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黄灯光下,陆妈妈的面色有些哀戚,似是一肚子的事情憋着。
“妈妈,颐顺堂里有事?”楚维琳示意宝槿给陆妈妈倒了茶,问道。
陆妈妈闻言,叹了一声气,青花的盖头撇了撇茶沫,热气腾上来,熏得眼睛略有些模糊,她用力眨了眨眼,见楚维琳和宝槿都关切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叫姑娘担心了,其实是薛妈妈的事。”
薛妈妈曾经是章老太太身边顶顶得力的,作为陪嫁丫鬟进府,在各房各院里都有一份体面。
很多年前,薛妈妈有定过一门亲,还未过门那男人就死了,男方没有强硬要求她守寡,薛妈妈却是顶真的人,一直伺候着章老太太,把月俸分出一些寄给那边。
这桩事体在楚家并不是什么秘密,甚至是当年老祖宗宣扬的事情,以此来提点楚家女儿们的品行操守。
为了江氏能在婆母面前稍微能够松一口气,打一进门起,陆妈妈就跟颐顺堂里的丫鬟婆子们套了不少关系,因而和薛妈妈、渝妈妈也都熟悉。
“姑娘是知道的,薛妈妈的身子骨,十多年前就不怎么好了,这几天又病倒了。”陆妈妈缓缓摇了摇头,“刚刚去看她,想想也是可怜,明明和夏姨娘一个年纪,瞧着可差了一轮了。”
“天天喝着药,哪里能有精神呢。”宝槿皱着眉头,道,“奴婢的老爷就是这样子,是药三分毒。”
自打薛妈妈病了之后,章老太太一直让她休养,又拨了两个小丫鬟照顾她,这一养就是十几年,丫鬟都换了两拨了,想来今日挑进颐顺堂的两个小的就是为了薛妈妈准备的。
“这上了年纪的人呐,可经不得病榻折腾,就像这入了秋的天气,一场秋雨一场寒。”陆妈妈说罢,打了一个冷颤,抬眼一寻,见窗户还启着一条缝,忙道,“姑娘,可吹不得这风。当心身子。”说完,又催着宝槿去关窗。
楚维琳不愿意在这些细碎事情上和陆妈妈争,便也随着她去了。
宝槿关了窗,笑着道:“姑娘就听妈妈的。”
陆妈妈闻言亦是笑了,目光慈爱:“姑娘翻会儿书,再过会儿就该歇息了。”
楚维琳颔首应了。
翌日,天气晴好。
楚维琳头一个入了颐顺堂,章老太太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一言不发地示意她坐下。
李氏因为楚维璂哭闹来迟了,惹得章老太太好一顿大火,与楚维琛和楚维璂哭着跪了一刻钟,那个场面,饶是何氏与李氏不合,也不敢贸然插嘴落井下石。
楚维琳眼观鼻鼻观心,恭敬坐着,楚维瑷拘束别扭,只是她素来不受宠,此时更是巴不得自个儿是个透明的。
等章老太太气消了,才打发了人散了。
刚出了主屋,冬青从里头跟出来,福身道:“老太太请五姑娘进去。”
楚维琛一愣,还未褪去红肿的眼睛一下子又起了泪花,拽紧了李氏的手不肯放。
李氏也是心惊肉跳,低声与冬青:“姑娘,老太太这是…”
冬青给了个安心的眼神,道:“老太太就是想请五姑娘陪着说说话。”
楚维琛半信半疑,追问着又确认了一遍,这才放下提到了嗓子眼的心,抬步进去了。
冬青又与楚维琳道:“看老太太那意思,是几个姑娘轮着,明日应当是六姑娘您。”
楚维琳记下,回到清晖苑之后,又让宝莲去了趟顺颐堂。
宝莲打听了一圈回来,楚维琛的确只是陪着章老太太说话,并没有被过分为难,而冬青私底下与宝莲说,章老太太常常看楚维琳绣的荷包。
第二日,楚维琳果真被章老太太留了下来。
冬青端了药进来,伺候章老太太服下,楚维琳坐在罗汉床边,从碗里挑出一粒蜜饯,送入章老太太口中。
章老太太含着蜜饯,闭着眼睛歇了会儿,才慢悠悠问道:“维琳,这段日子在做什么?”
“写字,女红,我记得祖母说的,要勤加练习。”楚维琳答道。
这样的答案让章老太太很是满意,颔首道:“陪着老婆子傻坐着没什么意思,你自个儿绣会儿花,我且睡会儿。”
楚维琳顺从应下,替章老太太整理了薄毯,又添了床锦被,才轻手轻脚坐在桌上,等宝莲把她绣了一半的帕子送来。
章老太太的呼吸平缓,睡得很沉,一个时辰后才缓缓转醒。
楚维琳警觉,听见声响便放下手中绣棚,转回到罗汉床旁:“祖母醒了?”
冬青倒了水,伺候章老太太润了润嗓子。
“扶我起来。”章老太太支着楚维琳坐起来,冬青摆好了几子,她靠着缓了缓,道,“绣得如何,拿来我看看。”
从楚维琳手中接过绣棚,章老太太双手捧着,细细看着。
湖色料子上绣了未满开的荷花,花瓣由白到粉,过渡得流畅自然。
章老太太把绣绷放下,拍了拍楚维琳的手,语重心长地道:“维琳,你要记得,聪慧是天分,而勤奋是贤德。你天分已失,贤德却不能丢。”
楚维琳应下。
“老太太。”冬葵的声音从中屋传来,“薛妈妈来了。”
章老太太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为了,你去碧纱橱里。”等楚维琳进去了,她才道,“让她进来吧。”
帘子挑起,冬葵扶着病怏怏的薛妈妈进来了。

第二十八章 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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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维琳知道,章老太太是怕过了病气,才让她进了碧纱橱。
从缝隙里,她偷偷往外瞧。
楚维琳很久没有见过薛妈妈了。
薛妈妈给她的印象一直都是病弱体虚。苍白的头发,布满褶子毫无生气的脸,佝偻着的身躯,连走路都要丫鬟扶着。
“老太太。”薛妈妈行了礼,在远端的杌子上坐了一角。
章老太太见她这幅样子,埋怨道:“你过来做什么?两个病怏怏的老婆子,还要倚着哭一场不成?”
薛妈妈闻言红了眼眶,一双蜡黄的手捏着上衣下摆,半响才道:“奴婢就是想着今天身子还不错,来给老太太磕个头。”
“不消那些规矩!”章老太太摆手,“冬葵,扶薛妈妈回去。”
冬葵应了一声,薛妈妈却不肯走,哆哆嗦嗦从怀中掏出一串钥匙:“这些年奴婢一直病着,蒙老太**典,有饭吃有药喝,还让奴婢管着库房。这一回,奴婢想来想去,这钥匙还是交出来吧。毕竟,奴婢这身子,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薛妈妈说完,哆嗦着要把钥匙塞给冬葵。
冬葵接也不是,推也不是,尴尬不已。
“罢了罢了!”章老太太看不得她们这幅样子,气恼道,“不管就不管了吧,冬葵,你就收下。”
薛妈妈见冬葵收了,面上欣慰里透着几分不舍和感慨,只觉得鼻子发酸,赶紧福身告了罪,叫小丫鬟扶了出去。
冬葵送到正屋外头,回转进来时,楚维琳已经从碧纱橱里出来了。
章老太太神色疲倦,似乎薛妈妈这一来,搅得她心烦意乱了一般。
楚维琳深深看了老人一眼,鬓角银丝密密,整个人从底子里透着无力,她突然就想到那日陆妈妈说过的话。
人的身子也和这秋日天气一般,一场秋雨一场寒。
想到前世,章老太太也仅仅只是再经历了一个冬天,在闻老太太过世之后半年,就病故了。
虽无多少祖孙情谊,但也难免起些怜悯之心。
尤其是楚维琳无数次想过,若章老太太没有病故,他们父子三人后头的路也不会走得这般苦楚。
这么一想,越发心软了,楚维琳替章老太太理了理锦被。
章老太太阖着眼,嗓音沙哑:“维琳,你先回去吧,留冬青就够了。”
楚维琳晓得,章老太太强硬了一辈子,自不愿意叫儿孙看到她势弱的模样,便顺势应下。
出了正屋,扫一眼颐顺堂的院子,依旧是没有花草盆景,显得寂寥。
通往后罩房的角门处,两个小丫鬟左右架着依靠在墙上的薛妈妈,边上站了一个着栗色裙子的妇人,正小声说着话。
楚维琳正定睛瞧,那边似是留意到了她的注视,亦转过头来。
是夏姨娘。
夏姨娘见了楚维琳,含笑施了一礼。
楚维琳移步过去,问了声安。
“这才多久没见六姑娘,一下子都叫我认不得了,整个人啊一下子就长大了一样。”夏姨娘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
明明是同样年纪的两个人,夏姨娘给人的感觉和薛妈妈完全不同,即便是眼角有了遮盖不了的细纹,整个人依旧精神,微微发胖的身形有着内院女子的富态。
楚维琳谦虚了几句,便把话题绕到了薛妈妈身上:“妈妈身子还好吗?”
薛妈妈本就垂着的头更低了,喑哑道:“谢六姑娘关心,奴婢还好。”
夏姨娘宽解道:“听说又换了新方子吧?我与你说了好几回了,让你放宽心养病,心不宽,光靠那药能有个什么用?偏你总是东想西想,夜不能寐!”说完了,又忍不住叹息,“只盼着你能听进去,我也不耽搁你了,快些回去休息吧。”
薛妈妈没有停留,回了自个儿屋子。
夏姨娘目送她走远,目光戚戚与楚维琳道:“到底是一块过了几十年了,看她这样,我也不好受。”
“姨娘是重情之人。”
楚维琳的话让夏姨娘又感慨了一番,才叫了丫鬟扶着去了。
眼瞅着快到了中午,楚维琳想先回清晖苑去,还未走出颐顺堂就被冬葵拉住了。
“姑娘,”冬葵面上有些尴尬,附耳与楚维琳道,“今日小厨房里人手不够,能不能…”
楚维琳不解,低声问道:“怎么不够了?”
冬葵红着脸,局促道:“有两个突然来了葵水,老太太忌讳这个,不让见红的时候进厨房,老太太和薛妈妈每日的药都不能误了时辰,夏姨娘也在喝补药,奴婢怕来不及,斗胆跟姑娘借个人。”
章老太太忌讳的事情很多,楚维琳也是了解的,便点了点头:“我一会让满娘过来。”
冬葵闻言,面带喜色,连连道谢。
宝莲跟着楚维琳回到清晖苑,伺候她进屋里坐下,便道:“奴婢去与满娘说一声。”
楚维琳颔首,宝莲正挑起帘子出去,又被她出声唤住:“和满娘说,颐顺堂里的丫鬟婆子都是不得空的,既然去帮忙就好好帮,煎好了药就主动给送去,冬青和冬葵碍着脸面怕是不会开口吩咐她。”
“还是姑娘想得周到。”宝莲笑得眼儿弯弯,出去了。
直到了掌灯时分,满娘才从颐顺堂里回来。
宝莲简单问了几句,知道一切妥当,便也安了心。
楚维琳听了宝莲回禀,沉思了会儿,把满娘唤了进来。
满娘头一回进主子屋里,拘束地低着头,不敢东张西望。
昏黄烛光下,豆蔻之年的小丫鬟模样端正,肤色细腻,只缺少些做事的经验,显得小家子了一些,可只要好好雕琢,倒也不是个不得用的。
只可惜,在不久的将来,赵三儿暴毙,这丫头也生生断了前程。
楚维琳把这些念头抛开,问道:“今日在颐顺堂都做了些什么事?”
满娘抬头看了楚维琳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回姑娘的话,奴婢在小厨房里做事,冬青姐姐叫奴婢替薛妈妈煎药。奴婢记得宝莲姐姐的叮嘱,等药好了就送去了薛妈妈那儿。”

第二十九章 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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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维琳听罢,抬眼看着满娘,见她一副认真模样,不由就笑了。
倒是个实诚的姑娘。
“那薛妈妈喝了药,好些了没有?”楚维琳顺着又问了下去。
满娘一听这话,一对柳叶眉拧了拧,苦兮兮道:“薛妈妈瞧着还行,就是…”
满娘说到这儿就卡住了,半响没有蹦出个词来,宝莲催道:“就是怎么了?”
“怪怪的…”满娘话一出口,突然想到进内院前她娘耳提面命地嘱咐过“多做事,少说话”、“不乱嚼舌根”,不由懊恼起来,“姑娘,奴婢不该说这些的,请姑娘绕了奴婢这一回。”
“不怪你,是我让你说的,”楚维琳没想到满娘这般谨慎,但她又在意薛妈妈那儿的状况,“你仔细与我说说,怎么个怪法。”
满娘的眉头越发紧了,一张青涩脸庞几乎皱在了一块。
她不善言辞,心里明明有那个感觉,嘴上却是不晓得怎么形容出来。
她记得清清楚楚,她提着装了药的食盒去后罩房,伺候薛妈妈的两个小丫鬟正低声凑在一块说话,她耳朵灵光,把那厢对伺候一个老妈子的抱怨听得一清二楚,因此,她不敢劳烦她们,亲自送了进去。
一打起帘子进屋,就是一股子冲鼻的药味扑面而来,屋里陈设简单,显得空荡。
原来顺颐堂这样的院落里也会有这样的地方,满娘一边想着,一边到了里屋。
“薛妈妈,奴婢给您送药来了。”满娘轻声说着。
薛妈妈半挨在床上,见她一张生面孔,也没有多说,只是示意她把药放下。
满娘取出药碗,想了一想,还是伺候薛妈妈喝了,而后又去倒水想让薛妈妈漱漱口。
桌上的瓷杯裂了个口,满娘一提水壶,空空的,她一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薛妈妈瞧出来了,道:“不碍事的,漱不漱口都是一股子药味。倒是你这丫头眼生得很,什么时候来的?”
“妈妈,奴婢是刚刚到清晖苑里的,奴婢叫满娘。”
话音一落,满娘就注意到薛妈妈的眼神变了,之前的和蔼敛得不见踪影,余下的是一闪而过的惊恐和久久的探究。
满娘叫薛妈妈的变化唬了一跳,那张脸怎么看怎么渗人,让她浑身都不自在,就这么愣在原地,幸好在屋外躲懒的两个丫鬟相继进来,才打破了这屋里沉沉的气氛。
那两个丫鬟不满意满娘的自作主张,言语之中并不好听,满娘无心理会她们,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
直到晒着外头和煦阳光,她的背后都是冰凉一片。
“怪、怪怪的…”满娘反复念着这个字,末了灵光一闪,急切道,“妖怪!姑娘,薛妈妈看着奴婢的时候好像在看妖怪!”
楚维琳愕然。
“作死!姑娘跟前浑说些什么!”陆妈妈正巧进来,一听这话,一下子板下了脸。
“不怪她,”楚维琳摇了摇头,请陆妈妈坐下后,又与满娘道,“这些话在我屋里说过就算了,莫传出去了。”
满娘重重点头。
到了第二日,颐顺堂里留下了楚维瑷。
楚维琳回来小憩了会儿,等起来时才听宝莲说,颐顺堂里出了桩不大不小的事情。
兴许是对着楚维瑷,章老太太突然想到了远嫁的楚维琇,叫冬青去库房里找从前楚维琇的东西。冬青是新拿到库房钥匙的,一时之间不清楚东西放在那儿,便去后罩房找薛妈妈询问。
这一去正巧瞧见了那两个丫鬟怠慢薛妈妈的情景,冬青恨她们阳奉阴违,把老太太对薛妈妈的一份心全都糟蹋了,便状告到了章老太太跟前。
章老太太那个脾气,自然是当下就要换了人手,可前两天才选上来的小丫鬟还未**出来,一时也不得用。
楚维琳坐在镜子前梳妆,听宝莲说完,思忖了会儿。
她一直没有办法弄清楚那些旧事,若是能从薛妈妈嘴里探得一二呢?
思及此处,又想到满娘说过的话,便有了主意。
“扶我去一趟颐顺堂。”
主仆两人一进颐顺堂,就见渝妈妈站在院子里,低声训斥着跟前的两个小丫鬟。
楚维琳提步过去,道:“妈妈,怎么了?”
渝妈妈见了主子,面上怒容才收了收,道:“新来的还不懂规矩。”
看了一眼两个眼中含泪的小丫鬟,楚维琳道:“妈妈少不得要多费些心了。”
渝妈妈谦虚了几句,领楚维琳到了正屋外头。
屋里掌了灯,烛光从藏青布帘后头透出一缕,宝莲正要挑帘子,里头猛得冲出个人来,撞到了一块。
宝莲踉跄了几步,那人却是一屁股坐到了门槛上,她张口就要训人,抬眼一见是宝莲,又把话咽了回去。
“六姑娘,”冬葵急急从里头探出身,一把把门槛上的人拉起来,“姑娘,老太太请您进去。”
楚维琳颔首,打量了一眼略显尴尬的年轻娘子,进屋里去了。
章老太太依旧坐在罗汉床上,冬青跪坐在床榻边,手中美人捶轻轻敲打着。
“刚才怎么了?”章老太太只抬眸看了楚维琳一眼,又闭目养神了。
楚维琳在绣墩上坐下,道:“进来时宝莲撞到了管得喜家的,还好都走得不快,也没弄伤。”
管得喜家的原本也是章老太太屋里的,前些年配了人之后,老太太把她赐给了夏姨娘,却不知她今日匆匆忙忙的是为了什么。
章老太太淡淡应了声,没有再说话。
这是在等楚维琳说来意。
楚维琳匀了匀气,平静道:“进来之前瞧见渝妈妈在训两个小的,听说是一时之间还不得用?孙女是想,薛妈妈那儿不能短了人手,清晖苑里就我一人,事情也不多,不如先让满娘来伺候薛妈妈?”
章老太太缓缓睁开眼睛,目光锐利,见楚维琳不躲不避,一副恭敬模样,她不由轻哼一声:“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第三十章 猛药

楚维琳没有接话。
章老太太也没有真恼,比起从前那个别扭、木讷的楚维琳,她还是喜欢现今的转变。
至于小姑娘家的那些心思…
她不知道楚维琳已经留意到了“满娘”,只当是她开了窍了晓得讨好祖母了,便道:“也好。”
楚维琳得了准信,又陪章老太太说了会儿话,眼瞅着天色暗下来,她起身准备出去。
走到门边,回头看了一眼侧躺着的老人,却见她一脸严肃,双目半睁,而眼底丝毫不掩饰她的情绪。
试探、挣扎。
楚维琳不知何解,只觉心头一惊,不敢再观察,快步退了出来。
到了外头吹着夜风,再细细品着章老太太刚刚的态度,越发想不明白了。
章老太太想试探什么?是试探谁?又在挣扎些什么?
楚维琳立在廊下,宝莲怕她着凉,赶紧替她系了披风。
“姑娘,可仔细身子,奴婢的娘在的时候最最关心姑娘的身体了,她经常说,不要以为年纪小不怕病痛,这个时候不养好,等岁数大了有的苦头吃。”
宝莲絮絮说着,言语神情之中,全是关切,也只有多年贴身的丫鬟才会这般上心。
楚维琳半垂着眸子看着近在咫尺的宝莲,随着她的话语,小巧红唇边一颗黑痣亦不停起伏,她皮肤白皙,这黑痣格外引人眼,是缺陷,亦有缺陷之美。
人无完人。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这么一个词语。
即便是府里那么多人喜欢的宝莲一样有她容貌的不足,更有性格的缺点,楚维琳不怕缺点,她怕离心。
这个词一冒出来,楚维琳自己先愣住了,她木然地缓缓转过头,盯着那帘子里透出的昏黄烛光,眼前全是章老太太的试探、挣扎。
莫非,她亦在怕,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
翌日,满娘便过去照顾薛妈妈,楚维琳又叮嘱了她一遍,要仔细谨慎,无论事情大小都要回报,千万不能怠慢了薛妈妈。
满娘乖巧应下了。
在三四天的风平浪静之后,楚维琳趁着章老太太歇午觉的工夫,在院子里听满娘回话。
满娘一样一样说完,又眨着眼睛回想了一遍,突然道:“姑娘,奴婢昨晚值夜,半夜里薛妈妈似乎是魇着了,不停地叫着…夏月,对了是夏月这两个字。”
渝妈妈正好从院子里过,听见这话脚下一顿,尖锐目光扫了过来。
“妈妈刚从外头回来?祖母歇午觉呢,”楚维琳面不改色,笑着与渝妈妈问安,“妈妈,这个夏月是一个名字吗?”
渝妈妈的眼底闪过一丝愤恨,快得几乎让人抓不住那缕情绪:“满娘是不是听岔了?是这两个字吗?”
满娘赶忙垂下头:“姑娘,奴婢也分不清楚,可能是可能不是,大半夜的,奴婢大概是听错了吧。”
渝妈妈这才微微颔首,向楚维琳告了罪,回自个儿屋子里去了。
等渝妈妈合上了门,满娘才暗暗舒了一口气,留意到楚维琳还盯着她看,她不禁又紧张起来:“姑娘,这…”
“我晓得。一会薛妈妈那儿还要吃药吧?你先去准备吧。”楚维琳拍了拍满娘的背,安抚道。
她知道满娘没有听错,要不然渝妈妈不会是这么个反应。
满娘从小在府里长大,耳濡目染多了,自然知道明哲保身,不会当面把得势的丫鬟婆子的话顶回去,尤其是对方完全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
站在颐顺堂的中央,楚维琳环顾了整个院子。
井然有序。
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每个人都不是嘴碎之人。
夏月、满娘、桂姨娘,这几个名字在这里代表了什么?
章老太太知道,渝妈妈知道,薛妈妈也知道,但她们哪一个都不会轻易开口,楚维琳再转着弯儿去问,也是问不出答案的。
慧言大师说:水到渠成。
楚维琳看得到水,看得到渠,可惜那水被高高的大坝所阻拦。
既然如此,不如炸开那坝墙,让水奔流而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