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当他在这里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时候,他可以玩玩架子鼓,放松一下,架子鼓就放在工作间的另一头,跟一套立体声音响、几架唱片放在一起。汤姆·尼尔森收藏的爵士唱片几乎跟他的书一样多。

女人们在厨房里闲聊,他们往厨房走时,迈克尔注意到有一个新地方安置那些士兵:士兵们手持长剑和皱巴巴的牙膏旗帜,兵分两路列队而立,这儿有足够深足够大的抽屉容纳这些作战部队。

“哦,我真为你俩高兴,”当他们四人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时,露茜说。“你们找到这么完美的地方住下,抚养孩子。你们再也用不着想什么搬家了。”

但是,当尼尔森夫妇想知道他们住在什么地方时,达文波特夫妇紧张地同时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

“噢,嗯,我们只是租的,当然,”迈克尔开口说,“只是暂时的,但是它——”

“是旧时私人庄园里的一幢样子有点可笑的房子,”露茜说,抖掉膝头上的烟灰,“那里土地很大,那里的人有点——”

“有点像养鸭场,”迈克尔说。

“养鸭场?”

迈克尔迟疑着尽量解释他是什么意思。

“本·杜恩,”汤姆·尼尔森说,“就是那个朗诵惠特曼诗歌的人?是不是几年前受过麦卡锡委员会迫害?”

“没错,”露茜说。“当然我相信他非常——你知道——绝对不会害人,不过我觉得如果我们带个男孩去那里的话,我会十分不安的。我想我们也跟房东太太,还有她的男朋友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过,我们在那里从没有独处的感觉,没有你们这儿的这种感觉。”

“啊,”帕特·尼尔森撇撇嘴说,“我不知道独处的感觉能有多美妙。我倒是觉得如果见不着朋友们,我和汤姆会憋疯的。我们现在每个月都有聚会,有些聚会真是很好玩。不过,天啊,我们刚搬来那阵可真可怕,我们给孤立了似的。有一次我们去参加这条路上某个人家的聚会——我现在记不起那人的名字了——有个男人把我堵在角落里,盘问我。他说‘你丈夫做哪行的?’”

“我说‘他是画画的。’”

“他说‘是吗,是吗,好,我是说他干哪行的?’”

“我说‘他就干那个;他画画。’”

“那家伙说‘什么意思?他是个商业艺术家吗?’”

“我说‘不,不,他不是商业艺术家;他就是——你知道——他是画画的。’”

“他说‘你是说纯艺术画家吗?’”

“我以前从没听说过那个词,你们听说过吗?‘纯艺术’画家?

“嗯,我们就这样说啊说啊,误会彼此的意思,最后他总算走了;可是临走前,他很不愉快地看了我一眼,他说‘你的孩子们有什么,信托基金吗?’”

达文波特夫妇慢慢摇着头,打了几个哈哈,表示这个故事很可笑。

“不,但你会在这儿发现很多这类事情,”帕特告诉他们,仿佛是好心提醒。“帕特南县里有些人想当然地认为人人都该有份工作来维生,再做一种——不知道怎么说好——出于‘爱好’或什么的再做点其他的事。你无法让他们理解,他们不相信你。他们以为你在骗他们,要不然他们便觉得你有信托基金。”

迈克尔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声不吭,低头看着几乎快空了的威士忌酒杯,希望杯子是满的。他在这间屋子里不能发作,因为那会很难堪,但他知道他过会儿肯定要发作的。等只有他和露茜的时候,要么在车里,要么回家后。“看在老天分上,”他要说。“她以为我靠什么生活?难道她以为我靠他妈的写诗为生吗?”

但是冷静、警惕的思绪提醒他,他也不能对露茜发脾气。为这种事朝露茜发脾气只会招来一大通微妙而惹人发火的争论,把他们带回在考普利度蜜月的那几天。

她可能会问,他能不能讲点道理?难道他不知道吗,他们从来就不需要什么《连锁店时代》,不需要拉齐蒙或托纳帕克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不需要这座难看的房子。如果这样,不如让她拿起电话给她的银行经理或她的经纪或不管谁打个电话,那他们就能立即得到解脱。

不不,他得再次捺住性子。今晚、明天和再以后都得保持沉默,他得忍。

 

理查德耶茨作品系列

 

 

第六章

 

一天,迈克尔去托纳帕克村买雪胎,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走在前面人行道上:一个身穿李维斯夹克和牛仔裤的高个青年,走路的样子像电影里的牛仔。“保罗·梅特兰?”他喊道,梅特兰吃惊地转过身来。

“迈克!”他说。“见鬼,你在这儿做什么?”接着是热情、有力的握手。“有空去喝一杯吗?”他又问,领着迈克尔走进一家黑暗、邋遢的工人小酒吧,看来他本来就准备去那儿。

酒吧里几个懒散的客人跟保罗打招呼,“嗨,保罗,”“嘿,保罗,”梅特兰径直往里走到后面的一张桌子处。迈克尔没想到一个艺术家竟能和这些大老粗打成一片,心中颇为感慨。

当他们叫的威士忌来了后,保罗·梅特兰把酒杯举在嘴边半天不喝,仿佛在故意拖延这小小的快乐,回忆起从前在白马酒馆的旧日时光,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永远忘不了有个晚上,你完整地唱出了《你没戴帽子,站在伊尔克利沼泽上》[1]的全部歌词——绝对标准的约克郡口音,让那个从约克郡来的烈性子水手大吃一惊,”他说,“真他妈精彩的表演。”

“哦,那个啊,我服役时驻扎在英国,认识一个约克郡姑娘,她教我唱的。”

这种感觉不错。大中午的喝着威士忌,还是和这样一位公认的天才,和这样一位以前很少对他表现出好感,而现在却极力提醒他,他曾经在白马酒馆做过多么难忘的事的天才一起。

“…你还记得佩基吗?”保罗·梅特兰说。“我们现在结婚了,她继父有一处很好的房产,离这儿不远,就在哈蒙福尔斯。我们在他那里租了一套小房子,刚开始时,我觉得这只是暂时将就一下罢了,后来我在托纳帕克和附近几个小镇上找到比较稳定的木匠活,所以我们过得还凑合。”

“那你还有时间画画吗?”

“噢,那当然;每天都画。画得像个傻子、像个疯子,没什么能阻止我画画。那么,你和露茜现在住在哪儿?”

迈克尔在告诉他时,发现自己正要说“那儿真可以说是个养鸭场”,他马上住了口。他渐渐明白,有时候有些事情解释起来很麻烦,不值得费那个劲。于是他只是说:“你——你可爱的妹妹还好吗?”

“噢,戴安娜很好。我想她可能很快要结婚了——那家伙名叫拉尔夫·莫林,看上去人不错。”

“是那个演员吗?”

“嗯,他以前是演员,不过现在我想他算是导演,或者说正在努力当个导演。”保罗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酒杯。“我一直希望她能嫁给比尔·布诺克这家伙的,因为他俩看起来很般配,可是见鬼,这种事,谁也帮不了忙。”

“没错。”

喝第二杯时,迈克尔开了一个新话题,他希望那会是个快乐的新话题。“听着,保罗:这附近还有个画家,我觉得你会喜欢他的——也许你早就认识他——汤姆·尼尔森。”

“哦,我知道这个人,当然。”

“好。不管怎样,他是世上少有的好人,没有一点架子,我觉得你们俩可能会合得来,也许我们可以找个时间聚一聚。”

“嗯,谢谢,迈克,”保罗说,“但我觉得无所谓。”

“哦?为什么不愿意?你不喜欢他的作品?”

保罗的右手手指忙着摸他的胡须,仿佛在仔细推敲要说的话。“我觉得他是个很好的插图画家。”

“可插图只是他作品的一个部分而已,”迈克尔说。“他的画作才是主要的,而且它们——”

“是的,是的,我知道。它们很了不起,博物馆都收藏什么的。可是人们当画买的那些东西,你知道,当画作买的,其实还是插图。”

迈克尔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他正要开始一场超出他的理解能力之外的争论:没有明确的术语,一切都很晦涩。“因为它们是——你是说它们是——具象派的?”

“不,”保罗·梅特兰有些不耐烦地说。“不,当然不是。事实上,我希望人们不要再说那种蠢话,也希望他们不再说什么‘抽象派——表达主义画家’。我们就是想画画,如此而已。但是一幅画要好,它首先应该是独立的;它不需要文字解释。否则,你看到的只是些小聪明、一些朝生暮死、短暂片刻的东西。”

“那你是说尼尔森的作品不能流传下去?”

“噢,能不能流传下去可不是我说了算的,”保罗·梅特兰说,看来因为说出了自己的观点而很痛快。“得由大家说了算,经受时间的考验。”

“好吧,”迈克尔说,想给这场气氛紧张的谈话找个比较友好的结尾,“我想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说完只觉得心里空洞洞的,仿佛被逼无奈出卖了自己的朋友。

“请注意,我对这人本身并无成见,”保罗还在说;“我肯定他讨人喜欢;只是我无法想象我们有什么共同之处可以谈谈的,你知道,我们是同一领域里的两个极端。”说完后,他们坐在那儿沉默地喝酒,仿佛过了很久,保罗才问,“你还经常见到比尔吗?”

“偶尔吧,实际上他这个周末可能会来;我猜他是想带新女朋友过来看看。”

“哦,那好,”保罗说,“听着,如果他真的过来了的话,你能给我打个电话吗?”可他突然一拍前额。“哦,不行,等等——这不行,戴安娜和那个叫什么的这个周末也会来。真他妈讨厌,是不是?为什么我们老是得站在某一边呢?”

“是啊。”

保罗将手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又打手势再要了一杯。中饭还没吃已喝下三杯酒,还有一下午的粗木工活要干,这可真有点莽撞;不过,梅特兰从来都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

“我很喜欢老比尔,”他说。“我知道,他粗声大气,傲慢自负,满嘴马克思主义分子的废话也烦死人。我读过他写的一点东西,充其量只是共产党路线的拙劣模仿,不过没有那么严肃罢了。我记得他有一篇小说是这样开头的:‘乔·斯塔夫在流水线上将扳手一扔,说‘见他妈的鬼去’。不过,他有时也是个快活风趣的家伙,是个好伙伴。我喜欢跟他一块。”

这稍稍让迈克尔的良心舒坦了一些。如果梅特兰可以将一个人贬损得一无是处的同时还能给他中肯的评价,那么自己在汤姆·尼尔森这件事上的忍气吞声也许还情有可原。

当他们站在明亮刺眼的街道上握手道别时,迈克尔知道,趁自己还没倒在床上,睡过这个下午之前,最好赶紧去买该死的雪胎。而保罗呢,他可能要在午后阳光中爬上哪个脚手架,用十六号的大钉子把厚重的木板拼装在一起,或者做其他什么赖以为生的活计。

 

“…这是凯伦,”比尔·布诺克彬彬有礼地扶她下了车,介绍道。凯伦娇小苗条,肤色略深,下乡来见比尔的朋友,她很不好意思。

“知道这像什么吗?”比尔走到草坪边上停下来说。“这儿有点像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住的地方,只是这儿更破旧点,不过却更像了。你几乎能看到他穿着浴袍站在窗口的样子,手里拎着半瓶杜松子酒,心中纳闷这到底是不是清早。他花了一个晚上又写完了一个短篇,好让女儿再念一年瓦萨大学。也许就是这个下午,当他头脑清醒一点后,他会开始写《崩溃》。

“啊,不管怎样,”比尔结束他的话,豪爽地一挥手,仿佛想把整块地方尽收于手掌,“这里绝对比拉齐蒙好。”

当他们四人在客厅里坐定后(“我们有点喜欢房间里的这些个边边角角,”迈克尔解释道),整个谈话中还是比尔一人说个不停。

“凯伦可能会觉得闷,”他开口说,“因为这几个星期以来她没听过别的,光听我说我的几个大举动来着。首先,作为一个作家,我不想再当左派了。我是说,我翻出我的两本无产阶级长篇及所有短篇小说,把它们装进纸箱,用绳子捆好,塞进壁橱里头。我简直无法形容那是种什么样的解脱!‘写你了解的事情’——天啊,我一辈子都会记得这句忠告,我老觉得这太简单——说实话,我太自以为是,太小看它了。可它真是一句箴言,对不对?也许我最终还是会从电子工人的书里捞些素材出来,但整个内涵完全不同了。我们得关注这个问题:为什么一个前阿默斯特大学的学子当初愿意为一本工会杂志工作——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大家全都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似乎只有凯伦为此着迷,他的第二个大动作是,他扭扭捏捏地说,他已经开始看心理医生了。

这可不是个轻易的决定,他解释说,可能比他做的其他任何事都更需要勇气,最糟的是它可能要持续多年——多年!——然后才能对他的生活有所助益。不过,他直截了当地说,他也是别无选择。他老实承认,如果不迈出这一步,他可能会疯掉。

“那有用没有,比尔?”露茜问他。“我是说,你是躺在沙发上,做自由联想什么的吗?是不是那样?”迈克尔很吃惊,没想到她对此竟这般感兴趣。

“不,没有沙发——这家伙不相信沙发——也没有采用真正的自由联想法,至少没有弗洛伊德意义上的那种。我们在他办公室里分坐两把椅子,面对面交谈。最重要的是,我们讨论的全是很实际的东西。还要说明一点:我觉得遇到这个人我很幸运,我很佩服他的智慧;如果我们是在社交场合而非职业场合下相识的话,我会喜欢他的。不过,这当然只是种猜测罢了。我们甚至有许多共同点:他也有点像个老马克思主义分子。嗯,听着,几乎很难向外人解释这样一种事;不可能——你知道——难以一概而论。”

然后,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他一个人滔滔不绝了这么久似的,于是埋头喝酒,让迈克尔接过话茬。迈克尔确实有话要说,他开始说起他一直在像个傻瓜似的干活。“所以,我觉得到年底我可能写完这个新剧本,”他说,“我觉得它可能有商业价值…”

听着自己说话的语调和节奏,听着自己的声音因这个话题而热情洋溢,听着自己的嗓门在谈远大志向和保守期望时越来越大,听着自己最后在过度自谦中优雅地收声,他意识到他正在做什么:他想给比尔身边这个害羞矜持的姑娘留下深刻印象。虽然她姿色平平,可她人就在这里,迈克尔总喜欢在素昧谋面、刚结识的姑娘前卖弄一番。

“再喝点,”他说,“然后我们可以在太阳下山前四处走走。”

不久他们四人便漫步在巨大的柳树下,凯伦说这棵树可真令人“惊叹”;接下来,循着安·布莱克带他们走过的足迹,他们爬上了鲜花梯田旁边的石头台阶。“山顶上那个可笑的小木棚就是我工作的地方,”迈克尔告诉他们。“看起来不怎么起眼,但我很喜欢它的隐蔽性。”

“…说到犄角旮旯,”他们走过那栋宿舍的一角时,他继续说,“这儿有个角落是全美最著名的男同性恋演员的庇护地——我是说这个老家伙非常古怪,警察甚至因为他向小男孩们放映黄色电影而把他从韦斯特波特赶走了。”

“晚上好,”本·杜恩从门口阴影处跟他们打招呼。这回他穿着件皱巴巴的西装,衬衫倒挺干净,他整理着长领带上的绿松石领带夹,仿佛正准备下山去安·布莱克家吃晚饭。无法断定他有没有听到迈克尔说的话,但可能性很大,大到让达文波特夫妇都无法停下来介绍他们的客人。

“你好,杜恩先生,”迈克尔飞快地说。他们四人匆匆离开,走得比来时快多了。

“天啊!”迈克尔用手狠狠拍了一下脑门。“太尴尬了,这是搬来这儿后我做过的最尴尬的事。”

“行了,我觉得他没听到,”露茜说,“可那也确实不是什么好时候。”

当他们游完一圈,回到客厅后,迈克尔还是懊丧不已,他把自己埋进沙发里疗伤。

这时,露茜轻松地把晚饭端上桌来——现在吃晚饭还为时尚早,她解释说,不过他们待会要一起去参加尼尔森家的聚会。

“尼尔森?”布诺克问道。“噢,是了,那个炙手可热的水彩画家。好啊,不错,应该很不错;聚会终归是聚会。”

 

汤姆·尼尔森在他们家鲜艳的前门口迎接他们,这回他穿着一件空降步兵穿的野战夹克。

“你从哪儿弄来的伞兵夹克?”刚介绍完毕,迈克尔就问他。

“从一个家伙那儿买的,还不错吧,啊?我喜欢这些口袋。”

迈克尔有点恼火:在拉齐蒙时的那件坦克手夹克也是从“某个家伙那儿买的”。尼尔森他妈的想搞什么——他每搬一次家都要当一次不同兵种的退伍老兵吗?

尼尔森夫妇的大客厅里挤满了人,再往里走,工作室也人满为患。女人中有几个可爱的姑娘,好像是电影导演安排的场景。男人们则从年轻人到精神饱满的中年人都有,有些人蓄着大胡须,还有三四个黑人,他们看起来像爵士乐手。莱斯特·扬清脆的唱片音乐仿佛把房间里完全不搭界的谈笑声化为一波接一波愉快的交谈。放眼看去,哪怕走近仔细看,这里似乎人人开心快活。

这位是阿诺德·斯宾塞,普林斯敦大学的艺术史教授。

这位是乔尔·卡普兰,《新闻周刊》和《国家》杂志的爵士乐评论家。

这位是杰克·伯恩斯坦,雕塑家,他的最新作品刚刚在市中心博物馆开馆展出。

还有这位是马乔妮·格兰特,诗人,她马上说能认识迈克尔她真是开心得要“死”,因为她爱死了他那本诗集。

“啊,你真好,”他对她说。“谢谢你。”

“我疯狂地爱上了你的诗,”马乔妮·格兰特说。“我觉得只有一两首诗稍逊,可是我爱你的诗句。”她即席背诵了一首,以证明她还记得。她跟迈克尔年纪相仿,身上有种旧式的美:她裹着一条厚重的大披肩,整个胳膊和上身全给遮住了,她的金发编成粗粗的辫子,盘在头上像皇冠。如果你取下她的披肩,解开她的头发,她也许很美。可是有个名叫雷克斯的高壮男人不离她左右,当她跟迈克尔交谈时,他一直在旁边耐心地笑着。显然,这个世界上,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谁见过她不戴披肩、头发披散的样子的话,那人就是雷克斯。

“嗯,”迈克尔说,“恐怕我不太熟悉你的作品,那是因为我最近没太关注——”

“噢,不,”马乔妮·格兰特回答他说。“我只出了一本书,卫斯理大学小出版社出的一点东西而已。”

“卫斯理大学出版社可是最好的——”

“是啊,我知道人们会这样说,但对我并不管用。一位批评家说我的书有点‘矫情’,后来我不哭了,我逐渐明白他的意思,我现在写的诗好多了,所以我希望你会——”

“噢,我当然会,”迈克尔告诉她。“不管你高不高兴,我要第一本书。”

“马乔妮?”雷克斯问道。“想不想去工作室,看看汤姆的新作品?”

他们走了,可她的赞美还让迈克尔飘飘欲仙——她背诵的那些诗句以前从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不过他想找个法子问问她觉得哪几首诗稍逊。

一两杯酒下肚后,迈克尔看着汤姆在四处客气地招呼客人,他决定不再纠缠于什么伞兵夹克了。这里的大部分人肯定都知道尼尔森从没当过空军;可是如果他们不知道呢?战争结束都已十一二年了;难道人们不能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吗?再做他想岂不是有点傻有点老土?也许,他尼尔森真的就是喜欢那些个口袋,那又怎么样?

“你知道吗?”一两个小时后,露茜飘到他身边来说,眼睛放着光。“我觉得我这辈子还从没见过这么多聪明人在一起呢。”

“是啊,你说得没错。”

“嗯,”她补充道,“墙边那两人除外。他们真是——我不知道尼尔森是从哪儿把他们给挖出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请他们来,还好比尔·布诺克现在跟他们在一起,他们正相配。”那两人中一个是个壮实的年轻人,说话时,黑头发总是耷拉在眼睛上;另一个是个普通姑娘,裙子是那种大路货,看上去很不舒服,腋下还汗湿了。他们的脸那么渴切、那么一本正经,竭尽全力澄清他们想表达的意思,搞得他们似乎与这个聚会格格不入。“他俩叫达蒙,”露茜说。“男的是普莱森维尔的一名自动排字机操作员,说是正在写一本‘社会史著作’;女的自称在写烂小说,帮忙挣钱养家。我觉得他们有点像共产主义分子,我是说,我猜他们人很好,但他们太吓人了。”她从他俩身上移开视线。“你想去工作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