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好像欠了刘峰什么。”说完她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后来我们干吗都那么对他。为了林丁丁。咱们好像都欠了刘峰什么,他对咱们哪个人不好?就为了丁丁,我们对他那样。”

 

我们干吗那么对刘峰?真是为了林丁丁?突然间,就在郝淑雯家四壁无物却金碧辉煌的客厅,挨着落了一层薄尘的大钢琴,我好像明白了。其实当时红楼里每个人都跟我一样,自始至终对刘峰的好没有信服过。就像我一样,所有人心底都存在着那点儿阴暗,想看到刘峰露馅儿,露出蛛丝马迹,让我们至少看到他不比我们好到哪儿去,也有着我们那些小小的无耻和下流,也会不时产生小小的犯罪感,偷炊事班一包味精,或在公共游泳池里擦一下女孩儿身体等等之类。因此我们一面享用刘峰的好心眼儿,一面从不停止地质疑他的好心眼儿。刘峰跟我们,是存在于同一个三维空间,具有同样的物质分子密度,他怎么可能比我们好?还好那么多?我从最开始认识刘峰,窥见他笑得放肆时露出的那一丝儿无耻,一丝儿赖,就下意识地进入了一场不怀好意的长久等待,等待看刘峰的好戏:只要他具有人性就一定会演出好戏来。在深圳郝淑雯的豪华空洞的别墅里,我这样认清了自己,也认识了我们——红楼里那群浑浑噩噩的青春男女。我想到一九七七年那个秋天,红楼里的大会小会,我发现不止我一个人暗暗伺候刘峰露馅儿,所有人都暗暗地(也许在潜意识里)伺候他露出人性的马脚。一九七七年夏天,触摸事件发生了,所有人其实都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它可发生了!原来刘峰也这么回事儿啊!原来他也无非男女呀!有关刘峰人性人格的第二只靴子,总算怦然落地,从此再无悬念,我们大家可以安然回到黑暗里歇息。刘峰不过如此,雷锋呢?失望和释然来得那么突兀迅勐,却又那么不出所料。假如触摸发自于另一个人,朱克,或者刘眼镜儿、曾大胜,甚至杨老师、强副主任,都会是另一回事,我们本来也没对他们抱多大指望,本来也没有高看他们,他们本来与我们彼此彼此。

 

那天夜里我闻到郝淑雯家有一股陈旧的方便面气味。这么富有豪华,可女主人天天吃方便面。消极还是潦草?不得而知。

小郝沉默了,我四顾着,看哪里该挂张画。找不出地方来,因为虽是空空的墙壁,墙面一块块的软包装,可以随时改门脸做卡拉OK歌厅。军二流子的审美趣味,以及他对豪华的梦想……一旦发现英雄也会落井,投石的人格外勇敢,人群会格外拥挤。我们高不了,我们要靠一个一直高的人低下去来拔高,要靠相互借胆来体味我们的高。为什么会对刘峰那样?我们那群可怜虫,十几二十岁,都缺乏做人的看家本领,只有在融为集体,相互借胆迫害一个人的时候,才觉得个人强大一点儿。

当时我没有参与迫害,是因为我心不在焉。一九七七年十月,红楼外许多大事新事在发生,大学招生,私授英语,第一批海外留学的人悄悄走了,街上出现了布拉吉,我的恋爱视野,早就越过红楼老远老远……

郝淑雯轻叹一声:“看到他的假肢,还破了个洞,我心里挺堵的。想不出来,那个洞是怎么弄出来的。他自己拿烟头烧的?还是别人?是不是他那个女朋友小惠?……你知道,我请他吃饭那天,我到得早,看见他老远骑着单车来了,一只手握把,假手搁在裤兜里,车骑得飞快,从落地窗前面骑过去,又骑过来,可能是不敢确定,我会请他到那么豪华的地方饮茶。他一只手,把单车骑得飞快。他走的时候,不知道我一直在他背后看他……”

她的心原来是柔软的。

“你知道我当时想说什么?我想说,刘峰你真傻,摸错了人,当时要是摸我,保证我不会叫救命。”

我很吃惊,但我没有表示。

“谁让他去摸林丁丁,摸错了吧?要不他不会给处理到连队去。也不会丢一只手。那只假手好可怕。一种……便宜货的感觉,还用旧了,破了。你不知道,那么多人摸过我,为什么不能是刘峰?刘峰跟他们比,至少人品好多了。”

人品有什么用?什么叫好人?我们这些女人作为情人的那部分,对“好人”是瞎着眼的。郝淑雯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她把同情,善意,甚至崇拜都给好人,哪怕触摸一把,也可以偶然想开,对好人慷慨一番,但激情爱情婚嫁,还是把好人关在门外。

 

二〇〇〇年,一个熟人托我到海口帮他办事,在那里住了三天。熟人是广西人,在海口开发房地产惹了什么祸,到美国是躲祸的。熟人或许奸商,或许有案在身,人却不坏,尤其在美国用他自己不知什么来路的钱赞助了许多穷苦艺术家和瘪三电影人,因此间于那两者之间的我跟他就浅浅有了点儿交道。熟人的弟弟是海南地头蛇,退伍老兵,服役期在老山猫儿洞度过,又因此我们见面就不生疏。他招待我海口一游。不管游哪里,我不知怎么总想到,此地是刘峰和他的小惠姑娘过过小日子的地方,于是我想象力起飞了。那是十月,晚霞一收,天好月好,我来到郝淑雯提到的发廊云集的一带。发廊早过了鼎盛时期,一些硬撑着的门脸,连粉红色灯光都脏兮兮的。但路灯下还是有些曲线不错的影子,如同一缕缕香魂。一有轿车开来,减速或停下等绿灯,她们就上去问路,要么搭讪,说还以为是某某某的车呢,看错了,不好意思。我在一个曾经发廊昌盛的街上,找了个小餐馆吃消夜,向老板打听刘峰,老板说不认识。老板在海口十五年,开了六年出租车,于是我问他可认识小惠,他想了想,反问,是叫惠雅玲的川妹子?我说只知道她叫小惠,姓惠。那就是惠雅玲,惠不是大姓,河南到海口才碰到这一个,河南老板说。听小惠那帮姐妹说过,小惠过去有个单臂老板包养她,从发廊退役了。还听说单臂老板岁数一把,不挣啥钱,不过是斯文人,做书报买卖的。我想,那就是刘峰没错了。可怜刘峰那也叫老板,开的三轮汽车被城管收缴都拿不出钱去赎。后来呢?我问河南人。后来嘛,单臂老板破产,惠雅玲从老板那儿得了点儿钱,做了大高鼻子,大双眼皮,成了升级版了,生意都做五星级饭店的客人。我突然意识到,刘峰借了郝淑雯一万元不是去赎车,而是赎他自己;他把那一万元给了惠雅玲,就从小惠身边抽身,离开了海边渔村。一万元刘峰分十年还,于是小惠的高鼻梁双眼皮就等于在郝淑雯的小银行做了按揭。河南老板说,再后来小惠攒了一笔钱,在四川老家的镇上买了房,当上了单亲妈妈。前两年她回过海口一次,牵了个六岁小丫头。惠雅玲说她要供女儿弹钢琴,上贵族学校,长大做跟她惠雅玲完全不同的女人。看来郝淑雯无意间通过刘峰投资的美丽产生的利润不小,按揭的高鼻梁双眼皮,以及房子,女儿,未来那个弹钢琴的女“贵族”。

从小餐馆出来,接近子夜。小惠有大志向,要女儿做跟她小惠完全不同的女人。刘峰曾经也有志向,要小惠做完全不同的小惠。刘峰逼娼为良,却半途而废,让小惠从良的还是万恶的金钱。但把从良的种子播撒到小惠年轻蒙昧心田的是刘峰。

此刻海口对我显得多陌生啊。刘峰的战友把老实巴交的刘峰招到这个陌生地方,他跟小惠那两三年小日子还好吧?是怎么开始的呢?

一天夜晚,刘峰瞥见小惠在路灯下站着,穿了件皱巴巴的连衣裙。小惠认出了三轮小汽车,叫了一声“刘大哥”。 刘峰一只手把方向盘打了几把,三轮小汽车突突突地掉了个头,回到小惠旁边。小惠的下眼皮画了两道浓黑的眼线,因此她看谁都像翻白眼。二十一岁的小惠,不好看,还用妆容盖掉了难得的青春光洁。小惠来海南已经五年,刘峰给她上班的发廊附近的书亭供书,常见小惠下午蹲在马路牙子上刷牙,就那样被她叫成了“刘大哥”。后来小惠单干了,不愿让发廊老板白吃甜头,刘峰偶然在三流宾馆门口的路灯下看见她。他从小汽车里对她说,要下雨了,下班吧。小惠迎上来,笑笑说一个生意还没做呢。刘峰看着她,还做生意呢,雨要来了。他看着她的连衣裙,大概是捡别人的,包臀的裙摆短得脸不要了,命都不要了,胸口扣子丢得精光,里面别了个大别针,使她看上去鸡胸驼背。一辆皇冠轿车过来,停在红绿灯路口,小惠飞奔上去“问路”或者“搭车”。刘峰看见她黑色长袜勾破了,拉出一道天梯从大腿直至脚踝。轿车里扔出个烟头,小惠闪开。皇冠怒吼一声飙出去,小惠转过身说,刘大哥,上回借你的杂志给小燕借走了。刘峰可怜小惠,“问路”差点儿挨了烟头,女孩儿家一点儿面子都没了,还要跟刘大哥装不在乎,突兀地就说起杂志来。刘峰心里不知怎的冒出林丁丁来,同是二十岁出头,丁丁一身笔挺毛料军服,风华绝代的独唱女兵。刘峰对小惠说,杂志反正是旧的,你们传着看吧,至少多识俩字儿。刘峰要走了,小惠又问,带烟了吗,刘大哥?我不抽烟。他掏出两张一百元,递给小惠:马上要下大雨,哪儿还会有生意?回去吧。说着他人已经进了螺蛳壳一般的驾驶舱。

等刘峰的小汽车开了两个街口了,大雨夹着雷电横着来了。他再次掉头,心里担忧得怪诞;他担心小惠眼皮下两道浓黑的眼线给雨越抹越黑,再“搭车”要让人当鬼打了。他回到小惠站岗的路灯下,小惠不见了。他开着小汽车在附近几条街道和巷子里寻找,发现小惠赤脚站在一家小超市门洞里,眼线化成几道黑眼泪,人鬼之间,一只手里拎着鞋,另一只手拿着一只鞋跟,三寸的鞋跟在榕树的老根上磕掉了。上了车,刘峰问她住哪儿,远不远。小惠说今晚要上刘大哥家借宿一夜,她同屋的老公从四川来了。刘峰无话,心里温软又恶心,这么个可怜东西。哪怕只小野猫,这么大的雨也要给它个躲雨的地方吧?

刘峰让小惠住在他卧室,自己睡在封闭阳台上,跟卖不出去的盗洋人版的《人体艺术》《性的诗篇》睡了一夜。早上刘峰出门上班,留给还在睡觉的小惠四百元钱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的几句话是小区里开办的“寇媛美甲训练班”在招人,学费三百,剩的一百元够她付半月地下室房租,小区内就有人短租这种地下室。

小惠没有把钱花在学徒上。人和钱都不见了。刘峰扭头也就忘了有过这么个雨夜,小惠唯一的雁过留痕是那双黑色长丝袜。丝袜落在他一居室小公寓的厕所角落。他用两个手指把它提熘起来,农民女儿两条结实粗壮的腿形还在里面,好比那双腿褪下的透明残破的黑膜,脱线从臀部直到脚后跟。就像提熘蛇皮那样,他把它提熘到垃圾桶里。

刘峰又见到小惠,两人都失去了早先明朗简单的态度,谁也不理谁了。

再次跟小惠近距离接触,是四个月以后。刘峰的老战友跟人经营了一个狗场,培养训练名犬。海南治安成问题,据说一只纯种德国狼狗可以卖到二十万。战友把售书生意全部盘给了刘峰。接下生意,刘峰发现战友亏空到几乎破产的地步。还了欠债,刘峰住不起原先的一居室公寓,搬到一个写字楼里,办公居住合一。写字楼还没收工,就被租出来。窗是有窗没户,门是有门没扉。后来租户们发现楼永远收不了工,因为开发商因地皮产权在跟当地村民打官司,而且这种建筑是有名堂的,叫作烂尾楼。二月的一个下午,也是雨天,刘峰回到家,发现门口走廊上牵起一条铁丝,上面着湿淋淋的衣物,铁丝下蹲着一个姑娘,正在洗一个大塑料盆里的床单。衣服床单都是刘峰出门前放在门口的。刘峰走近,女子回过头,他差点儿没认出来,因为那两只眼睛下一贯的浓黑的眼线没了。小惠回头笑笑,说“顺路”来看看刘大哥。

小惠这天也像是捡了或者借了别人的衣服,一件不男不女的黑西装,至少大了三个号码,里面一条牛仔背带裙,胸口绣着大娃娃,圆滚滚的腿肚子一看就是翻山越岭的祖宗八辈遗传给她的,一鼓劲就出来两个铁蛋儿。小惠就是头发好,可以顶在女大学生、女白领、女明星的头上,梳成什么式样都给她加分。白天的小惠基本像人,不像鬼。

小惠这次听了刘大哥的话,到“寇媛美甲训练班”报上了名,合格结业并愿意留在“寇媛”美甲美容连锁店的学徒,那三百元报名费就全免。

 

刘峰和小惠就这样开始了小日子。刘峰教会了小惠做简单饭菜,让她学会夜晚睡觉早晨起床,让她开始读报和停止画眼线,让她说话减少夹带“老娘”。美甲班小惠上了一个礼拜就要退学,说让她实践的免费客人好几个香港脚,怕脚气传到她手上。刘峰同情,也同意小惠改报“花卉速成班”。这个班高雅,结业了能到五星级酒店应聘,酒店天天更换花卉造型。又是一周,小惠的困境是起不来床。花卉学习班每天早上开课早,为了节省成本,学生每天清晨五点就要到城郊路口买花农的便宜鲜花。花卉班学生绝大多数是家庭主妇,四五十岁,跟开发海南的丈夫来了,朋友和亲戚没法带来,因此钱多时间更多,结业不奔着五星级宾馆招聘。小惠在班里孤立而寂寞,学杂费又昂贵,鲜花每天要买,还得四点多起床去买,跟刘峰说不忍心用他挣的钱去上那种华而不实的课,再说她注意到所有酒店大堂,插的都是假花。刘峰问她,什么时候去酒店的?小惠赶紧改口说,哦,过去去的嘛!

我设想两人此刻是吵了起来。刘峰大概说不出我这么刻薄的话,“一时婊子一世婊子”“生来下贱”,但我估计他会说“狗改不了吃屎”什么的。刘峰骂人词汇量不怎么样。从那以后,刘峰和小惠常常吵。发现小惠描眼线,他最受不了。有一次他在自己家里抄家,把那支深藏的眼线笔翻出来,狠狠地给小惠画了两根眼线,边画便嘟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我看人家大歌唱家化妆的时候,你还没生下来!小惠对着镜子照,嘻嘻笑,说刘大哥左手都画那么好,右手更不用说……刘峰画完,把眼线笔和所有廉价化妆品从六楼扔出去,小惠的廉价衣服鞋子首饰一并扔出去,没窗户就这点有优越性,扔东西方便,当玻璃用的塑料薄膜撕个口子罢了。

小惠上去就撕咬扭打刘峰。刘峰一只手,真打小惠不是对手。我们刘峰什么肌肉素质?给我们那批女兵抄跟头抄了七八年,稍一运力胸肌臂肌就跟活了似的,在他一层薄皮下预备突袭,三个小惠也把他怎么不了。只是刘峰不还手,本着他的朴素信条,鸡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

小惠骂骂咧咧,到楼下捡起衣服鞋子,又爬上没有装栏杆的楼梯,回来了。两人和好的先决条件是小惠不得再去酒店。刘峰一句朴素誓言:我吃糠咽菜都有你一口!小惠心想,老娘从老家来,就是不想吃糠咽菜。这样想着,小惠眼睛鄙夷地看着熟睡的刘峰,将烟头摁在他的假肢上。

我也能想象刘峰和小惠的好时光。两人一块儿开着突突突的三轮汽车到火山口地质公园,到白沙门公园,刘峰到处送书,小惠当跟屁虫。买一个冰激凌,或者一串烤海鲜,刘峰自己不吃,看着小惠吃,那样的满足,带一丝儿心酸,想到自己远方的女儿,该是看着女儿这样馋嘴才感到的满足。他俩的好时光不少,包括到渔村吃渔民直接烧烤水族,那些放在火上还欢蹦乱跳的鱼虾,鲜美得可以用去定义“幸福”。吃了渔民烧烤,他们会去高速路大桥下,老方每天傍晚在大桥洞里摆出长凳和折叠椅,卡拉OK机器接到一架灰头土脸的电视上,卡车司机、渔民、社会闲散人员和可疑人员就聚过来,一块钱一支歌地唱。小惠不知道刘峰唱的是哪个世道的歌,她听都没听过,什么“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炊断粮”,什么“风啊,你不要呼喊,雨啊,你不要呜咽”……有次他点的歌“同志哥,请喝一杯茶”,老方找不到,他就拿着麦克清唱,跑调跑到云天外,卡车司机都喊停。小惠喝点儿啤酒也会唱,她唱的时候,刘峰就痴痴呆呆地看着她。小惠不会知道,刘峰心里怎样批判她的唱:捏着嗓子,哈着气,酸梅假醋,虚情假意,犯贱,真犯贱,你听听,闹猫呢?现在的女人唱歌都是叫春。对于刘峰,林丁丁不唱,世上就没有歌唱家了。

他跟那个会唱歌恋爱的丁丁,此生错过了;此生他怎么也没想到会跟这个小惠发生一段缘。刘峰跟小惠确实有过好时光,最好在夜里,在床上,他的心虽不爱小惠,身体却热爱小惠的身体,身体活它自己的,找它自己的伴儿,对此他没有办法。身体爱身体,不加歧视,一视同仁;他身体下的女人身体是可以被置换的,可以置换成他曾经的妻子,可以是小惠的姐妹小燕或丽丽。而一旦以心去爱,就像他爱他的小林,小林的那种唯一性,不可复制性便成了绝对。林丁丁是绝无仅有的。对丁丁,他心里、身体、手指尖,都会爱,正因为手指尖触碰的身体不是别人,是丁丁的,那一记触碰才那么销魂,那么该死,那么值得为之一死。

 

我回到了北京定居之后,郝淑雯偶然打电话给我,一般在她发生喜剧悲剧的时候:股票涨了,跌了,跟老公分了,合了,再分。二流子到底不安分,赚了钱一半去赌,一半用在若干“小三儿”身上。郝淑雯跟他打了十年,落下二流子在北京的两套房,原本是为豢养小三儿置下的。她租一套住一套,不算富有,衣食无忧而已。我此刻也经历了婚姻惨败,跟父母住在一起。一天我正抱着一个大西瓜从超市出来,手机铃响了。我一手把瓜按在腰上,一手拿出手机,看到郝淑雯的名字。半年没有她的消息,我摁了一下接听键。

 

“告诉你个事儿,找到刘峰了。”郝淑雯说。

 

“哦……”太阳把停车场晒成了个巨大的饼铛,我觉得自己给煎得吱吱作响,“待会儿给你打回去……”

“不行,你每次说待会儿打回来,从来不打!”

西瓜正从我的腰往胯上滑。我站成一棵歪脖子树,听她说了几句刘峰的消息。其实,那年代那些人对于我,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刘峰由南漂改北漂,一九九八年来北京,让他开旅游公司的侄子收容了,给雇员做饭,打扫办公室,送机票车票,办公室白天办公,晚上一张折叠沙发拉开,就是刘峰的床。这就是侄子管吃管住的待遇,除此之外,一个月五百元工资,上三险,那点儿钱刘峰供老妈吃饭穿衣,供女儿上学。这都是我歪抱西瓜听郝淑雯报告的。西瓜正从胯往我大腿上滚,郝淑雯建议我们叫上刘峰,聚一聚。在北京跟一个位距自己十公里的人相聚,简直是世界上最艰难最漫长的旅行。我还是答应了下来,不然西瓜就要滚到地上了。

聚会地点是郝淑雯家。日子是星期六。进了门,我看见一座佛堂设置在玄关,墙上挂了两幅唐卡,供着一盘火龙果和一盘橙子,佛龛下一边一个大花盆,栽着两棵金橘树。刚上了香,半屋子的烟,客厅里都辣眼,郝淑雯的两居室像是一座小庙。

客厅里已经先到了一个女客。居然是林丁丁。丁丁扑过来,抱着我直跺脚,撒娇,嘴里一个劲儿地“小穗子小穗子小穗子”。我看见伏在我肩上的头烫了满满的小卷儿,小卷儿下的头颅圆圆一个瓜瓢。丁丁落发落得只剩这七十岁的发型可选择。她的脸还是相当嫩,圆眼睛还可以问“真的呀”。我问丁丁什么时候回国的,她比画着小手,告诉我她回来三四天了,每天早晨三点准时给时差闹醒,叫我看看,她眼袋都下来了!

我跟着郝淑雯进厨房端果盘,问她是否疯了,既约了刘峰,干吗约丁丁。郝淑雯小声说,丁丁离婚了,在国外给人当了几年保姆,最后找的这份工不错,帮一个香港沃尓沃看空房子,哪是房子,简直就是一座城堡,每层一架大三角钢琴,丁丁在里面训练爱国华人的孩子唱山歌民歌。

我们端着茶和水果刚进客厅,丁丁笑着说:“不就是说我吗?还躲厨房说!”她把脸转向我:“小穗子想知道我什么?直接问我好了!”

丁丁比过去爽快,几乎就是个泼辣女人,爱哈哈笑,嗓门儿又大又毛躁,过去珠玉般的圆润喉咙不知去了哪儿,反正有了点儿劳动人民的样子。

 

其实我不是一点儿不知道林丁丁的国外生活。她嫁的那个开快餐店的潮州人让她吃了三年的鸡翅尖(因为快餐的炸鸡翅不能连带翅尖),也让她包了三年馄饨和春卷(十个手指头都皴裂了),还让她看了三年他在豆芽鸡蛋炒米饭里加酱油(这是丁丁最看不下去的事儿,上海人哪儿受得了倒酱油的黑色蛋炒饭)。最后丁丁吃够了看够了,老板娘不要做了,逃跑出来,她就读的成人学校老师为她做主离婚,把离婚协议书送到潮州人的连锁快餐店。

冷盘上桌时,来了电话。郝淑雯一听就乐,对着电话说:“告诉刘峰,别为那一千块钱躲着不见面呀!”放下电话她解释,刘峰过去跟她借过一万块钱,用了十来年还上了九千。电话是他侄子打来请假的,说刘峰感冒,今天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