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时间够吗?”她看了他一眼,“不过也不是人人都要当艺术家的,有份安稳的工作也挺好。”
他笑了笑,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两颗巧克力球。
“你吃巧克力吗?我从圣诞老人的口袋里拿的。”
她说不吃。他剥开金箔,把整个巧克力球放进嘴里。她听到牙齿粗暴地碾碎坚果的声音。
“我从小就喜欢画画。当时还有另外俩小孩,我们一块儿画村里的计划生育宣传画,画完刷子归我们。每回都弄得一身颜料,就跳到河里洗澡。刷子在水里一泡,毛都掉了,可心疼了。”他笑了一下,“这些事听起来挺无聊吧?”
“没有。那俩孩子现在在干什么?”
“一个在东莞打工,一个在县城里运沙子。整个村里就我一人摸过油画笔。运沙子那个特羡慕,专门让我带回去给他瞧瞧。”
这时杜川走过来。说有个台湾的朋友来了,今晚不能一起喝酒了。他向周沫道歉,说一定再约一回,让她等他的电话。
周沫发觉自己竟然有些失望。她看着蒋原跟着杜川走远,有点不愿意相信,这个夜晚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回家的路上,宋莲和秦宇对开画廊的夫妇的看法产生了分歧,又争吵起来。周沫坐在后车座上,头靠着玻璃窗。她手中握着手机,不断按亮屏幕,看是否有新的消息。她没有给蒋原留电话。当然他可以问杜川要,虽然有些奇怪。不过要是想知道,总归能想出办法。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她吓了一跳。是顾晨。
“还在外面?”顾晨问。
“对。我晚点打给你好吗?”她压低了声音。
“你去哪儿玩了,酒吧吗?”
“我快到家了,等会儿跟你说。”她按掉了电话。
要是宋莲和秦宇知道她在和谁说话,肯定会把她大骂一顿,以后再也不管她。不过他们正吵得不可开交,没空理会别的事。周沫把身体探向前座:“就在这儿停吧。我去7-11买点东西。”
“我也要下车,跟他没法过了。”宋莲说。
“我也早就受够了。”秦宇说。
“什么时候开始受够了的?从黎娅回国的那天起吗?”
“别无理取闹行吗?”
周沫趁乱跳下车:“晚安啦,二位。”
她刚踏进家门,外套还没有脱,顾晨的电话就打来了。
“你不觉得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吗?”她在那边说。
和庄赫离婚一个月以后,顾晨第一次打来电话。
“告诉我庄赫现在在哪里?”她劈头问。
她打的是床头那台几乎没有人知道号码的座机。后来她向周沫承认,她和庄赫曾在电话里做爱。而周沫只想知道当时自己在哪里。“不知道,可能在隔壁房间吧。”顾晨没精打采地回答。她能想象顾晨眯起眼睛的样子。她见过她的照片,在庄赫的电脑里。
是顾晨摧毁了他们的婚姻,但是半年后庄赫娶了另一个女孩。这意味着什么?周沫想,也许和谁在一起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离开自己。
没人知道庄赫怎么想。他用一个短信宣布了分手的消息,然后从顾晨的生活中消失了。
顾晨去他的公司,发现他已经离职。她找他的朋友,他们都躲着她,其中一个告诉她,庄赫已经结婚了,可是她不信,还把那个人的鼻梁骨打断了。最后,她想到了周沫,就打来电话。但周沫说她也不知道庄赫在哪里。电话并没有就此挂掉。顾晨突然意识到可以跟电话那边的人谈谈庄赫,至少她比别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愿意听。
起初接听顾晨的电话,只是出于好奇。周沫想知道这个强大的情敌到底败在哪里。顾晨相信是她和庄赫的感情太激烈,没有喘息的空间。所以庄赫需要暂时离开一下,出去透一口气。暂时,她强调。
后来,打电话变成一种习惯。那时候顾晨通常已经喝多了。她不停地讲话,然后开始号啕大哭,要是周沫不打断她,最终挂断电话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她醉得不省人事。
周沫很快发现,顾晨身上有一种歇斯底里的气质,好像非要拉着别人一同坠入深渊。这大概就是庄赫离开她的原因。当然可能也是他爱上她的原因。
“庄赫说我是你的反面,”顾晨说,“你像冰,而我是一块炭。”她会告诉周沫庄赫说过的话,还会讲起他们做过的事。
“我们在他公司楼顶的平台上做爱……连着两次,他下楼开完会又回来。”
“平台?”周沫重复了一遍。
“对,他喜欢平台。”
周沫想起刚来北京时住的公寓上面的平台,秋天的时候他们在那里开过派对。结束后,她一个人去收拾杯盘,偶然抬起头,看到天空中布满了明亮的星。她从来没有在北京的上空看到过那么多的星星。有一瞬间,她的头脑中掠过和庄赫在这里做爱的念头。平台上风太大,得支一个帐篷,像是一次露营。露营计划在她心里徘徊了一阵子,但庄赫总是出差,要么深夜才回来。有几次她问他周末有什么计划,他摇摇头,看起来毫无兴致。不如在平台上搭一个帐篷看星星吧,好几次这句话就在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担心他会嗤之以鼻,问她你今年多大了。
顾晨还在那边不停地讲。周沫握着电话,眼泪掉下来。不是因为他们偷走了她的主意,而是因为她非常想念那个花了很多个晚上蓄谋搭帐篷的自己。那个自己相信很多现在的自己不再相信的事。
“好了,你已经喝多了,”周沫说,“去睡吧。”她从腋下拿出体温计,三十九度二。温度又升高了。
“我才开始喝呢,你也去倒一杯。”顾晨说。
“我发烧了,今天不想喝。”
“喝一点吧,喝一点就好了。”
“我得保持清醒。没准等会儿还得一个人去医院。”
“我可以陪你去……”电话那边传来呕吐的声音,然后是马桶的冲水声。
“我以前也陪庄赫半夜去医院看急诊,”顾晨说,“有一次在医院病房里他打着点滴,我们还做起爱来……结果吊瓶架倒了,针也鼓了,护士把他骂了一顿,说怎么那么大的人了,打个针也不老实……”她哧哧地笑起来,笑得咳嗽不止。然后笑声一点点塌下去,她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告诉我,为什么……”
周沫吞下一片退烧药,在床上躺下来。她把电话放到旁边的枕头上。里面的人还在哭。哭声凄厉,让人坐立难安。可是这个冬天有很多个寒冷的夜晚,周沫都是听着这样的哭声入睡的。一个比自己更伤心的人在另一端。她需要这样的陪伴,或许已经到了依赖的地步。所以有时候,她会劝顾晨多喝一点酒,或者诱使她回忆那些美好的时刻,以换得她情绪再次失控,放声大哭。在那样的时候,周沫会觉得自己完全控制了顾晨。她在榨取顾晨的痛苦,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这原本就是顾晨亏欠她的。她认为她所承受的不幸能够允许她降低对自己的道德要求。
她一直有一种担心,那就是顾晨会比她更早走出失去庄赫的阴影。顾晨的痛苦虽然剧烈,却可能很短暂。她年轻,感情充沛,或许明天就会投入新的恋爱。一想到这个,周沫就感到很难受,那就如同是另一次背叛。她不知道如何阻止它发生。她能做的就是接听顾晨的电话,确保她沉浸在怀念过去的痛苦中。还有,就是不把庄赫的地址告诉她。
她当然知道庄赫住在哪里。搬家以后,她每隔一段时间会去从前的住处取信,并把其中一些可能对庄赫有用的东西转寄给他。从前美国同学的明信片,或是红酒品鉴会的请柬。地址是庄赫给的,他从来没有打算向她隐瞒什么,包括他结婚的事。在他眼里,她是最明事理的前妻。但她没有把地址给顾晨,绝对不是在为他考虑。她有一种很强的直觉,那样顾晨会得到解脱。顾晨之所以那么痛苦,是因为心还没有凉透。庄赫的不辞而别,使她对他还有期待。如果再见到庄赫,听他亲口告诉她他结婚了,宣布他们再没有可能,也许她从此就放下了。周沫一点也不担心他们旧情复燃。庄赫决定了的事是不会再改变的,她很了解,所以没有试图挽回他们的婚姻。
在这个发烧的夜晚,周沫又梦见自己害怕的事。顾晨打来电话,说自己明天要结婚了。“不,不可能。”她在这边大声说。
“感觉就像生了场大病,我现在完全好了。”顾晨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周沫感到一阵耳鸣,心脏锥痛。那痛楚穿过梦直戳她的胸口,她猛然睁开眼睛。她躺在黑暗里很久不能动,只是感觉着身上的汗慢慢冷却。
她拿起手机看时间。凌晨三点。一条新短消息跳出来,陌生的号码:“外面下雪了。我赢了。”
他们约在美术馆的门口见面。周沫来得早,站在玻璃门里面等。
天空中飘着零星的雪花,远处的铁轨上有火车经过。美术馆门前空地上表情狰狞的雕塑被积雪覆盖,变成了一个个纯真的泥坯。
蒋原穿过马路,朝这边走过来。他穿着牛角扣大衣,背了一只很旧的剑桥包,看上去像个忧郁的大学生。他和前一天晚上如此不同,以至于她差点没有认出来。然后,她开始惊讶自己是怎么和眼前这个男孩产生关联的。
上午的美术馆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对很老的夫妇,缓慢地挪着脚步。今天是莫奈展览的最后一天,明天这些画就要运回美国了。来看这个展览是蒋原的提议,不过周沫也一直想来。
“你今天不用工作吗?”周沫问。
“我请了假。”蒋原眨眨眼睛,“我说我的一个表姐到北京来了。”
“表姐?”她揣摩着这个身份。
“嗯。杜川说,我的亲戚可真多,上个月是我妹妹,这个月是我表姐。”
他看了看她,立即说:“上个月可不是跟什么人约会,真的是我妹妹来了。”
“约会”两个字听起来相当刺耳。
“就是真的约会也很正常啊。”她说。
“哪有那么多值得约会的人?”他看着她说。
从美术馆出来,雪已经停了。他们踩着积雪去附近的餐厅吃午饭。
“我不喜欢莫奈。一点都不喜欢。”他看着菜单,忽然抬起头来说。
“嗯?”
“我一直忍着没说,总觉得不该破坏你看展览的兴致。”
“为什么不喜欢?”
“太甜了,像糖水罐头,一点也不真诚。”他说。
“也许他看到的世界就是那样的。”她说,“每个人眼睛里的世界都不一样。”
“话是没错,但一个好画家不应该只看到那些。”
“既然你不喜欢他,为什么不选一个别的展览呢?”
“别的?那些国内画家太差了,还个个以为自己是大师。”
她差一点问他对杜川的作品怎么看,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指了指菜单:“看看你想吃点什么。”
吃饭的时候,她悄悄停下来看着他。他咀嚼的声音响亮,嘴巴动的幅度很大,好像要让每一小块牙齿都充分地触碰到食物。她不记得有什么她认识的人这样吃东西。可他还是一个男孩的模样,看起来并不让人讨厌,反倒觉得有一点心疼。不过看他吃饭似乎能让胃口变好,她吃掉了一整碗米饭。
离开餐厅,他们走到街上。太阳出来了,空气很好,周沫感觉肺里凉凉的,像窗台上的广口瓶。风吹掉了树枝上的雪,落在蒋原的头发上。他比庄赫要高,虽然很瘦,但是肩膀宽阔。路边有个雪人,堆成小沙弥的模样。走过去的时候,他摸了摸它的头顶。
“我家就在附近了。”她停下脚步,做出要告别的样子。
“时间还早呢。”他也站住脚,“好吧,今天很愉快。”
“愉快?看了那么不喜欢的展览。”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好天气、好朋友。”他重新定义了她的身份。
“你怎么回去?”
“坐地铁。最近的地铁站在哪儿?这一带我不熟。”
“我带你过去,我正好也往那边走。”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来到她住的公寓楼前。
“前面就是地铁站了。”她说。
“嗯,看到了。”他仰起头看了看大门里面的那几座公寓楼,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今天都忘记抽烟了。你来一支吗?”
“不了。”她说。
他叼着烟,冲她挥手:“那么好,再见。”
他的神情沮丧,像游乐园关门时被驱赶出来的小孩。她站在原地,看着他慢慢向前走。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她笑起来,好像他们是在做游戏。他也笑了。
“上去坐一会儿吧。”她说。
他很喜欢她家。他喜欢她的旧地毯和丝绒沙发,觉得客厅里的壁炉很酷。她做咖啡的时候,他在屋子里四处转悠,看那些墙上挂的摄影。“我能选张唱片放吗?”他问。
“当然。”她在里面说。
她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他正蹲在地上抚摩那只猫。猫终于闭上了那双令人焦躁不安的眼睛。她把托盘放在桌上,跟着音乐小声哼唱起来。那种轻快的感觉很久没有过了,虽然她不清楚到底是因为喜欢他,还是喜欢把一个陌生男人带回家的感觉。无所谓,她鼓励自己,就当是一种体验,什么都应该尝试一下。
所以当蒋原从后面抱住她的时候,她的内心很安静。当时,她正跪在地上换唱片。他那双褐色的大手从后面伸过来,把她箍得很紧。
他没有动,好像在等着什么东西融化。
阳光从半掩的窗帘照进来,落在墙角的矮脚柜上,那是从以前的家里搬来的,她总是不自觉地把目光落在上面。矮脚柜有记忆吗?它会记得那次她和庄赫谈话的时候也这样盯着它吗?
“我很后悔,”庄赫说,“当初不该让你待在家里不上班,你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吹吹尺八,学学茶道,看看书和展览,你以为这就是生活了吗?你根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你的生活都是假的。”
她绞着手指头,盯着矮脚柜。有一只把手生锈了,她竟然从来没发现,在阳光下特别明显,铁锈像密密麻麻的虫卵。一切都是他的错,庄赫是这么说的,而她是无辜的,就像一棵因为修剪坏了而被主人丢弃的植物。一棵植物还能做点什么呢?庄赫搬走后的那个下午,她卸掉了矮脚柜上的把手。
蒋原做爱的方式有些粗暴。他按住她的手腕,像是把她钉在十字架上,他似乎很欣赏这个受难的姿势。在太过激烈的撞击中,她听到自己骨头碎了的声音。到了溃泻的时候,他的凶猛退去,如同现了原形,露出一种慌张的温柔。他发觉她在看着自己,就用枕头盖住了她的脸。
蒋原抽着烟,坐在十九层的窗台上往外看。逆着光,他的裸体看起来像个少年,有山野的气息。她不记得看到过这么年轻的男人的身体。虽然刚和庄赫在一起的时候,他还不到二十岁,但他很少完全暴露自己的身体,也许是不太自信。可是在顾晨面前,却好像没有这个问题。
她坐到蒋原的旁边。他给她点了一支烟。天已经完全黑了。窗外是林立的高楼,闪着晃眼的霓虹灯,斑斓的车河在高架桥上流动。
“我妹妹,就是上个月来的那个妹妹,”蒋原说,“她一下火车就对我说,哪里是北京的中心,带她去看北京的中心。我带她去了天安门、故宫还有鼓楼,但她走的时候还是有点失望。现在想想,应该把她带到这样一个窗台边,指一指下面,看,这就是北京的中心。”他吐了一口烟,“早认识你就好了。”
她把烟灰缸拿过来:“为什么走近我?”
“我告诉过你啊,第一次见就说了。”
“嗯?”
他指了指她手中的烟:“我循着火光而来。”
他笑起来,拉起她的手:“床很舒服。我想睡一会儿,可以吗?昨晚基本没睡。”
他们躺下来。他用她的手臂环住自己,屈起腿蜷缩在她的怀里。
她闭了一会儿眼睛,就要有一点睡意的时候电话响了。她抽出手臂,跳下床,飞快地拿起听筒。这种惊慌里多少有点表演的成分,她当然没有忘记她那个亲密无间的情敌,也想过要拔掉电话线。但她没有那么做。
“今晚你得陪我喝一点。”顾晨哀求道。
“好,等一会儿。”她扭过头去看了一眼,蒋原没有动,仍旧睡得很熟。
“现在,就现在!”顾晨嚷着。但她没再追究,很快就陷入了夹杂着回忆的倾诉里。在车里做爱这一段,周沫听过很多回了,也许不是同一段,就算是也无所谓,她不介意。她一边听,一边重温先前的激情,并且不自觉地开始做对比。莽撞和粗暴显然更具有生命力。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她想,重要的是我的身体此刻是热的,皮肤在发烫,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顾晨开始哭了。她已经听不见周沫说话了。周沫没有挂,她把听筒搁在窗台上,然后回到床上,拉起蒋原的手臂,钻进他的怀里。蒋原动了几下,睁开了眼睛。
“睡得好吗?”她问。
“好。还做了梦。”
“梦见什么了?”
“记不清了,好像是我们俩在一个KTV包房里玩色子。”
“玩色子?谁赢了?”
“忘了,我光记得我在想怎么能把你拉得离我近一点。”他低下头吻了她,“嗯,现在这个距离不错。”
她用冰箱里剩的东西做了简单的晚饭,想等吃完以后把他送走。她不打算留他过夜,一想到他穿着拖鞋和浴袍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或是站在盥洗池前刮胡子,她就感到怪诞。但蒋原没有要走的意思,吃完饭,他提议看一张影碟,然后又自告奋勇地给猫洗澡。他不断找到新的借口,推迟着离开的时间。直到他们发现外面又下起雪来。
“有酒吗?这种天气应该喝点酒。”蒋原趴在窗台上,扭过头来。
“那等会儿怎么开车送你?”
“我可以打车,或者等酒劲过了。”
“后半夜吗?”她笑起来。
“喝一点吧。”他哀求道。
周沫开了一瓶红酒,换了一张比较欢快的唱片。蒋原的酒量不好,很快有些醉了。
“离我近一点儿。”他把她拉过来,开始吻她。他们吻了整整一首歌。
“谢谢,”他说,“嗯,我得谢谢你,我来北京好几年了,今天是最开心的一天。这儿很温暖,就像在家里,我可以把这里当成家吗?对不起,我可能有点一厢情愿了……”他低下头,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她有点无措,只是握住了他的手。
“这种感觉特别好,”他说,“你知道吗,特别好……”
喝了酒之后,蒋原睡得很沉。周沫躺在旁边,想了很多事。她想要是杜川知道他们睡在一张床上,会是什么反应。又想要是以后都不再见面,蒋原会不会很难过。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睡着了。可是没有多久,就被他摇醒了。
“快起来,”他说,“我带你去看我的画。”
“现在?”
“对,雪已经停了。”
“天还没亮呢。”
“白天画室归我室友。”
他把她拖起来,给她穿袜子。
“太疯狂了。”她摇头。
他们驾车开往他的住处。凌晨四点,街道上空无一人,大片完好的积雪望不到尽头。
一个画廊老板把存放雕塑的仓库转租给了他。他和另外一个朋友隔出两个小房间睡觉,剩下的作为他们的画室。画室晚上归他用,他画到快天亮,睡两三个小时爬起来去工作。
那里冷得像冰窖,大风摇撼着铁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七八个巨大的画框靠在墙边。在黑暗中,画布上浓稠的油彩像凝固的血。
他打开灯。
炸裂的坟冢。劈开的山丘。着火的河流。悬崖上倒挂的村庄。
她看到黑暗、愤怒和末日。这就是他眼睛里的世界。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她以为他会画一些轻盈和漂亮的东西。可她早就应该知道不是那样的,和他做爱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她走到墙边,仔细地看着画的局部。
“很震撼。”她轻声说。
“我跟你说过的,”他说,“我不是个小孩儿。”
“我没有那么以为。”
“相信我,给我一点时间。”
“我相信。”她走过去抱住了他。这个野心勃勃的男孩让她觉得难过。她喜欢那些画,虽然它们超出了她的审美范畴。
“我们走吧,你一直在发抖呢。”蒋原说。
“实在太冷了。你是怎么在这里画画的?”
“哈哈,穿上军大衣,我有两件。也生炉子,烧麦秸秆的那种,但是这两天堵住了,还没有来得及通,烟太大,熏得眼睛疼。”
“为什么不换个地方呢?”她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很蠢的问题。
他笑了笑:“我们走吧。”
外面的天空已经发白。仓库在郊外,周围一片荒寂。几公里以外,有一个新开通的地铁站。他说他每天骑自行车到那里,然后再换地铁。自行车总是被偷,现在已经是第五辆。
他摇了摇头:“干吗要跟你说这些呢?”
“你把这些画拿给杜川看了吗?”她问。
“他不会喜欢的。”
“为什么?”
“因为这些画没有他的‘痕迹’,”他说,“你不觉得他很喜欢影响别人吗?”
“我觉得你不应该放过任何机会。”
“我参加了一个新人奖评选,要是得奖了就请你吃饭。”
“那我现在就开始想去吃什么。”
“别抱什么希望,看看吧。”
他们在一家茶餐厅吃了早饭。临走之前,他问下次什么时候见面,她显得有点敷衍,说再打电话联系。他想吻她,被她推开了。“公共场合别这样。”她说。但他还是飞快地伸过头来吻了她一下:“我想快点见到你。”他穿起大衣,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透过玻璃窗看着他穿过马路。他需要一件新大衣,身上的那件起了很多毛球,也不够暖和。但她立即打消了给他买衣服的念头。算起来他们一起度过了将近二十四个小时。她很久没有和一个人一起待那么久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周沫没有和蒋原见面。她把每天的生活填得满满当当:上瑜伽课,学法语,去看西班牙电影周的影片。蒋原发来短信,她也会跟他说说自己在做什么。他们用短信聊天,谈论最近好看的电影、猫的肥胖症,以及杜川的新女友。蒋原告诉她,杜川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他最近在和一个二十出头的模特交往。他们聊各种琐碎的事,像最亲密的朋友,可是每当蒋原问哪天见面,她又会说太忙没时间。
“猜猜我今天做了什么?我把我表妹的婚礼搅砸了……”顾晨在电话里叫嚷着,她不得不把听筒拿得远一些,“这一点也不能怪我,谁让他们准备了那么多酒!而且那个主持人真的很蠢,在那里大谈真爱啊、灵魂伴侣啊……哈哈,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跑上去抢了话筒,然后我说,我来给你们讲讲什么是真爱吧,我的真爱为了我和老婆离婚了,可是他娶的那个人不是我,哈哈哈,太好笑了是不是……”
周沫想挂断电话,又担心这样做,顾晨就不再打来了,然后去找别人倾诉。那些人会开导她,把她从这个深渊里拉出来。她不能允许他们那么做。她必须亲自照看顾晨,确保她乖乖地待在这份痛苦里。
三十一号那一天,蒋原约她一起庆祝跨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下午宋莲照例打来电话约她出门,她提议他们到她家来吃饭。
已经很久没有在家请人吃饭了。从前有一阵子,庄赫常带同事来家里。她热衷于钻研菜谱,尝试各种新菜。但那些同事都很无趣,在饭桌上谈论的永远是房产、股票和移民。她在一旁郁郁寡欢地听着,觉得实在辜负了面前这些食物。后来,她就没有兴趣再做菜了,庄赫和同事要聚会的时候,她总是建议他们去外面吃。
她做了柚子沙拉、烤鸡和西班牙海鲜饭。秦宇带了一瓶饭后甜酒。食物很受欢迎,全都被吃光了。她的胃口也好得惊人。
“我说什么来着,”宋莲说,“没有过不去的坎,你现在看起来好多了。把所有不开心的事都留在旧的一年里,新的一年一切重新开始吧,来,干杯!”
手机响了起来,是蒋原。她离开座位,走到厨房接电话。
“新年快乐!”蒋原大声说,“你好吗?”
“挺好。你喝酒了?”
“我现在在你家楼下。”
“别上来,”她脱口而出,“我的朋友在。”
他笑起来。“我开玩笑的,就是想问候你一声。好了,快去忙吧。”他挂断了电话。
她端着中午烤的芝士蛋糕回到客厅。
“哇,甜点来了。”宋莲拍手。
她坐下来,看着宋莲把蛋糕切成小块。她意识到宋莲正看着自己。
“啊,对不起,我去拿叉子。”她站了起来。
秦宇给每个人倒上甜酒。
“这个酒庄每年只产一千瓶,我觉得不比贵腐差。”
“只有你才信卖酒的人说的鬼话。”宋莲说。
“他是我的朋友。”
“那他也是个卖酒的。”
手机又响了。她从座位上弹起来,冲进厨房。
“抱歉,还是我。”蒋原说。
她握着听筒,太阳穴突突地跳。
“我以为你和她们不一样,”他说,“可是我错了。你是个虚伪的人,不遵从自己的内心。你害怕和我在一起会被你的朋友笑话,对吧?”他吐字不清,声音忽大忽小,好像喝了很多酒,正在大风里走。
“不是这样的。”她说。
“承认喜欢我让你感到羞耻对吗?”
“不,不是。我只是——”她说,“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想和我在一起?”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和你在一起,是为了一些别的什么。没错,我想要一个像你家那样温暖的家,想要你的帮助和支持。但这些的前提是我喜欢你。向喜欢的人索取没什么可耻。我也会把我得到的一切都献给你。我的每一幅画都是献给你的。我的成功也是属于你的。因为我们是一体的……”
“可是我想要的爱情不是那样的。”
“好吧,”他的声音苦涩,“我明白了。对不起,我不会再打扰你了。”他挂断了电话。
她回到客厅的时候,宋莲和秦宇正在各自看手机。
“蛋糕怎么样?”她问。
“很棒,再多冻一会儿会更好。”宋莲说。
“是吗,我尝尝。”
她用叉子一点点吃着面前的蛋糕。眼泪不知不觉掉下来。
“怎么了这是?”宋莲摇摇她的手臂。
“没事。”她吸了两下鼻子,给了宋莲一个难看的笑容。
“谁的电话?”宋莲问。
“你知道吗,我已经不爱庄赫了,”周沫说,“有一阵子一想到他就觉得厌恶,恨不得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可是我真的很怀念刚毕业那会儿,我们在郊外租了个公寓,房顶漏雨,浴室的地上没有下水槽,我生日那天,我们在浴缸里喝醉了,水漫出来把整个走廊都淹了,木头地板全泡烂了,保险公司让我们赔八千美金。八千美金,什么概念?当时觉得一辈子都还不完。我们还没找到工作,就欠了一屁股债,前途一片黯淡,什么都不确定。唯一确定的是我们会在一起,一起面对这个冷酷的世界。”她揩掉脸颊上的泪,“我总觉得那才是爱情,毫无杂质的爱情……”
“亲爱的,你真是天真得像个高中女生。”宋莲说,“哪有什么毫无杂质的爱情呢?”
“我知道,我知道。”她喃喃地说。
“你要是问我,我觉得爱情就是——两个人一起做很多事。”秦宇悄悄地望了宋莲一眼。
“嗯,是一种陪伴。”宋莲也看着他。
“反正我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是吧?”周沫凄然一笑。
元旦之后的第三天,杜川打来电话,说周日打算在新建好的工作室举行一个派对,请她一定来玩。
这个邀请是一种天意,她想,她就知道她和蒋原不可能从此断了联系。但她没有告诉蒋原,打算给他一个惊喜。
她绕路去买了一捧花,到杜川那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穿过空阔的庭院,循着人声走到餐厅,铺着白色台布的长条桌两边已经坐满了客人。她没想到这么正式,蒋原大概不会在。她有点失望地脱掉外套,坐了下来。杜川向她逐个介绍那些客人,有商人,也有教授。他指着身旁的那个女孩说:“小爽,我女朋友。”
周沫笑了一下。她想到在离婚之前,庄赫大概也是这样坦坦荡荡地向他朋友介绍顾晨的。
有个年轻的男孩走过来给她倒酒。她拿起酒杯,正要和旁边的人碰杯,就看到蒋原从一扇门里走出来,手里托着两只碟子,上面好像是鹅肝。
他神情严肃,像没看到她一样,快步走到桌边,把碟子放在了客人的面前。她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已经第二次端着碟子从里面走出来。
“工作室还没弄好,大家将就一下,主要是这个法国大厨正好在北京,想专门请他来一趟可不容易。”杜川说。
蒋原面无表情地朝这边走来。周沫低下了头。她真的没有想过他会这样出现。可她以为助手是做什么的呢?其实她问过的,他轻描淡写地说,什么都做。
他把碟子放在她的面前,虽然动作很轻,但她能感觉到他是气呼呼的。她想用手臂碰碰他,给他一点安慰。可是他一下也不停留,立刻转身走了。
她没心情吃东西,碟子里的食物一点也没碰。上主菜前,他过来把它收走了,也没问她还要不要吃。旁边的男人转过头来和她讲话,她只能报以空洞的微笑,眼睛的余光始终在跟随蒋原移动。
甜点上来之后,蒋原走进厨房没有再出来。她把那块熔岩蛋糕戳了很多小洞,喝光了杯子里的酒,然后站起来,走了出去。
她唐突地闯进了厨房。法国大厨正和先前那个倒酒的男孩用简单的英语聊天。蒋原不在。她退出来,推开门走到户外。大玻璃窗里的灯光照着外面,使院子里看起来很亮。
蒋原正站在一棵光秃秃的紫藤下面抽烟。
她停在离他还有几米远的地方。
“你是特意来看看我这个服务生当得怎么样的,对吧?”蒋原说,“你的目的达到了,可以走了。”
“我不知道他会这样安排。”她说。
“现在你知道了。”蒋原丢掉烟,朝院子的另一边走去。她跟在他的后面。
“别跟着我。”他恶狠狠地说。
他快步走向院子另一头,倚在墙上又点了一支烟。她跟了过去。
“进去吧,你。”他把一口烟喷在她的脸上。她抬起手去摸他的脸,被他甩开了。她又伸出手,再次被他打落。他突然把她按在墙上,“你到底要怎么样?”
她盯着他的眼睛不说话。
他也看着她,然后勾住她的头,拉向自己,开始用力地吻她。
“想我吗?”他用嘴唇碰着她的耳垂。
他拉起她冻僵的手,带着她爬上墙角的楼梯,来到楼顶的平台。他脱下身上的夹克,让她躺在上面。不知道为什么,在冷得快失去知觉的情况下,她好像完全打开了自己。抵达高潮的一刻,她看到一颗很亮的星从云层中显露出来。然后她意识到这是在天台上。她一直想要的天台。
周沫决定试一试。试着和蒋原在一起。她拥有的不多,不过要是能帮到他,她会很乐意去做。也许最后他还是要离开她,但她现在不愿意去想。她只想享受眼前的欢乐。第二天下午,她给蒋原打去电话:
“你在干什么?”
“在机场接客人。”他说,“飞机晚点,我绕着航站楼兜圈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用完那批麦秸秆别再买了。”
“嗯?”
“不是说喜欢我家吗?搬过来吧。”
“噢——”他说,“是看我当服务员当得不错,打算给我一份兼职?”
“对,但是每个星期都得给猫洗澡。”
“好的,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周末之前到岗,不然我找别人了。”
“没问题,”他停顿了一下,“我能问问那个别人是谁吗?”
晚上顾晨来电话的时候,周沫没有接。电话机上的红灯不死心地闪着,最后熄灭了。她坐在黑暗里,一直盯着它。顾晨今晚肯定不好过,但终归会有这么一天,她们要各走各的路。人生长着呢,总还是要振作起来。恋爱好像使她善良起来,终于能够宽恕那个早已不是她情敌的女人。她做了一个决定。决定释放被囚禁的顾晨。
清晨时分,她给顾晨发了一条短信。写上了庄赫的住址。
星期六下午,蒋原带着五六个纸箱搬过来。在那之前的几天里,她重新布置了家,找物业的工人挪走家具,把一间屋子腾出来给他做小画室。当然,他还需要一间更大的,有个朋友推荐了一处地方,她打算下周和他去看看。但小画室还是需要的,可以画画草稿,查些资料。这样有时他可以在家工作,能吃上她刚烧出来的菜。
蒋原一来,她就拉着他去看那间屋子。她把它布置得很漂亮,摆了他喜欢的古董书柜,窗边是一张柯布西埃的躺椅,新买的,可以晒着太阳打个盹。还有一张敦实的长条桌,花瓶里插着早晨买来的龙胆。蒋原抱住她,很久都说不出话。
天黑之前,他们牵着手去了附近的菜市场。蒋原挑了一条鲈鱼,买了排骨、莲藕和小圆蘑菇,要给她做一顿饭。
“我能做点什么?”她站在厨房门口问。
“摆一下筷子?”
她找出两支蜡烛,铺好餐布,往壁炉里添了几根木头。时间还充裕,她对着镜子抹了一点口红。目光掠过角落里的一瓶指甲油,很久以前买的,总想着有什么事的时候用一下。她坐在沙发上涂起来。印象中是暗橘色,没想到那么鲜艳。
电话响了。她支棱着手指捏起手机。是庄赫的哥哥庄显,听筒离耳朵有点远,声音特别细小,好像是从天边传来的。但她能听清他说了什么。
庄赫死了,早上的事。有人看到顾晨一早去了他住的小区,在他的车旁等他。地库的监控录像显示,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顾晨打了庄赫两个耳光。庄赫想开车走的时候,她强行拉开车门,跳了上去。二十分钟以后,那辆车冲出护栏,掉下了高架桥。
事故多半是由于两人在车上争执所致,但也有可能是顾晨一心求死,警察在她的公寓里发现了几瓶安眠药。
“殡仪馆定了我告诉你。”庄显没挂电话,隔了一会说,“我早就让他离顾晨远点,那个女的就是个疯子。”
她挂了电话,低头看到红色的指甲,吓了一跳。像血,她摸了摸,还没有干。她拼命地抹去它们,弄得手上、衣服上都是。然后她安静下来。有一种疼痛的感觉从身体很深的地方升起。很多往日的画面在眼前晃过,越来越快,她不停地出汗,头疼得就要裂开了。
等她有知觉的时候,发觉蒋原正抱着自己。她还坐在沙发上,但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好像已经是深夜。她告诉他庄赫死了,早上的事。然后她说起顾晨,说起她们的电话。她不停地说,越说嘴唇越抖,说出的每个字都碎了。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面前墙上的照片。镜框好像有一点歪了。她迷迷糊糊地想,明天要重新挂一下。然后她意识到,明天自己可能会失去这套房子。失去那些她曾认为理所当然、不值一提的东西。失去她认为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自由。
她忽然停下来,不再说了。在黑暗中,她听到风掠过树梢,听到雪落在地上,听到火劈开了木头。蒋原好像睡着了,她感觉他的手臂一点点往下滑,然后像是怕从树梢摔下似的,又紧紧抱住了她。她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