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今日晚上却要了一次水。
满院子的人都很惊讶,她带来的丫环们,士气却直线上升。
“外头都在说,咱们两个不和睦…”窦妙解释。
宋泽颇是哭笑不得:“你也在乎这个?”
“我是怕惹麻烦,万一王妃过来问东问西。”窦妙洗了澡,穿着里衣躺在他身旁,“这样堵住悠悠之口挺好。”
虽然一人盖一条被子,可淡淡的香气还是弥漫到他的鼻尖。
他侧身看一眼她。
月光下,美得难以言说。
她问他,是不是喜欢她的脸,他不能否认,男人,有哪一个不喜欢美人儿呢?可她这性子…
他暗地里叹口气。
实在在他意料之外,他原以为她至多任性了一点,可没想到,她真正的的言行举止是这样的。
他已经在认真考虑她说得,和离的事情。
有些东西,自以为合适,可走近了,才知道,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两个人针尖对麦芒,他原本在衙门里已经够累的了,回来还得面对她。
猜她的心,猜她有没有可能喜欢自己,猜她是不是还在想着嫁给王韶之,还得应付她突然的变脸。
他真得累了。
到得夏日,因皇后去世,好些官员的职位都有些变动,但并不明显,毕竟这得有个缓冲期。
周家众人很是惶恐,言行举止越发的谨慎。
眼见酷热来临,窦妙这日与钟氏说,想要去自己陪嫁的田庄看看,顺便避暑,钟氏表面上答应,回头少不得要与宋霆说两句。
作为王府之主,宋霆对这个儿媳妇并不满意,这日见儿子回来,狠狠就责备了几句:“看你怎么选的妻子!对婆母不敬不说,也不懂人情世故。”
有时候几家来往,窦妙好几次借故不去。
钟氏虽然觉得宋泽娶窦妙,是好事儿,可窦妙这人,对自己不敬重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她心里到底有气。
见父亲发泄完,宋泽道:“是儿子一时糊涂。”
没有反驳,像是默认。
看他垂着眸,少见的消沉,宋霆微微怔了怔。
其实儿子是像他的,果断,聪慧,所以年少时便能去沙场杀敌,还保住了脑袋回来,他内心里喜欢这个儿子,然而,因他生母的缘故,两人总是有些隔阂,时日久了,他越发不知道如何与他相处。
“阿泽。”半响,他伸手拍在宋泽的肩膀上,“既然你也觉得不好,不如另娶了罢,为父定会给你选个好妻子。”
“谢谢您的心意。”宋泽道,“孩儿会自己看着办的。”
宋霆皱起眉头,刚觉得孩子可怜,这会儿又反抗起他了:“你原先就该娶徐家姑娘,非得要自作主张!”
“父亲!”宋泽抬起头,“下回我要娶,仍得娶个自己看上的,我不想…”一口气从腹中直冲而上,“我不想重蹈覆辙,再见到母亲那样…”
年幼时,他们经常争吵,虽然并不激烈,可父亲性子急,总会把一桌的碗碟都扫在地上,母亲会躲到屋里哭。
父亲有时候去打仗半年不归,母亲反倒心情好上许多,会弹琴给他听,那时心里甚至想,父亲也许不在家更好些。
可这并不可能发生,母亲郁郁寡欢,终于得了病。
在他心里,有一半怪责父亲,假使父亲能容忍一些,母亲也不至于会死。
所以他不能走父亲的老路。
然而,好似也没有走得顺利。
宋霆对他说的话并不惊讶,他声音微沉的道:“你以为我不知?所以才给你选了徐家姑娘,以她的容貌才华,足以吸引你了。当初为父可有这等福气?太皇太后下的旨意,你祖父根本就无反抗的可能!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母亲本是要将别的姑娘许配于你,被我阻拦了,为父千挑万选,替你做的主!”
他语气里满是沉痛。
宋泽微微睁大眼睛,看到宋霆面上复杂的表情。
父亲不是没有替他想过,他也已经尽力了。
然而,想起妹妹的事情,宋泽道:“那云珠…父亲明知母亲的意思,为何还让云珠去陈家?”
宋霆拂一拂袖道:“那日便你不出手,为父难道坐视不管?”
“可父亲您打了我!”
“是教导你凡事莫冲动!”宋霆怒道,“就说上回去求皇上之事,你一意孤行,如今也尝到苦头了罢?对你这妻子,你又了解多少?就到了非娶不可的地步!”
宋泽语塞。
宋 霆能得皇上信任,还能手握兵权,自是有一颗玲珑心,眼见儿子败下阵来,他淡淡道:“我知道你恨为父,也恨你继母,可为父告诉你,为父这辈子确实只对你继母 有些感情,不可能再换一个,她也对我有心,照顾妥帖。虽然有些私心,却是人之常情,我自会留意…至于玉欣,”他顿一顿,长叹一口气,“当年为父年轻,脾 性暴躁,委实对不住她。”
头一次,在自己儿子面前,坦诚这些。
宋泽手慢慢握紧了,好些话他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与父亲说,然而,父亲却挑开了。
“罢了。”宋霆最后道,“你若以为为父不是真心待你,也罢,你的妻子,往后便由你自己选,是好是坏,为父也不用承担。”
“但这一个…”宋霆觉得窦妙实在不像话,将来怎么也不可能胜任王妃之位。
宋泽接口道:“孩儿会处置好的。”
宋霆这才点点头。
回到院内,宋泽与窦妙道:“你要去田庄?”
“是,明儿就去。”窦妙已经让人收拾行李,“上回与祖母去过一次,我很喜欢那里,打算住一阵子,反正我在这儿也是闲着。”
她回头看向宋泽:“你会同意的罢?”
宋泽道:“我不同意,难道你就不去?”
窦妙笑起来:“这也难说,毕竟你是我丈夫,要是硬让人拦着门…”
听她又要发挥,宋泽只觉胸口发闷,挥手道:“你去罢。”
到得明日,窦妙果然去了。
山清水秀好地方,不知道多欢快,她甚至还使人去与窦余佑说一声,叫他有空来一趟,兄妹两个说说话。
也有好一阵子她没有回去了。
却说她不在王府,宋泽这日回来,在书房看了会儿书,等到亥时回房,屋里静悄悄的,他四周环顾一番,看见这些为他成亲添置的家具,忽地有些恍惚。
他当真成亲了吗?
苦笑一下,他躺在床上。
窦妙这一去,已经有半个月了,不曾使人来报消息,想必看不见他,她满心舒服,他微微闭起眼睛。
然而,他也觉得清净的很,因再也不用为她一句话觉得不悦。
他闭起眼睛,耳边好像听到母亲弹琴的声音,在那刹那间,他感同身受,原来当年母亲是这样的心情。
宁愿不见父亲,也不愿再与他争吵,所以父亲离家,她会显得那么轻松。
这一次,他竟然也一样。
久违的平静。
可见感情是多不能勉强。
他太高估自己。
到头来,为难的也是自己。
也许,他是该舍弃了。
044
窦妙在庄上住了大半个月,窦余佑终于来了,带了好些点心给她:“县里没有这些,我来时,祖母,母亲千叮嘱万叮嘱的。”他看向妹妹,“妙妙,你还好吧?”
“当然。”窦妙躺在竹榻上,“我天天出去钓鱼,散步。”
“哦?”窦余佑惊讶,“怎么,都不画画练字了?”
“嗯,我的习惯得改一改。”窦妙眼睛笑得弯弯,“不必事事都那么执着。”
她来到田庄之后,日子过得清净,想起好些上辈子的事情。
自从母亲离婚后,她们母女两个相依为命,因知道母亲心里的痛苦,她不让母亲担心,样样都做到最好。
后来从大学毕业后,她又帮母亲打理生意。
虽然才短短一年的功夫,可她从不懈怠,尽力把任何事都做到完美,那日车祸,是在母亲生日的前两日,母亲叮嘱她早些归家,可她因为一点小事耽搁了,非得解决了才肯走。另一方面,又怕母亲担心,连夜从s市开车回去,结果就出了车祸。
如今想起来,那天,她不管放弃哪一样,都不会丢了自己的命。
窦余佑更惊讶了,他知道窦妙这人最爱做计划,学起学问来更是一点不含糊的:“妙妙,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盯着妹妹看。
窦妙朝他扮一个鬼脸:“你看我像出事的?”
“怎么不像?”窦余佑道,“你在这儿住了许久,王府不曾使人来接,你…你该不会跟世子吵架了?”
窦妙噗嗤一声笑起来:“三天两头的吵呢,不不,也算不得吵,商议罢。”
窦余佑狐疑的看她一眼:“那你,还回去吗?”
“等夏日过了。”她舒服的伸展下腰身,“等夏日过了,天就不热了。”
窦余佑算了算:“还有一个多月啊!”
“哥哥!”窦妙有些受不了他,“哥哥,我叫你来,又不是来质问我的,你看看你,光顾着问王府的事情。”
要不是为这,他都不肯来。
对于妹妹的事情,窦余佑时常觉得无力,有时候想到要面对她,他很是愧疚,这回是母亲知道了,催着他,他才来的。
“前段时间下雨,娘滑了一下,扭到了,不然非得亲自来呢。”窦余佑道,“娘虽然没说,心里定然很担心你。”
窦妙忙问:“严重吗?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还不是怕你着急,幸好没伤到筋骨,贴了药膏已经好一些。刚才我问你的,也是娘叫着问的。”
窦妙叹口气,半响道:“哥哥,可能到秋天,我就要和离的,你说,该怎么与母亲提呢?”
她要见窦余佑,很大一部分是为这个。
她已经感觉到宋泽的变化。
从一开始,他的针锋相对,到后来,越来越多的沉默。
记忆里,父亲母亲不合,父亲就是这样的,男人的不满,很多时候不在于倾诉,而在于沉默。
她想,宋泽大概已经觉得没有多少话可以与她说了。
那是放弃的征兆。
窦余佑吃惊:“你说真的?他怎么肯?”
当初那样从王韶之手里抢走的姑娘,又不要了吗?
他顿一顿:“你到底怎么折磨他的?”
“什么折磨,我后来都是实话实说,他又不是没脑子的人,自然明白该怎么选。”窦妙眯了眯眼睛,“如今,只要一个合理的理由。”
窦余佑看她那么笃定,一时大为惊喜:“那太好了!”
“理由呢?”
“理由还不容易。”他眼睛一转,“就说他对你不好。”
窦妙一拍掌:“是得这么说,且多数都推到王妃的头上,不然娘不心疼我,不会同意,但是,你得隐晦些提,不能与宋家结仇,让娘知道这个意思就行了。”
宋泽真同意,她也得给他面子,不能真把他往坏里说。
至于王妃,就偷偷背个黑锅罢。
窦余佑连连点头。
兄妹两个商量了好一会儿,窦妙使人去厨房准备饭菜,等到膳食端上来,窦余佑这时才轻声道:“其实王韶之也来了。”
窦妙一怔:“那他人呢?”
“不在这儿,在他自己那庄上呢。”
王家富甲天下,这田庄也是四处都有的。
窦妙哦了一声。
“那傻小子说承诺过不见你的,可偏偏又忍不住,你说,看不到你,就是在同一个县,又有什么用?”窦余佑愤愤得掷下筷子,又在恨宋泽了。
好好一桩姻缘,非得拆散了人家,而今,他也没有得逞。
可现在就算和离了,妹妹嫁给王韶之,也有些…
他以为窦妙是宋泽的人了。
给过一个男人,还跟另外一个,万一王韶之以后心里一直有个疙瘩,那如何是好?不利于两人之间的感情。
他满腹心思,窦妙一筷子一口。
不是说她没有想过王韶之,然而,将来终究是和离过的人,也不知道王家会怎么想,顺其自然罢。
窦余佑走后,轮到下一个休沐日,宋泽来了。
听说她在河边钓鱼,他走过去看。
仍是那条河,清澈一如往昔。
当初他也在里面垂下过鱼竿。
听到脚步声,窦妙抬起头来,一头乌发用布巾包着,穿着身墨绿色的衣裤,十足的农妇打扮。
“宋泽?”她惊讶。
听到她直呼名字,宋泽微微叹口气:“你母亲真是这么教你的?”
窦妙笑起来,清脆的声音好像银铃:“不,我只是觉得偶尔叫一下名字,挺有意思,不是吗?”
宋泽眉头挑了挑,不置可否。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钓到几条了?”
“两条。”她把竹篓拿给他看,“才钓没多久呢,往常多的时候,能有十几条,烧出一锅汤,又白又鲜。”她顿一顿,“你要留下来吃吗?”
他唔了一声:“好,我明日早上回去。”
她又低下头。
外面阳光炙热,但此地芦苇重生,遮蔽了眼光,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宋泽侧头看着她,她面容恬静,刚才笑得时候,嘴角翘起来,很是甜美,好像第一次,他看到她对自己这样说话。
也是第一次,她请他留下吃饭。
大概,她察觉到了罢。
正想着,她抬手提起了鱼竿,鱼线末端,一尾鱼摇来荡去,鳞片在光线下闪闪发亮,体型也不小。
他伸手给她解下来:“是条小青鱼。”
“可惜了,要是冬天,可以做咸鱼呢。”她把小青鱼又扔回去。
宋泽嘴巴张了张。
“今儿就只吃鲫鱼汤,不殃及别的。”她目光掠过他的脸,“还是,你想吃这个?”
“没有。”他拿出帕子擦擦手,“随便你。”
她总是很有主张,他也是。
所以他们真是同一类人。
窦妙钓了会儿,忽然听见笛声,不用想,也知道是宋泽吹的,去年,她随老夫人来田庄,宋泽也吹了一曲。
笛声悠扬,好像天籁。
她竖着耳朵倾听,不比那次,只觉得麻烦,她现在安心多了。
因这笛声仍有稍许不同。
他上回是为博得她注意,这回,他只是随着自己的心境来吹一首曲子。
等声音渐渐停了。
她微微一笑:“让我记起在灵慧寺第一次听你吹笛。”
时光若回到那个夜晚,仍是很美好的回忆。
宋泽蹲下来,把笛子系在她腰带上:“送给你。”
这个举动叫她吃了一惊,她看着宋泽,眸中满是迷惑,难道猜错了吗,他并不是为和离而来的?
“断了的东西,我原不该再合起来。”他淡淡道,“送给你做个留念,当然,你也可以扔进这河里。”
“可是…你不是说,这是你娘亲的遗物?”她问。
“是,但我娘亲留的遗物很多,这只是其中一件。”他道,“你既然不打算赔给我,我留着也无意。”
他目光落在她脸上,眸子中情绪渐浓,但又慢慢转淡。
窦妙伸手抚一抚玉笛,感觉到上面尚且留着的手温,她笑道:“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把这送给我,再去打磨一支更好的。”
宋泽洒然一笑:“承你吉言。”
当晚,他果真留下来与她吃了一顿饭。
鲫鱼汤煮的香浓,雪白的好像牛奶,两人喝光了一坛酒。
昏昏沉沉中,宋泽躺在床上,好像听见隐隐约约的笛声,他想起刚才在酒桌上,她微露狂放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
这个女子,他终究难以降服,却又不忍真的折磨她,那么,就让她走罢。
第一次,他学会了放手。
等到窦妙回去时,宋泽已经把和离书都写好了,只是这消息传到窦家,众人还是吃惊不已。
然而,宋家都做了决定,难道他们还得死皮赖脸的不肯?且张氏一早被窦余佑提醒,以为钟氏暗地里欺负窦妙,两人起了冲突,偏生宋泽又不相帮,导致窦妙畏惧之下,躲避在田庄。
本来她还想着等窦妙回娘家,她再相劝一二,谁想到,宋家就做出了这等事。
张氏简直火冒三丈。
窦光辅,窦光涛两兄弟去协商也是无功而返,宋霆乃雍王,位高权重,根本容不得他们质疑,窦光涛恼火之下,作为父亲,有权决定此事,眼见女儿也同意,当下就签了这和离书。
他决不能让女儿住在这儿再受侮辱了。
那一日,窦妙回了娘家。
踏入家门时,她满身的轻松,脸上不自觉的露出笑容,兴高采烈,窦光涛看到,惊讶万分:“妙妙,你…”
“爹爹,我太高兴了!”她挽住窦光涛的手,“终于又能陪着你们了。”
窦光涛心酸,只以为她受得苦多。
不然一个和离的女子,哪能如此高兴?毕竟往后的路不好走。
张氏快步迎出来,抱住女儿哭,一张口就叫:“妙妙,我的心肝肉啊…”
窦妙靠在她胸口,抬起头看着天空,心里明白,她以后的人生终会平顺一些,一个和离过的女人,没有谁会不嫌弃。
再如何漂亮,有才华,都会被冠以弃妇的称号。
以后,她大概能跟秦夫子时常结伴去写生了罢?
这世界,于她来说,精彩不会少。
045
不过弃妇没有给娘家带来利益,窦妙不好意思继续拿着老夫人送得嫁妆,很快就亲手还给了她。
老夫人起先不肯收,但窦妙多次奉还,后来便说叫管家帮着打理,也算接了过去。
日子好像回到从前,但张氏发现窦妙的脾气好上许多,有时候她唠叨几句,女儿只笑着听,也不再反驳。
张氏倒是心疼,以为她在宋家过得很不好,学会了伏低做小,在心里不知道咒骂了宋家多少次。
这时候也反省起自己来。
当初宋家来提亲,她看钟氏爽快,以为真心喜欢窦妙,又见雍王府富贵,只顾着高兴,根本也是疏忽了。
如今想起来,到底不是门当户对,女儿嫁过去没什么底气,被人欺负都不敢叫娘家出头。
到头来,弄得和离收场。
虽然女婿这和离书写得恰当,双方各有责任,还提什么夫妻情深,奈何缘浅,可外面的人,暗地里哪个不是说,窦妙当初走了好运,现在才知道配不上宋家,被人赶出王府。
张氏为此很是恼火,奈何对方是王府,她也只能忍下来,却是怕窦妙听了伤心,反而让她在家中静养,莫要出门。
窦妙便只与秦玉煮茶弹琴,窦琳见窦妙这种处境,满心的同情,加之还有一个金月依,四人和和睦睦,日子过得云淡风轻。
一年的时光也只是弹指间飞逝而过。
窦余佑看她每日除了陪长辈闲话家常外,便是与秦玉在一处,画画功夫突飞猛进,就在前不久,秦玉带她去过一次白马寺,这回明玄大师,竟然收她做了徒弟。
这是明玄大师第一个女徒弟,一炮打响,众人再提到窦妙,少不得会把话题转到她的才华上面。
反倒她和离的印象渐渐淡了。
这日窦余佑兴匆匆回来,告诉窦妙:“你现在一幅画能卖到二十两银子了!有人托我来求的。”
窦妙哎呀一声:“明玄大师果然厉害,只是师父这一个名头,就值那么多钱,我终于能养活自己了。”
这是她和离后,第一个目标。
在这儿,姑娘未出嫁前靠着娘家,嫁人后靠着夫家,那和离的,就有些不尴不尬,如今窦余佑尚未娶妻,要是娶妻了,她这小姑子仍常住娘家,她自己都不愿意。
远香近臭。
她终究得靠自己的。
“那人想要什么画?”她问。
窦余佑瞪大眼睛:“你真要画啊?咱们家还不至于那么缺钱呢!”
“挣给我自己用的。”窦妙拿起书案上的笔,笑眯眯道,“我也不是什么大才子,要故作孤高,能挣钱做什么不挣?多画一点儿,将来指不定流传千古,等过了千年,后人兴许会提起我的名字呢。”
她窦妙也能在历史的长河里留下一点痕迹。
窦余佑差点翻白眼。
“别不信,毕竟女画家稀少啊!”窦妙挑眉。
窦余佑被她打败:“是,你是厉害,不过我觉得卖画终究有点儿…”
看他不同意,窦妙眼睛一转:“那咱们也玩点儿花样,钱照收,但面子上便说是我送的,这种事不少罢?好歹画画也要用墨呢,也得花时间,谁免费拿了,心里过意不去,给点儿惠香,再正常不过了。”
这惠香,乃托词,但好些清贫的名士,都是用此招来自欺欺人,其实就是卖画嘛。
窦余佑眉头皱了皱:“你要钱到底做什么呢,又不是不够用。”
她眨眨眼睛:“哥哥,这本是个秘密,不过…看在你给我带了生意的份上,我不妨告诉你。”
窦余佑好奇:“那你快些说。”
“我想与秦夫子合开个女子书院。”窦妙道,“也不算稀奇罢,京都原也有一处的。”后来那开办书院的女夫子年老归家后,便一直无人再办。
窦余佑咋舌:“你,你要当夫子?”
“我要当还没资格呢,我当秦夫子的助手…算是个秦夫子打打下手什么的,等有经验了,才能独当一面。”
她如今也想通了,不去怀念上辈子的自由,不恨这封建的社会,有时间,她愿意做点实事。
比如当个夫子。
既能让自己的特长得到发挥,也让人生更加充实。
窦余佑想了想:“妙妙,做夫子也不是不好,可是,你不像秦夫子,你要嫁人的啊。”他犹豫会儿,认真的看着妹妹问,“你到底,愿不愿意嫁给休泰了?”
王韶之等了她一年,她倒是好,轻松惬意,不见有任何忧愁,比谁过得都滋润。
窦妙低头摸了摸面前的宣纸,沉吟会儿问:“他仍愿意娶我?”
“当然,他何时改变过心意?”窦余佑道,“如今母亲也答应了。”
和离过的女子,基本很难再有好的选择,尤其是雍王府的儿媳,因旁人不知道那二人到底是因何和离的,万一娶了,惹到不必要的麻烦。
故而别说名门世家了,寻常官宦人家都没有打这个主意。
加之前不久皇上立了李煊为太子,周家树倒猢狲散,而窦家与周家原先关系很好,这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所以,虽然窦家两位老爷官职没有变动,但也足以叫旁人望而却步。
那么,只有王韶之还坚持着,张氏怎会不同意?
窦妙微微偏了一下头:“但是,我准备过阵子与秦夫子,随同明玄大师去一趟江南呢,我可能还会去灵慧寺看看慧能大师。”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窦余佑只觉得自己跟不上她的节奏。
“秦夫子说得,我也愿意去。你知道,这些大师每隔一两年,都会见见面说些佛经心得。”这叫交流思想,共同进步,大师们很上进的。
窦余佑沉默,但面上表情很明显:这叫什么事儿,大师们交流,她去凑什么热闹?
“我也可以旁听一下啊,以后书院开起来,咱还能讲讲佛经呢!”当然,顺便也能旅行,看看风景。
窦余佑怀疑:“娘会准?”
父亲心疼和离的女儿,那是千依百顺,祖母亦不会阻拦,所以母亲将是最大的障碍。
窦妙调皮的道:“爹爹会帮我的呀。”
窦余佑无话可说。
等到春暖花开,窦光涛听女儿要去散心,二话不说就跟张氏提了,结果出乎意料,张氏竟然一口答应。
自从窦妙和离,已经有一年多了,雍王府仍是门庭若市,不知多少人家愿意结亲,前姑爷炙手可热,自家女儿却成了没人要的,除了王韶之。
张氏不是滋味,她觉得自个儿都想去散心,何况窦妙。
所以她批准了。
窦妙大喜过望,过得几日等行李收拾好,便与秦玉,明玄大师踏上了去往江南的旅程。
二人都做男儿打扮,俏丽的容貌添上几许英气,互相看一眼彼此都笑起来,秦玉如今与窦妙的交情非比寻常,可说与亲姐妹也差不了多少。
要不是怕惊吓到秦玉,窦妙都想跟她说说上辈子的事情呢。
坐在车里,秦玉道:“若是先到苏州,咱们去探望下苏州的何夫人,她画虾乃是一绝,你虽然偏重细笔画,可水墨画也不可拉下了。”
“好啊。”窦妙当然愿意,又笑道,“现今女书画家不多见,不过等以后咱们书院开出来了,指不定有很多就此诞生。”
秦玉笑起来,她没窦妙那么乐观,毕竟当夫子这么多年,教了那么多的姑娘,多数都是为嫁个好人家,她是运气好才遇到窦妙这样的徒弟,不仅有天赋,也努力,她道:“但愿罢,咱们尽力而为。”
二人在车内说说笑笑,谁料马车将将出城,忽然停了。
窦妙从车窗探出头一看,惊讶道:“王韶之!”
她一直都喜欢喊他的名字,王韶之早就习惯,他骑马靠过来:“妙妙,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窦妙下意识朝秦玉看去。
“没事儿,你快些去罢。”秦玉摆摆手。
她撩起裙角下车。
王韶之穿着月白色长袍,连裤子也是同色,头戴方巾,也不知是不是数月未见,窦妙觉得他好像又长高了一些,骑在马上竟有些英气勃勃。
废话不多说,她道:“我此去大概要半年。”
王韶之嗯了一声:“我知道,所以我打算过来与你说…我同你一起去。”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穿着湖绿色的袍子,虽然是妇人,可一张脸仍如少女般的妍丽,他认真道:“我怕你去江南,又会遇到什么男人。”
他直直得盯着她:“我无法再等着你了。”
过去那些日子,他一直在等,因为自己的条件,他也只能等,如今是最好的机会,他绝不能放弃,也不能再让任何人有机可趁。
所以别说什么江南,就是天涯海角,他也得跟着去。
窦妙惊讶极了,一向口笨的王韶之,也会说出这种话,她往后看去,看到他还带了随从,每人身上都背了包袱。
果然是出行的样子。
她询问:“你哥哥嫂子也同意?”
“是,我哥哥还叫我多带些银票。”
他摆出非她不娶的姿态,哪怕是和离妇人,王韶应哪里忍心逼他,除了成全,再没有别的法子了。
看他那么坚决,窦妙心里欣喜,面上却淡淡道:“也罢,你既然要去,我不拦着,不过,我事先告诉你,我很忙的,又要去拜访好些书画家,还要跟着我师父去听讲经,我可能顾不上你…”
话未说完,王韶之打马上来,弯下腰就把她捞在了马背上:“我知道,我当你随从行吗?听你差遣。”
窦妙惊得差点掉下来,忙一把抱住马脖子:“你,你这跟谁学的?”
他竟然胆子大到敢抱她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王韶之微微一笑:“学什么,我一直都想这么做,只是往前…”
窦妙瞪着他:“往前我是姑娘,你顾及我名声,现在,是不是看我和离了,你觉得我没人要拉!”
是不是现在才露出真面目?
王韶之无辜道:“你现在是男人。”
窦妙才想起来,自己穿了男儿的衣服,她脸色古怪:“男人更要命好不好,别人以为你有龙阳之癖。”
“管他呢,去了江南,谁也不认识我。”王韶之一拉缰绳,“走,我教你骑马,你不是一直想学吗?咱们骑到江南去!”
马儿往前疾驰,他的手从后面拥抱上来,带着阳光般的温暖。
她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感受到风吹在脸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不管将来他是否还能这样宠着她,还能这样无条件的包容她,理解她。
至少在这一刻,他在她身边,二人红尘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