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死去的人能看见死者。这就是我现在对你说的话,但你听不见。你能看见我跟随你,你会怀疑我是不是在走廊,然后会想为什么我的脚似乎没有碰到地面,尽管我走在你背后,走在他们背后。他们跟随你,一路来到沼泽与大海的交界处,你甚至没有注意到,直到他们将你团团包围,就在依然亮闪闪的飞机旁边,死者还在飞机里,身边是一包包白粉。他们有七个,你以为他们是启示录里的骑士,但他们只是带着砍刀的男人,能闻出你身上的恐惧,他们根本不需要追赶你,只需要等着你一头撞进来。我看得出你看见我了。这对你来说不是好事。
你醒来时它在你身上,恶魔的口水凝固在你面孔四周,像是有人按住你的脚,给你刷了一头凝胶。你抹掉一些,以为这是做梦,但它已经进入了你,你像鱼似的在它里面呼吸。你和被活埋的小子还有剩下的其他人,永远不会注意到他们如今平躺着睡觉。
白人真是不讲道理,完全说不通,你这么想。我跟着你,像是葬礼仪式上的遗孀。你的裤子挂住一块半截埋在土里的石头,撕破了左边口袋。他们拖着你走,仿佛你是一条鱼,每拖一下,你手腕上的绳结就更紧一分。他们拖着你走了几英里,你挣扎翻身,最后一次翻身时你肚皮朝下,石块刮得更疼了,在你的肚皮上划出血痕,一块锯齿边缘的红色石头撞破你的右膝。他们拖着你走过隐秘的小路、被遗忘的巷道、遍布野草的野径和隐藏的河流,穿过通往金斯敦深处、只有死奴隶才了解的洞窟。现在只有一个人拖着你走,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他从不使劲拽,只是牵着你走,就好像你是个枕套,里面只装着羽毛、海绵和空气。你一点也不重:二十岁以下少年人的尸体从来都不重。我们向前走,我想垂首默哀,但每次一低头,我的脖子就会咔嚓一声,脑袋直往下掉。你再次翻身,湿润的草叶割破你的面颊。你尖叫了几英里,但堵嘴破布捂死了叫声,不过我会在那里倾听的。
拉斯塔复仇者穿白衣,散发大麻烟和血腥的铁锈气味,七个人,什么都不说,七个人,一个用绳索拖着你穿过树丛,爬上山丘,走下峡谷,然后爬上又一座山丘,而血月毫不在意。不知道他们的裤子在树丛里怎么还能保持雪白。七个人里的三个用白布缠着脑袋,就像非洲部落的女性。你能看见我。你希望我能看懂眼神。我能,他们不在乎我翻滚,我的脸上鼻子里嘴巴里满是沙土和草叶,苦的苦的是苦的,不我操,我们要去哪儿,他们要去哪儿,我的脸要被刮掉了,我的脑袋会像一轮血月,月亮会流血,每一步都有草叶割破我的皮肤,他们都在穿过树丛,好像他们不是在走路,没有人在走路,每个人都在空中行走,滑过树丛,树叶割破我喉咙。但你不是我在等的人。我以为你是,因为我在你身上闻到他的气味,很淡,但存在,我几乎以为就是他,直到我看见是你。还有更多的人注定受苦。还有更多的人注定要死。
这些人不唱歌,拖着你穿过树丛。我的皮肤和他们的衣服一样白,但我不穿衣服。你无法阻止自己不尝试尖叫。你在想我和他们是不是一伙的,想他们能不能看见我,假如我不是真的,那么这也不是真的,就连向着死亡的行军也只是一个隐喻,底下还有其他东西。你从没听过“隐喻”这个词。
但你身体里有它,有我不具备的东西。对抓你的这些人的谅解。也许拖着你走了那么多英里,你已经分开了身份和超我,你的意识知道你必死无疑,而你的心灵无法接受。正是人的非理性的这一面会攥紧稻草,想方设法活下去,从凉台掉下去的时候企图抓住空气,尖叫着祈求上帝拉你一把。我不谅解杀死我的凶手。你看着我,尽管在黑暗中,我也能看见你的红眼睛灼灼放光。
他就在那里。他看着我,看着他们。他在后面行走,左右左右,与他们隔着许多步,他看着他们,看着我,看着天空,仿佛他在哭泣,他不对他们说话,救命帮帮我警察杀人了快住手,别走得像是你没看到血,没有做过见证。我不知道比起他是白人而白人不会言语,那样会不会更说得通?尖叫跑回来带着枪尖叫跑别走还有我不看你,他们拖着我穿过树丛,我向后拽,不,挣扎翻身背着地树丛在我底下,绳索捆着我的手擦痛,翻身肚皮着地不背部不侧身不腹部看见他们两个不三个不四个,我们肯定在山上,因为绳索拖着我更紧了,很疼,白人在看,但他没有脑袋,我看不清,因为树丛很密,荆棘割破我他妈的耶稣啊,白人不见了然后又回来了,看见他依然在后面,但没有脑袋,不,脑袋晃来晃去,像是他没有脖子然后他用手,他在干什么?他把脑袋按回去,他拧紧脑袋,耶稣基督耶稣基督,他血逼的不是人,而是狂牛【148】,但他像是人,眼睛没有着火,我穿过树丛,卡住停下,拉拽,停下,我对着堵嘴破布尖叫,别拖我了,他停止拖拽,两个人绕到我身边,不,别踢我,另一个抬脚顶住我侧肋,不,别踢我,他使劲把我翻过来,两个人是拉斯塔教徒,脏辫活生生得像毒蛇,不,青烟,不,毒蛇,他们穿白衣,两人左手都拿着大砍刀,不,右手,脑门凸起,别砍我,求求你们别砍我,我应该长着小脚趾的地方很冷,左边,不,右边,我女人在哭,她此刻正装裤,她找了另一个男人照顾她,血逼的臭婊子,不,她在哭,她去找乔西·威尔斯,问她的男人去哪儿了?你拿他怎么了?乔西·威尔斯也搞定了她,他操她他操她,把她变成傻瓜,或者给她钱,你听见了吗?我也有犹大女人,白人,我也有,穿白衣的拉斯塔踢我,我翻滚出树丛,月亮是白色的,不再流他妈的血,我的手腕很疼,他们拖着我走,一块石头硌在我嵴背中央,割破撕破挂住我裤子,他们继续拖继续拖,停下停下停下,他们拖,撕破,他们拖着我上山,再见了裤子,湿草叶割破我屁股,白人不见了,他们拖着我撞我的脑袋,撞上沥青路,他们拖着我过马路,擦破,停下停下停下,砾石钻进我屁股,砾石卡在我背后,我屁股湿了,湿屁股血我知道是血,黏煳煳的铁锈味的血,白人回答我逼眼儿你在哪儿?他们拖着我穿过马路进树丛继续上山,乔西·威尔斯我要杀了乔西·威尔斯我噢耶稣基督耶稣基督上帝啊耶稣我不想死耶稣爸爸耶稣啊,不我不想死,白人回来了,白人是耶稣,不,你为什么不说话,看,鲜血淌下他的脸。
我说得太多了。没有人听我说什么。很快你也会变成这样。他们拖着你爬上最陡峭的山丘,你的身体折断树枝压碎草叶,连我都在琢磨月亮为什么不选择阵营。他们拖着走上小径,旁边的黑暗河流沙沙作响,我对这地方有一些记忆,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记忆。他们拖着你走了几分钟,然后停下。我向前看,你努力转身,也向前看。我看见你看见的东西让你张大了嘴,堵嘴破布险些掉出来。
一条线,一扇门,一道城墙,由拉斯塔信徒组成,大多数穿白衣,但也有一些穿被月光抹去颜色的彩衣,你的视线范围内,他们排成一条线,肩并肩,手里拿着砍刀和匕首,斜背着冲锋枪。人贴男,他右边一排全都是人,他左边一排也全都是人,绵延不断,队伍绕过山丘的转弯,继续向前。一群人围着一座山站成一圈,我知道这座山,但不记得名字。我忍不住要看他们。我忘了你。我想绕着山丘奔跑,看队伍有没有中断的地方,但我知道没有。他们封锁了山顶,但他们让那七个拉斯塔拖着你过去。没有任何人说话,只听见你尖叫喊出的胡言乱语。他们沿着小径拖着你走,然后所有人突然拐弯,就像鸟儿飞翔的突然转折。树丛变成齐腰深,看不见道路,但他们似乎知道要去哪儿。我在你之前看见了那棵树。
他们停下。拖着你走的男人松开绳索,两个人抓住你的胳膊扶你起身。他们拉着你站直,但你看见那棵树在头顶伸展,你软瘫倒下。他们在跌倒前抓住你。你等他们放开你,你企图跳着逃跑。他们没有追赶,甚至懒得阻拦,只是等你倒下。拖着你走的大块头抓住你的腰带,把你拎到半空中。他拎着你仿佛你是个洋娃娃。这座山上只有一个人命数已尽。他按住你。绳圈已经准备好了。已经在等待。他想把绳圈套在你脖子上,但你左右闪躲,南北扭动,对着堵嘴破布尖叫。你蠕动,你抖动,你转身看着我。尽管光线昏暗,我也能看见你在眨眼。你尖叫了几分钟,但只有我知道你在对我尖叫。大块头拉斯塔教徒用一只手按住你的脖子,另一只手套上绳圈。拉紧。我以为他们会让你站在铁桶上,踢开铁桶夺去你的性命。但你的脖子在绳索一头的绳圈里,绳索飞起来,绕过一根粗大的树枝,落下来掉进两个拉斯塔教徒的手里,他们用绳索在手上缠了几圈,然后使劲拉。不知道你是不是像我一样觉得很烦闷,因为他们居然如此安静,就仿佛这只是一份工作。甚至不让你留下最后的遗言。不知道此刻你有没有哭。不知道你是否希望歌手能听见你乞求饶命的喊声。
但你早该知道会这样。
生者,他们从来不听。
影子舞蹈【149】(1979年2月15日)
金·克拉布克
每次我登上公共汽车,都会知道有个地方会爆炸。我每次都认为爆炸点会在后面,因此我总是坐在前排。就好像坐在前排能有什么区别似的。也许是因为二月份伦敦那家餐厅的爆炸案——我好几个月不看新闻,第一次打开电视就看见这种烂事。查克说你担心得太多了,我的小亲亲,别坐公共汽车不就好了吗?老天在上我讨厌“小亲亲”,讨厌,无法忍受,憎恶得想拔枪轰碎它,结果他反而更加喜欢这么叫我了。他说是因为他能在我知道自己皱眉前看见我皱起眉头。查克说小亲亲,既然你不喜欢挤得像沙丁鱼罐头,那就干脆别坐公共汽车了。我没有说我讨厌的不是拥挤。
你知道我能感觉到,我步行回家,后背挺得越来越直。步行回家拥有某种魔力。我喜欢别人看见我走向那个家,但我不喜欢他们盯着我看。他们看见的我不是我,而是一个女人走向海滩上的那幢屋子,它美得像是被什么人从《夏威夷特勤组》里摘出来的。一幢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屋子,人们会琢磨这个黑女人为什么觉得她有资格去那儿,昂首阔步仿佛她拥有那幢屋子。刚开始,他们认为我只是去一趟而已,明早就会带着我的过夜费离开。然后他们会记住我常来常往,肯定把那个白小子伺候得很舒服,或者至少相处得不错。然后他们眼中的我是他的女人,但随时都会离开。然后他们见到我抱着购物纸袋来来去去,心想也许她和这幢屋子有什么关系,比方说是女仆。然后他们见到我穿着并不漂亮的衣服出门回家,或者去慢跑——这是美国白人兴起的新玩意儿。直到这时候,他们才开始考虑也许她真的住在那里。她和那个白人。不,那个白人和她。也祝你下午好,“让我推着小车慢慢走,窥探一下人们的隐私”先生,您请,主人。上周在这条马路上折断了我最好的高跟鞋——马路个屁,这是一条小径,上到山顶又下来,通往海边的小断崖,只有查克这种人才想生活在这里。还有埃罗尔·弗林【150】。
查克。一只旱獭要啃多少木头【151】,他在曼塔纳酒吧和我搭讪,这是我的回答。各路漂泊游子和埃尔克普公司的员工都喜欢来这儿,因为只有这儿的漢堡包吃起来不像让人觉得牙买加人真以为漢堡包是用火腿做的。说话时他还摘掉了帽子,仿佛他是牛仔,他说:“好么,我是查克。”你确定你不是销售部的比尔吗?三天前的晚上他也对我说过“好么”。我心想,但没有说出口。查克。就像奇普、帕特、巴克和杰克。我喜欢这种单元音的美国名字,听着像是苹果馅饼和轻松挣钱,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说出口。你得到一声哟呵,一声好么,一句咋样啊妹子,忽然之间你只想对他们说不,我不是那种本地女郎,为了你们的方便,裙子底下只穿一条小内裤,不过还是谢谢我不会喝的那杯威士忌。不知道我更怀念的是哪一个,是在曼塔纳酒吧等待一个他,数着小时熬时间,把小时分解成分钟;还是查克走过来说好么,我心想,唉,你也行。
家。当心点儿,金小姐,你给它起的这个名字,连查克都不会这么称呼它。此刻我要走进客厅,想着爆炸的公共汽车,我要说查克,他会说“啥?咋样啊甜妹子?”,然后我会感觉安全得像是钻进地洞的兔子。不,我不是。那是一本蠢书里的蠢念头,金·克拉布克,老天在上你别多想了。下班晚了,平时这会儿他已经到家。平时这会儿我已经做好了晚饭,反正就是瞎凑合蒙混过关的东西。“该死,小亲亲,我真不知道牙买加米饭里要加辣椒”,昨晚他这么说。你看胡思乱想给你带来了什么结果,海鸥聚在窗外。现在我是个和海鸥当邻居的女人了。我讨厌海鸥。一群小贱货带着沾屎的屁股每天下午飞来,像一群不速之客似的占领我他妈的露台,说滚开婊子露台现在归我们了。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非来不可,外面又没有食物,我他妈百分之百确定我绝对不会喂它们。它们太他妈吵闹太他妈肮脏,看见查克才会飞走,根本不他妈在乎我。我知道它们在想什么。它们在想是我们先来的,比你和男人乱搞早,甚至比他还要早。叫得像是它们知道我的秘密——从我的窗口滚开,否则我的美国查克就会拔出他的美国枪,像快枪侠麦格罗【152】那样砰砰砰,给你们一个脑袋一颗铅弹,明白了吗?我的天,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动画片了?
今天我会喜爱他的头发。我会想他的头发,他的头发是棕色的,但绝对不单调,在贴近面颊的地方变成棕色和红色,他喜欢剪士兵的短发,但最近留长了,因为我说宝贝儿你可以当个帅气的海盗,以为这句话会消失在产生它的同一个无聊地方,但他很喜欢,所以现在他是我的性感海盗了——我从没说过他性感。肯定是这样,因为我叫他宝贝儿。
性感。
性感属于约翰——姓什么来着?姓什么来着?《杜克兄弟》,李将军,不是棕色头发的那个,他太像个好丈夫了,而是叫约翰的那个,真该死,他叫约翰。
性感。卢克·杜克滑下后车厢,抬起一条腿放进车里,然后把他的巨蛇顶进另一条裤管,其他女人也看见了吗,还是只有我?金·克拉布克,变态,肮脏的姑娘。那个约翰,他从不穿内裤。施耐德。本周可以在卫星天线上看《杜克兄弟》,以前我只知道一个卫星天线,就是金斯敦JBC电视台门口的那个大盘子,但查克在自己屋顶上安装了一个。
对,今天我会想我多么喜欢他打算做的发型。昨天我喜欢他每次一进门就摘掉帽子,好的,夫人。随便哪扇门。前天我喜欢每次做爱时我翻到上面他就叫我金小姐,不,我不喜欢,完全不喜欢,不是做爱,而是不喜欢金小姐,但我喜欢他那么喜欢那样,他当然喜欢了,这个黑婊子终于让他变得狂野——他肯定听说过牙买加姑娘的故事,两年前他带着技术绘图工具和硬鸡巴着陆,美国人管硬鸡巴叫勃起,完全没法理解。不。他很贴心。男人的那种贴心,也让人愉快,他用双手抱起我,仿佛我是用纸煳的,他的手那么柔软那么贴心,他抱起我,把我放在厨台上,微笑说嘿小亲亲想我吗?我不止一次想说对,我想你,我确实想你,因为你不在家的时候,这儿只有我和思绪,我讨厌胡思乱想,他妈的讨厌到地狱里去了。
把思考交给查克吧。
把行动交给查克吧。把决定该带走什么和该留下什么交给查克吧。我喜欢这个念头的后半截胜过前半截,噢该死耶稣基督。
等一等。
消音器。
是消音器里的枪声。
耶稣基督快呼吸,金·克拉布克。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呼气。这是我第三次不假思索地叫自己金·克拉布克,就在我需要叫自己金·克拉布克之前,或者在说完快看之后叫自己金·克拉布克。甚至此刻思考金·克拉布克这个名字,也说明我到了终于不再需要考虑它或我的另一个名字了。操那个男人。明白吗?我像美国人那样说“操”,就像查克喜欢说“该杀”——多可爱。查克喜欢说“操他妈”,每周一晚上看美式足球就是操他妈这个,操他妈那个,这就叫散开进攻,操他妈的。比赛场上没人用脚踢球,但它却叫足球。美国人觉得一件东西该叫什么就叫什么,完全不顾明摆着的否定性证据,我就喜欢这一点。比方说谁也不用脚、比赛怎么都不会结束的美式足球。上次他拉着我看完整场,我说宝贝儿只有性爱才能持续那么久,他说我是他性感的小淫妇。这个我也不喜欢,男人每天对共同生活的女人要犯下两百个错误,这就是其中之一,我不禁琢磨他究竟睡过多少个女人。明白我的意思吗?他不难看。不,他很可爱。不,他很英俊。你看,这会儿至少有三千个牙买加女人在恨我,因为我和他在一起。我得到了你们想要的,逼眼儿。我,金·克拉布克。有本事就来抢吧。
那是撒谎。我知道得很清楚,牙买加女人不会满街寻找外国白人。她们中的大多数甚至想象不出外国白人脱光了是什么样子。她们以为白人只有卵蛋没有鸡巴,只能证明她们从没看过色情电影。顶着烈日回家,下午三点。蒙塔格湾感觉像是迈阿密。金·克拉布克,你没去过迈阿密。但道理一样,归家,回家,希望查克不在家。有点难听。他会说不合适,最近他经常说这三个字,让我觉得从我嘴里出来的话都染上了异样的颜色。我并不想要这样,我只想要一些自己的时间。你看我又像美国人那样说话了,“快点儿,别愣着”,因为时间长了,现在我连在自己脑海里说话都丢不掉扬基腔了。认真思考,谢谢!我只希望他不在家,因为我想坐在靠背椅上,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打开电视看《与严同做》【153】,放空大脑休息,因为所有这些——这种生活,这种步态,这种说话方式,这么坐在依然不属于我的一个空间里——都他妈的太艰难了。存在就是受难。不,不是。太他妈艰难的是生活。我有时候会说粗话。
这些海鸥能听见我的思想吗?它们待在外面就是为了这个吗?听我的思想,嘲笑我。杀苍蝇和蟑螂的喷雾对鸟类起作用吗?它们说不定会撕开我的皮肤,吃我的血肉。太他妈讨厌这些该死的鸟了。他妈的不知道怎么应对我最近挂在嘴边的查克式语言。事情就会这么发生,对不对,忽然之间,一个男人就那么占据了你的全部生活。
查克不在家。沙发感觉很舒服。我总是在沙发上睡觉,在床上永远睡不着。许多个夜晚,我只是趴在查克毛茸茸的胸膛上,听他的心脏有没有少跳一下。
就算我们不走,这屋子也该好好收十一下了。就算我们要到下月末才会走。去年我愿意付出一切,只要能在十二月离开这儿就行。我想要一个白色圣诞节。我从小就在做白色圣诞节的梦。不,我做梦也想要的是远离这儿过圣诞。越早离开这个神憎鬼厌的国家就越好。查克说他来自阿肯色,我似乎问过他那儿离阿拉斯加远不远。他问我是喜欢北极熊还是伐木工。谁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揉搓他的腹部,说我已经有了我爱的大熊,可他不觉得好笑。美国男人很奇怪。开不起小玩笑,却觉得最操蛋的烂事很好玩。你看,我说话又像美国人了,操蛋的烂事,像他那样思考。今天我应该喜爱他的头发。我要沉进靠背椅里,闭上眼睛,想着他的头发。还有该打包什么行李。
他们受够了,真的,受够了这个美其名曰政府的喜剧。有意思,这幢屋子离马路很远,已经到了海边,大海无时无刻不在咆哮,白色羽毛的小贱货在窗外叫个没玩,但车声依然能找到办法传到这儿来。就像此刻打断我思路的该死的喇叭声。但他们确实受够了,他说他们这么说。该放弃这个操蛋的地方了,他老板说,受够了这个政府,受够了迈克尔·曼利,他总想从铝土矿公司身上吸钱,就好像他们对这个国家的帮助还不够大似的。妈的,埃尔克普改变了这个落后小岛,铁路虽然不是他们修建的,但他们让铁路变成了挣钱的工具。还带来了其他东西:学校、现代建筑、自来水、抽水马桶,我们为这个国家奉献了这么多,再抽税简直就像扇我们耳光了。这一耳光标志着牙买加进入了共产主义,全世界都听得清清楚楚,请记住我这句话。国有化永远是第一步,这些操蛋人为什么要投票让民族党重掌大权,他妈的绝对是个谜啊,小亲亲。他动不动就要重复这段陈词,我几乎能逐字逐句背出来了,包括其中的混合隐喻。那你们留下的采矿湖怎么说呢?如今成了枪手最喜欢的弃尸地,尸体会分解得不留任何踪迹,我这么说。有时候我不得不提醒他,离我下体三英尺远的地方还有个大脑。可是,美国男人不喜欢太聪明的女人,尤其是第三世界的女性,教育她们是他的责任。沙发椅比我记忆中更柔软。
大选过去两年了。牙买加没有变得更好或更坏,只是找到了办法保持原状。你无法改变这个国家,但你或许能够改变自己。我不知道谁在这么想。实话实说,我已经想够了。每次思考都会让我想到公共汽车爆炸或者直视枪口。妈的,是我在颤抖,不是沙发椅。不,靠背椅。该死,这个男人在改变我。我喜欢表现得像是我不喜欢这样。但我不认为我能骗过自己。每次和我有所进展,他就觉得像是取得了什么胜利,但实话实说,我并没有让他得到太大的成功。有点难听。希望我说得不太难听。我已经不记得我们是怎么从好么变成他带我出去的了,变成听他的而不是听我的了。
揭开真相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会让你向后看,那同样危险。继续这么做,你会发现自己回到了原点,从一开始推动你向前走的那种力量。我不知道,我发誓我坐进该死的沙发椅是为了停止他妈的思考。我希望他在家。傻姑娘你刚才还希望他不在。还不到五分钟,姑娘,我就在你旁边,听见了你说的每一个字。人们能这么做吗?人们能想要每分每秒——好吧,绝大多数时候——都和另一个人待在一起,同时又希望他们单独一人吗?不是在狭小的空间里,而是同时?同一个时间?所有的时间?我想单独待着,但我需要有人陪着。我希望查克属于我能够和他说道理的那种男人。平时我会打开收音机,让声音充满屋子,白噪声,交谈声,音乐,我不必了解也不必做出反应但我知道其存在的伴侣。我希望我也能这么对待别人。我希望别人也能这么对待我。我可以与之厮守的男人,他不需要我需要他,他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需要”是我此刻在这个房间里的唯一原因。不。耶稣啊,我真贱。今天我应该喜爱他的头发。
今天我应该喜爱他入睡后发出的所有声音。呼噜声,一侧鼻孔堵塞后的哨音。半句话。喃喃梦话。呼呼呼的鼾声。呻吟。美国人的屁声。夜里的那个时间,三四点,我问什么他答什么,所以我知道他并不确定他家里人见到我这么一个女人会有什么反应,虽说他母亲是最好的人,天底下最最好的人。我熟悉所有这些声音,因为我从不睡觉。彻夜醒着,白天睡觉,我这种女人有个名字。我这种不睡觉的女人。我们知道夜晚不是我们的朋友。夜晚会做坏事,带来坏人,吞噬你。夜晚从不让你遗忘,而是会进入梦境,勾起回忆。夜晚是一场比赛,我在场上等待,数着分秒,直到看见粉色细条穿过窗户,我出去看海上日出。并且祝贺自己的成功,因为我发誓,每晚都是这样。每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