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苓连连点头,一副喜极而泣的神情:“臣妾知道,多谢娘子。”
“用膳吧。”夏云姒一睇满桌佳肴,“一会儿让含玉送一送你,你还有什么想法,也尽可说与她听听。”
到这一步,这个局就算布好了五六分。
若昭妃真在借采苓设计她,便是在一步步往局里走;若不是,采苓来日便真能为孩子寻一位更好的生母,至少不似昭妃那样待人刻薄。
晚膳后,含玉依言送了采苓离开,小两刻后才折回朝露轩,脸上挂着愁容。
彼时夏云姒刚沐过浴,正坐在妆台前由着莺时为她梳头。含玉接过梳子替莺时梳,夏云姒从镜中睇了她一眼:“说什么了,这样闷闷不乐?”
含玉叹息一声,咬一咬唇,问夏云姒:“若她真是在帮昭妃娘娘设计您……此事之后,可还能留一条命么?”
夏云姒目光微凝。
她从未想过这一点,含玉到底还是比她更心善些。
沉吟片刻,她只告诉含玉:“她可是把你也搅进了这个局里。”
含玉秀眉蹙着:“是,可是……”
“她在把你往死路上推。”夏云姒定定地看着她。
这话一点也不虚。倘若采苓得逞,她凭借这佳惠皇后的情分,送命是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的,身边这一干亲信却十有八|九难逃一死。
“您说的是……”含玉低下头,无声叹息,不再多说一句。
“有时宽容旁人就是在逼死自己。”夏云姒淡声道。
姐姐就是这样,待谁都容易心软,过于心软。
跟着她却又说:“但你若实在狠不下心,我留她一命也不是不可。为这样一个人伤了咱们的情分,不值当的。”
轻描淡写的口吻,不带一丁点对采苓的在意。对她而言,这确实是不值当的。
含玉大喜过望:“多谢娘子!”
夏云姒嗯了一声:“日后多送她些东西吧,我这里给你各样好东西,你尽可都分些给她。也记得与她说清楚,这些东西一概没有记档,让她放心用。”
昭妃与她,必都等着这些好东西呢。
“是,奴婢明白。”含玉欠了欠身,“奴婢将那南珠分了她两颗。”
“……”夏云姒在镜中一觑她,摒着笑意,“倒也不必这样大方。”
只是含玉送都送了,这话也只能当个笑话揭过去。
倒是也好,含玉送了这样贵重的礼物,苓淑女必定认为是她授意,必定觉得她很看重这件事。
余下的,就看昭妃打算什么时候出手了。
最好是快些。免得等到月份大了,纵使她想保苓淑女的命都保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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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忌日
三月初三,离佳惠皇后忌日还有一日。
不过这日也是上巳节, 所以宫里还是热热闹闹的。宫女们按照习俗插柳摘桃花, 夏云姒也叫着含玉一道往北边的桃花林走了一趟, 亲手折了几支骨朵饱满的桃花插瓶。
这一天一定要好好过,每年的上巳节她都要好好过。
因为这天是姐姐强撑着一口气换来的。
那年三月初三, 佳惠皇后已病入膏肓。
她的病是生皇长子时落下的,断断续续已拖了许久, 去年入冬陡然闹得更加厉害,眼下只剩一息尚存, 宫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她不好了。
宫中一片哀伤, 太后太妃们日日到椒房宫探望、嫔妃们时常去佛前祝祷。皇帝为此撂下了一切政务,成日泡在医书里, 希望能找到那么一两个鲜为人知的良方,将皇后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夏云姒早在月余前就入了宫, 守在姐姐的病榻前。那颗盼着姐姐身子康复的心在这月余里受尽煎熬,逐渐变成盼着她早点离世。
这样的病痛折磨太苦了,姐姐已形如枯槁。每日就是用药,不停地用药, 吃不下其他东西。
如此痛苦地硬撑着一口气,还不如早一点离去。
三月初三,姐姐晨起饮尽了药,不多时就全吐了出来, 继而陷入昏迷。
夏云姒撑不住, 伏在床边大哭一场, 崩溃之际,她抓住姐姐的手喊了起来“姐姐……姐姐你走吧!宁沅一切都好,没有什么需要你操心,你走吧!”
夏云妁缓缓转醒,反握了握她“阿姒……”已然气若游丝。
夏云姒生怕下一瞬就要听不到她的话,忙止住哭,凑近听她的声音。
夏云妁笑意迷离“阿姒别哭。”顿一顿声,她却没有像往常哄她那样跟她说“我会好起来的”,而是说,“我今天不能走。”
夏云姒怔怔然“为何……”
“上巳节……”夏云妁用尽力气与她解释,“今天,上巳节,好日子。”
说着她睁了睁眼,眼中早已没有光泽,只是从轮廓仍能看出这双眼睛曾经多么明亮好看。
她的眼睛美丽却不妖娆,不像夏云姒,上挑的眼角透着妖异。儿时的夏云姒曾因此很嫌弃自己的眼睛,拼命地去揉,想将那分上挑揉掉。
但姐姐抓住她的手哄说“干什么呀!谁说我们阿姒眼睛不好看,这样的眼睛最美了,等你再大些,描个合适的眼妆,便像书里说的漂亮小妖!”
她气得哭了“你明明也觉得不好看!不然怎么会觉得是妖!”
在她那时的想法里,妖美归美,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夏云妁嗤笑“妖也有好妖呀,狐妖报恩的故事不记得了?又美又心善,凡人比不了呢。”
在那之后,姐姐给她讲了好多天的《聊斋志异》。书里有好的妖、坏的妖、说不清好坏的妖,让她觉得也不必对妖那样抵触。
现在,姐姐早已没力气再给她讲故事了。她木然盯着幔帐,气若游丝地告诉她“我若今日走了……日后宫里那么多人,都要因为我的忌日……不能好好过上巳节了。”
夏云姒眼眶一算,抱住她的胳膊便又哭了。
这皇宫明明是让她不开心的地方,都到这个时候了,她却还想着那些让她不开心的人。
可她也真的撑不住了,说完这句话就陷入了昏迷不醒。吊着一口气,昏迷了一天一夜。
这般严重的昏迷之后,她再精神大好地醒来,每个人都一眼就看出了,这是回光返照。
她的最后一日,便是这样在回光返照中度过。
皇帝带着宁沅陪了她大半日,直到她开口要求他们离开,叫夏云姒进了屋。
姐妹两个又絮絮地说了许久的话,佳惠皇后终于阖上眼睛,驾鹤西去。
之后的每一个上巳节,夏云姒都在克制着,不让自己去想这些,却克制不住;想要好好过节,却又乐不起来。
直至去年,她才与这份回忆做了和解。她能让自己好好过节了,也不再刻意克制思念,只是会在采桃花时为姐姐也采一瓶、插柳时为姐姐也插一支。
姐姐已经留在了过去,可她总还要往前走,况且她还要带着姐姐的恨与不甘一起往前走。
桃花采回来,夏云姒如同去年一样,分了两只白瓷瓶插好。瓷瓶里装了适量的水,能让桃花枝活上好几天。
一瓶摆在卧房罗汉床榻桌上,另一瓶明日去给姐姐送去。
翌日,自晨曦的第一束光开始驱散黑夜起,皇宫就被笼罩在一派肃穆之中。
上巳的一切欢愉在这一日荡然无存,皇宫、皇城,乃至京城的许多地方,都在沉肃中有条不紊地打理忌日事宜。
皇帝照例在天明前就出了宫,率百官前往京郊皇陵,哀悼亡妻。
临近晨时,后宫中的祭礼也按时开始,顺妃主祭,一众嫔妃与外命妇随在她身后,在皇后灵位前端肃叩拜。
嫔妃们叩拜的位置是依身份而排,但因为姐妹亲缘的缘故,夏云姒的位置被排在了前头,在顺妃左后方。与之相对的是右后的昭妃,二人之间还有一位女子,夏云姒却不认得。
待得祭礼散去,夏云姒去顺妃宫中小坐,谢过顺妃的这般操持后便问起来“不知臣妾与昭妃娘娘当中的那位是……”
顺妃哦了一声“那是覃西王妃。前阵子西边兵乱,覃西王平乱有功,不日前入京面圣,提起皇后祭礼的事,皇上便说让覃西王妃一并参礼。也是临时添上来的,本宫这一忙起来,倒忘了与你提上一句。”
“不妨事。”夏云姒笑笑,心下却有几分计较。
顺妃忘了与她提及,确不是大事。
可是按着原本的规矩,外命妇都跪在嫔妃后头,皇帝这样吩咐,说到底是抬举覃西王。
覃西王是有功之臣,论功行赏原也没什么,只是……
贵妃与昭妃便是覃西王送进宫的。
如此“论功行赏”,昭妃怕是又要在宫里要得意一阵了。
而她常去紫宸殿为皇帝读折子,竟也全未读到覃西王平乱之事,只与宫中旁人一样知道西边在闹事。
一时也摸不清是恰巧错过了,还是皇帝对她尚存防心,紧要的东西便不拿来给她读。
夏云姒沉下一口气,暂未多说什么,从顺妃宫中告退离开,回朝露轩取上昨日摘来的桃花与几样点心,就去了椒房宫。
这个时辰,皇帝尚在回宫的路上,椒房宫中安静无声。
夏云姒将随行宫人留在殿外,独自走进殿中,把插着桃花的白瓷瓶摆到姐姐的灵位前,食盒里的点心也放了几道到灵前,另几道搁去了榻桌上。
忙完这些,她也没在灵前下拜,一派闲散地盘坐在了蒲团上,呢喃自语“姐姐,又到你忌日了。”
“上次来时皇上也在,有些话我不方便说,今天来慢慢跟你说说。”
“进宫这事,你别生我的气。不是我不听你的话,也别怪我借着你来撒谎骗人。实在是我这几年都想着你,越想越觉得你说的不值许是对的,但我的人生,终究还是要我自己觉得值才是真的值。”
“哦,宁沅挺好的,家中也一切都好,姐姐放心。”
“姐姐想喝酒么?我带了你喜欢的桃花酿和桂花酿。”她说着从蒲团上爬起,走到榻桌边瞧了瞧,先倒了两盅桃花酿来,一盅放到灵前,一盅自己抿了起来。
“我还给你抄了经。只是太多太厚了,迟些让宫人慢慢烧给你。”抿着酒,她自顾自一哂,“我现在的字与你一模一样,你看到时别觉得奇怪,我练了好久呢!”
夏云姒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变得格外多,语气也比平日明快。
从前与姐姐闲话家常时她也总是这样,姐姐有时会笑她嘴巴太贫,但下一次她贫的时候,姐姐还是会衔着笑听她说。
可说着说着,她又忽地哭了,眼泪说涌就涌出来,然后就再也止不住。
因为她说了这么久,姐姐都再没能回她一句话。
夕阳西斜时,皇帝终于回到了宫中。
他回紫宸殿换了身常服,顾不上歇息就又出了门,直奔椒房宫。
宫人毕恭毕敬地为他推开宫门,迈过门槛,他便看立在殿门边的莺时与燕时。
二人迎上前叩拜见礼,皇帝略微顿了下脚步“宣仪来了?”
“是。”莺时恭谨回道,“娘子在祭礼过后去顺妃娘娘那儿小坐了会儿,便过来了。”
贺玄时点一点头,信步向殿中行去。
寝殿在正殿东侧,门内立着屏风,他走进殿门,刚绕过屏风,就听到一声低低的啜泣。
定睛看去,夏云姒正坐在罗汉床边,眼眶红红的,用绢帕轻轻拭着泪,显是刚刚哭过。
看一眼佳惠皇后灵前摆满的点心与那瓶娇艳欲滴的桃花,他叹了口气“阿姒。”
夏云姒如梦初醒,慌忙起身,他笑了一下“坐吧。”
这笑容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夏云姒垂下头,又抽噎两声,轻道“姐夫今日辛苦了。”边说边为他倒了杯茶,在他端起茶盏抿茶润口的时候,她又斟了杯酒,“臣妾带了姐姐爱喝的酒来。”
他睇了眼“桃花酿还是桂花酿?”
“都有。”她将酒推到他手边,“这是桂花的,姐夫与我一道敬姐姐一杯?”
说着美眸抬起,明亮中却有些迟缓。
他这才注意到她似有些恍惚,眼角的红晕也并非妆容,而是醉意染就。
大约方才已喝了不少了。
但还不等他说一句话,她就举杯仰首,又饮尽一杯。
贺玄时滞了滞,也只好饮下她递来的酒。
醉意似乎让她失了些平日的分寸,她直接用手背抹了下嘴,笑了声“这酒味重了些,姐姐大概会喜欢更清淡些的。”
他点点头“是。”
她便自顾自地摇头“换桃花的吧。”
说着便又斟酒,斟满自己那杯,她往前够一够,要为他倒。
醉意朦胧间手却不稳,倒得颤颤巍巍。皇帝忙接一把,接过小壶,径自倒满了。
她端起酒盅又笑一声“这是臣妾自己动手酿的,姐夫尝一尝?”
说着她又先行饮下,他颔一颔首,再度喝了。
放下酒盅,便见她一脸期待地望着他“好喝吗?”
他轻哂“不错。”
一来二去的对话里,她眉目间始终带着笑,染着绯红色的笑。这样的笑意莫名的醉人,他每看一眼都更觉挪不开眼。可她对他的怔然浑然未觉,见他认可了这酒,拿起酒壶就要再倒一杯给他。
手上剧烈一晃,酒液倾洒出来一些。仅有的清醒令贺玄时霍然回神,皱眉夺下了酒壶“不喝了。”
他的口气有点生硬,她便怔了怔,声音变得有些犹豫“姐夫不是说不错吗?”
“是不错。”他点着头一叹,“但你喝多了,朕送你回朝露轩去。”
夏云姒迷迷糊糊地摆手,他眉宇蹙着,起身走到她面前,不由分说地扶她。
她到底醉得不算厉害,虽然不太乐意,也不敢与他硬顶。纤弱的身子轻而易举地被他扶起,只是口中还在说“臣妾没醉,只喝了这么一点儿哪里会醉?臣妾想再陪姐姐待会儿。”
他半扶半架地带着她往外去,尽力地不多看她这副比酒更醉人的样子,清清冷冷道“明日再来,朕可以陪你一道过来。今天先回去歇息。”
她喃喃地嘀咕了句什么,就没了动静。他将她扶到寝殿门口,守在正殿外的宫人扭头一瞧,赶忙折来帮忙。
却在这时,她趔趄着迈过门槛,脚下一跘即要栽去。宫人尚不及赶到,她自己反应倒还算快,反手一扒,勾住他的肩头,硬是站稳。
“阿姒!”他也下意识地揽住她的腰将她扶稳,再一定睛,呼吸凝滞。
这小女妖般妖艳好看的姑娘就这样被他拢在了胸前,与他四目相对。
她本就比他矮一头还多,醉意又令她的身子不住下滑,她便仰着头,慵慵懒懒地笑着看他。上挑的眉眼眯成细缝,眼尾的绯红愈显妩媚。
这距离近到他能数清她一根根修长的羽睫,香甜的桃花酒味随着她的呼吸萦绕在他眼前,让他觉得眼前的一切如梦似幻。
后宫之中从来不缺美人儿,她不过是其中一个,最多不过是较为出挑的一个。
但他看着她,心跳鲜见地变快了。
梦魇般的声音萦绕耳边,令他着魔,似有万千小鬼儿在他心头挠着,将他一直以来的自持一点点啮噬撕碎。
他深呼吸,想让自己多几分克制。
她偏在这时痴痴地笑了声,醉醺醺地歪头望着他“姐夫生得真好看。”
顷刻之间,原正准备上前扶她的宫人们齐刷刷跪倒,头也不敢抬一下。为她的失礼,为他即将出现的火气。
可在这片刻里,他的感觉奇异极了。他能洞悉宫人们的每一分想法,却又全然无法如常处事。
他看着她,发不出分毫的火来。那句话反倒让他觉得窃喜、觉得欣慰,觉得这分明该令人窘迫的氛围里滋生出了许多暧昧。
心中的小鬼儿愈发嚣张,窃窃私语着,告诉他说,她或许也对他有意。
好几番的挣扎,他才又勉强定住气,正色扶她“阿姒,你喝得太多了。”说着抬了下眼帘,“去备轿。”
跪地不起的宫人们磕了个头,赶忙去照办。他复又低下眼,无意让旁人插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向外行去。
二人一并坐进步辇,她的手依旧挂在他的肩头,脸贴在他的胸前,很快就睡着了。
暖轿狭小的空间将甜甜的酒气与熏香的味道都拢得更加浓郁,他愈发支撑不住,明明在刻意地别开视线,又禁不住一再地低眼看她。
每每低眼看上一次,他都会迅速地再度将目光别开,鬼鬼祟祟的,如同做贼。
庆玉宫离椒房宫并不算远,不多时便落了轿。樊应德揭开轿帘,便见皇上将夏宣仪打横抱了出来。
夜色之下,他抱着她足下生风地走进宫门,很快便避进了朝露轩。院中当值的宫女们都惊了一跳,皆木了一息,才忙不迭地叩首问安。
皇帝顾不上她们,抱着她径直进屋,放到榻上。看着她的脸,他连声音都禁不住地温柔下来“她喝多了,去备醒酒汤来。”
莺时训练有素地福身“诺。”继而一摆手,将人都摒了出去。
他坐在榻边静静地望着她,好像怎么都看不够。
她真的很美。
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令人过目难忘。
鬼使神差的,他抬手碰了碰她泛红的脸颊。
她有所感觉,秀眉蹙了蹙,翻身将这只扰她休息的手捉住,蛮横地抱进怀里。
贺玄时僵了僵“阿姒。”
她毫无反应,鼻息均匀,睡得沉静。
是以樊应德从莺时手中接过醒酒汤端进屋时,就见皇上这样“定”在了夏宣仪床边。
他不由得也僵了一僵“皇上,这醒酒汤……”
皇帝看了眼窗外昏暗的天色,忽而改了主意“罢了,天色已晚,让她睡吧。”
樊应德躬一躬身子,皇帝略作沉吟,又说“朕今晚便歇在朝露轩。”
“诺。”樊应德心下暗惊,面上还是四平八稳的,“那下奴直接让尚寝局记上一笔。”
“胡闹!”皇帝却骤然怒了,面色厉然,一记眼风激得樊应德匆忙跪地“皇上息怒。”
贺玄时咬紧牙关,迫着自己缓气“朕只是在这里陪她,不是翻她牌子,不必记档。”
这话与其说是在跟樊应德说,倒不如是在同自己说。
他在告诫自己,她是佳惠皇后的亲妹妹,他不能对她做什么。
又在安慰自己,是她拽得他不得离开,他才留下陪她的。
摆手让樊应德出去,贺玄时挣了挣,见她仍紧抱不放,便就此作罢。
他将她稍微往里推了推,拽过被子为她盖上。自己也上了床,寻了个被她抱着胳膊的情况下仍还算舒服的姿势,凑凑合合地阖眼入睡。
最后一缕阳光被山脉收起,漫漫长夜倾泻而下。巍峨的宫宇殿阁在黑暗中遁形,宫道在漆黑中仿佛被拉得格外悠长。
夏云姒知道谁在身边,始终维持着三分清醒。半梦半醒里,仍有梦境氤氲浮现。
梦里是几年前的这一天,三月初四,姐姐从昏迷中苏醒。与皇帝和宁沅说笑了大半日,午间小睡了一会儿,叫了她进殿。
她心知姐姐是回光返照,当真命不久矣,仍只得撑起一张笑脸,与姐姐谈笑。
短暂的愉悦之后,姐姐到了油尽灯枯之时,整个人迅速地虚弱下去,神思抽离。
她忽然紧张起来,紧张之中又多了些恐惧与不甘。
——她怕姐姐离开,更怕姐姐走得不明不白。
所以她攥着姐姐的手,将那在心中忍了许久的疑问说了出来“姐姐,你恨吗?”
姐姐愣了一下,不明就里地望着她“阿姒?”
她的手紧了紧“告诉我,你恨吗?恨不恨贵妃、恨不恨后宫,恨不恨……恨不恨他?”
夏云妁沉默不言。
“告诉我,你恨不恨。”夏云姒定定地看着她,“这个疑问我在心底埋藏已久,若你不坦白告诉我,我怕是后半辈子都要执念于此,无法平静过活,唯有遁入空门解此执念了。”
许是她逼得太狠,又许是满心的郁气突然被激出,已行将就木的夏云妁蓦然放声大哭。
连夏云姒都被吓了一跳,慌乱地要出言认错。夏云妁却猛咬住嘴唇,将一切泪意忍了回去。
那双泪意迷蒙的眼睛里,沁出了夏云姒从未见过的痛恨“我恨。阿姒,我恨……”
“我恨贵妃、恨昭妃……恨这后宫,也恨他。”
那年夏云姒十二岁,到如今,这句话已在她心头萦绕五年有余。
“姐姐……”夏云姒秀眉锁紧,梦中低语。
忽闻咣地一声,像是木器剧烈碰撞的声响,将她的梦境蓦然激散。
姐姐临终的愤恨消散无踪,她的心慌意乱也削减了大半。
睡意仍还朦胧,夏云姒缓缓醒着神,听到樊应德怒喝“三更半夜,你慌什么!”
接着便觉身畔安睡的人起了身。
又闻一年轻宦官瑟缩着禀话“皇上恕罪,是苓淑女出了事!淑女娘子入睡不多时忽然腹痛不止,硬生生疼醒了。昭妃娘娘忙让人去请了太医,可太医还没到,淑女娘子已见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