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亦杨苦笑,轻拍蒙娜的肩,“放心,我不是来惹事的,是来调查的,问几句话就走。既然你来了,就跟我一起进去吧。待会儿如果有什么危险,放心,我会保护你。”
蒙娜哭笑不得,游亦杨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怎么保护她?但听说是调查,那一定是调查王茉雅,那么不管多危险,蒙娜都得跟上去。
两个人随着彪形大汉来到一个包间,正好赶上包间的门打开,几个穿着暴露的女人走出来,里面只剩下一个刚刚还左拥右抱的关江。
“关老板,你好。”游亦杨不卑不亢,笔直地站着,脸上是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老成。
关江的年纪跟游亦杨的父亲差不多,所以看游亦杨就像是看个孩子,脸上挂着淡淡笑意,“你是游钧则的儿子?你怎么会有胆量来找我?你不知道当年游钧则把我当成嫌疑人,害我差点蹲大狱吗?”
游亦杨苦笑,他倒宁愿事情真的就是如此简单,关江与父亲是敌对关系,然后把自己胖揍一顿丢出去。但事情会不会往他期盼的方向发展,还得让他把话讲完才行。
“不好意思,一年多以前认定你是嫌疑人的不是我父亲,而是他的搭档聂长远。我父亲是听了聂长远的见解才把你锁定为嫌疑人跟踪调查的。”游亦杨耸耸肩,说出了他在来之前就想好的说辞。
关江换了个姿势,嘴角抽动了一下。这反应没逃过蒙娜敏锐的眼睛,她看得出,关江对游亦杨的这话并不赞同。
游亦杨没有蒙娜专业,看不出关江是否心虚,只能按照自己的计划继续说:“关老板,不知道你是否知道,哈江市最近成立了积案调查组,当初我父亲的搭档聂长远现在是调查组的组长。他对于当年的案子还是耿耿于怀,认定自己当初怀疑你没错,所以我们打算重启那个案件。我跟这位蒙娜警官今天来,就是为了就之前那起案子向你了解一下情况。而且,最近的一段时间内,恐怕要有所打扰了,必要的话还得请你去警局做客。”
关江的脸色越加难看,一拍茶几站起来,怒道:“开什么玩笑!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要来烦我?”
蒙娜一看关江生气,下意识挡在了游亦杨身前,虽然心里害怕,表面上却一点不露怯,冷冷地说:“关老板,配合警方办案是公民的义务,这点你应该清楚。”蒙娜虽然听不太懂游亦杨的话,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从游钧则过世前侦办的案子着手,但她知道配合游亦杨准没错。
关江冷哼一声,想也不想便说:“那案子在游钧则死后不是交给那个迟队长了吗?而且据我所知很快就破了。你们现在重启就是浪费警力!”
“可我们聂组长不觉得,他还是认为你有相当的嫌疑。你认识死者,而且有杀人动机,案发现场也遗留了你的随身物品,一块有些年头的怀表……”游亦杨不紧不慢地说。
“那怀表是我卖给游钧则的!”关江打断游亦杨,像是豁出去似的大叫,“在你说的案子发生半年前我就卖给他了!哼,我半年前卖给他的怀表遗留在一起命案的案发现场,而我又跟那命案没关系,那自然就是游钧则做的好事啦!”
蒙娜大吃一惊,她当然听得懂关江话里的含义,她转头去看游亦杨,却见他没有吃惊,而是一脸落寞。一时间蒙娜似乎明白了什么。
关江一时说漏了嘴一样,先是后悔地叹了口气,而后索性全部坦白。
“反正游钧则也死了,我实话告诉你们也没关系。在你说的那个案子发生之前的半年吧,游钧则以作家的身份找到我,说要采访我,为他的小说提供素材。当时他注意到了我家里的怀表,还算他识货,认出这东西有收藏价值,就提出要买,正赶上当时我缺钱,我就卖给他了。我哪里想得到,这块怀表会给我带来后面的麻烦事!”
“后来的麻烦事?”蒙娜反问。
“对,后来我不就成了命案嫌疑人了吗?就因为他游钧则把我那块怀表放在了命案现场,但是却先不说破,而是让他的搭档注意到。再顺着这怀表一查,自然就查到了我身上。在警察找上我之前,游钧则先找到了我。他告诉我,就算我说怀表是我卖给他的,警方也不会相信。一个是哈江市知名的作家神探,一个是劣迹斑斑的嫌疑人,就算我说破天都没用。他跟我说,如果想要脱身,只能相信他,配合他。”关江说着,脸上露出了愤然的神色。
蒙娜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游亦杨,又问:“配合?怎么配合?”
“就是在游钧则死的前一天晚上,要我一整晚东奔西走,在市区里绕着圈子地娱乐,整整一晚!”关江气愤地说,“我照他说的做了,后来案子落到姓迟的警察手上,也算是他有点能耐,很快便抓住了真凶。事情就是这样,信不信由你们。至于说你们那个聂什么的组长,叫他别来找我的麻烦,我没工夫跟你们耗!”
游亦杨缓缓闭上双眼,沉默了将近10秒钟,有气无力地说:“放心,老聂没想重启那案子,刚刚是我骗了你。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们这就告辞。”
关江原本还以为警察真的要重新调查,为了撇清自己才说出了刚刚那番话,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半大小子给骗了,气得几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游亦杨的衣领,恨不得把他给提起来。
蒙娜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关江的手腕,厉声叫道:“放开他!他要是有什么损伤,你这阵子还是得跟警察打交道!”
关江一把推开了游亦杨,讪笑着退后几步,嘴角抽动,“快滚!别再让我看到你们。”
游亦杨失魂落魄,像个游魂野鬼,一声不吭,愣愣地开门出去。这一趟,他的确收获颇丰,只是他的收获证明的还是他最不想面对的那个推测。
蒙娜跟在游亦杨身后断后,生怕关江的打手会偷袭他们。一路走到了户外,远离了会所几十米,她才放松警惕,有工夫去思考游亦杨的心理。她猜想到了什么,但是并不说破,只是淡淡地问:“接下来咱们去哪里?”
“回我家的老房子,去找物业。”游亦杨像个机器人,说话毫无语气。
游亦杨认识自家小区的物业经理,那人叫田炜,是个跟他父亲游钧则年纪相当的男人,在小区从事物业工作十几年,对业主一直十分客气。
“亦杨啊!”田炜热情招呼,把游亦杨和蒙娜请进了会客室,“好久不见啦!你跟你妈妈是不是打算重新装修搬回来住了?”
游亦杨摇头,也不跟这个相识了多年的熟人客套,开门见山地问:“田叔叔,我这次来是想问问我家出事前的那个晚上,走廊监控的情况。”
田炜惊愕地来回看着游亦杨和蒙娜。
蒙娜马上掏出警察证件,介绍说:“我们正在重新调查那件案子,希望你能够仔细回想,提供一些线索。”
田炜松了一口气,惊愕的神色刚刚缓和不少,又奇怪地问:“可是亦杨,你怎么会问出事之前的监控情况?当时警方来找我要的是出事当天的监控录像啊。”
“是的,出事当天的录像我已经清楚了,那天上午我家除了我父母和我出入过,没有别人。但我现在想要知道的是出事前一天的晚上,我家门口的监控录到了什么。我知道,那么久的监控你们不可能还留着,我只是想找负责监控的工作人员问问,有没有谁注意过我家出事前的监控,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游亦杨迫切地说,冲田炜投去满怀期待的目光。
蒙娜看田炜一脸疑惑,便帮腔,严肃地强调:“请你一定要帮忙,这件事很重要!”
田炜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马上组织协调,召集手下的工作人员集中到会议室,让大家一起回想一年多以前游亦杨家出事前的那个晚上,是否有人看到过他家楼层的监控。
保安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在下面讨论了5分钟,却没人能给出什么说法。田炜也看得出,游亦杨的问题太过宽泛,搞得大家没法作答。
“亦杨啊,你这么问的话,估计他们也想不起什么。你能不能给个提示?”田炜笑嘻嘻地说。
游亦杨痛苦地闭眼,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后开口:“比如在出事前的晚上,有没有人进入我家?或者可以这样说,是有人拉着一个大箱子,或是扛着什么大口袋进入我家?”
一个看起来20岁出头的年轻保安举手,面带惧色,吞了一口口水才支支吾吾地说:“出事前一天晚上是我跟大张在监控室里值班.大张那晚一直在打瞌睡,所以只有我一个人看着监控。我可以肯定,那晚没什么人进出过你家。”
游亦杨觉得这个保安神色不对,忙问:“你一直盯着我家那一层的监控吗?否则的话,你怎么敢肯定一整晚没人出入我家?”
年轻保安抿了抿嘴唇,坚定地说:“我敢肯定,因为那一晚从12点之后到清晨天亮,我几乎一直都盯着你家的楼层监控。”
“只盯着他们家的楼层?为什么?”蒙娜看得出,保安的面色显示他回忆起了让他恐惧的事情。
“因为,因为那晚我见鬼啦!就在监控里!”年轻保安几乎是带着哭腔说。
在其他同事以及物业经理田炜的催促下,年轻保安才讲述了一年多以前的那个晚上他在监控中的所见。
原来那晚将近12点钟的时候,保安通过监控摄像头在游亦杨家所在的楼层见到了一只小小的黑影,黑影上还镶嵌着两只亮闪闪的灯泡。
游亦杨听保安这么一说,马上想象到了保安看到的画面。夜晚,楼道里不亮灯,只有墙壁上“安全出口”的标志牌子上散发的幽幽绿光。那种环境下,楼上邻居赵大妈养的那只全黑色的猫溜了出来,跑到了他家的楼层,猫的双眼在黑暗中就会变成两只小灯泡。
游亦杨刚想告诉保安那是他家楼上赵大妈家的猫,保安便抢先告诉游亦杨,他身为小区的保安,自然知道业主家里养了猫,而且他还认识赵大妈,亲眼见过那只猫。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觉得自己见鬼了。因为保安清楚地记得,三天前,赵大妈提着黑猫的尸体,打算去江边葬了这只陪伴了她18年的老寿星黑猫。也就是说,黑猫早在三天前就已经死了!
“我乡下的奶奶告诉过我,猫,尤其是黑猫是很邪性的东西,也许是它的灵魂还不肯离开,仍旧徘徊在自家附近。”年轻保安越说越来劲儿,神神道道的,“而且,黑猫是灵物,它能够预先感知到即将发生的灾难和即将要离世的人,所以他才会在你家门口出现。果不其然,第二天上午,你家就出事了!”
游亦杨腾地站起身,他激动当然不是因为他相信黑猫是邪性的、能够预见他家悲剧的物种,而是因为本已经死去的黑猫在死后再次出现。原来如此,原来他们的计划比自己设想的还要多一层保险,只不过没想到百密一疏,被一只黑猫坏了事儿!只可惜,那天晚上赶上这个迷信的保安值班,如果是另一个更理性更聪明的保安,是不是他们的计划早就败露了?
“走吧!”游亦杨让自己冷静镇定,起身叫蒙娜跟他一起离开,“到了最后一步了,咱们去找老聂,最终确认我的推断。”
蒙娜隐约猜到了所谓的“最后一步”是什么,她缓缓起身,迈着沉重的步子跟在游亦杨身后。
游亦杨一路不停,一直走到了小区门口,站定之后,他大口地呼吸着,就像是刚刚一直濒临窒息一般。
“亦杨,没事吧?”蒙娜轻轻扶住游亦杨的肩膀,柔声关切地问。
游亦杨一转头,直直撞上蒙娜温柔的目光,他突然很想一把抱住蒙娜,就连他自己都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是因为他现在的脆弱和心情吗?还是因为自己真的对她产生了不该产生的什么感情?
“亦杨,大年夜那晚你为什么去找她?”栾菲菲的声音突然钻进游亦杨的耳朵。
游亦杨一转头,栾菲菲正一脸哀伤地含泪瞧着他。
“你为什么去找她?为什么不去找聂长远,或者是别的什么人?你为什么想也不想就去了她那里?为什么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她?”栾菲菲流着泪,极为认真地注视着游亦杨,这一次,她没有生气,没有嫉妒,也没有撒娇,就像个老朋友一样,想要让游亦杨正视自己的内心,“不要再欺骗自己了,你对她明明就是动了心。”
游亦杨哪里还记得打响指,他退后两步,与蒙娜保持距离,大声叫道:“不,我没有动心,我不可以动心!我不能对不起你,我已经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是我!菲菲,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蒙娜眼睁睁看着游亦杨一个人对着空气自说自话,没有打响指,而且这话的内容她也听得懂。她不自觉也往后退了两步,跟游亦杨保持更远的距离。尽管距离拉开,但她对游亦杨的心疼更甚,这孩子最近一段时间到底在面临着什么?接下来又将面临什么?
第九章 同仇敌忾
“什么,比对DNA?”聂长远一下子从自己的办公椅上弹了起来,“亦杨,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死者并不是游老师?”
游亦杨郑重点头,哑着嗓子说:“是的,我非常怀疑,而且有充分的理由。我怀疑被烧死在我家的并不是我父亲,而是那个之前一直走在我们前面的、姓徐的侦探。当初尸检的时候不是留下了一些皮肤组织和血样吗?跟我的DNA做比对吧!”
“怎么会是他?亦杨,这怎么可能?我们查看过出事那天上午你家楼道的监控,从你妈妈出门一直到起火,根本没人出入过你家啊。徐侦探是什么时候进去的,他又为什么会被烧死在你家?”聂长远越问越没来由地心虚,他也隐约察觉到了一些他不想要面对的可能性。但他一想到有可能他敬爱的游老师还活着,又很矛盾地想要帮助游亦杨快些确认。
“这些容我以后解释,当务之急是先比对DNA,确认我的推测是否正确。你快安排吧。”游亦杨催促聂长远。
聂长远狐疑地出了办公室,半个小时后才一脸难色地回来,“亦杨,我跟局长提了这事儿,但是上面的意思是,这个申请得由你的母亲提出。毕竟当初确认死者身份的人是她,也是她那么笃定尸体就是游老师的。现在案子虽然还悬着,可是死者身份这点是已经确定的啊,不是你随便质疑就质疑的。”
蒙娜看游亦杨阴沉着脸不说话,问道:“远哥,这事儿就不能绕过游亦杨的母亲吗?她身体和精神状况不太好,还是别用这事儿去打扰她吧。”
聂长远耸耸肩,“我也不想,可是局长说一不二,我真的没办法。要不然,这事儿再搁一搁?”
游亦杨缓缓起身,坚决地说:“既然这样,我去找我妈。这事儿必须弄清楚,再这么不明不白地下去,我真的会发疯的!”
聂长远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亲自驾车,载着游亦杨和蒙娜前往杨燕的所在—刑恩晖的私立专科医院。
聂长远和蒙娜被护士安排在一楼大厅等待,游亦杨一个人去病房探望杨燕。
足足一个小时后,游亦杨才失魂落魄地走下楼。他脸色很难看,整个人像是丢了魂的行尸走肉。聂长远和蒙娜忙围上去,却都不敢问游亦杨结果如何。
“不用验了。”游亦杨呆呆地开口,“一定是不符的。”
“怎么,难道死者真的不是游老师?你母亲早就知道?”聂长远惊愕万分,他又觉得不对劲儿,要是杨燕知道游钧则没死,又怎么会因为悲伤过度而患上抑郁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游亦杨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机械地迈开双腿,僵硬地往外走,也不顾两侧的聂长远和蒙娜,嘴巴里喃喃念着:“他没有生育能力,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的生父是谁,谁也不知道,他只是把精子捐献给了精子库。”
聂长远和蒙娜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跟上游亦杨。他们惊愕不已的同时才反应过来,怪不得当初杨燕会在第一时间笃定尸体就是游钧则,避免警方做基因鉴定。因为杨燕要保守住这个秘密。而且既然打晕游钧则的就是杨燕本人,那么根据死者后脖颈的伤痕,她就已经可以确定尸体就是游钧则,又何苦多此一举验什么DNA呢?
接下来的三天,游亦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他只是记得,蒙娜每天会给他送来饭菜,但他却品尝不出那饭菜到底是蒙娜买的,还是她亲手做的黑暗料理,因为所有食物对他而言都味同嚼蜡。
游亦杨用了三天的时间消化了一个事实—自己并不是游钧则的亲生儿子,原来一直以来他全心全意爱戴着、崇拜着的父亲对他这个儿子心怀芥蒂。现在再回想过往,有很多细节都浮出了水面。最明显的就是游亦杨的相貌跟游钧则并不相像,小时候每当父母的朋友们说儿子更像母亲的时候,游钧则的脸色都有一些变化。当时游亦杨觉得父亲只是有些不开心,现在想来,那岂止是不开心?也许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那是锥心之痛吧。也就是说,游钧则对这个家庭的芥蒂是日积月累一点点从幼苗长成了参天大树,所以在他遇见王茉雅之后,才一发不可收拾吧。
还有一次,是在游亦杨14岁那年,他跟游钧则说他将来要做警探,因为他会遗传父亲的基因,所以起点就比别人更高,会更聪明、更敏感、更机警,将来会超越父亲。当时游钧则听到这番话,并没有显现出一个父亲的喜悦,反而是有些愠色似的。
这样的例子游亦杨越想越多,最后,他只能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而是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第四天,聂长远和蒙娜一起登门,是游亦杨打电话叫他们过来的。游亦杨在电话里告诉他们,他已经调整好自己,打算公布他的推理。
在开始讲述推理之前,游亦杨事先声明:“老聂,我的推理只有依据,没有证据,因为唯一能够当作证据的DNA现在也失效了。当然,这本身也是一个依据,我父亲,我还是这样称呼他吧,他的整个计划的基础就是—我并非他的亲生儿子,没有血缘关系,谁也无法确认尸体到底是不是他。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
聂长远的心一沉,本能地反驳:“亦杨,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是游老师故意制造自己的假死?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要知道,他可是哈江市闻名的神探,知名作家,前途无量,而且家庭美满……”
聂长远说不下去了,因为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话并不准确,游钧则恐怕不是什么正直神探,而且前途堪忧,家庭更加谈不上美满。
游亦杨看出了聂长远的转变,苦笑着说:“是啊,其实你说的这两点就是他诈死的缘由。首先,他并不是前途无量,因为他曾经徇私枉法,故意放过了一个命案真凶,也就是他的初恋女同学王茉雅。这事儿却被徐侦探洞察,而且这个徐侦探一直阴魂不散地调查他,恐怕很快就要公布真相,葬送他的一世英名。到时候,他不但名声扫地,卸下神探和作家的名衔,也没法面对世人的谴责和法律的审判,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带着好名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以另一个身份跟王茉雅重新开始崭新生活。其次,他也并不是家庭美满。也许在外人看来我们一家三口是模范家庭,可只有他知道,事实完全相反。他始终没法接受一个跟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没法接受妻子当初的选择,再加上初恋女友王茉雅的出现,于是他想要逃离这个家庭。但如果走正规途径,离婚再娶,一来,抛妻弃子会让他名声受损;二来,再娶的人是王茉雅,很有可能会被人挖出武学敏的案子。所以想要重启自己的人生,彻底摆脱‘前世’的各种牵绊,他最好的选择就是诈死。”
聂长远嘴唇颤抖,几次想要开口再反驳游亦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的确,他们查到的都是不利于游钧则的线索。而且就连最不愿意怀疑游钧则的游亦杨都这样说了,想必他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
蒙娜很赞同游亦杨说的话,补充道:“重启人生顺便解决一个一直以来阴魂不散的徐侦探,这可真是一箭双雕。而且,他的运气真不错,恰好这个徐侦探的身形甚至是血型都跟他是一致的。”
游亦杨不自在地看了蒙娜一眼,对于外人这样一针见血地说他一直以来敬爱的父亲,他还是有些不习惯,即使蒙娜所说正是他所想。
“既然选择了诈死重启自己的人生,那么问题就在于如何才能让所有人都认定他死了,认定徐侦探的尸体就是他。”游亦杨说着,又看见了树皮人,他就站在他家的窗前,频频向他点头,他冷静直视树皮人继续说,“想要达成这个目的,他有个先天的有利条件,那就是他除了我之外并没有血亲。我的爷爷奶奶在我3岁那年便病逝。而唯一的血亲—我,却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也知道,我妈为了家庭和他的名声,会在他死后也仍旧死守这个秘密。而且,他太了解我妈了,吃准了她的性格,如果让她对他的死负有一定的责任的话,那么她就更加不会公开这个秘密,而是会带着愧疚死守这个秘密一辈子。更重要的是,如果让她对他的死负有一定责任的话,那么她也绝对不会公开事实,不会承认自己间接害死了丈夫,不会让儿子知道女友的死其实是受到他们家的牵连。”
蒙娜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作家神探游钧则还真是机关算尽,而且算计的都是最爱他的人。
“也就是说,让你母亲在你和他之间二选一,用奖杯砸他,这都是游钧则和王茉雅事先制定好的计划?就只是为了让你母亲自责愧疚,让她亲手在游钧则的后脖颈留下伤痕,留下一个印记,这样一来,焦尸的后脖颈也有印记,你母亲就会深信不疑那就是游钧则。”蒙娜只觉得脊背发凉,他没想到聂长远和游亦杨一直敬佩的神探竟然会是这么一个可怕的阴谋家。
游亦杨点头,“还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我家门外的监控显示,在我妈离开之后到火灾发生,没人出入过我家,这样一来,她就绝对会坚信焦尸就是我父亲。”
聂长远抓住了这一点,心急地问:“问题就在于此啊!如果没人出入过你家,那么徐侦探是怎么进去的,老师他……他又是怎么出来的?”
游亦杨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窗边的树皮人,对着他满怀歉意地说:“监控只是显示案发那天从早上开始到火灾发生,浓烟散布到楼道之前没外人出入过我家。而问题的关键就是,徐侦探是在案发的前一天晚上进入我家的,而我父亲,则是在火灾发生后,浓烟遍布楼道时,以浓烟为掩护直接离开的。”
聂长远可以理解在火灾发生后,现场一片混乱,楼道里都是浓烟和急于疏散的邻居,游钧则的确可以趁乱离开,可他不能理解的是徐侦探是怎么进入游家的。
游亦杨当然明白聂长远的疑问,继续解释:“前几天,我跟蒙娜丽莎去了我家的物业,得知了一个消息。”
蒙娜眼看游亦杨把目光转向她,便对聂长远解释了他们俩那趟物业之旅的收获。
聂长远讶异地瞪大双眼,结结巴巴地叫道:“你,你是说,黑猫……在……你家门口?”
游亦杨苦涩地挤出一丝笑容,“是啊,你还记得是吧,我曾经跟你讲过,就在我高考的那几天,因为失眠晚上睡不着,听到了门外有猫叫的声音。后来我去找过赵大妈,赵大妈跟我说,她家的黑猫上了年纪,恐怕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黑猫似乎是不愿意死在主人面前,总是趁开门的时候偷偷溜出去,想要死在外面,但都被赵大妈给找回去了。”
聂长远双肩低垂,整个人都蔫了,喃喃地说:“当然记得,你当时打电话跟我闲聊说起过这事儿,咱俩还为黑猫的事感怀了一番呢。这么说来,是有人篡改了那一晚的监控录像,用几天前的一段录像去伪装当晚的实时监控。可是这个人不知道,楼上邻居家的黑猫会正赶上这个当口死去。于是被篡改的监控里便出现了不可能出现的黑猫。”
蒙娜这才彻底明白,“原来是这样,这么说,徐侦探一定就是在出事前的那晚被运送到你家的,为了避免被监控发现,他们才用以前的监控去伪装当晚的实时监控。难道说,徐侦探当时就已经被打晕了?而且是用跟你家那个奖杯一模一样的奖杯给打击在后脖颈的?”
“不是一模一样的奖杯,就是那个奖杯。因为那个奖杯是特制的,是我父亲早年间获得的一个奖项,现在那种奖杯已经很难找了。想来,是他偷偷取走了家里的奖杯,把它交给了同伙王茉雅,王茉雅用它当作凶器打晕了徐侦探,然后再彻底清理好奖杯。在事发的前一晚,由王茉雅运送徐侦探和奖杯到我家,把奖杯放回原位,把陷入深度昏迷的徐侦探藏在主卧的大床下面。”游亦杨说着,又看向树皮人。树皮人的双眼湿润,感激地冲游亦杨用力点头。
聂长远挠挠头,“不对吧,那晚你和你母亲就睡得那么死?有人进了你家都不知道?你母亲更是,有人在她床下藏了一个徐侦探,她竟然不知道?”
“如果那晚我们的晚餐里加了安眠药呢?”游亦杨咬了咬嘴唇,还是痛快地说了出来,“那晚其实我父亲打回过一个电话,说是为了弥补不能回家的遗憾,他早就给我们母子买好了比萨和蛋糕作为赔礼,就放在冰箱。他还告诉我们妈,东西一定要趁新鲜吃,不然吃了会闹肚子,叫我们当晚就消灭光。”
聂长远的表情越加凝重,小声嘀咕:“我想起来了,出事前一天晚上,是游老师提议跟我一起彻夜跟踪监视嫌疑人关江的。难道说这也是他一早就设计好的?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蒙娜把她跟游亦杨走访关江的事大致讲了一遍:“按照关江的说法,是游钧则栽赃了他,然后故意让远哥你发现那块怀表,当时局里其他同事都不赞同远哥意见,游钧则是唯一一个站在远哥这边的。而且也是游钧则要求关江那天晚上四处游玩到天亮。这么看来,那晚彻夜的跟踪监视应该也是游钧则的计划环节之一。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游亦杨沉着地说:“原因有两个。其一,我记得那阵子他一直是早出晚归,为了当时正在侦办的案子忙得废寝忘食,白天几乎都在市局。而他的这个计划要求实施地点一定要在家里,时间一定要在白天。为了能够让自己白天回家,他才故意设计了一整晚辛苦的跟踪监视,这样一来,他也就有理由提出一早回家休息。”
蒙娜恍然大悟:“对呀,游钧则的这个计划要成功必须有个前提,那就是对面楼的帮凶可以通过监控看到杨燕的行动,而且当时亦杨必须不在家,与游钧则分开。而如果是晚上,杨燕一定会拉窗帘,而且亦杨也会回家过夜。”
聂长远当然知道游亦杨和蒙娜所说的计划是指什么,前阵子蒙娜就已经向他转述过游亦杨的推测,那个二选一的残忍抉择的推测。在那个计划中,栾菲菲其实不过是一个警告而已,她的死完全就是凶手计划中的一个测试环节,为了让杨燕认定游亦杨身处于危险之中随时可能丧命。如果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就是游钧则的话,那么他害死的就不光是一个徐侦探,还有无辜的栾菲菲。
“第二个原因是什么?”聂长远问。
“监控!”游亦杨冷静回答,“我家起火是在上午,而他是在早上6点多回家,监控只要清楚地记录下他早上6点多进门的景象,而后除了我和我妈离开没有别人进入我家的记录,警方便不会怀疑房间里还有别人,也不会去注意案发前一天晚上我家走廊的监控。可以说,他早上回家的那个时间点就成了警方案发后调查的一个节点。”
蒙娜恍然大悟:“我懂了,如果他案发前一天晚上回家的话,那么警方就会调取前一天晚上的监控视频确认,可前一天晚上的视频是被做过手脚的,警方一查便会知道。”
“考虑得如此周全,真不愧是推理作家,不愧是跟着警方有过实战经验的神探!”聂长远又是满腔愤恨又是悲伤惋惜,“可如果真是这样,他这个计划还真是冒险,难道他就不担心你母亲这一下会真的把他给砸晕甚至砸死吗?如果他真的晕了过去,那么后面的计划怎么继续实施?”
“在这一点上,他的确是赌了一把。但他知道自己胜券在握,毕竟我妈爱他至深,绝对不会真的砸死他,只是演戏而已,一定会有分寸。也有可能他在这之前跟我妈强调过击打部位的知识。况且,就算我妈真的下手重了一些,他晕了过去,也有附近监视房间的同伙支援。趁起火之后,同伙可以趁乱进入火场,布置现场,运送他离开。但我更加倾向于他当时很快便苏醒过来,甚至根本就没有晕厥,他在我妈离开后马上从地上爬起来,亲自布置现场,把床下的徐侦探摆在客厅,自己则是等待起火之后借由浓烟和邻居们做掩护就此离开。”
聂长远紧紧攥着拳头,咬牙切齿地说:“这么说来,那个自动点火的装置也是他自己亲手制作的。当初我们的排查排除了所有可能报复的嫌疑人,就是因为他们没有这个知识和能力去做这么个玩意儿。当时的我们又怎么会想到,其实游钧则自己就有这个能力呢!”
蒙娜推测着总结当时的形势:“这么说来,整个计划的确需要同伙的配合,而且,需要不止一个同伙。首先,起火前的晚上,游钧则本人跟远哥一起在外跟踪监视关江,那么就需要同伙把昏迷中的徐侦探运送至家中,藏在卧室的床下;其次,第二天上午,把快递包裹交给快递员的女人,给杨燕打电话,紧盯着杨燕一举一动的那个也是游钧则的同伙;公园里用十字弓瞄准栾菲菲和游亦杨的是另一个同伙,这两个同伙中应该有一个是王茉雅。那么,另一个是谁呢?”
聂长远挠挠头,“会不会是王茉雅日记里的那个黑马王子?又或者是王茉雅的另一个情人?”
“不会吧?游钧则再怎么样也不会跟自己的情敌合作吧?”蒙娜说着,小心翼翼地去看游亦杨。
游亦杨紧咬牙关,用力攥紧拳头,“不管另一个同伙是谁,眼下可以初步断定的是,害死菲菲的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我的父亲,虽然只是养父,但也是我敬爱了18年的父亲!”
聂长远和蒙娜对视一眼,两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游亦杨,他们知道,这种情况下任何安慰的话都是苍白无力的。虽然没有直接证据,DNA比对也没法证实什么,但是有关江的供述和监控里的黑猫作为依据,游亦杨的推理合情合理,事实很可能就是如此。
“既然起火后我在围观人群里看到的是王茉雅,很可能她就是那个给我母亲打电话的威胁者,而公园里用十字弓射箭杀死菲菲的,是另一个同伙。那之后,我重回我家的小区见到父亲,那也绝对不是幻觉。也许是他对‘前世’有那么一丝留恋吧,所以才会冒险故地重游。只可惜当时没人相信我的话,他们都以为我产生了幻觉,我妈还把我送去了哈江最有名的精神专科医院治疗,让我自己也以为那是幻觉。但其实我的潜意识一直在怀疑这一点,所以我的幻觉里出现过那么多已经死去的人,却独独没有他。”游亦杨微微仰头,双眼盯着窗外,失了焦点一般,喃喃自语,“没想到我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有关父亲的案子的真相会是这样。原来受害者并不是受害者,而是加害者,真正的受害者则是一直追寻真相的徐侦探和无辜被我牵连的菲菲!”
“亦杨……”聂长远用力拍了拍游亦杨的肩膀,想要说什么,一开口却说不下去,他只是用同情而又心疼的眼神注视着他。他也十分难过,不单单是因为自己一直以来的偶像形象瞬间碎裂,也因为自己亲妹妹的死某种程度上也跟这位前偶像脱不开干系。从今天起,他跟游亦杨一样,对游钧则的感情完全变了,恨意会以惊人的速度增长;从今天起,游钧则,那个不知道在这世界上哪个角落里以新的身份重启了人生的男人,成了他们的终极大BOSS,成了他们以正义之名誓要追捕的嫌疑犯。
蒙娜也是一样,因为聂欣怡是她的挚友,所以王茉雅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与王茉雅狼狈为奸的游钧则也便成了她的仇敌。
游亦杨是最矛盾痛苦的一个,他憎恨他的父亲,因为他让他的信仰幻灭,他把他的生活推向了深渊,把他置于无法自处的心灵地狱。而且,他为了一己之私毫不迟疑、轻而易举的夺走了他最爱的栾菲菲,在他眼前夺走了她!他毁了这个家,毁了他的母亲,也要毁了他,就只为了跟那个女人的私情,为了他自己的“重生”,却要以牺牲这个家庭,牺牲两个深爱他的亲人作为代价。要说不恨,怎么可能?
从今天起,三个人同仇敌忾!
游亦杨一直注视窗前并排站着的栾菲菲和树皮人。此时,两人正用平静释怀的眼神回望着他。游亦杨知道,自己终于直面了惨烈的现实,也给了他们一个交代,他们恐怕是来告别的。
不,徐侦探可以告别,但栾菲菲不可以!
游亦杨上前几步,生怕栾菲菲转瞬即逝,并且不再出现。
“孩子!”树皮人先开口,用欣慰的口吻说,“恭喜成为一个真正的侦探,虽然这资格对你来说来得太过惨烈,但你还是通过了最为严苛的考核。不要放弃你的理想,更不要像他一样,被私欲迷了双眼自甘堕落。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一名杰出的侦探。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他,并且毫不迟疑地把他交给法律制裁!”
游亦杨十分郑重地朝树皮人用力点头。眼看树皮人渐渐淡出,游亦杨的目光转向栾菲菲。
“亦杨!”栾菲菲一边流泪一边微笑,“我也该从你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了,既然你已经查明了真相,我再没有理由继续霸占着你。”
“不,不要走!”游亦杨又上前一步,在蒙娜和聂长远面前与空气里那个莫须有的恋人相拥,“菲菲,我对不起你,别离开我,再陪陪我!”
栾菲菲把头埋在游亦杨的肩上,哽咽着说:“傻瓜,我早就已经走了。你值得拥有崭新的人生,拥有你爱的另一个女孩。记住,我要你幸福,你幸福,我便幸福!”
游亦杨的眼前渐渐模糊,一片汪洋之中,栾菲菲的身影如浮萍一般越飘越远。他知道,以后他再也看不到栾菲菲了。
聂长远走到游亦杨身边,双手用力捏住他稍显单薄的臂膀,声音洪亮地说:“亦杨,我现在正式邀请你加入我们积案调查组,正式成为我们的编外侦探。接下来还会有很多案子要你这位小侦探去主持公道,洗刷冤屈,匡扶正义!”
游亦杨用力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深呼吸一口气,脸上的阴霾散去,眼神中凝聚起坚毅的光辉,抬头冲聂长远缓缓绽开一个标志性的自信笑容。
一周后,警方在失踪人口记录中找到了符合徐侦探的人选。徐侦探的身份查明,他本名徐天明,曾经在本地开设了一家小小的侦探事务所,是个虽然没什么大能耐,但绝对耿直热血的侦探。警方找到了他的亲属,跟焦尸留下的血样进行DNA比对,证实了死者确系徐天明。游亦杨的推理被证实。
警方没有向社会公开案情,一来是因为会造成不良的社会影响;二来,也是为了游亦杨和母亲的名誉,这对可怜的母子也是案件的受害者,已经经历了如此惨痛的悲剧,再经不起真相公开后社会舆论的围攻。所以市局下达的指示是:全国公开通缉嫌犯王茉雅,在系统内通缉嫌犯游钧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