐藏的物体。
我捡起来。接着的瞬间令我背脊生寒,立刻把它摔掉。它掉进地毯的图案上,我后退一步盯着它。
一只戒指。十字形的翡翠嵌在白金台上,就跟新宿女尸手指上戴的一模一样。
我倒在床上,沉入梦乡。梦里有白色的门。我带着两支钥匙,分别插入锁孔里,可是两支都开不了。我混乱了,窥视锁孔——什么也没有,只有黑暗。就如昨晚我擦亮火柴确认女人的脸那样,看到的是红和黑色的奇异混合颜色。
弟弟摇醒我。好像睡了一个小时。睡眠时间太短,使我眼睛红肿。下楼时,看到在新宿见过的刑警和几名警官。
一瞬间,我以为被拘捕了,不由后退一步。
「为慎重起见,请允许我们检查尊夫人留在家里的指纹。看看是否跟尸体的指纹吻合……」
我在心里暗叫一声。对,指纹。只要检查指纹,就能明确地肯定新宿的女尸是否契子了。
我希望弄个一清二楚。可是,万一从指纹知道新宿女尸不是契子的话,我该怎样解释契子的行踪?这种不安侵袭着我。弟弟也确认新宿女尸是契子。若是那样,在卧室找到的翡翠戒指是怎么回事?那个一定是在黑暗中跟我纠缠时挣脱的东西。而且契子打过电话给我弟弟……
在我还没回答什么以前,警官们已分散四方,到处洒下白粉。
刑警走近肖像画时,我闭起眼睛。可是,刑警举起戴上白手套拿起的摆在壁炉台上的青瓷大壶。
就在那个时候。
「我想起来了……」新司说,「大嫂碰过那个青瓷壶。四天前我来过这里。也许光线的关系,看起来有点裂痕,当时大嫂很担心的抚弄了一下。」
刑警在壶的表面看了一会,叫警官过去。
好像在壶上取得鲜明的指纹。不单指纹,为了知悉契子的异性关系,警官们还调查了契子的日常用品,花了两个钟头才撤离。
走出起居室时,刑警掏出我交给他的结婚照片,突然抬眼望着肖像画,问:
「这幅画是尊夫人吧!几时画的?」
「跟这张照片相同时候。」
「是吗?跟照片的印象好像不太一样……」刑警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像针一般刺痛我的心。我知道血色从脸上退去,一边目送刑警的身影退去。
弟弟把警官们送出门口时,对不知何时在门外群集的记者们说:「家兄病倒了,不能回答任何问题」,然后紧紧锁上玄关的门。可是门铃声依然不停地在家中回响。
我掩住双耳,抱头坐着。
「哥哥……」弟弟的声音响起。我惊异地回头,发现弟弟的脸迫近我,「我告诉你真实的事。我还没告诉警察,刚才就想让你知道。」
新司的脸依然木无表情,只是声音黯然。
「大嫂有男人。」
「契子?几时有的?」
「跟你结婚以前就有的。婚后一度分手,半年后那个男人又回来找她。听说男的另有女人,为了寻找生财之道,女的威胁那男的向大嫂恐吓,恢复从前的关系……」
「契子有这样的姘头?」
意外的事实,但是不能否定。结婚后,我一直漠视契子的存在。契子在那个视线外的死角做些什么,我从来不关心。
「大嫂时常找我商量的不是哥哥的事,而是那男的事。不过,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连他的名字也——大嫂自己找我商量,重要的事却一次也不提。我建议跟他碰头谈一次,但是大嫂却推搪说不能让他跟我见面,拒绝了。」
「她跟那男的到最近还继续来往?」
新司摇摇头,「不知道。在她开始跟你复合的半年前,她说已经完全跟那男的断绝关系……但从这次发生的事件来看,似乎还有来往的感觉……」
「为何不告诉警方?」
「站在哥哥的立场,我认为不讲比较好。因为大嫂一直背叛你。那个男人的事,我想以后才会讲出来,但是现在你有确定的不在场证明……」我不说话。那男的是凶手的可能性存在。假如契子有姘头,那个在新宿的低级酒店被杀的女人更加可能是契子了。可是……
同样的疑问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我不愿意再想什么,也想不出结果。我说要再睡一会,走进卧室。
两小时后,警察打电话来。接电的是新司。新司好像模仿刑警的声音,认真地对躺在床上的我说,在家里取得的几个指纹,跟新宿的受害人完全一致。
七点多,新司回去了。他本来说担心我,要留宿陪我,被我赶回去了。我想一个人独处。
「明天早上你再来好了。今晚我只想睡觉。」我说。
新司在关上大门之际,又安慰我一番。
「什么也不必担心。好好休息吧!没事的。哥哥有不在现场证明。你是安全的。」
我道谢一声,关好门,回到卧室躺在黑暗中。当然睡不着。变成一个人的家安静得有压迫感,我一闭上眼睛又马上张开。
虽然想来想去都想不通,还是要想。正如弟弟所说,只要从指纹确定新宿的女尸是契子,我就是安全的。我有不在现场证明——可是,昨晚我在卧室里杀害的女人是谁?我能肯定杀的是契子。下手之前,契子在房里打电话给我弟弟。还有,女人的翡翠戒指……
换句话说,死的瞬间,契子变成两个人。我杀死后埋在泥里的契子,结束了这里的生命,化为影子的结晶,出现在新宿酒店的四〇二号房。
卧室的黑暗状态跟昨晚几乎一样。时刻也相同。昨晚那个背着窗口光线的女人似乎站在那里。我站起来,企图靠近窗边那个虚幻的影子,恰好是袭击的姿态。
有没有什么头绪?女人的味道、高度、头发的软度、越过和服的皮肤感觉。可是毫无记忆。当时使尽浑身气力用绳子去勒住她脖子的自己,好像是别人的感觉。想不起契子是怎样的脸孔。连她梳怎样的发型,怎样的肌肤也想不起来。在黑暗中浮现的只是肖像画中女人的脸。那不是契子,而是某个黄昏的画廊,美神为我呈现的一瞬间的女人幻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我什么都不明白。然而我三番四次的袭击黑暗中的幻影。我想捉住她,把她揪到光线底下。
楼下的电话响起。我走下楼梯,打开起居室的门时,铃声止住。
进到起居室,我的眼睛不期然地被墙上的画吸住。画中女人的脸依然完整无瑕。透过走廊的光,女人变得更虚幻,我只能愣愣地回望着她。
——我是契子。一个声音对我说。
——你所杀的,在新宿被杀的都不是契子。只有我才是契子。
声音刺破耳朵在脑中回响。我禁不住站起来,双手用力去摇画框。不期然地火冒三千丈……
画框从墙上脱落,旋转两圈,随着巨响摔在地面。玻璃碎了,它的线条弄破女人的脸。二六五法朗的碟子。我用自己的手敲破那块碟子,但是现在后悔了,我拼命收集粉碎的碎片;希望拼回原来的形状。
曾经那么令我憎恨的契子!不是画中的女人,而是真的契子的脸,我想再看一次。只要再看一次,即使划破肖像画也在所不惜。画中的女人对我已经毫无意义。那的确是完美的线条和色调,结果仅仅是线条和色调而已。它不能拯救现在的我,也不能提供任何线索替我解开这个谜团。反而这张画是一切事情的开端。
——我是契子。
即使掉在地上,画中女人继续傲慢的喊叫。我禁不住捉起玻璃碎片,朝准画中的脸使劲挥动。我不知道自己干嘛那样做。就跟昨晚我在黑暗中用螺丝钳砍女人的脸那一瞬间一样,只有空虚。
女人的脸被撕得粉碎,最终从裂口流出血来。当然不是从画布流出来的。当我察觉到是从自己的手流出来的时候,我丢掉沾满血的玻璃片。这是契子的报复。她因一张画被杀,脸被毁容,又为让我亲手撕破画像,死后把自己的分身送到那间酒店的四〇二号房。
我扯下桌布包住受伤的手。不痛。我快疯了。
这时,电话又响了。我用左手取话筒。
「真木先生吧——」声音低沉而细小。我只知道是男人的声音。「昨晚在新宿见过的,我是出版社的人。今早刑警来的时候,我依照先生的吩咐,回答说零时打过电话去你家。这样可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