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埃德帮海因茨站起身。海因茨满身是血,痛苦地大声呻吟。
“你们才不该一出现就动手打人!”劳埃德对瘦子说,“谁准许你们这么干的?”
“这个德国人是个法西斯间谍!”瘦子咆哮道。
沃洛佳喝道:“伊利亚,你够了没有!”
伊利亚对沃洛佳的警告置之不理。“他有影印的文件。”伊利亚说。
“证据在哪儿?”劳埃德的声音平静下来。
伊利亚不知道或是压根不关心证据在哪。但沃洛佳叹了口气:“看看他的工具袋。”
劳埃德示意马里奥·里维埃拉下士把工具袋拿来。“拿来检查一下。”他说。
里维埃拉依令跑进船屋。
劳埃德有个可怕的预感,觉得沃洛佳可能说的是事实。他说:“伊利亚,即便你没说错,那也应该礼貌一点啊。”
伊利亚说:“讲什么礼貌啊?这是场战争,不是你们英国的茶会!”
“对人客气也许能避免不必要的纷争。”
伊利亚用俄语骂了句脏话。
里维埃拉拿着一个看上去很贵的小照相机和几张公文纸从船屋里走出来,把它们放在劳埃德面前。最上面一份公文纸上写着昨天对敌人下一次来袭的战略部署的军令。纸上有块似曾相识的水渍,劳埃德震惊地意识到这正是他自己的一份,这文件一定是海因茨从他的棚屋里偷出来的。
海因茨突然站直了身体,敬了个纳粹礼:“希特勒万岁!”
伊利亚露出得胜的笑容。
沃洛佳说:“伊利亚,你把发展海因茨成为双料间谍的机会弄没了。你们这些克格勃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说完他便离开了。
8月24日,星期二,劳埃德第一次投入了战斗。
劳埃德所在的政府军有八万兵力,反民主的叛军连四万都不到。政府军有二百多架战斗机,叛军只有区区十五架。
为了把人多的优势发挥到极致。政府军把前线扩展到整整六十英里,这招使得叛军无法把他们有限的兵力合兵在一处。
这是个精妙的战略——两天后,劳埃德却自问,为何如此精妙的战略没能奏效?
战斗起初进行得很顺利。第一天政府军夺取了萨拉戈萨南北的各两个村庄。劳埃德所在的团在南线扑灭敌人的顽抗,占领了一个叫科杜的村庄。但中路突进河谷的兵力受到了阻碍,他们在一个叫富恩特斯德埃布罗的地方停滞不前。
战斗开始前,劳埃德害怕得整夜睡不着觉,如同在拳击比赛前一样,他整夜猜想着战斗中会发生什么。但战斗一开始他就什么都不顾了。最艰难的是过荒地的那一段,荒地上除了低矮的灌木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来掩护,叛军却从石头房子里不断向他们发射子弹。即便这样,他也没感到害怕,反而觉得特别有趣。子弹袭来时,他就猫下腰走之字形,射击停止以后,再起身跑上一段,等对方开枪时再猫腰躲避一阵。最大的问题就是弹药短缺:子弹必须省着点用。他们靠兵力优势占领了科杜。劳埃德、莱尼和戴夫在这一天毫发无伤。
叛军强悍勇敢——但政府军也不差。由外国人组成的旅是带着奉献出自己生命的决心来西班牙的,因为这份勇气,他们经常被选为先发部队投入战斗。
第二天情势就不对了。驻扎在萨拉戈萨北部的兵力借口缺乏敌人的防御信息而不愿前进——劳埃德觉得这个理由完全站不住脚。尽管在战斗的第三天得到增援,但中部的部队仍然拿不下富恩特斯德埃布罗,更让劳埃德吃惊的是,敌人的防御炮火竟然摧毁了他们几乎所有的坦克。劳埃德所在的南部方面军没有继续向前,而是斜刺里杀向了河边的小村昆托。在昆托,他们又一次遇上了寸土不让的叛军。叛军最终还是在政府军的兵力优势下战败了,这一仗政府军抓获了一千多名战俘。
劳埃德坐在教堂外的灯下,这里被炮火摧毁了,他被残垣断壁和奇形怪状的尸体包围着。莱尼、戴夫、乔·埃里、里维埃拉下士和一个叫马格西·摩根的威尔士人,筋疲力尽地围绕在他周围。很多威尔士人参加了西班牙内战,他们用威尔士人千篇一律的名字编了一首自嘲的歌谣:这里有个年轻人名字叫普莱斯,
这里还有个年轻人也叫普莱斯,
有个年轻人叫罗伯茨,
又有个年轻人叫罗伯茨,
新来了一个年轻人,猜猜这么着,这个家伙还是叫普莱斯。
士兵们抽着烟,安静地等待着不知能否送来的晚餐。他们很疲惫,累得都没情绪和特蕾莎打情骂俏了。本应来接特蕾莎回到后方的车辆一直没来,她只好和国际旅的士兵们一道留在了前方。几条街外,不时还传来几声枪响。
“我们得到了什么?”劳埃德问戴夫,“我们用光了少得可怜的弹药,我们失去了许多同志,我们更没有前进一星半点。更糟的是,我们给了法西斯主义者增加援手最需要的时间。”
“我可以把该死的原因告诉你。”戴夫操着一口东区口音说。他的心志成长得比肉体更加坚强。他语带讥讽地说:“相比敌人,我们的军官更怕我们自己人。随便一个很简单的理由,我们自己人就会被扣上托洛茨基分子或法西斯主义者的帽子被折磨致死,他们就是这么一种内厉外荏的怕死鬼。他们宁愿待在原地不动,也不愿自发做任何想做的事情,说白了,他们就是不敢冒风险。我想,除非把军令写在纸上,否则他们什么都不会做!”
劳埃德很想知道戴夫的这番抱怨似的分析是不是对。共产党人总是在不断谈论遵守军令的重要性,借此强调要遵守苏联方面的命令。劳埃德体会得出这样说的道理,但过多的条条框框会阻碍思考。多想想难道也错了吗?
劳埃德不希望这么想。他相信社会民主党人、共产党人和无政府主义者可以在不相互攻击的基础上为共同的目标而战。他们都痛恨法西斯主义,相信未来会是一个人人享有平等权利的社会。
他很想知道莱尼对这个问题怎么看。但莱尼正在特蕾莎身旁小声说着什么。特蕾莎不时被莱尼的话逗笑,看来莱尼进展非常不错。没有顾忌地笑是个非常好的现象,说明女方对你放松了戒备。这时特蕾莎碰了碰莱尼的肩膀,说了几句话,然后站起身。莱尼说:“赶紧回来啊。”特蕾莎回过头笑了笑。
莱尼很幸运,劳埃德心想,但是他没有半点嫉妒。他对这种短暂的恋情没有任何兴趣:这种恋情只会对双方造成伤害。他觉得,自己是那种要得到就想得到对方全部的人。在这之前,他唯一全部想拥有的人就是黛西。黛西现在已经是博伊·菲茨赫伯特的妻子了,到目前为止,劳埃德还没找到能在心中完全代替她位置的女孩。他确信终有一天他会碰到这个人。无论特蕾莎再怎么美丽动人,他也不会卷入这种短暂的恋情。
有人说:“苏联人来了。”说话者是来自芝加哥的黑人电气工程师贾斯珀·约翰逊。劳埃德抬起头,看见十来个苏联人像征服者一样穿过村庄。苏联人穿着皮外套,腰里系着带扣的手枪皮套,走到哪都特别好认。“怪事,打仗的时候他们在哪儿?”贾斯珀讥讽地说,“我想他们大概是在战场上的其他地方吧。”
劳埃德朝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军代表听到这种扰乱军心的言论。
当苏联人从废弃教堂前的墓地间走过时,劳埃德认出了一周前和自己起冲突,长着张鼠脸的秘密警察伊利亚·德沃尔金。伊利亚走到特蕾莎身旁和她搭话。劳埃德听见他用不流利的西班牙语请特蕾莎共进晚餐。
特蕾莎说了句话,伊利亚又提出要求,特蕾莎摇头拒绝。她转身要走,但伊利亚拉住她的手臂强留住她。
劳埃德看见莱尼坐直身体,警觉地看着石头拱门边正僵持不下的伊利亚和特蕾莎。
“真他妈该死。”劳埃德说。
特蕾莎第二次试图挣脱,伊利亚却拽得更紧了。
莱尼站起身,劳埃德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把他按住了。“我来处理这件事。”他说。
大卫小声告诫他。“伙计,小心点——他是秘密警察的人。最好别和那帮王八蛋起冲突。”
劳埃德走向特蕾莎和伊利亚。
伊利亚看见他,用西班牙语让他滚开。
特蕾莎说:“别担心,这事我能应付。”
伊利亚紧盯着劳埃德。“我认识你,”他说,“上周你曾经阻止我们逮捕法西斯间谍。”
劳埃德问他:“这位年轻女郎也是法西斯间谍吗?我好像听你刚才约她一起吃饭啊!”
伊利亚的爪牙贝里佐夫斯基上前,气势汹汹地逼近劳埃德。
从眼角的余光中,劳埃德看见戴夫掏出了那把鲁格尔的小手枪。
事态似乎在渐渐失去控制。
劳埃德说:“小姐,我来是想告诉你,鲍伯罗夫上校想立即在总部见到你。请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他。”鲍伯罗夫是苏联派来的高级军事“顾问”。他没有邀请特蕾莎,但这个托辞已经足以让特蕾莎摆脱伊利亚的纠缠了。伊利亚不知道劳埃德在说谎。
一时之间,劳埃德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远处传来一声枪响,似乎是附近街上起了冲突。枪响把苏联人拉回到现实之中。特蕾莎第三次试图从伊利亚手里挣脱,这次伊利亚放手了。
伊利亚冲动地指着劳埃德的脸。“我们会再见面的!”他和狗腿子贝里佐夫斯基像舞台剧落幕似的离开了。
大卫骂起来:“该死的狗杂种。”
伊利亚假装没听见。
他们重新坐了下来。大卫说:“劳埃德,你给自己树了个危险的敌人。”
“碰到这档子事,我也只能这样了。”
“从现在起,时刻都必须保持警醒。”
“为了女孩子吵架没什么了不起的,”劳埃德轻描淡写地说,“这种事每天都会发生很多次。”
黑夜降临了,几声手摇铃把他们招到了战地食堂。劳埃德拿到了一碗薄粥,一片干面包和一大杯烈到他觉得可能把他的牙龈腐蚀掉红葡萄酒。劳埃德把干面包浸到红葡萄酒里,让它勉强可以下咽。
和往常一样,吃完饭后他依然觉得很饿。他和莱尼开玩笑:“给你来杯好茶,怎么样?”
“行,”莱尼说,“请给我加两大勺糖。”
他们打开薄被,准备好好睡上一觉。劳埃德到近旁找厕所,他没找到,只能在村落边上的小果园里方便了一下。这天几乎是满月,橄榄树上几片躲过炮火摧残的树叶孤零零地飘舞着。
系裤子的时候,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慢慢地转过身——他本该转得快一些。刚看清伊利亚的脸,棍棒就落在了他的头上。他感到钻心的疼痛,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头晕目眩地抬起头,看见贝里佐夫斯基正拿枪直指着他,伊利亚说:“别动,否则我就开枪了。”
劳埃德害怕极了。他使劲摇头使自己清醒起来。苏联人太疯狂了。“你想要我死吗?”他难以置信地问,“你该如何解释一个中尉的死呢?”
“你以为有人会觉得这是谋杀吗?”伊利亚笑着说,“这是前线,被流弹击中很正常。”他转而用英语说,“你只能怪自己的运气太糟了。”
劳埃德绝望地意识到,伊利亚并没说错。发现他尸体以后,同志们一定会以为他们在战斗中中弹了。
这么死真不甘心!
伊利亚对贝里佐夫斯基说:“干掉他!”
砰地一声枪响。
劳埃德什么都没感觉到。这就是死亡吗?这时贝里佐夫斯基突然身子一瘫,倒在地上。劳埃德意识到子弹来自于他身后。他喜出望外地转过身。大卫拿着偷来的鲁格尔手枪站在月光下。劳埃德松了口气,他总算活下来了!
伊利亚也看见了戴夫,他像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跑开了。
大卫拿着手枪追了一阵子,劳埃德希望戴夫能击中伊利亚,但伊利亚像兔子似的在橄榄树之间左右闪躲,很快就在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大卫放下枪。
劳埃德低头看着贝里佐夫斯基。他已经停止了呼吸。劳埃德说:“大卫,谢谢你。”
“我告诉过你,千万要防着点。”
“你帮我防了,可惜你没击中伊利亚,这下你算是和苏联的秘密警察结仇了。”
“我觉得伊利亚不会让人知道,他为了个女人损失了自己的副手,”大卫说,“秘密警察对自己人也心存忌惮,我想他会保密的。”
劳埃德又看了一下尸体:“我们该怎么解释?”
“听见那家伙说什么了吗?”大卫说,“这是前线。不需要任何解释。”
劳埃德点了点头。大卫和伊利亚的说法没错。没人会问贝里佐夫斯基是怎么死的。贝里佐夫斯基就是被流弹击中而死的。
他们走开了,把尸体留在原地。
“他只是运气太糟了。”大卫说。
劳埃德和莱尼找到鲍伯罗夫上校,抱怨对萨拉戈萨的进攻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鲍伯罗夫是个一头白色短发的苏联人,他快退役了,性格非常古板。理论上他只是给西班牙军官来当参谋的,但实际上发号施令的就是他。
“我们不应把时间和精力白白地浪费在这样的穷乡僻壤,”劳埃德把莱尼和其他有战争经验的人说的话翻译成德语,“我们应该把坦克当作拳头伸进敌人的阵地,步兵应该紧随在后,肃清那些分散开的敌人。”
沃洛佳站在一旁听着,没有说话,但露出赞许的表情。
“我们不应被这种无足轻重的小城镇拖慢脚步,应该越过这种城镇,之后把它作为第二条战线。”劳埃德发表完了自己的观点。
鲍伯罗夫露出惊骇的表情。“这是图哈切夫斯基的观点。”他的声音很轻,似乎说出这个名字就会犯上通敌的大罪一样。
“那又怎么了?”劳埃德问。
“他承认犯有通敌和间谍的罪行,已经被处决了。”
劳埃德吃惊地看着他。“仅仅因为提出这套理论的将军被莫斯科所清洗,西班牙政府就要把先进的坦克战术弃而不用吗?”
“威廉姆斯中尉,你太无礼了。”
劳埃德说:“即便对图哈切夫斯基的指控是对的,也不能全盘推翻他的战略战术。”
“完全可以推翻!”鲍伯罗夫暴跳如雷,“和你没什么好谈的了。”
当劳埃德所在的部队继续执行侧面包抄战术,从昆托朝他们来的方向退回时,他的最后一线希望落空了。9月1日,他们作为攻击部队的一分子参加了对守卫严密但毫无战略价值、战线长达二十五英里的小城贝尔希特的进攻。
这又是一场艰苦的战斗。
七千名守卫者躲在城内最大的教堂圣奥古斯丁教堂里,并在教堂附近的小山上挖了壕沟和地堡。劳埃德和战友们没有任何困难地抵达了城外,但在教堂外面却遭到了来自窗户和屋顶的密集炮火。
六天过去了,他们仍然没能前进一步。
尸体在高温中发臭。因为城里切断了自来水供应,许多牲畜被渴死了,尸体发出的臭味同样熏得人无法呼吸。工程兵只要有空,就会把人和牲畜的尸体叠在一起,浇上汽油,一把火烧掉。不过焚烧尸体的气味比起腐烂的气味也好不了多少,志愿兵们仍然难以呼吸。许多人戴上了氧气面具。
教堂周围的小马路成了许多人丧生的屠场,劳埃德建议开条不需要经过教堂外马路的通道。莱尼从五金店找了些工具。乔·埃里和里维埃拉下士在他们隐蔽的房屋墙上钻了个孔。乔·埃里用的是鹤嘴锄,他光头上的汗珠亮晶晶的。穿着无政府主义标志色红黑线条衫的里维埃拉下士拿着把大锤。这道墙由黄色的方砖构成,上面零星散布着些弹孔。莱尼指挥他们进行钻墙操作:他是个矿工,对屋顶的牢固度有天生的直觉,知道钻到什么程度不至于使房子瘫倒。
当墙洞大到足以让一个人穿行时,莱尼对同样是下士的贾斯珀点了点头。贾斯珀从腰带上拿下仅剩的手雷中的一颗,拔掉引信,把手雷扔进隔壁的房子,防止那里有叛军埋伏。手雷爆炸以后,劳埃德拿着手枪,猫腰穿过刚刚凿出的大洞。
劳埃德站在又一户西班牙贫苦农民的家里。房子里只有粉刷过的白墙和坑坑洼洼的泥土地。活人死人一个都没有。
排里的三十五个人跟着他穿过大洞,他们检查了一遍房子,确定没有潜伏的守卫者。这幢不大的房子里确实一个人都没有。
用这种方式,他们穿过一排农舍,不紧不慢地向教堂挺近。
他们接着给下一幢农舍开洞。在穿过大洞之前,他们却被一路跟随他们穿过好几幢农舍的马奎斯少校拦住了。“别再打洞钻洞了,”他用西班牙口音的英语说,“我们直接冲到教堂去。”
劳埃德心一冷。直接冲过去无异于自杀。“是鲍伯罗夫上校的点子吗?”
“差不多吧,”马奎斯少校不置可否,“等吹三声响哨我们就冲。”
“能多给些弹药吗?”劳埃德问,“我们没什么子弹了,扛不了多久。”
“没时间了。”少校说完就离开了。
劳埃德吓坏了。他在这些日子的战斗中学到了很多。他心里很清楚,只有靠优势火力的掩护,他们才能拿下守备严密的据点。不然守卫者就会把他们切菜砍瓜般地扫倒。
参战的志愿兵们看起来有点情绪。里维埃拉下士说:“这根本做不到。”
劳埃德负责提升士气。“你们别抱怨了,”他故作轻松地说,“你们都是自愿来这里的。你们难道认为战争一点都不危险吗?如果没有危险,你们的姐妹完全可以替你们来。”志愿兵们都被他逗笑了,危险暂时是过去了。
他走到农舍正门,把门开了条缝隙,观察着外面的情况。太阳毒辣辣地晒在两边散布着住宅和商店的小街上。地面和房屋都是萧条的灰色,像没有烤过的面包胚,只有被子弹击中的地方露出了地表下的红色土壤。门外面躺着一具军人的尸体,一群苍蝇盘踞在尸身胸口的大洞上。望着街面,劳埃德发现这条街正对着教堂。教堂双塔上的枪手有着非常好的视线,能轻易地击中靠近的每一个人。街上的掩护很少:一些碎砖,一匹死马,还有部独轮车。
他想,我们都要去送死了。
但我们来这不就是送死的吗?
他转身看着带来的志愿兵,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些什么。他必须引导他们正面地看问题。“尽量沿边走,紧贴房子。”他说,“记住,走得越慢,暴露在敌人火力下的时间越长——因此一听到哨声就马上往教堂那跑。”
话刚说完,就听到马奎斯少校的三声响哨。
“莱尼,你殿后。”他说。
“谁第一个上?”莱尼问。
“当然是我了。”
来生再见了,劳埃德想,至少我是在与法西斯分子的战斗中死的。
他敞开门。“上吧!”他大喊一声便率先冲了出去。
他抢占了几秒钟的先机,沿着街道向教堂狂奔。正午的阳光暴晒在他的脸上,部下们的奔跑声声声入耳,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满足感,为自己仍然活着感到庆幸。敌人的炮火像冰雹一样降临了。提心吊胆地听了阵子弹的突突声后,他的左臂突然像撞上了什么东西似的遭到重重一击,他猝然倒地。
劳埃德意识到自己被子弹击中了。胳膊尽管不疼,但已经垂荡着完全不能动了。他一个侧滚,藏到最近一幢房子的外墙下。子弹仍然在继续四处飞舞,劳埃德没有任何防范,只能靠着墙尽力躲避。他看见几码外有一具尸体,那个叛军士兵同他一样靠在墙上,他像是背靠着墙,坐在地上睡着了,只是脖子上有一个大弹孔。
劳埃德右手拿枪,左手垂荡着,艰难地向前蠕动着,蹲伏在尸体背后,试图使自己这个目标变得小一点。
他把枪管架在尸体的肩膀上,把准星对准了教堂塔上的一扇窗户。劳埃德迅速地打完五发子弹,不知道这些子弹有没有击中敌人。
他回头张望,吃惊地发现街道上布满了手下们的尸体。穿着红黑线条衫的马里奥·里维埃拉躺在地上,看上去像一面皱成一团的无政府主义旗帜。马里奥身旁是贾斯珀·约翰逊,他的黑色卷发上全都是血。他离开芝加哥的工厂,战死在西班牙小城的街上,就是为了有个更加美好的世界,劳埃德心想。
更糟的是那些躺在地上呻吟的伤员们。有个男人在痛苦地呼喊着什么,但劳埃德既不知道他的方位,也不知道他是谁。少数几个人还在向前狂奔,但他们不是被子弹击中,就是自己躺在了地上。很快街上便没人跑动了,只有几个还在痛苦挣扎的伤员。
真是场大屠杀,劳埃德想,他的喉咙被痛苦和悲伤哽住了。
其他的部队在哪?劳埃德的这排人难道是唯一发起进攻的兵力吗?也许还有别的部队在和这条街平行的街道上向教堂方向挺进呢!一次突击需要压倒性的人力优势,劳埃德和手下的三十五个兵显然是远远不够的,守卫者可以轻易地把他们全部杀伤,少数几个毫发无伤者只能在后续部队到达前找个地方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