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第一反应是一种失落感。直到现在,他一直是乔纳森心目中最像父亲的人。但汤姆才是乔纳森的生身父亲,虽然汤姆已死,这一发现还是改变了一切。菲利普再也不能悄悄地把自己当做一位父亲了;乔纳森也不会觉得是他的儿子了。现在乔纳森是汤姆的儿子了。菲利普失去了他。
菲利普重重地坐了下去。等大家安静下去以后,艾伦讲起,杰克听到了哭声,发现了一个新生婴儿。菲利普聆听着,晕眩了,她讲到她和汤姆如何隐在树丛里看着,菲利普和修士们上午歇工回来,却发现弗朗西斯抱着一个新生婴儿在等他们,而八便士约尼正试着用一块碎布蘸着盘中的羊奶来喂孩子。
菲利普还记忆犹新,一两天之后,他们在大路上邂逅相遇时,菲利普给他讲了弃婴的事,当时还年轻的汤姆多么感兴趣。菲利普原以为,他的兴趣是那种重感情的人听到动人的故事时的好奇,但事实上,汤姆是听到了他自己的孩子的命运。
菲利普立刻又想起,后来的几年里,随着婴儿从蹒跚学步到长成调皮的男孩,汤姆有多爱乔纳森。没人注意过这一点,当年,全修道院人人都把乔纳森当做小宠物看待,何况汤姆又整天待在修道院里,因此,他的行为完全不引人注目;但现在回想起来,菲利普就看出来了,汤姆对乔纳森格外关注。
艾伦坐下以后,菲利普明白,他已证明是无辜的了。艾伦揭示的内容太让人震惊了,他几乎忘了他在受审。她故事中所说的出生与死亡,绝望与希冀,古老的秘密和持久的爱恋,使得菲利普是否贞洁的问题变得无足轻重了。当然并非无足轻重,修道院的前途系在这上边,艾伦把这个问题回答得这么出人意料,这么引人入胜,看来不可能再审下去了。菲利普想,有了这样的铁证,就连韦勒姆的彼得也无法认定我有罪了。沃尔伦又一次败北了。
然而,沃尔伦是不会这么快就承认失败的。他伸手责难地指点着艾伦,“你说建筑匠告诉你,带到小修道院去的婴儿是他的。”
“不错,”艾伦警觉地说。
“但另外两个可以证明这件事的人——阿尔弗雷德和玛莎这两个孩子——并没有陪你们到修道院去。”
“没去。”
“而汤姆已经死了。因此,我们只能把你的话看做是汤姆这样告诉你的。你的故事无法证实。”
“你还要多少证明呢?”她激烈地说,“杰克看到了弃婴。弗朗西斯捡走了他。杰克和我遇到了汤姆和阿尔弗雷德及玛莎。弗朗西斯把婴儿送进了修道院。汤姆和我偷看了修道院。还要多少证人才能让你满足呢?”
“我不相信你,”沃尔伦说。
“你不相信我?”艾伦说,菲利普突然看出来她生气了,那是一种仇恨满怀的勃然大怒。“你不相信我?你,沃尔伦·比戈德,我可知道你是个作伪证的家伙,就凭你?”
现在到底闹出了什么事?菲利普有一种大变动的预感。沃尔伦脸色惨白。菲利普想,这其中还有更多的情况,是令沃尔伦害怕心虚的情况。他感到心中飘荡起激动的兴奋。沃尔伦一下子变得脆弱无力了。
菲利普对艾伦说:“你怎么知道这位主教是作伪证的人呢?”
“四十七年前,就在这座修道院里,监禁着一个叫杰克·谢尔伯格的人,”艾伦说。
沃尔伦打断了她的话,“这个法庭对发生在那么多年前的往事不感兴趣。”
菲利普说:“不,是感兴趣的。对我的指控就说的是三十五年前的一次所谓的私通行为,我的主教大人。你曾要求我证明我的清白无辜。现在法庭也同样要求你这样做。”他转过来对艾伦说,“请吧。”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监禁他,他本人更莫名其妙;但他终于被释放了,还给了他一个镶珠宝的圣餐杯,大概是作为他多年来受冤被关的补偿。他当然不想要一个镶珠宝的圣餐杯,他拿了没用,而且要到市场上去卖钱,也太贵重了。他把圣餐杯放在了这儿,王桥旧的大教堂。不久他就被捕了——出面逮捕他的就是沃尔伦·比戈德,当时只是个郡里的普通教士,虽然地位卑微,却野心勃勃——那只圣餐杯又神秘地重现在杰克的挎包里。杰克·谢尔伯格被诬告为偷了圣餐杯。他被三个发了誓的证人证明有罪:沃尔伦·比戈德、珀西·汉姆雷和王桥的詹姆斯副院长。他因此被绞死了。”
法庭上出现了片刻的不知所措的宁静,然后,菲利普说话了:“你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我是杰克·谢尔伯格唯一的朋友,他就是我儿子,这座大教堂的建筑匠师,杰克·杰克逊的父亲。”
法庭上轰动了。沃尔伦和彼得同时都想说话,但在聚集在这里的教士们的惊诧议论声中,没人能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菲利普想,他们是来看最后胜负的,但谁也没料到这个。
最后,彼得总算让人听见了他的话。“为什么三个守法的市民会阴谋诬告一个陌生人呢?”他怀疑地说。
“为了有所得,”艾伦说,“沃尔伦·比戈德被任命为副主教。珀西得到了汉姆雷的庄园和好几个别的村子,变成了一个有钱人。我不知道詹姆斯副院长得到了什么奖励。”
“我可以回答这一点,”一个新的声音说。
菲利普转过头去看,很是吃惊:说话的人是雷米吉乌斯。他早已年过七旬,白发苍苍,说话容易离题;但是现在,当他撑着一根手杖站起来时,他目光炯炯,表情警觉。如今很少听到他当众说话了,自从他潦倒归来后,他一直过着不言不语、低声下气的日子。菲利普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雷米吉乌斯到底要站在哪一边呢?他会不会抓住这最后一次机会从背后捅他的老敌手菲利普一刀呢?
“我可以告诉你们,詹姆斯副院长得到了什么奖赏,”雷米吉乌斯说,“修道院得到了北原、南原和百英亩这几个村子,外加奥尔狄安的森林。”
菲利普惊呆了。老副院长为了几个村子的缘故居然在发誓之后提供伪证,这是真的吗?
“詹姆斯副院长从来不善管理,”雷米吉乌斯继续说着,“修道院处于困境,他以为额外的收入会帮我们摆脱困难。”雷米吉乌斯顿了顿,然后又透彻地说,“其结果好处不多,害处不少。那些收入一时有用,但詹姆斯副院长再也恢复不了他的自尊了。”
耳中听着雷米吉乌斯的发言,菲利普回忆起了老副院长的那副老态龙钟、委靡不振的样子,终于明白了个中的原委。
雷米吉乌斯说:“詹姆斯本人实际上并没有作伪证,因为他只发誓说圣餐杯属于修道院;但他知道杰克·谢尔伯格是无辜的,却缄口不言。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一直为那次沉默而后悔。”
菲利普想,他会的;对一个修士来说,这是一种受贿罪。雷米吉乌斯的证言证实了艾伦讲的情况——并且谴责了沃尔伦。
雷米吉乌斯还在讲着:“今天在座的一些老人会记得,四十年前修道院是副什么样子:衰败、没钱、老朽、腐化。那都是因为罪孽的重负悬在副院长的头上。他弥留之际,向我忏悔了他的罪过。我当时想——”雷米吉乌斯中断了。大家静静地等待着。那老人叹息一声,又重新说下去:“我想得到他的职位,整顿一下修道院。但上帝选择了另一个人来完成这项任务。”他又停顿了一下,在他挣扎着结束他的话时,老脸痛苦地抽动着。“我应该说:上帝选择了一个更好的人。”他突然坐了下去。
菲利普震惊了,高兴了,心中充满感激之情。两个老敌人,艾伦和雷米吉乌斯,搭救了他。这些久远的秘密的揭示,使他觉得自己似乎一直闭着一只眼生活。沃尔伦主教气得面色铁青。他必定以为事隔多年他已平安无事了。这时他凑近彼得,在副主教的耳边说着什么,听众中则升腾起纷纷议论声。
彼得站起来高喊:“安静!”教堂里静了下来。“法庭闭庭!”他说。
“等一会儿!”这是杰克·杰克逊。“这还不行!”他激动地说,“我想知道为什么。”
彼得不理睬杰克,顾自向通往回廊的大门走去,沃尔伦跟在后边。
杰克尾随过去。“你为什么这么做?”他朝沃尔伦喊着,“你发了誓还要撒谎,使得一个人死了——你打算不再说一句话就从这儿走掉吗?”
沃尔伦直视着前方,面色苍白,紧闭嘴唇,他的表情是压抑着气恼的面具。在他走过门口时,杰克叫道:“回答我,你这个撒谎的、堕落的、无用的胆小鬼!你为什么要杀掉我父亲?”
沃尔伦走出了教堂,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了。
[7] the Tree of Jesse,即古以色列王大卫一系,参见《圣经·撤母耳记(上)》。
[8] Pharisees,古犹太教一派,标榜墨守传统礼仪,《圣经》中称他们是言行不一的伪善者。
第十八章
一
亨利国王的来信送到的时候,修士们正在会议室里。
杰克新建了一座大会议室来容纳一百五十名修士——在全英格兰,这是单独一家修道院中修士人数最多的。这座圆形建筑有一个石头拱顶天花板和一层层的石阶,供修士们当座位。高级修士们坐在围墙而设的石凳上,比起其余石阶来要稍微高一些;而菲利普和乔纳森的座位则是门对面靠墙的两把有雕刻的石椅。
一名年轻修士正在诵读《圣本笃戒律》的第七章。“谦卑的第六步,其达到的标准是:修士要满足于一切最卑微低贱的东西……”菲利普意识到,他不知道正在朗读的那位修士的姓名。是因为他年纪越来越大了呢,还是因为修道院太大了呢?“谦卑的第七步,其达到的标准是:一个人不仅要在口头上承认他比起别人来更为低劣,而且要在内心深处这样相信。”菲利普知道,他还没有到达谦卑的这一阶段。在他六十二年的生命中,成就颇多,而且是靠勇气、决心和动脑筋才取得的。他需要不断提醒自己,他成功的真正原因是他有上帝的帮助,没有这一点,他的全部努力将一事无成。
坐在他身边的乔纳森,不安地变换着坐姿。乔纳森在谦卑的品德上比起菲利普来麻烦更多。自高自大是好的领导人的缺点。乔纳森现在已做好准备接管修道院,有点跃跃欲试。他和阿莲娜交谈过,他也热切地想试试她的农耕技术,比如用马耕地,在休耕地上种燕麦和豆类这种春播作物。菲利普想,三十五年前,我在养羊剪毛的问题上也一样。
他知道,他该下台,把副院长的职位移交给乔纳森。他自己应该在祈祷和静思中度过晚年。这是他常向别人建议的办法。但如今他老到该退休了,这种前途却让他害怕。他的身体还像钟一般硬朗,他的头脑一如往常那样活跃。靠祈祷和静思来打发日子会把他逼疯的。
然而,乔纳森不会总这样等下去。上帝赋予了他管理一座大修道院的才干,他也不想浪费他的禀赋。近半年,他拜访过许多修道院,无论走到哪里,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近几天里,有一位院长病故了,那里的修士请乔纳森竞选院长,菲利普难于拒绝让他去。
菲利普不记得名字的那个年轻修士刚刚读完那一章,外面有人敲门,跟着,司阍就走了进来。巡察史蒂文兄弟向他皱起眉头,在读经时是不准干扰修士的。巡察负责纪律,史蒂文像所有担任这项工作的人一样,在制度上是一丝不苟的。
司阍压低了声音报告:“国王派来了信使!”
菲利普对乔纳森说:“你去关照一下,好吗?”信使坚持要把信亲手交给一名负责的高级修士。乔纳森出去了。修士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菲利普坚定地说:“我们来继续悼念死者。”
为死者所做的祈祷开始后,他想不出亨利二世国王对王桥修道院会有什么话说。看来不大像什么好消息。亨利对教会抱顽固态度已经长达六年。争论始于宗教法庭的裁判权问题,然而,我行我素的国王和满腔宗教热忱的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马斯·贝克特各持己见,不肯妥协,从而使这一争论发展成危机,贝克特被迫出走。
令人伤心的是,英格兰教会并非团结一致地支持大主教。像沃尔伦·比戈德这样的主教就站在国王一边,以向王室邀宠。然而,教皇则向亨利施加压力,要他和贝克特讲和。或许,这场争论的最糟结果是,亨利出于从英格兰教会内部获得支持的需要,会让像沃尔伦这样权力欲极强的主教们在宫廷中具有更大的影响。正因如此,一封来自国王的信,对菲利普来说,可能是异乎往常的不祥之兆。
乔纳森回来了,递给菲利普一卷蜡封的牛皮纸写的信。蜡封上盖着巨大的玉玺。所有的修士都在观望。菲利普也觉得,他手中拿着这样一封信,再要求大家集中精力去祈祷亡灵,是不大可能了。“好吧,”他说,“我们以后再继续祈祷。”他打开印封,展开了信。他扫了一眼开头的客套话,就把信交给了乔纳森,以年轻人的视力读起来要省力些。“请你给大家读一下。”
在惯用的问候之后,国王写道:“林肯的新主教,我已经提名现任王桥主教,沃尔伦·比戈德出任……”乔纳森的声音被议论声淹没了。菲利普憎恶地摇起头。自从在那次审判菲利普的法庭上被揭出了当年的丑行,沃尔伦在本地已经信誉扫地,他已经无法担任主教了。于是他居然说服国王提名他做林肯的主教——林肯是世界上最富的主教管区之一,而在英格兰,则是仅次于坎特伯雷和约克的第三重要的主教区。林肯的主教位置离大主教只有短短的一步之遥了。亨利甚至可能推荐沃尔伦取代托马斯·贝克特做坎特伯雷大主教,即英格兰教会的领袖,一想到沃尔伦,菲利普怕得简直感到恶心。
修士们平静下去之后,乔纳森继续读信:“……我已经建议林肯的长老和教士会选举他。”菲利普想,这可是说着容易办着难了。皇家的推荐几乎等于命令,但也不全是,如果林肯的教士会反对沃尔伦,或是他们有自己的候选人,他们就会给国王制造麻烦。国王或许最后能达到目的,但这就难以预料了。
乔纳森继续读:“我命令你们,王桥修道院的修士会,对王桥的新主教举行选举;我推荐你们选举坎特伯雷的副主教,我的仆人韦勒姆的彼得,作为主教。”
从在座的修士中爆发出不约而同的抗议呼声。菲利普身心都冷了。那个自鸣得意、怨天尤人、自以为是的彼得副主教,居然被国王选做王桥的新主教!彼得和沃尔伦是一丘之貉。他俩虽然真心虔信上帝,但对自身的错误都毫无感觉,以致把他们个人的意愿看成是上帝的旨意,结果便不择手段地追求他们的目标。若是彼得做了主教,乔纳森将在一个由没有心肝的铁腕人物统治的郡里,以副院长的身份,把生命耗费在为正义和尊严而斗争上。而如果沃尔伦当上了大主教,乔纳森就没有解脱的希望了。
菲利普看到了前景将长期黑暗,犹如国内战争时的最恶劣的阶段一般,威廉式的伯爵们将要横行霸道,自尊自大的教士们将要不顾教民的疾苦,从而使这座修道院再一次萎缩到其先前那种贫穷和虚弱的阴影中。想到这里,他义愤填膺了。
气愤的不只是他一个。巡察史蒂文站起身来,满脸通红地叫着:“这绝不行!”他是扯着嗓门喊的,完全无视于菲利普的规定:在会议室中,任何人都要安静地讲话。
修士们热烈欢呼,但乔纳森却显示了他的聪明,他只问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我们该怎么办?”
司厨伯纳德还是那么胖,他说:“我们应该拒绝国王的要求!”
好些修士都表示同意。
史蒂文说:“我们要写信给国王,说我们要选我们拥护的人。”过了一会儿,他又驯顺地补了一句,“当然要遵照上帝的指示。”
乔纳森说:“我不赞成直截了当地拒绝。我们越是迅速地对抗国王,就会越快地把他的恼火惹到我们头上来。”
菲利普说:“乔纳森说得不错。败在国王手下的人会得到宽恕,但战胜了国王的人是要遭殃的。”
史蒂文发火了:“可是你这是屈服!”
菲利普和别人一样担心和害怕,但他必须表现出平静。“史蒂文,请你节制一点,”他说,“我们当然要为反对这种无理的任命而战。但我们要谨慎而聪明地去做,永远要避免公开冲突。”
史蒂文说:“可是你准备做什么呢?”
“我还没想好,”菲利普说。他开始有点沮丧,但现在他已开始感到要挺身一搏了。他这一生已经一再为此而战。他曾在这座修道院中为之奋斗,击败雷米吉乌斯,当选副院长;他曾在本郡为之奋斗,反对威廉·汉姆雷和沃尔伦·比戈德;如今,他要在全国范围内为之奋斗了。他将要和国王较量。
“我想,我要去一趟法兰西,”他说,“去见托马斯·贝克特大主教。”
在以往的每次危机中,菲利普都能够考虑出一个方案。每当他本人或他的修道院或他的城镇受到无法无天的野蛮势力的威胁时,他都想出了某种防卫或反击的办法。他虽无必胜的把握,但他从来没有不知所措——目前这次可不同了。
当他到达法兰西王国巴黎东南的桑斯时,依然满腹疑团。
桑斯的大教堂是他所见过最宽敞的建筑。中殿足有五十英尺宽。与王桥大教堂相比,这里给人的印象是宽敞而不是明亮。
他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法兰西旅行,他意识到教堂的样式比他原先想象的要多,也才理解了杰克·杰克逊那次旅行所接受的建筑式样革新的影响。菲利普在途经巴黎时,特地去拜访了圣但尼的修道院教堂,看到了杰克从那里得到的启发。他还看到了两座类似王桥大教堂的带飞拱的教堂,显然,别的匠师也曾面临着和杰克同样的问题,而且也想到了同样的解决方案。
菲利普去拜望桑斯的大主教白手威廉,他是已故国王斯蒂芬的侄子,是一名出色的年轻教士。威廉大主教邀请菲利普进餐。菲利普受宠若惊,但还是婉辞谢绝了。他千里迢迢来见托马斯·贝克持,如今已近在咫尺,他已迫不及待了。他出席了大教堂的弥撒后,便沿着约讷河向北,出了镇子。
作为全英格兰最富有的一座修道院的副院长,他这次旅行可谓轻装简从,他只带了两名武装护卫和一个叫布里斯托尔的迈克尔的年轻修士做助手,还有一匹驮马载着在王桥抄写并加了精美插图的圣书,用做沿途拜访院长和主教时馈赠的礼品。这些贵重的圣籍是极有价值的礼物,与菲利普简朴的随行人员形成强烈对比。这是他有意为之,他要让人们对修道院而不是对他本人肃然起敬。
就在桑斯的北门外,在河畔阳光普照的草地上,他发现了历史悠久的圣哥伦布修道院,过去这三年里,托马斯大主教一直住在这儿。托马斯的一位教士热情地向他致意,招呼仆人看管他的马匹和包裹,引他到主教驻跸的客房去。菲利普觉得,这些被放逐的人一定很高兴接待家乡来的客人,不仅出于乡谊之情,而且也因为这是一种支持的迹象。
菲利普和他的助手受到饮食款待,并被介绍给托马斯的追随者们。这些教士大多很年轻,而且——在菲利普看来——也都相当聪明。没过多久,迈克尔就和他们当中的一个人争论起变体的问题。菲利普嘬吮着一杯葡萄酒,聆听着他们的辩论,但没有参与。后来,一个教士对他说:“您的看法如何,菲利普神父?您还一直未发表观点呢。”
菲利普微微一笑。“对我来说,这些纠缠不清的神学问题是最不必忧虑的了。”
“为什么?”
“因为这些问题终究会得到解决,眼前还是搁置起来的好。”
“说得好!”一个新的声音说,菲利普抬起头来,看到了坎特伯雷的大主教托马斯。
他马上意识到面对着一个大人物了。托马斯身材又高又瘦,英俊脱俗,长着宽宽的额头,亮亮的眼睛,白白的皮肤和深色的头发。他大概比菲利普要小十岁,五十或五十一岁的样子。尽管他身处不幸,但满脸仍带着喜乐的表情。菲利普马上看出来,他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人;这也部分地解释了他何以能从贫寒出身直步青云。
菲利普跪下去,吻了他的手。
托马斯说:“认识你真高兴!我一直都想去拜访王桥——我听到许多有关你的修道院和雄伟的新大教堂的事。”
菲利普很为他的美言所感动。他说:“我来见你,是因为我们所取得的一切成就,都被国王置于危险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