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冉深吸着气, 抿紧嘴唇。走到前方十字路口, 正好碰上一帮挖壕沟的军民要过马路。宋冉提前避让地停下了车。摩托车的马达声由远及近, 刚好到她车窗外,刹停。
李瓒斜斜地拿单脚撑地,背脊微弓地匐在机车上,等着那帮人走过。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车把手。
宋冉目不斜视,盯着挡风玻璃外静止的雨刷器。
经过的东国军民看见宋冉这亚裔姑娘,都好奇地打量,带着善意的笑容议论纷纷。
李瓒见了,偏头看一眼宋冉,她侧颜安静,因众人围观而面颊微红,耳朵边上也染上了霏霏的粉色,唇上还冒着细汗。
几个当地人看见李瓒的军装,热情地向他打招呼,敬着并不标准的军礼。
库克兵在东国是很受尊敬欢迎的。
李瓒也冲他们淡笑了一下。
宋冉抬眸看向窗外,正好看见他侧脸上的笑颜,唇角弯起的弧度不大,却是真心实意。
他察觉到什么,目光将要移过来,她已迅速移开视线看向前方。心脏砰砰跳,就怕被抓包。车前已经没人了,她手忙脚乱踩动油门,驶过十字路口。
四五秒后,后方的摩托车也启动了,加速飞驰而来。
一车一摩托,在空旷的大街上飞速行驶。
拐弯绕路,穿街走巷,远方交战区的枪响成了背景音;街上只有摩托车的轰鸣和汽车轮胎滚轧水泥地面的声响。
但汽车终究是汽车,高速之下难免不稳。宋冉拐过一条颠簸的大道,没再加速。以为李瓒会超速过去,可他竟也没有,就那样并排和她行驶着,一路到了战地医院门口。
宋冉的车停在路边,李瓒的摩托刹停在她前一个身位。
他拔下钥匙,摘掉头盔下了摩托,回头看她,问:“生病了?”
“没有。”她摇头,“来采访。”
“嗯。”
“你呢?”
“看朋友。”
“哦。”
他不太自然地微抿着唇,对她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转身走向了医院。
宋冉从后座拿上自己的东西,锁了车。
医院门口,不断有伤者从战场上送过来。宋冉已习惯这样的场面。她今天是来采访裴筱楠的。虽然她在东国接触过不少无国界医生,但这是第一次碰见中国籍的。再加上昨天的那段经历,裴筱楠的故事很值得书写。
她打听到裴筱楠的病房,走过去的途中心有戚戚,怕在她的病房里看到李瓒。但很快打消念头,这个想法未免太过无厘头。
战地医院由曾经的中学改造而成,教室成了病房,一间房里摆放着一二十张病床。
宋冉经过重症病房时,看到里头的伤者断臂断腿的,面目全非的,痛苦的哀嚎声、呻吟声不绝于耳。
她快步走过,去到轻症病房。
这边稍显轻松一些。
窗外树丛茂密,微风轻拂。室内吊扇呼呼转动,凉爽通风。
有的病人在闲聊,有的则在休息。
裴筱楠脚上缠着纱布,坐在床上吃橄榄片。
她正无聊呢,见宋冉来,大方地把自己受伤的脚给她看,说:“没关系,放心拍照。”
宋冉自然没拒绝,又问:“你脚受伤严重吗?”
“怎么说呢,”裴筱楠砸了下舌,“小趾头没了一截。但也算是万幸。幸好那人没瞄准,不然脚上穿洞,可以挂铃铛了。”
她豁达淡定,宋冉也忍俊不禁。
裴筱楠知道宋冉是为采访而来,毫无保留给她讲了自己的故事。
说工作中面对的通常是战场上的伤兵、因饥饿抵抗力下降而感染瘟疫的患者、以及大量在恐怖袭击中受伤的平民。
“阿勒城人口多,恐怖分子经常搞袭击。我来这半年就死了上万平民,伤的就更不用说了。前段时间政府军弱势的时候,恐怖分子在阿勒西北郊建了据点。不知道这次保卫战能不能把他们清了,不然是个祸害。”
裴筱楠还说,她自己并没有什么维护世界和平拯救苍生的大理想,只是因为男友出轨她同科室的学妹,她忽然想换个环境,就跑来东国了,结果一待就是大半年。
后来呢,在战地医院里,她发现一切都很纯粹,没有背景后台,没有红包利益,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医闹讹诈,没有医院系统的一切黑幕,一切都回归到了最原始最纯粹的治病救人。
裴筱楠摸了一下香烟,想起在病房,又放回去,轻叹道:“在这里,我才感觉自己是个医生,只是个医生。你懂我的意思吗?”
宋冉点头:“我懂。”
又问,“不过,在这里这么久,会寂寞吗?”
裴筱楠失神半晌,忽而轻淡一笑,说:“我这种人,怎么会寂寞?”
她讲了一两段她的暧昧经历,毫不避讳地说:“他们都很可爱,现在回想,挺浪漫的。而且还让我发现,以前我那男朋友就是个渣。我指的是战斗力。”
宋冉自然知道这个“战斗力”是什么意思,问:“那有让你真正心动的吗?”
回答却是摇头。
“文化不同,很难触碰到内心深处。”裴筱楠略有惋惜,眼中也闪过一丝落寞,“不过……”她忽又极淡地弯了下唇。
“什么?”宋冉问。
她轻摇手指,未答。
宋冉正要再问什么,却见裴筱楠眼神凝聚了一下,她拂了拂耳边的碎发,不自觉坐直了身板,肩膀外扩,胸部挺起,调整出最美好自信的仪态,看向她身后。
宋冉顺着她目光回头,就见李瓒走进了病房。
她心头一个咯噔。
李瓒原本并没看向这边,或许是感受到什么,眼风扫过来。他唇角弯起一丝只能说是礼貌的微笑,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而后径自走向隔着他们两个床位的一个白人旁边。那白种人金发碧眼,手臂上打着绷带。应该是他队友。
裴筱楠压低声音,说:“他是库克反恐怖武装里的雇佣兵,只有前特种兵才能入选。很厉害。你要想了解这一块,可以去采访他。”
宋冉低低地“哦”了一声。
她别着头,没有看李瓒,脑子里却忘了接下来要采访的问题。耳朵也不由自主听着他跟他战友聊天,好像讨论着另一个战友的伤情。
裴筱楠问:“你下午去哪儿,要是医院里还有想采访的,我帮你联系。”
“谢谢。”宋冉道,“不过我要去西郊采访儿童新娘的事。”
“西郊有点儿乱,要当心了。”裴筱楠挑眉,“别自己被当成新娘拐跑了。”
“我会注意安全的。”
正说着,那边李瓒拍了拍他的战友,起身要走了。裴筱楠注意到动静,立刻唤了声:“李瓒。”
“嗯?”李瓒回头。
裴筱楠指了下宋冉,道:“这是宋冉,很有名的战地记者,如果她有什么想采访的,你帮点儿忙呗。”
李瓒目光落在宋冉脸上,微微一笑,没表态。
宋冉跟着浅笑,冲他点了下头。
他正要走,裴筱楠拉椅子上的包,说:“等一下。”
她翻出个东西藏在手里,下了床,单脚跳过去,把东西塞在他手心:“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说完又单脚跳回来。
李瓒手里拿着个青苹果,愣了一下。
宋冉移开了眼神去。
李瓒走过来要还,说:“你是病人,留着自己……”
“你要是还给我,我就一脚跳着跟着你追出去。”裴筱楠扬起下巴,“我不欠人情,救命之恩一定要谢的。”
“行。”李瓒掂了下苹果,拿给她看,“这个就当还清了。”
裴筱楠见他收下苹果,畅然一笑,但下一秒,又觉他那话有哪儿不对。
还未来得及深想,李瓒没有多作停留,转身出去了。
裴筱楠见宋冉表情怔然,误解了,道:“他这人话少,不是自来熟的性格,所以看着比较冷淡,但你要找他采访,他会帮的。”
宋冉扯出一丝笑,原想问她怎么认识的,话到嘴边,觉得没意义,就又咽了下去。
采访完裴筱楠,拿到了相当多有意义的故事资料。
宋冉道了谢告了别,下楼的时候脚步沉沉。她穿过庭院,抬头望天,叹了口气。
刚走出医院,脚步一停。
李瓒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身边围着十几个东国的流浪小孩;最大的七八岁,最小的只有两三岁。
他拿军刀分切着一颗青苹果,孩子们围在他周围,眼巴巴地望着。有个衣衫破烂的小孩还亲昵地趴在李瓒背上,黑乎乎的小手搂着他的脖子,乱糟糟的小脑袋歪在他肩头。
李瓒唇角含着极淡的笑,表情耐心而安静,手中一颗苹果竖切成八瓣,又横切一刀。十六瓣苹果分出去,小孩儿们一个个伸手接过,拿着各自的苹果小心舔咬。青苹果酸酸甜甜,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叽叽咕咕地讨论着滋味,还兴奋地在路边蹦蹦跳跳。
有个小女孩看看身边的小伙伴,又看看李瓒,伸手把自己的小苹果瓣递给她。李瓒笑着摇了摇头。
小女孩收回手,冲他腼腆地笑笑,扭头跑开了。
李瓒坐在原地,拿手帕擦干军刀上的汁液,收起了刀。
这时,有个小男孩在路边捡到一个完整无缺的空啤酒瓶,欢乐地招呼同伴们。
小不点们聚集起来,很快对啤酒瓶的处理方法产生了分歧。
一个孩子把啤酒瓶放在地上踢了一脚,建议大家踢皮球玩;另一个小孩赶紧把瓶子捡起来,拍拍灰尘抱进怀里,指着路边的碎玻璃咿咿呀呀,大意是“会碎的笨蛋!”
其他小孩子们摊着小手掌心,耸着小肩膀,在路边叽叽喳喳。
李瓒起身走过去,弯腰朝抱着啤酒瓶的小男孩伸手。小男孩放心地将宝贝啤酒瓶递给他。
他走到医院的外墙边,将啤酒瓶放在墙角立好,目光搜索一圈四周的地面,很轻易捡到几颗小石子和小玻璃。
他站在离啤酒瓶一两米开外的水泥砖上,两指捏着颗碎玻璃,微眯起眼睛,瞄了瞄。
他瞄准了,轻轻一扔。
碎玻璃划出一道抛物线,落进啤酒瓶口,叮叮咚咚掉进瓶子里头。
那铃铛般叮当作响的清音,宛如天籁。
“哇!”孩子们兴奋极了,又蹦又跳地拍手,四下寻找小石子和碎玻璃。
在这个连弹珠都成了奢侈品的国度,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好玩的游戏。
宋冉认真拍摄着,也不免微笑。镜头里,小孩子们积极地在地上画线,兴奋地排着队站在线后,朝瓶子里扔石子。
石子敲打着玻璃瓶,叮叮当当。
不过一会儿,连空闲的医生和士兵都起了兴致,捡了碎玻璃和小孩子们一起排队。更多的大人们在一旁快乐围观。
有小孩子投进去了,欢天喜地,好似成了英雄;
有士兵投几次不进,被战友们集体挖苦,笑声震天。
大人小孩们闹成一团。
宋冉拉近了镜头,本想给个特写,手一抖,却拍到了李瓒的侧脸。他站在一旁,抱着手臂淡笑围观,抬起的眼眸上,睫毛又黑又长。
她一时没能移开镜头,下一秒,他侧眸朝她的方向看过来,眸子沉黑清亮,微微眯着,似有穿透镜头的力量。
宋冉心里砰地一下,赶紧移开画面去。几秒后,才慢慢从相机里抬起眼睛看他。
他注视着她。
宋冉干巴巴地说:“……我在拍素材。”
李瓒牵动嘴角,正要说什么,一个小女孩跑来,揪住宋冉的衣角,摇了摇。
宋冉低头,正是刚才那个要给李瓒吃苹果的小孩儿。
她衣服破烂,脸蛋脏兮兮的,但大大的眼睛跟刚洗过的黑葡萄一样可爱,长长的睫毛眨巴着,冲她咧嘴一笑,朝她伸出手板心。
小女孩手心里是刚捡到的几颗玻璃子,是她的宝贝。她把这些宝贝分享给宋冉,请她一起玩。
宋冉自然不能拒绝她的好意,从她柔软的小手心里拣了两颗出来,说:“两个就够啦。谢谢。”
小姑娘听不懂,但也开心地跑开了。
李瓒后退一步给她让了路。宋冉走到小孩队伍里排队,现在的投掷距离比刚才李瓒的要近很多,应该不难吧。
她观察着前边的孩子和士兵们,在心里默默地模拟。
终于轮到她了,她拿起一颗石子,眯起一只眼瞄了瞄瓶口,准了。
她发力一扔。
石子完美地避开了啤酒瓶,连瓶身都没碰到。
“……”
身旁有人极轻的一声笑,很短促,似乎是出于礼貌而克制了一下。
但宋冉听见了,扭头看李瓒:“……”
他没笑了,可面颊上有丝克己的微红,轻咳了一声,走过来,眼神指了下她左手。
她摊开手,手心剩下一颗石子。
他指尖在她手心一划,捻起石子,在她的视线中移远又拉近,比划了一下,说:“不能用单眼。视觉上准确判断空间距离,是需要两只眼睛的。”
宋冉双眼交替睁了一下,发现果然有空间移动的感觉。
“哦……”她恍然,“知道了。”
他把石子放回她手心。
宋冉两眼瞄着,不太习惯,但慢慢找准了,再次朝瓶口一扔。这回,石子打中了瓶颈,叮地一声弹射开去。
宋冉从队伍里退出来,毫不遗憾,还挺满足的,说:“我打中瓶子了。”
李瓒说:“多玩玩就好了。”
宋冉重新回到相机边,调整镜头。
李瓒也不经意退出人群,拉近了和她的距离。他站在一旁,看着玩闹的人们,忽问了句:“你妈妈病好了吗?”
宋冉心头微动,抬眸:“好很多了。”
“出院了吧?”
“早就出了,都回去上班好久了。”
“那就好。”
两人一时都没再说话了。
有小孩子跑过来拉拉李瓒的手,要他去教一教。
李瓒于是走过去,蹲在那群孩子身边,语言不通地教了起来。
宋冉拍了会儿,见时间差不多了,关机收好机器,走向自己的汽车。
刚走下台阶,身后传来李瓒的声音:“要去西郊?”
宋冉回头,他就在她背后一米开外,不知什么时候跟来的。
她点点头:“啊。”
“一个人?”他表情挺平淡的。
“……”宋冉其实是打算叫何塞一起的,可说出口,就那么轻易地撒了谎,“……嗯,一个人。”
他嘴唇抿成一条平而直的线条,无声地呼了口气,说:“我跟你一起去。”
第48章 chapter 48
宋冉顿了一下, 问:“你有空啊?”
李瓒说:“这几天队内休整。”
她回头看了下自己的车。李瓒以为她在犹豫, 径自过去跨上摩托车, 回头看她, 说:“过来。”
宋冉愣了愣,伸着手指, 轻轻指了指:“不坐我的车吗?”
李瓒说:“你那车太慢。”
“我觉得挺快的……”宋冉还在嘀咕,李瓒已递给她一顶头盔。
宋冉走过去, 接过头盔戴在脑袋上。后知后觉地想起, 他怎么知道她要去西郊?
李瓒自己已经戴好了,回头检查她, 见她心不在焉忘了系带子,手不禁伸过去, 快要触到时才意识到什么, 三指齐弯, 伸指头指了一下, 说:“带子。”
“嗯?”
“没系好。”
“哦。”
宋冉把头盔带子系紧, 踩上踏板。摩托车微微倾斜一下,他单脚撑地, 支撑着她。
她跨上摩托车坐好,双手揪抓着身后的座板,调整了一下位置,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远的距离。
他问:“坐好了吗?”
“坐好了。”
李瓒发动摩托, 载着她驰骋向西而去。
城内路况不好, 车轮颠簸。宋冉坐在他身后, 颠来抛去的,屁股不断前抛着撞压向他。她每每尴尬地往后挪,可又很快颠了前去。
如此碰碰撞撞,她在后头极不安分,有次甚至整个儿扑到了他后背上,撞得她面红耳赤,赶紧又挪后去。
李瓒终于刹停摩托,微微侧过头来,说:“你坐得离我近点儿,反而不会晃荡。”
“……噢。好。”
她还没来及调整,前边又是一个大坑颠簸,她再次抛向他,柔软的前胸撞上他坚硬的后背,心都差点儿从嗓子眼里撞出来,双腿也大张着卡在他身后。
但她这回没往后挪了,身子微微前倾,贴靠着他。像他说的,两人连成了整体,一道起起伏伏,反而不再摇晃碰撞。只有衣衫之间轻微的摩擦。
她双手仍紧抓着座椅,脸上独自默默地火烧着。
两人都没说话,静默了许久。一路只有远处交战区的枪炮声。
过了会儿,李瓒忽聊天似的问她:“那个叫萨辛的记者呢?”
“啊?”她正低眸看着飞速后退的地面,听言抬头看向他的肩膀,说,“不知道。我联系不上他了。”
“哪种联系不上?”
“我只有他的推特,以前都是留信息联系的。现在他都不回了。”
李瓒默了半会儿,说:“他好像年纪不大。”
“对。20岁。现在差不多21了。”
良久,他说:“希望没事。”
“应该不会有事……”宋冉话音未落,巷子里一栋房子受到不远处的炮火震动,一块外墙皮脱落下来,砸在两人肩头,尘沙飞溅,呛了宋冉一口。
李瓒回头看她:“低头。”
宋冉垂下脑袋,头盔顶在他后背上。
李瓒已刻意避开了主路,专走小巷,但靠近西边,战火肆掠,很难再远离战场。
宋冉这才发现李瓒开摩托是对的,如果开汽车,有的巷子里边很难走进来。
李瓒判断着枪声的方向和远近,在民居小巷里绕走;宋冉低着脑袋抵在他背后,随着他颠簸前行,时不时有石块泥块砸在她头盔上乒乒乓乓响。她却半点儿不害怕,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安稳。
纷乱的战区,他和她像是坐在波浪起伏海面上的一叶扁舟里。
就这样一路有风却顺遂地去到了阿勒城西郊的难民新娘村。
宋冉当初在哈颇边境就听说过,其他国家的人会买一些难民女孩做新娘,这些潜在客户里头有邻国上了年纪还没娶到媳妇的穷人,也有腰缠万贯妻妾成群的富豪。被卖的女孩大都十四五岁,偶尔也有更幼小的。
宋冉和李瓒走进新娘村,只见房屋破败,灰尘遍地。他们粗略判断了一下,这几天大概有十几户从周边村庄聚集过来,准备卖掉女儿甚至儿子的人家。
下午两点多,太阳当头。
几个女孩子坐在各自临时的家门口,倚靠墙壁,目光呆滞地望着萧条的街道。看见有外人过来,眼珠子里充满了警惕。
宋冉路过一户民居门口,正好碰见一个衣着还算体面的人(中介)在跟一对穷困的夫妇讨价还价。而坐在椅子上的小姑娘恐怕才十二岁左右。
卖女儿的夫妻俩想多加500美金,中介死活不肯,那比划的手势仿佛在说,把她弄出境都要一大笔钱呢。
妻子又悲痛又绝望,忽然撑不下去了,伏在丈夫怀里痛哭起来;
中介看不过去,摆摆手又给他们加了300美金。
交易很快达成。
中介付了一小摞美金,招呼一声,椅子上的女孩站起身,对自己的父母行了个礼,就默默跟着中介朝外走去。
母亲舍不得,冲上前去跪抱住瘦弱的女儿,嚎啕大哭。
女孩无声地掉眼泪,脸蛋贴贴妈妈的头,小手轻抚妈妈的头发,安慰她。
中介也看不下去这场景,走出门来透一透气。他一转头看见宋冉,见她穿着PRESS的防弹衣,知道是记者,立马举起手,拿英文说了句:“我不是坏人。”
宋冉知道在这样的世界里,无法用简单的黑白好坏去衡量任何一个人,微微一笑:“我知道。”
中介倒意外了,见她这么说,他也敞开了话匣子,比划着手势说道:“事实上,我还是个有良心的人。至少,我能保证经过我介绍的孩子是去结婚了。可有的被卖去做了童妓。今天这家的女孩还算运气好,对象是沙国的富豪,至少以后不愁吃穿,也不会在战火中丧命。而且,我不卖男孩。”
宋冉问:“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吧?”
“不到走投无路,谁会卖小孩呢。他们也是为了把孩子送出去。不然就得死在战火和饥饿里。”
两人聊了没一会儿,那母亲还在哭。中介催促了一句,却也站在路边候着。
几个隔壁的家长过来询问,中介又过去看女孩了。他跟宋冉说,他这单做的都是富豪客户,要长得漂亮的。相貌一般的只能给普通人或贫民,自然,价钱也低一些。
中介去隔壁了。
宋冉看向屋内,那对母女仍抱跪在地上哭泣;父亲坐在桌边,单手捂眼,泪水直滚。
还看着,李瓒忽无意识唤了声:“冉冉……”
宋冉一愣,回头。
他脸色微沉,轻轻拿下巴指了指街对面。
顺他的方向看去,转角一户废弃人家的门口,屋门半开,一个断了半截腿的政府军士兵靠坐在门边,望着这头的情景。
那个士兵还年轻,二十五六岁。他一动不动坐在原地,静静地,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这边发生的一切。
李瓒声音很低,说:“不能保护自己国家的女人和孩子,没什么比这个更悲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