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得了吧。”他一边说,一边夸张地做着手势,以表示她有多傻,大错特错。他希望他们不是坐在椅子上,因为如果他们是坐在沙发上,就可以把她揽到怀中。“宝贝,好了,你看,弗兰克·布莱迪没有任何背景却上来了,他是靠自己奋斗成功的,不欠谁什么。然后他掀起一场声势浩大、鼓舞人心的竞选运动,顺利当选州长。有几百万人信任他,相信他,视他为领袖。另一方面,我只是个雇员——他的助手之一,要么我想可以叫做特别顾问。我灌输话给他,真的就那么差劲吗?”

“我不知道;我想不是吧。我是说那样也挺好,不错,你所说的一切;不过对了:我真的很累。现在我们可以上床睡觉吗?”

 

苏珊怀孕后,她挺高兴地发现自己喜欢这样。之前她听到好多女人说过怀孕,说那样就要忍受漫长的折磨,然而现在一个又一个月过去,她只感到自己是在平和地成熟。她胃口不错,睡觉也好,几乎从来不紧张,快到生产时,她愿意承认自己喜欢在公众场合时素不相识的人对自己的礼遇。

“我几乎希望能永远这样下去,”她跟戴维说。“怀孕的确会让你变得迟钝一点,但是让你感觉——真的让你的身体感觉舒服。”

“好,”他说,“我知道会这样的。你是个本色女孩。你所做的一切——很本色。我想那是我一直最喜欢你的一点。”

他们给女儿起名叫坎迪斯,她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很大变化。他们一下子放弃了可以独处的时候,整天焦躁不安,一切都显得脆弱,感觉不对劲。可是他们都知道不能抱怨,所以想方设法鼓励和安慰对方,他们度过了难熬的最初几个月,未犯下什么错误。

 

一年几次,戴维去一个遥远的东部镇子看望他头一次婚姻留下的孩子,每次都过得不愉快。

那个男孩现在十六岁了,上高中,每科都不及格,而且好像无论怎样努力,也交不到朋友。他在家里,大多数时候不说话,躲着人,听到他妈妈委婉地建议“专业辅导”和“寻求帮助”就往后缩,只是在看到电视上最傻的笑话时,才会哈哈大笑。显然他很快就会离开家,去加入无定型的嬉皮士世界,在那里,脑子好不好不怎么要紧,友谊像爱一样,处处皆有。

那个女孩十二岁了,有前途得多,不过她可爱的脸上有大块大块不好的皮肤,好像永远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似乎无法停止思考关于失去的本质。

他们的妈妈,以前这个女孩曾让戴维·克拉克相信自己的生命本身维系于她(“这是真的,我是说真的,没有你我活不下去,莱斯利…”),现在已经变成一个受到岁月摧残、心不在焉、又矮又胖、让人垂怜的乐呵呵的中年人。

他总是觉得自己闯进了陌生人的家里。这些人是谁?他一再问自己,看来看去。这些人按说跟我有关系吗?要么我跟他们有关系吗?这个可怜的男孩是谁?这个悲伤的小女孩是怎么回事?这个动作笨拙的女人是谁?她干吗不收拾一下自己的衣服还有头发?

他对他们微笑时,能感觉到嘴巴周围的细小肌肉和眼睛在每次微笑时都表现得彬彬有礼。他跟他们一起吃晚饭时,也可以说他是在一间老而出名的自助餐厅里,为了方便而跟人共用一张餐桌,但餐桌上的每个人都埋头吃东西,彼此尊重不受打扰的需要。

“嗯,我是不会感到惊慌的,戴维,”他有次把前妻拉到一旁讨论他们的儿子时,她说。“这个问题一直有,我们只能在那种前提下处理这件事。”

探望快结束时,他开始数时间。三个钟头,两个钟头,哦,天哪,再过一个钟头——直到最后,他在街上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他自由了。那天夜里坐飞机横跨半个美国回来的一路上,他把干烤花生嚼得咯咯响,喝波旁威士忌,尽可能让自己什么都不想,并保持那样。

最后,凌晨三点钟他到家了,累得发抖。他把行李箱拎上自己家房子的台阶,拎进客厅,他在墙上摸索灯开关。他本来想踮着脚很快穿过那几个房间,上床睡觉,可是不仅没有那样做,而是不得不在明亮的灯光下站了好久,看来看去,让他感到震惊的是,他有了种感觉,就是之前从未见过这个地方。

谁在这儿住?他开始沿着黑黑的走廊走过去弄清楚。宝宝房间的门只是半掩着,里面不是很亮,可是他能看到高高的白色婴儿床。细细的栅栏之间,他能看到在爽身粉香味和好闻的尿味重重包围下有一处隆起的地方,几乎不占什么地方,但是似乎就在其静止中,也散发着能量。里面有个活人,很快就会长大,长成什么样的人都有可能。

他快步走进另外一个黑暗的房间,在里面,他只让来自走廊那边刚好够亮的灯光来指路。

“戴维?”苏珊半睡半醒中说,一边费力地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哦,你回来了我真高兴。”

“是啊,”他跟她说,“哦,天哪,宝贝,我也是。”

在她的怀抱中,他发现自己的生命毕竟尚未结束。

 

苏珊发现这座州府城市几乎没有什么让人喜欢的:它绵延好几英里,不管你往哪儿看,它都根本不会真正像是一座城市。树很多——那样挺好——可是剩下的好像全是购物中心、加油站和外表光鲜的快餐连锁店。宝宝长大到可以坐轻便婴儿车时,她希望自己也许可以去探索市里的新地方,有更好的发现,但到头来也是白希望一场,就跟她希望戴维一开始没有为弗兰克·布莱迪工作一样。

一个暖和的下午,她探险得离家太远而有点辛苦。她推着婴儿车往回走,这时开始显得她也许没力气赶回来。还有三个街区就到了,可是在白天微微发亮的薄雾下,看样子好像有五六个乃至更多街区。她停下来休息,呼哧呼哧地喘气,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除了其跳动和让人极感害怕的它终有衰竭之时这一点外,还感受到了它的大致形状、重量以及感觉。坐在塑料座位上的宝宝扭过身子抬头用圆圆的眼睛问干吗要停下来,苏珊尽量用一个安慰性的微笑来回答她那种表情。

“我们没事儿,坎迪斯,”她说得似乎坎迪斯能听懂似的。“我们没事儿,马上就到家了。”

她终于走完那段距离,甚至爬上了楼梯,那是最艰难的。她把坎迪斯放到床上,把婴儿车折叠好收起来,然后躺到客厅的沙发上,直到自己的心脏恢复正常——直到心脏怦怦作响发出的威胁消退了,再次被身体所吸收,而怀孕那段时间,她的身体变得感觉多么好啊。

她还躺在沙发上,琢磨要不要打个盹时,戴维下班回来了。

“哇,”他说着一屁股坐到客厅里她对面的椅子上。“天哪,要说这可是上班辛苦的一天。我想跟你说,宝贝,这位是条母狗…”

她听着,或者说她看着他并努力听他说话时,苏珊想到的是他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大。在她的建议下,他留起了短胡子,她每隔三星期左右帮他修一下,可是她拿不准要是早知道他的胡子是白色的,还会不会建议他那样做。另外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会不会习惯他的新发型,那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她认识他之后那么久的时间里,他的褐色直发中就一直有挺多一簇簇的灰色头发,她一直觉得挺吸引人,可是几个月前,他决定把头发留长,因为他不想成为州长办公室里唯一一个留着五十年代发型的人。现在灰色的头发远多于褐色的头发;后面的头发长得能遮住他的衬衫和外套的领子;两侧又长又多的头发能盖住他的耳朵,他往前倾身时,还会扫过他的脸颊;头发还垂到他的前额上,成为精心弄成却显得不整齐的刘海,就像女演员简·方达那样。

还不止呢:他的腿,仅仅几年前,她会用“瘦削”来形容,现在套上整洁的灰色法兰绒裤子,看上去让人想到他骑自行车时,肯定会在街上摇摇晃晃,从路这边骑到那边。

“…有时候,”他一边用大拇指和食指小心揉着自己闭上的眼睑一边说,“有时候我希望弗兰克·布莱迪给我走开,消失。你想象不到在那家血汗工厂干活压力有多大。哎,给你倒杯酒?”

“当然好,”她说,“谢谢。”她目送他走出客厅,进了厨房。她听到冰箱门不算重地砰的一声关上,然后是弄开一个冰格的声音,接下来的声音出乎意料而且让人害怕:爆发出响亮而放纵的大笑声,听着根本不像是戴维的。那声音持续了一阵又一阵,越来越高,变成了假声,他大口换气时,声音才降低了一点。他手里端了一杯颜色很深的兑水波旁威士忌——晃动着,咔嗒作响——他脚步不稳地走回客厅时,还没有缓过劲儿来。

“宝贝,你看,”他一能开口就说。“我刚刚想到了一个报复弗兰克·布莱迪的完美办法。听着,用订书机——”可是他只说到这里,就忍不住又大笑起来。他恢复常态后,做了次深呼吸,露出严肃的表情,然后说:“用订书机把他的下嘴唇订到他的办公桌上。”

她挤出一点笑容,但是尚不足让他开心。

“哦,糟糕,”他说,脸上露出受伤的样子。“你不觉得好玩。”

“我当然觉得好玩。你描述的时候,挺好玩的。”

后来他们就挨着坐在沙发上,他贪婪地大口大口喝自己手里拿的酒,似乎他一整天主要就是等着喝这种昂贵的优质威士忌。

“我也来点好吗?”她问。

“来点什么?”

“你知道,一杯酒。”

“哦,天哪,对不起。”他说着又冲去厨房。“对不起,亲爱的。我本来想给你倒一杯,可是我真的忘了,别的没什么。我上了年纪,变得心不在焉,别的没什么。”

她等着,一直面带微笑,同时希望他不要还想谈论他上了年纪。他还不到四十七岁呢。

还有一次,那是深夜时分,当时只有他们两个人,邀请几个人来吃过饭之后在收拾东西,戴维带着醋意评论起一位客人,说他是个自高自大、毫无幽默感的年轻笨蛋。

“哦,我倒不会那样说,”苏珊说,“我觉得他挺好。”

“哦,是啊,‘挺好’。对你来说,那个词几乎可以形容一切,不是嘛。嗯,我操,操他妈的‘挺好’。”他砰的一声关上门走到走廊上,看样子是想直接上床睡觉。有一两分钟,卧室里有很大的乒乒乓乓的声音,后来他又回到客厅浑身发抖地面对着她。“‘挺好’,”他说,“‘挺好’。你想要那样吗?你想让世界‘挺好’吗?因为听着,宝贝,听着,亲爱的。这个世界差不多好得像屎一样。这个世界是争斗、强奸、屈辱和死亡。这个世界他妈的极不适合一个从圣路易来的爱做梦的富家小女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回家吧,岂有此理。如果你想找到‘挺好’,你就得离开这儿,回家,回到你操蛋的爸爸那儿。’”

他站在那里朝她吼的时候,很多灰白的头发在他几乎被遮住、几乎给忘掉的脸庞周围抖动;看着他,像是看一个以疯老头儿模样出现的小孩子发脾气。

但是这样并未持续很久,很快就结束了,这时他惭愧地默默坐下,抱着他精心侍弄发型的脑袋。然后很快,他就开始哽噎着言辞卑下地道歉。“哦,天哪,苏珊,对不起。”他说,“我不知道我那样做是中了什么邪。”

“没关系,”她告诉他。“我们只用——我们只用说彼此都放松一阵子吧。”

结果发现彼此放松几乎让人感到快乐。其中的温柔、从容以及克制,让他们两人可以躲开互相关注的热度,也从来没显得退缩,然而又让他们有感觉时,可以享受以前的那种亲近,所以相处得还可以。

又磕磕绊绊地过了两年,其中有平和的时候,有欣欣然的相伴,也有别的气恼以及拌嘴的时候,要么是沉默的时候,这一切,都好像定型到戴维所称的好婚姻。

“嗨,苏珊?”他会时不时问她,装得像个小男孩那样羞怯。“你觉得我们过得成吗?”

“当然,”她会说。

 

他的国家撤出战争后不久——那场战争迫使他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戴维·克拉克想办法重操教书旧业,然后写了封辞职信给布莱迪州长,这一举动让他觉得“很棒”。他让妻子不用为将来操心。他解释说离开教室三年,只不过是个失误,不是个糟糕或者代价高昂的错误,也许是个他甚至可以从中获益的错误。他是个学校中人,以前他一直是个学校中人,也大概永远都会是。

“除非,”他说着突然显得腼腆,“除非你觉得这一切是种——退步还是怎么样。”

“我干吗要那样想?”

“我不知道。有时候难以看出来你在想什么。一直是这样。”

“嗯,”她说,“我想对这一点,我也没办法,不是吗?”

他们都陷入沉默。那是个夏末时分温暖的下午,他们端着冰茶坐在那里,冰茶里的冰已经融化,味淡的茶水几乎全喝完了。

“哦,宝贝,听着——”他开口说道,他也伸过手抓紧她的大腿以加强效果,却又迟疑一下,抽回了手。“听着,”他又说,“我来告诉你吧:我们会没问题的。”

停顿了很久以后,她仔细看着自己那个暖起来的杯子,说:“不,我们不会的。”

“嗯?”

“我说不,我们不会。有很长时间了,我们都不算是没问题,我们现在也不是没问题,而且根本不会好转。如果让你感到吃惊,对不起,可是真的不应该,如果你像你以为的那样了解我,就不会感到吃惊了。结束了,如此而已。我要走了。我已把我们的东西收拾好,很可能就在这一两天内吧,就会把坎迪斯带去加利福尼亚。我今天晚上就给我父母打电话告诉他们,然后我的全家人都会知道。一旦每个人都知道了,我想就会让你更容易接受。”

戴维的脸上似乎变得血色全无,嘴里发干。“我不相信,”他说。“我不相信我还坐在这张椅子上。”

“嗯,你很快就会相信。你说什么都阻止不了我。”

他把空杯子放在地板上,很快站了起来,准备大吵大闹时,他总会那样做,可是这次他没有大吵大闹,只是很仔细地看着她的脸,似乎想努力穿透表面,他说:“我的天哪,你说这话是当真的,不是吗?我真的已经失去了你,不是吗?你不再——不再爱我了。”

“对,”她说,“一点不错,我不再爱你了。”

“嗯,可是岂有此理,苏珊,为什么?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没有什么为什么。”她说,“跟爱比起来,不爱也没有更多的为什么。大多数聪明的人不是都能明白吗?”

 

在圣路易市一处条件极佳的市郊居住区,有大片的草坪,宽敞而凉爽的房子在遮阳树的浓阴之下,爱德华·安德鲁斯独自坐在书房里,努力想完成一份医学刊物的约稿。他觉得大部分已经写得挺好,然而想不出怎样给最后几段来个漂亮的收尾,每次他尝试换种写法,都似乎写得更差。一再卡住,就是无法完成。

“埃德?”他妻子在走廊上问,“苏珊打来电话,她现在在州际公路上,她带着坎迪斯半个钟头后就到这儿。你要换身衣服还是怎么样?”

他当然要。他还要很快冲个热水澡,站在镜子面前郑重地把头发梳了再梳,直到把头发分得恰到好处,然后换上一件干净衬衫,袖口那里挽两次,还要换条干净的轻料子法兰绒裤子——这一切,都是为了向苏珊证明,六十三岁的他仍然可以既整洁,又精力充沛。

她到了后,在前面门厅那里,大家拥抱、亲吻——安德鲁斯博士的嘴唇扫过她一边耳朵凉凉的耳垂——然后是快乐地惊呼:自从上次外公、外婆见过之后,坎迪斯又长大了多少,变化有多大。

安德鲁斯博士独自在厨房准备酒时,有了个突兀而紧张的决定,那就是在把托盘端到客厅之前,他最好就在此时此地很快喝一杯。他再次纳闷起来他最亲的这个孩子,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在场时,是什么让他浑身发抖。首先,她总是那么沉着,那么能干。她这一辈子,也许永远不会做出什么无能或者不负责的事,除了浪费她的特恩巴尔大学学费那次——而既然想到这里,跟几百万别的小孩在那几年的行为相比,那件事根本没什么,那些小孩戴花,戴彩色长念珠,信奉让人糊涂的东方宗教,还有他们盲目追求嗑药导致的癫狂。也许说到底,应该感谢戴维·克拉克才是,因为他把她从那一切领开;可是不,那样说也不对,不能把功劳归于克拉克,因为那属于苏珊自己。她太聪明了,绝不可能成为一个漫无目标的人,就像她过于诚实,不能跟她不再爱的人继续生活在一起一样。

“你有什么打算,苏珊?”他把颜色清亮、里面咔嗒作响的一托盘酒杯端进客厅时,问道,“加利福尼亚是个有点大的地方,还有点吓人。”

“吓人?你指的是什么?”

“哦,这个嘛,我说不好,”他说,他现在随时愿意从任何事情上后退一步,如果那意味着可以避免吵架。“我只是说——你知道——从你在杂志上读到的还是什么来判断。我根本没什么真正的第一手经验。”

苏珊就解释说她在马文县那边有几个朋友——“在圣弗朗西斯科北边挺远”——所以她还会有熟人照应。她会找到住处,然后去找份工作。

“哪一种?”他问,“我是说,有什么你具体想做的吗?”

“我还不是很清楚,”她说。“我很擅长带孩子,也许会去幼儿园或者日托中心工作,不行再去找别的。”她把腿盘起来,她那对小巧而漂亮的膝盖从那条好看的花呢裙下摆处露出来。他怀疑她是否半路在某个汽车旅馆的房间里换了身新衣服,好让这次回家时显得漂亮。

“嗯,亲爱的,”他说,“我希望你知道我乐意尽我所能,以任何方式帮助你,要是你——”

“不,不,爸爸,没关系。凭着戴维寄给我们的钱,我们可以过得不成问题。我们没事的。”

听到她叫“爸爸”真让人高兴,他让自己坐下来,往后靠着,没有说话,几乎放松下来。他甚至没去问他心里最想问的问题:“戴维怎么样,苏珊?他怎么对待这一切?”

他跟戴维·克拉克只见过和聊过几次——最早是在婚礼上,后来还有四五次——每次他都吃惊地发现自己喜欢他。有一次,他们试探着聊起了政治,直到戴维说:“嗯,博士,我想我一直是个同情心泛滥的自由派。”爱德华·安德鲁斯觉得那句话挺有意思——如果不提这句话也许指的是时事问题,那么还有其中的幽默感和自贬意味。他甚至想好了不再介意戴维比苏珊大二十岁,也不介意他在遥远的地方,另外还有个来自更早时期的家庭,因为那一切似乎都说明他不大可能再犯错误,他会把他中年的黄金时代奉献给他的第二次婚姻。最好的一点,似乎让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的,是这个腼腆、彬彬有礼、有时又带着迷迷糊糊样子的陌生人不管在哪次聚会上,都一直没法把眼光从苏珊身上移开。难道不是谁都能看出他爱她吗?在女婿身上,难道不是首先要看这一点吗?嗯,当然是,理所当然是。所以现在怎么样?那个可怜的家伙余生该怎么办?

苏珊和她妈妈在聊家里的事。苏珊的三个妹妹现在都搬出去了,两个结了婚,关于大一点的女孩,也有些消息要交流。然后过了一阵子——似乎不可避免——她们聊起带孩子的话题。

阿格尼斯·安德鲁斯很快就六十岁了,有很多年,她不得不戴眼镜,眼镜片厚得难以看到她眼里的表情:你只能依靠微笑或者皱眉头或者她的嘴巴显得耐心却看不出什么表情的样子。她的丈夫不得不承认她的其他部位也在迅速老化。她一度茂密的头发除了理发师所挽救和精心打扮的,就没留下多少了;她的身体有些部位下垂,有些部分膨胀起来。她长得正如其人:一个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让人尖声而饥饿地叫着“妈妈”的人。

在几乎让人想不起来的很久以前,她曾是个穿戴整洁、性格活泼、热情得令人惊讶的年轻护士,她的肉体完全让他无法抵挡。唯一的小小阻碍,从他们第一夜在一起直到他向她求婚的那天夜里(“我爱你,阿格尼斯;哦,我爱你,我需要你,我需要你…”)都可以轻易忽视的,唯一足能证明他的爱情的,就是他明知道有些人——例如他的妈妈——可能对他娶了个劳工阶层的女孩感到奇怪。

“…嗯,朱迪生得最容易,”她说。“我一直什么都不知道。我进了医院,他们把我麻醉了,我醒了就全结束了。她生了下来。我给注射了很多镇痛剂,所以感觉不要紧。有人给了我一包卜卜米。不,可是别的几个要困难得多,比如说你吧,生你生得不容易。不过我觉得还是你那几个妹妹最难生,也许是因为当时我又老了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