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说得理所当然:“哎呀你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能有多少钱?陈老师说请你就请你啦!自己开钱反而让我们下面做事的人难办。”
我只好说:“那谢谢师傅啦!”
说到钱,其实我有。我跟韩潜下棋的时候他承诺了每下一盘棋给我多少钱。一盘棋价钱开得不算高,累积起来却也是笔不大不小的数字。之所以说不大不小,是因为它既看上去不少,又不能让一个未成年人真正实现生活上的独立——TM韩潜一定是早计算好了!
钱我一直存在卡里,这次不得不取一部分出来。
我没有去□故宫颐和园,直接让司机照着地址把车开到海淀区靠五环边上的居民区。费了好大一番口舌承诺自己一定会在天黑前坐公交车回去后好心的师傅才把车开走,开了一小段停车把头伸出来:“小昭,我把手机号给你了啊!坐不到公交车给我打电话,我回来接你!”
映入眼帘的是与北京摩天大楼极为不相称的四合院居民区。傍着条宽大的马路,两旁的房屋都被汽车扬起的灰尘扑得灰头土脸。清一色的红瓦屋檐平房,向着马路的人家开着“兰州拉面”的家常面馆。往里走一些,躲着很多繁华地段早已看不到的四合院。
我按着地址找到XX胡同XX号时,大门紧锁。门外站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伯伯,八字胡,赤膊叉腰,对着门内喊:“丁南你到底出不出来?敢不敢和我下棋?怕输是吧,我就知道你会输!”
过了一会儿老伯喊累了,找了块石头坐着休息,有冲着院子里说:“丁南,我数十声,十声之内你不出来就算这盘棋你输了。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二了啊我马上数一了啊…”
我急忙拉着旁边过路的一位大妈问这是怎么回事。
大妈摊手,神情颇为淡然:“棋迷心窍,可怜人呐!那个不穿衣服的,每隔十天半个月就来叫一次门,都叫了几年了。”
原来是此人找师叔下棋,被斩于马下。不服,回家磨练后要求再下,师叔却从此收兵,再也不跟他下棋了。但凡输了棋都想赢回来,想赢回来必须满足两件个条件,一是提高自身棋艺,二是对方愿意再跟你下。但是师叔从此以后再不跟他下棋,于是此人一辈子都不得翻身。
我一直以为只有师傅才使得出如此阴损的招数,原来师叔亦然。
大妈感叹:“经常听这人来叫门,没人跟他说这个时候丁爷一般不在家吗?那人也是一根脑筋不会转弯的。喏,肯定在那边茶馆跟人赌棋。”
我顺着大妈的指的方向走了五百米,果然有家小茶馆。没有空调,只有生了锈的电扇吱吱呀呀的转着,扇出来的风都是热的。几个北京老大爷躺在竹椅上侃天侃地,往里走一点屋角有几桌人打桥牌。
最里面不怎么通风的角落里,我看到了师叔。
印象中师叔常穿一身整洁的中山装,头发一丝不乱,年纪虽然大,却精神矍铄,和师傅的猥琐气质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所以我看了很久才相信面前这个满脸胡子渣的老头是我当年的师叔。
他趴在有茶污的木桌上,胡乱的穿了件衬衫,左手边放着一杯茶,右手边放着一瓶二锅头,人不知是醉了还是睡着了。
我试着醒他:“丁南八段?丁南八段?”
无用。
我继续推:“大头钉?大头钉?”
师叔姓丁,每次师傅见他都叫他大头钉。叫一次师叔板一次脸,我只是叫来试试,没想到真有用。师叔于睡梦中猛然抬头,满眼血丝的四下张望:“师兄叫我?张隐你叫我?”
果然是不睡着了,是醉了。
他迷蒙的看着我,身子偏了偏又要倒下:“你是谁?谁叫我?”
我赶忙过去扶住他:“丁南八段,是我叫你。我想向你学棋。”
他推我,顺便掀翻了桌上的茶杯。醉酒的人力气都很大,我踉跄的退了两步。
“围棋?那是什么东西?你要赌棋,我陪你,价价格随便你开。你要学棋,一边去!雅门的棋没那、那么容易外传!”
茶馆的老板是个四十来岁阿姨,急急忙忙拿着抹布赶过来:“哎呀,叫你不要弄醒他!让他睡!一醒就发酒疯。”
我只好把师叔扶回去。守他家门的人终于走了,我摸了半天才从他裤腰带上找到钥匙,开了四合院的门。
师叔一个人住个小院子,中间一口干枯的井,一棵北方常有的歪脖子枣树。我扶他进堂屋,里面有张竹塌。把人放在榻上,我把这里打量了一遍。
堂屋除了竹塌边的棋盘是干净且经常擦拭的之外,其他东西都蒙了层厚厚的灰。地上横七竖八都是啤酒瓶子,不小心一脚就踢上一个,咕噜噜滚几尺,砰的撞上另外一个,继续滚。一会儿满屋子都是酒瓶乱响。
我叹了口气,乘着师叔在睡觉,把酒瓶子收拾干净了。自力更生找到了厨房,拿了盆子和抹布从堂屋开始抹灰尘。
不知道什么事情让师叔颓废到如此程度。毕竟是我师叔,看到当年那个棋坛上意气风发的人堕落到这种样子,有些心痛。可惜了鬼手丁南的才华。
我从上午抹到下午,大功告成。伸个懒腰正高兴,忽然听到背后有人问:“你是要来学棋?”
师叔醒了。他从竹塌上下来,叹了口气:“倒是心诚的孩子,可惜我不收弟子。你要学棋,我跟你指条明路,去陈九段的水木道场。那里学得到真东西。”
我垂手而立。从小师叔就比师父严厉,在他面前,我多多少少都有些敬畏。我说:“我就是来找您学棋。”
他摇摇头,开了堂屋的门,说:“很多资质平凡的孩子来拜师,冲的就是丁南八段这个名字。这些人不过追个雅门弟子的名头,既不了解我的棋,也不具有可以雕琢的材质。材质很重要,铁棒可以磨成针,木棒只能磨成牙签,雅门不收没有天分的弟子。”
他指指暮色渐染的天空:“你回去吧。”
北京的火烧云很漂亮,从天的这头拉到天的那头,层层叠叠,绚烂耀眼。说好了自己坐车回去,司机师傅还是开着回来了,车停在胡同口,喇叭声一声比一声长。
我想了想说:“那我改日再来。”
走到胡同口,发现车边靠着的人不是上午那个司机。耀然靠在车身侧面,颀长的身子被火烧云渡了层金色的光辉。看见我,他伸手拉开车门,坐了个请的动作:“我没早到吧?”
耀然这几天接了电视台的围棋栏目的采访,非常忙。我没想到他会亲自开车来接我。
车发动的时候他问我:“晚饭想吃什么?对了,你怎么想着来找丁南八段?”

27拜师

耀然问我:“你怎么想着来找丁南八段?”
他离我很近,我坐在后座,隔着椅背趴过去挑他的下巴:“拜师哦!”
耀然左手握住方向盘,右手顺势抓住我的手。我连抽两次没抽回来,耀然回头看着我似笑非笑:“哦?这么小就会耍流氓了啊?”
我继续抽手:“英雄不问出路,流氓不看岁数——陈九段你到底放不放手?” 耀然没放手,反而用力拽了下,我往前一扑,隔着椅背下巴磕到他肩膀。我发现耀然身上的味道还真好闻。干干净净,草木清香。闻了会儿,他问我:“丁南八段不收徒弟,你为什么偏偏要他?”
我撇嘴:“我喜欢他的棋。”
师傅去得早,我比师傅去得更早,雅门真正的棋路其实我学得没耀然深。围棋这条路很长,我又骄傲得要命。要我拜耀然为师,绝对不愿意,耀然似乎也明白这点,从来没有提出过要指点我下棋。雅门打的基础,自然要在雅门提高。除了耀然,我能找的只有师叔。
还有一点,如果师叔肯收我,那这辈子我和耀然师门里还是平辈。平辈,以后要怎么怎么样就方便很多了。我看着耀然那段线条优美的脖子咽口水,皮肤怎么可以这么好,又白皙又光滑,好想伸手摸一下。
一伸手我才悲剧的发现手仍然被耀然攥着。
我只好把那口口水咽下去:“我在找丁南八段学棋。你不等我就算了,但我早晚会是你对手。聚渊赛,手谈杯,棋圣战,这些现在都属于你的东西,以后也是我的东西。”
耀然抿着嘴笑:“你都拿走了,那我怎么办?”
我说:“你什么都不用做,在家等我。”
然后耀然转过身去,继续开车。但我看到他肩膀抖啊抖,像是在笑,楞是没发出一点声音。然后他又转回来,把我被拽住的左手一根一根指头的掰开摊平,放在唇上吻了一下,看着我说:“那好啊。”
那一吻落在我手心里,像是个诺言,炙得手心发烫。我慌忙中叫了声:“车!”耀然终于放开我的手,左手扶了扶方向盘,车就以一种诡异的角度避开了路边的栅栏。
那个吻就像小孩子的勾手指,一个简单的仪式,形成了一个简单的约定。我不知道这个约定里耀然到底用了几分真心,但心底还是很高兴。晚饭的餐厅很雅致,服务生过来问我要不要把空调度数调高点,脸都热太红了。我一摸,果然是烫的。再看耀然,风轻云淡的剥虾。
耀然表情控制能力强到变态的程度。其实他不是每次对局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赢。我问过他,那你怎么几乎没输过?耀然说得理所当然:“我走错的时候,对手也会失误。”
那是因为不管多重要的对局,耀然失误的时候脸上都看不到一点紧张,有时候他还会微笑挑眉看着对手,意思是“该你走了。”这时对方就会思考,这会不会是陈九段下的套?这里“挖”是不是真能杀死这块棋,会不会另有玄机?稍缓一手,耀然已经不动声色的把失误补救回来了。
所以这次光看脸,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为什么做刚刚这种事情。
他的迁就有时候让我以为他是喜欢我的,但是一看脸,那张破脸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破表情。
我常常想自己为什么会喜欢陈耀然,而且喜欢这么多年。可能是上辈子五岁就被送到师傅那里做入室弟子,不常见父母。这辈子我试过找我前世的母亲,邻居说我死后父母很快就搬离了A市,去了不知道哪里的国外。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父母的生意做得似乎不错,下半生衣食无忧。于是我最亲最亲的只剩下师傅和耀然。
小时候的耀然正好有我缺失的另一半——良好的教养,缜密的思维,沉着的性格,精致得不像话的脸和对局中强大的中盘计算能力。
我想我最开始只是憧憬,想把所有美好的事物占为己有。
渐渐的,一个人的孤独时光中,这种憧憬慢慢变为了爱情。
隔了两天我继续去找丁南。这次学乖了,算着晚饭时间,提了两瓶白酒,度数还挺高。师叔破天荒的在家。院门为了通风没关,我正看见院子中间支着张吃饭用的圆桌,摆了一盘卤肉一碟花生米,就是没酒。
师叔晃着串钥匙要出来买酒,看见我依然没好脸色:“说了不收徒弟。”
我堵在门口冲他嘿嘿笑,拿出酒瓶晃了晃:“我是来赌棋的——先蹭饭。”
林染说师叔堕落了,其实也不见得。他虽然经常喝得醉醺醺的,清醒的时候却也知道到院子歪脖子枣树下支张干净的桌子吃晚饭。碗筷都洗得极为干净,晚风吹得也舒服。
记忆中得师叔总是穿着整洁的中山装,随身带个黑皮包,包里一定要放把小梳子——因此推理出师叔是个爱面子的人。既然爱面子,晚饭时候来客人,不好意思不留吃饭不是?
纵是只有两个人对饮,我还是频频敬酒。不先灌醉,等会儿赌棋怎么赢得了?于是我以自己喝醉为代价,成功的把师叔灌醉在了饭桌上。
师叔醉了后话渐渐多起来,看着我的眼神开始带着迷惘。他环顾四周,第一次问我名字:“你叫什么?”
我舌头也大了:“沈…昭。”
师叔抢了酒瓶自己倒,一半都洒在外面:“哦,昭昭啊,我记得你。”他思考了两分钟开始愤然拍桌子:“上、上次我去隐师兄家,就是你把我包里的梳子藏了!”
我不满:“小气,就是借去给大黑梳了梳毛…”
师叔更气愤了:“你你那只猫身上有虱子,我回去头痒了一个月!”他又看了我一眼,白眼仁比黑眼仁多:“几、几年不见长这么大了,难怪上次来没认出你…浑小孩什么时候长这么漂亮的?咦我、我怎么觉得你还应该该长大点啊?”
那是,我该和耀然一样大的。
我把酒瓶子抢回来往自己杯子里倒:“我也觉得您不该这样天天喝酒。”
师叔趴桌上打酒嗝:“还轮、轮不到你管。”
我本来就喝不惯,呛了几口酒,身子开始往地上滑。左脑是酒右脑是面粉,一思考就是一堆浆糊。我说:“师傅知道你光喝酒不下棋会伤心的。他一不高兴就喝闷酒,知道你这样,能从早上喝到晚上…”
提起师傅师叔似乎清醒了点。但当时我也醉着,不知道是更清醒了还是更醉了。我听见他拍着桌子哭。开始是断断续续听不清的絮叨,然后是大哭,最后嚎哭道,师兄丁南对不起你,你不能下棋了我也不下棋了…我一辈子不下棋了…
两个人都烂醉,亏我还有意识把他拽到堂屋竹塌边上次见过的棋桌前。我说:“下棋。”
师叔摇头:“我不、不下棋只赌棋。”
我不记得自己舌头打卷具体说了什么了,大体上是虽然不知道师叔为什么不下棋了,但师傅说过,下棋之于棋手,如同之呼吸之于普通人,渗透到了生活的最角落。下过棋的人待人处事有进有退,知道轻重缓急,而且再落魄也有气节和傲骨。你可以刻意逃避下棋,但不能逃避自己以一个棋手的眼睛看世界。与其是这样,不如下棋。
我摸了张卡和一张早已拟好的字据扔棋盘上,大着舌头颇有气势:“我所有的钱都在卡上,密码是12346,来赌棋!输了,钱给你;赢了,你收我为弟子!签字画押!”
师叔开始还不乐意:“我不欺负小孩。”
我说:“师傅要知道您连我都不敢下,会笑死的。”
师叔就下了。那盘棋下得天马行空,无拘无束,不敢恭维。事后我们都拒绝复盘。我下出了点眼就死的“刀把五”,师叔在角上一通奋战的成果是经典死形“盘角曲四”。两瓶白酒,我喝了半瓶,师叔喝了一瓶半所以,估计我比师叔要清醒点。最后师叔推了棋盘说输啦输啦,就着洒出来的酒和地上的灰在我的字据上按了个黑手印后,我们两人倒在地上同时睡着。
醒来时天都亮了,我还是躺在地板上,旁边就是自己昨天吐的晚饭。师叔站在旁边俯视我。我从口袋里摸出字据递给他,眨眨眼睛:“师傅?”
师叔抱着胳膊继续俯视我,:“我在你的背包里发现了换洗衣服牙膏牙刷棋谱和各类武侠小说。要是赌棋输了,你是不是打算把钱给我,人也长期赖我这里不走了?”
我翻身爬起来:“哪有哪有。”
爬到一半,我又咚的一声摔回去。 我听见师叔问:“沈昭,你可不可以稍微解释下?你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一盘棋几百手,好的棋手可以闭着眼睛把几年前下的棋一子不差的重新摆出来。因此职业棋手的记忆力都特别彪悍。有些人喝酒撒了酒疯,整个人醉得一塌糊涂,第二天醒了头天说的每个字都还记得。师叔这种鬼才更甚,他不仅记得自己说了什么,竟然还记得我说了什么。

28换位

一跌跌得屁股痛。师叔抱着手臂俯视我,我躺在地板上冲他眨眼睛。无用,师叔表情很严肃。
我只好慢慢坐起来,叹口气:“上辈子的事情。”
师叔没说什么,拉我到棋盘前,自己坐一头,扇子柄往另一头一点:“坐下。”
师傅当年指点我和耀然下棋的时候就喜欢端杯浓茶站棋盘边上。若是看到哪一子错了,他也不说话,就拿扇子柄往走错的子上一指,让我和耀然自己研究正确的走法。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现在想师傅也是下了苦心。
因此师叔拿扇子柄往棋桌对面的竹椅上一指的时候,我突然微微有些怀念。
我执黑,师叔执白。
我小目一间高挂,师叔毫不犹豫的二间高夹,我在二路大飞,开局就是妖刀定式。我二间高夹后师叔抬头看了我一眼:“夹得好。”
妖刀定式以复杂著称,变化飘渺诡异,如同把双刃剑,既可以杀棋,也可以自杀。职业棋手们对这个定式百般研究,一般不轻易使用。这个定式下师叔夹着白子,依然落子如风如雪,几乎没用时间思考。几乎是我一落子,他就跟着我下。师叔手势很标准,中指和食指上下扣住黑棋子,颇有点兰花指的味道。
他长,我压,他扳出,我强行封锁。以前师叔来师傅家时,我们也下过棋,那时他的棋风比现在凶佷。我杀棋杀得很自由,中盘时自觉局势不错,师叔却一推棋桌:“好了。”
我拿起棋子讶然:“啊?”
“我知道是沈昭了。不知道你一个人是怎么学棋的,职业棋手的水准,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以前隐师兄总是把你和陈耀然的棋谱寄给我,我看了不知道几百遍了。”
我跟师叔进了院子西边的偏屋,黄色的木门掉了些漆斑,好久没开过。推门进去是间藏书室,里面密密麻麻全是棋书棋谱。一股灰尘味。
师叔咳了两声,弯腰从书架最下一格抽出一本黄色的册子递给我。我接过来,册子是牛皮纸的封面,上面用毛笔端端正正写着“雅门弟子实战谱”。年生久了墨迹有些晕开,还是看的出当年那一字一划写的遒劲有力。
师傅的字。
翻开册子里全是棋谱,每张棋谱都标着对局时间。第一张的时间是我初见耀然那一年,行棋布局都很幼稚。耀然亦然。师傅在棋谱空白处用钢笔写道:“小昭聪敏,下棋跳脱,耍然然跟耍小猴似地。可惜然然不是小猴,是小狮子,耍久了早晚要被咬。备注:师弟,你还欠我瓶五粮液。”
又往后翻,是半年以后的棋谱,还是师傅的批语:“亏有然然,小昭最近认真多了。可能感觉到了压力。如此罕见的天才我们雅门就有两个,何其幸也。又备注:师弟,我的酒?”
如此的棋谱在书架低层排了长长一排,生了很厚的灰。我又抽了本出来,看时间大约是7岁末。师傅在一张棋谱上批注:“小昭硬拉然然去踢人家围棋班的场子,对局后言语不和打了一架。回来时小昭没事,倒是然然眼睛青了一块,听说是帮师兄挡的。此为小昭当时那盘对局,杀气颇重。”
这些事情我是一点都不记得了,但是拿棋谱的手不停的抖。
师傅还写了很多东西。
“小昭往然然的棋盘上扔蚯蚓,还切成了好几段。我罚他不吃晚饭,结果一转头看他偷然然碗里的吃。”
“黑72‘虎’太虚张声势,被黑棋一刺难受得不行。黑棋一看就是小昭的,然然那一‘刺’倒精明,瞄着后面的‘断’。”
“今天小昭生日,我送了一副棋给他。这幅棋本来想给然然,思考了很久,还是觉得小昭要有潜力些。况且然然因为家庭的关系,以后不能一心扑在围棋上。”
册子上我和耀然的对局都还幼稚,我常常被现在看来很简单的死活逼得狗急跳墙,耀然对我声东击西暗度陈仓的下法也似乎非常头痛。
师傅一字一行力透纸背,我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每次我和耀然把对局师傅都只是在一边看着,也没见他拿纸笔记录。想来是觉得我们年纪小,怕对局时有压力,想让我们下得自由点。我不知道师傅会在我们不在的时候,拿记录本一张一张记录下来,装订成册,寄给还在棋坛前线的师弟。
师叔远远的站在书架那头,声音有些低沉:“若不是隐师兄经常寄你们的棋谱来,我也不会一盘棋就认得出是你。人可以变,棋可以变,有些下棋的时候的小习惯不会变。比方说妖刀定式的开局,普通人不会在白棋‘托’了后外扳,因为这样下黑棋实地上稍稍吃亏。你之所以这么下,是因为小时候下棋对手一直是陈耀然,你多半领教过他的计算力,所以一遇到复杂定式宁愿自己吃点亏都要求简明解决…这种下法隐师兄寄给我的棋谱上有过。他时常寄你们的棋谱来,说我还在参加职业比赛,可能看法比他犀利。”
我问他:“你看过的每一盘棋你都记得?”
师叔耸耸肩:“不然怎么叫鬼才丁南?”
我又问:“刚才下棋,我几乎没看到你花时间思考。”
他忽然笑了:“昭昭你还嫩。下棋怎么会不花时间思考,下随手棋是最要不得的。我之所以落子快,是因为你在思考时我也在思考,我用了你的时间。”
师叔捣鼓了半天,推开藏书室很久没用的窗户,阳光忽然扑面而来。我眯起眼睛,从指缝中看出去,外面是北方明媚夏日和茂密的树叶。
我突然明白,刚才那盘棋不在于输赢,而是在测我的棋路。
师叔转身面对阳光,我只看得见的被时间蹉跎了的背影。
他什么也没问,但我全说了。从当年过马路被车撞,到孤儿院的十年空白时光,再到7岁遇到韩潜,直至现在。我只说帮韩潜做点杂事,没有说下假棋的事情。我怕有些事情说出来,我就不再是师叔面前那个单纯喜欢下围棋的沈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