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西·威尔斯蹦进我脑海,我想起逃脱他的追杀,想起我对自己说别哭别哭别哭小屁眼人,但我还是哭了,因为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朝我开枪,明明是他带我们出去的,我第一次想到其他人,不知道他们都在哪儿。还是乔西·威尔斯已经干掉了他们所有人,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我不知道这些对大人物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我完全无法理解。我没有停止逃跑,哪怕已经听不见乔西·威尔斯的声音了。我从垃圾场开始,跑啊跑啊一路跑到下城区,到塔街从东向西经过服装店和叙利亚人杂货店和黎巴嫩人超市——全都关门,等待大选结束。塔街穿过公主街和乞丐、橙街和妓女、国王街和商人、公爵街和律师还有律师。我拐上公爵街,跑进黑暗。我意识到追我的不是乔西·威尔斯、罗爸爸或警长杀手,而是他。他战胜死神,来追我了。他甚至不需要亲自来,只需要坐在某座山头上,设下什么陷阱,知道我这种人天生愚蠢,迟早会一头扎进去。国家英雄公园。今天是他的公园,他拥有每一个踏进公园的人。拥有整个金斯敦。整个牙买加。
浓厚的果汁像唾液似的沾在我脸上、眼睛里和鼻子里。我醒来,在公园长椅上呛咳,肩膀上有鸟粪。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又睡着了还是醒着,还是上次醒来只是一场梦。人们已经在公园等着看着。我看着等着。等他们,等警察,等劳动党枪手,等民族党枪手,等你。下午四点钟,公园里已经有几千人,都在等待,但情形不太一样。这些人不是劳动党也不是民族党或其他党,他们只是男人女人兄弟姐妹表亲母亲同胞姐胞受苦人,我不认识这些人。我起来走动,经过他们,穿过他们,绕过他们,就像一个鬼魂。谁也没有碰我,谁也没有让开我,他们根本不看我。我不认识不选择阵营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模样,他们不开口我就不知道他们脑袋里转什么念头,我不认识既不穿劳动党绿色也不穿民族党橙色的人。这些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人群越来越庞大,公园周围的环路要爆炸了,但他们都在等他,他们唱他的歌,直到你来。
人群是一体的。他们会知道我不属于他们,迟早,早迟。迟早会有一头羔羊说看他在那儿!大灰狼!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知道,但他们就是会知道。但他们根本不在乎我。我是虫子是苍蝇是跳蚤,不,还不如。“第三世界”乐队在演奏,牙买加所有的警察围着他们,最美丽的女人在舞台上讲话,仿佛她是施洗者约翰而歌手是耶稣,她让人群哦哦啊啊耶耶,她的裙子是红色和橙色的,拖到地面,仿佛她是摩西燃烧的树丛,但她没有对人群讲话,而是对我,说喂小傻瓜,你是谁,居然以为你能打倒塔夫·贡。
人群向前冲,向后涌。从东向西摇摆,从西向东摇摆,我尽量不看,我尽量不让任何人看我,两个小子经过,其中一个看我看得太久,另一个扔下一份报纸。天色已暗,但路灯照着人,有时候也落在地上。《牙买加每日新闻》。歌手遇刺。枪手夜晚突袭,哭泣者乐队经纪人唐·泰勒遇——有人踩在报纸上,然后又是一只脚,又是一只脚,人群卷走了报纸。
我抬起头,他——
不是他。是你。
你直勾勾地看着我。
他在舞台上,离我五十、一百码,不是英尺,而是码,但你在看我。我没看见你,你早就看见我了。但你看的不是我。唯一的光源在舞台上,我消失在黑暗中。
一件黑衬衫紧紧地裹着你,你像是刚逃出地狱,我看不见你的裤子,不知道是牛仔裤还是让我女人呼吸沉重的皮裤。你转身,灯光照亮你撩起发辫。蓝色牛仔裤。这么多人在舞台上,你没法像以前那样跳舞。美丽的女人,你的施洗者约翰,抱着双臂,正在感受音乐。在你左边我看见一个鬼魂,我想逃跑。我撞上一个胸膛。我说对不起,但那人都没感觉到我,只感觉到正能量。我再看台上,鬼魂不是鬼魂,而是你女人,身穿白衣。管号齐鸣,你岿然站立。我听不见你,我听人群,他们听见你,我能看见你,但你把我关在外面,就好像我肯定聋了,我不知道今晚该怎么为聋子演唱,假如你真要开始一场革命,假如他们无法参与。
你。
你说你从来都知道,从来都知道你对善最终战胜恶有信心。你说的不是我。我知道你不会预言我的未来。你这个傻瓜。你忘了你是雄狮,而我是猎人。你再次掀动脏辫。然后我忘记了尽管你是雄狮我是猎人,我进入你的丛林。水泥丛林。我转身想消失,但没有人动弹,没有人受伤害。人群一动不动站着,然后向前涌。他们开始蹦跳,我停下了。一只脚踩在我脚趾上,然后又是一只脚,然后又是一只脚,假如我不开始蹦跳,他们就会一脚接一脚踩下去,直到把我整个人踩在脚底下。
你做到了。
你对他们说团结起来,摧毁巴比伦。现在我向你蹦跳,向他们唱我的歌曲。你是雄狮,现在你是牛仔,你要把那些疯狂蛋头赶出小镇。我望向地面,但贝斯要压垮我,让人们践踏我。吉他穿过人群,像长矛似的刺向我的心脏。我本来以为我们刺杀你只是一天前,但然后我停下来想了想,应该是两天,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在垃圾场、公爵街或公园睡觉,不知道夜晚什么时候变成早晨然后又变成夜晚,但确实是两天。我的一整天去了哪儿?想不起来了。但此刻我不能去想,因为你刚攻击了我,无论我往哪儿看,都有人挡住我逃跑的去路,也许他们应该挡住我,因为乔西·威尔斯肯定也在这儿,还有罗爸爸,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是这么计划的。
我抬起头,人们还在树上,其中之一肯定用枪瞄准我的脑袋。现在你们得到了你们想要的,还想要更多吗?你说,你在对我说,你说的就是我,只有我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以为你很坏吗,逼眼儿?你以为你能来带走这个血逼养的?你以为你能杀死塔夫·贡?你以为你能灭掉皇帝陛下?耶神活着,逼眼儿,耶神要来挖你血逼的心。耶神要抬手指你,呼唤闪电噼下,把你烧成一团灰,让疥疮老狗抬起左后腿,一泡尿把灰冲进下水沟。
现在你们得到了你们想要的,还想要更多吗?不。我不想要更多了,因为我看见他们了,长蝙蝠翅膀的婴儿,有两只眼但没有嘴巴的婴儿,浑身熊熊燃烧的蓝色烈焰,穿过人群慢慢走向我,我想喊你们没有看见他们吗?没有看见魔鬼吗?但人们在看你,只看你。有东西爬过我的脚,鳞片擦过我的脚踝。然后又来一次,我尖叫,但吉他同时尖啸,淹没了我的声音。假如我不跑,而是慢慢走,也许就能离开。于是我抬起脚想穿过人群,但所有人都在蹦跳挥手摩擦歌唱,左边是上城区,我在左边看见了沃尔莫男子学校,没有人会看见我,于是我向左走,人们还在歌唱扭动歌唱蹦跳,那么多人我看不见,但我继续走啊走啊走,每次我想到什么,想我终于走到了公园边缘,就会有另一个声音说你哪儿也去不了逼眼儿,然后你唱《耶神说》【144】,让它成为天命。
我要往东走。
不行。
耶神说。
他血逼的鬼魂抓不住我。
不,他们会抓住你的。
耶神说。
乔西·威尔斯会发现我,他会杀死我,但他会给我个痛快,因为我知情。或者也许罗爸爸会找到我,他会杀死我,慢慢折磨,给所有坏人看。
对。
耶神说。
谁也没法杀死塔夫·贡。
耶神说。
我抬起脚。我走路,我的脚动得越来越快,而你唱得越来越响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我停下扭头看,你比之前离我更近了。放长线,钓大鱼。然后你看着我,我动弹不得。长着蝙蝠翅膀裹着蓝色火焰的婴儿追近了,我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我甩不掉他们,因为你看着我。你还是停下吧。听见了吗?你还是停下吧。杀死你不是我的打算,我根本不在乎你是死是活。别碰我,别碰我,该死的满头虱子的脏辫拉斯塔。你看着我,我知道,耶神说。舞台上有那么多人,你都没法动了,卡其制服的警察局长,拿照相机的白人,总理站在福斯车顶上,黑人那么多那么黑,像是黑影穿上了衣服,在黑暗中跳舞狂欢。你唱歌,你的鬼魂妻子唱歌,所有人唱歌,人群唱歌,你真正的声音在一切之下滑动。
我看着你,看见你的嘴在动,唱一句但说另一句。看这儿啊巴比伦小子,你以为你能对抗皇帝陛下海尔·塞拉西的活身?他的基座在圣山上。耶神喜爱锡安所有的城门,胜过雅各所有的帐篷。天主的圣城!人们谈论到你,曾经说了许多光荣的事。我要将拉哈伯和巴比伦,列于认识我者的人群中:连非利士、推罗和古实人,这些人都是在你那里出生,至高者要亲自使他坚定【145】,耶神!拉斯塔法里。给他抬头看这儿,小子。
我抬头看,但你没有看我。你不需要看我,正如上帝不看凡人。因为只需要一眼,凡人的眼睛就会烧穿颅骨,什么都不剩,连一块斑一个点都没有,比无还少。说话的不是我,而是你。我不再是我,我听着不像我,只有你,而不是其他人,只有黑影,没有声音淌出音箱,只有最低沉的旋律。你把麦克风举到空中,仿佛那是火炬,你又遮住眼睛,但你能看见一切。他们以为你在跳舞,但你在比划,是你的话不是我的。我的热汗变成冷汗,怎么都止不住,顺着后背流淌,像冰冷的手指滑过我的两瓣屁股之间。
然后你挥动你的手,你撩起你的脏辫,用你的视线锁定我。穿过我,进入我,从我背后径直刺进我心脏,抓住它。你说请看拉斯塔法里做的工。看他把雄狮变成猎手,猎手变成猎物。你知道我丢掉了枪,险些干掉你的枪。你知道就算我有枪也没法射击。你知道我什么都不是,我是死人。你知道我的心跳是缠绕我脚踝的毒蛇,你知道你能命令人群推倒我吞没我。你在树林里,在灌木丛里,你和皇帝陛下一同向着观众走进空地。你向前走,卷起袖子。巴比伦企图通过手摧毁你,但失败了。你解开衬衫的第一粒纽扣,然后第二粒、第三粒,然后像超人似的鼓起胸膛。你指着胳膊上的伤口和胸膛的伤口。你跳胜利战舞,你重演猎杀,所有人都在看,但只有我明白。我流冷汗。你指着伤口,就像耶稣指着侧肋,让众人看矛伤。舞台上的人更多了,美丽的女人接过麦克风,但风先吹了起来,雄鸡啼鸣,你从枪套里飞快地拔出两把枪,就像西斯科小子。就像马蒂·罗宾斯。就像、就像、就像无名枪手。你仰起头,放声长笑,响亮得根本不需要麦克风。你对我笑,勐地停下,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睛是两团火。我紧闭双眼,直到感觉你不再看我,等我睁开眼睛,你不见了。我知道我死了,看见你离开我只能逃跑。
但蝙蝠翅膀的婴儿飞起来追赶我。人们推人们搡,有什么东西或什么人撞在我面门上。然后又是一下,正中腹部,我以为我会呕吐,但我尿了裤子。我没有哭叫,我不会哭叫。此刻我无法阻挡发生在我身上的所有事情,撒尿也包括在内。尿流到我脚上,人们挥拳抡巴掌扭打,擦肩而过,逃跑,逃跑,擦肩而过。我在人们意识到你下去了不会再上来之前逃进黑暗,街道黑洞洞空荡荡,我不认识马路对面的任何一幢楼。我甚至没有发现乔西·威尔斯的手下托尼·帕瓦罗蒂,直到他挡住我面前,直到他的指节飞向我的面门。
德缪斯
我从白天一直跑到夜里。两晚前我跑过一个噩梦。
一条沟渠,塞满垃圾恶臭难当,连老鼠都不怎么下来。我从公爵街跑到南阅兵场,跳上第一辆出站的公共汽车。我不记得我有没有给车掌五分钱。车上只有四个人,我背后只有一个人。我的脑袋开始疼,不是特别疼,就是烦人的疼,好像嗡嗡叫的蚊子钻进耳洞,这会儿正在往头顶走。嗡嗡声让你觉得有人盯着你后背。我转身,看见是个学生。脱掉制服,他不比我更大,我觉得。但他没有看我。也可能我转过去他才看我。我再次转身。我想走到他面前,用弹簧刀在他右脸划一道电话形状的伤疤。我想砸烂他的脑袋,因为他上学,而我没机会穿漂亮的卡其制服去漂亮的学校。但他只是个孩子。我又转过去,听见马蹄声。我听见马蹄声越来越响,我知道那是老车旧发动机在哒哒哒运转,但我听见马追近了。于是我在巴比坎跳下车,爬到一座小桥底下的沟渠里待着。
我醒来的时候,一只手攥着我的卵蛋。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裤子,吓得我跳起来。我只看见一只手从一堆垃圾里伸出来,报纸、衣服、塑料袋、食物渣和屎组成的垃圾怪物。我大喊,用脚踢怪物,怪物向后倒下,尖叫。几张报纸散开,一个女人的脑袋探出来。她黑得像沥青,头发缠结,里面有泥土、纸屑和两个粉色发卡,她再次尖叫,我只看见三颗牙,一颗那么长那么黄,她肯定是用报纸盖住身体的吸血鬼。她还在尖叫,我看了一圈,找到一块石头,拿起来威胁要扔。她连忙向后跳,我忘了疯子能怎么抽搐蹦跳时刻准备奔跑,她就那么尖叫着跑下沟渠,远得只剩下一团、一点、什么都没了。
我不记得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了。上次洗澡是什么时候了。我只希望自己别想吸一条别想要一条,但一想到就怎么也停不下来。这时我又听见了马蹄声。我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嘭嘭嘭,马蹄哒哒哒,我的手脚感觉冰冷,越来越冷。我的脑袋说跑啊傻瓜快跑,沟渠在震颤。但只是一辆卡车开过小桥。我必须保持饥饿。假如保持饥饿,我就只会想食物。假如我渴求吸一条,那我就只会想吸一条。因为假如我只想我有多饿,那就不需要去想乔西·威尔斯(该死的傻瓜,几乎是你,应该是你,直到你吸了哭包的屎货)。我不需要想这座桥,想我只是想教训歌手的同胞而不是歌手,让他知道永远别和德缪斯对着干。想我受够了也他妈的厌倦了被人利用,首先是歌手的同胞,然后是乔西·威尔斯(该死的傻瓜,几乎是你,应该是你,直到你吸了哭包的屎货),在此之前还有他妈的贫民窟里的每一个人,他们只会考虑他们要什么和该怎么利用我去得到它。我脑袋上肯定写着字:利用他,因为他够傻;肯定确实如此。在沟渠里,你没法想象恶臭能如何逼得一个人发疯。他会有疯狂的念头邪恶的念头肮脏的念头,杀死婴儿的念头强奸幼女的念头在教堂里拉屎的念头,因为恶臭实在太臭,你能想到的只有恶臭正在钻进你的身体,就像水淌过滤网,现在你肯定也在发臭。我只想洗掉它,我只想洗掉这些污秽,但沟渠里的流水也发臭。不。现在我必须认真思考。我必须像个思考者那样思考。我必须离开金斯敦。我必须走。我必须去其他的地方,人们从不谈论的其他地方,像汉诺威那样的其他地方,谁他妈知道汉诺威在发生什么?汉诺威离牙买加的其他地方太远了,我猜他们甚至不在选举里投票。去汉诺威,起个埃弗顿、科特尼或菲茨哈罗德之类的名字,听着像是有爹有妈把我养大的名字。我又听见马蹄声,我起来开始跑。我朝疯女人逃跑的方向跑,我肯定也疯了,我听见马蹄声,就好像我是赤身裸体的逃奴,老百姓正在追捕我,而我正奔向逃奴自治区【146】。对,就是这样,也许我该去逃奴自治区,可谁会在1976年去逃奴自治区呢?但另一方面,谁会去那儿找我呢?听起来很有道理。听起来完全符合逻辑。就好像我的理智还在。至少我还没丧失理智。我险些因此大笑,我跑过沟渠,每次我跑进桥下就变暗,跑出桥下就恢复光明。我跑啊跑啊跑,直到空气有了咸味,我知道我离大海不远了。我跑啊跑啊跑,直到太阳升到天顶,烘烤我的后背,然后又滑下去降下去落下去,直到最后一次用橙色充满天空,然后沉进地下。而我没有停步,就连我看见我的鞋不见了,脚下的水变得越来越干净,我也没有停步。
我跑向一辆烧毁的汽车,几乎停下来钻进去躲藏,直到我变成白骨,但我还是继续奔跑。只要不去想,就没有东西能伤害我,当我想到食物,饥饿绊住我的脚,我跌倒翻滚。于是我不再想食物。奔跑让我想到肯定很快就要宵禁了,到时候我可以爬出沟渠,去个有食物可以偷有水可以喝的地方,我咒骂自己,因为我又在想食物了,我的肚子咕咕叫,疼得撕心裂肺。真的,你越是想逃离什么东西,对它的感觉就越是强烈。
我跑过一辆卡车的残骸,跑过一艘船的残骸,这时才发现我已经不在沟渠里了。但我也不在海里,虽说我能尝到咸味,闻到波浪。我的脚趾陷进沙地和烂泥,周围树木茂盛,仿佛塑料质地的黄色树木,枝杈平滑弯曲,如蛇藤蔓垂到地上。沙地有时候冰冷而湿润,有时候干燥而灼热。我走过一块湿沙地,地上开着一个小洞,各种螃蟹蜂拥而出。我弯腰看着螃蟹,光线正在熄灭,大海变得愈加喧嚣。我抬起头,正前方赫然是一架飞机。飞机像是在坠落,企图重新飞起来,但陷在了蜘蛛网里。飞机还在挣扎,但蜘蛛网眼看要获胜。飞机直立,像个十字架,腹部银光闪闪。半个左翼不见了,机尾沉在沙地里。海草海花挤出机舱和机窗,就好像它们是真正的乘客。螃蟹爬满机身。我有点想打开舱门,看里面有没有真正的骷髅,我也有点想坐在座位上,等飞机挣脱束缚飞走。树丛沙沙作响,枝杈咔咔断裂,像是野猪在树丛里横冲直撞。我转过身,五六七八个拉斯塔教徒围着我,他们都穿白衣。
——他血逼的——
砰砰
我想大声尖叫!哇!不——!但我没法叫,因为破布塞在我嘴里,舌头没法把它捅出去,呕吐物涌上来,我没法咽下去,我呛咳哽咽。乔西·威尔斯拔掉我的短袖衫,用它遮住我的眼睛,我只能看见火把和人影,黑影落在树上,树像从地底伸出来的巨手,但一切都模煳不清。天色很暗,我想逃跑,但我的脚被捆在一起,双手也是。我只能蹦跶,于是我蹦跶,乔西·威尔斯大笑。我看不见他,只能听见笑声。但随后他点点头,从树后走出来,我看见他是人,不是黑影。哭包和托尼·帕瓦罗蒂抓住我,抬起我,我什么都没法做,我没法打他们、踹他们、刺他们、踢他们,我只能无比愤怒地瞪着他们,希望逼眼儿耶稣基督将我从十二岁就开始乞求的超级力量给我,哪怕只是一次,一次就好。让我用热能视线瞪着他们,把他们切成两段。耶稣!耶稣!他们抓住我,抬起我,摇了一下、两下、三下,松手,我飞进采石坑,腹部向下,脸掉进烂泥。烂泥煳住我的右眼,刺痛灼痛,我没法眨掉所有灰土。我翻个身,他们在顶上看着我,乔西·威尔斯狞笑俯视,我嘴里全是呕吐物和石头的味道,不——不——不——我的手擦伤了,但皮肤不肯脱落!皮肤不肯脱落!皮肤不肯脱落,鲜血就没法弄松绳索,释放我的手。哭包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求求你打死我吧,打死我你个血逼的恶毒逼眼儿,开枪啊!打死我!乔西来到采石坑边缘,对我撒尿。我的手在我背后,我听见蚯蚓和蚂蚁,我听见蚂蚁会来咬我,帕瓦罗蒂开始填坑,不——不——不——烂泥像暴雨沙土像暴雨,踢踢踢,五英尺不是六英尺,我没法站起来没法站起来,烂泥和沙土和尘归尘和石块,一块石头打中我鼻子,石块打中我眼睛,感觉不到脚趾,不——用脑袋甩掉,甩掉,甩掉沙土,使劲吹气,使劲吹气,使劲吹气,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使劲吹气,没法吹气,嘴被堵住了,耶稣啊超人啊蝙蝠侠啊美国队长啊,使劲瞪,超能力会来的,超能力,没有小拇指了,我挣扎挣扎挣扎把绳子从小拇指的残桩上绕出来,自由!自由了!但沙土像暴雨,越来越高,我没法向上看,但我听见他们在挖土填土,沙土沙土石块打中额头,没法思考,超能视线!噗啪嗖轰轰轰轰轰干掉他们,吃我一招,开什么玩笑,看我用两只脚踢开沙土,两只脚像踢足球似的踢开沙土,就好像你最讨厌足球似的踢飞它们,我不行了我不行了我累了我累了,沙土还在掉落,越来越湿越来越重,就像上帝在亲手按住我,不,不,不要——沙土进了我的左眼,没法闭眼没法眨眼,哭包大笑,更多的沙土更多的人,更多更多更多,蠕动!蠕动!蠕动!蠕动脚,脚卡住了,然后晃动!晃动!晃动从左到右,没有左右,只有沙土,翻身,翻身,翻过来,翻身,像婴儿似的蜷起来,这样你就有空气了,我应该操和我生活的女人,不,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孩,隔壁两个门的女孩,另一个女孩,白人女孩,查理的天使,逼,粉红色的逼,逼是粉红色的,我在书里见过,老爸藏在床底下,以为我睡着了就拿出来,自己打手枪,发出男人的呻吟,耶稣啊我太硬了我能操大地我必须操大地操操操我想要逼,不我不想要逼,操操操,把她翻过来揉搓阴蒂,弄湿屁眼,把鸡巴插进去,紧得像是一块肝脏包着你的鸡巴,大那么大,像是老爸的鸡巴,他操我的淫荡老妈,她背对他,她不在乎谁睡着谁醒着,她起来,老爸的鸡巴像旗杆,她起来起来没法射,但她不想射,她坐下去,叫得像小狗,逼鸡巴卵蛋卵蛋,我从没见过我父亲赤身裸体,我从没见过他操我老妈,也许其他男人,也许乐小子,但他是屁眼人,逼男人舔他鸡巴,然后开枪打死他们,我从没去过古巴从没去过巴巴多斯,从没撕掉超人胸口的“S”,左眼没法哭,全是沙土,呼吸急促,没法深呼吸,空气不足,空气不足,感觉不到新的沙土落在身上,只能听见,那么黑那么湿那么沉重,沙土衬衫,没法不不不不不不停止停止呼吸呼吸急促节约节约什么?挖挖挖挖刨刨刨死了你要死了你要死了让我快点死吧不活不死你要死了,再吸一口气,别用光空气,空气感觉潮湿,坚硬,密闭,有人捂住我的鼻子,感觉像是有人捂住我的鼻子,啊啊啊啊啊啊啊耶稣!耶稣!耶一次呼吸呼吸呼吸一呼吸二呼吸三呼吸四呼吸呼吸呼吸五五五五——呼吸六呼吸七七七七——八呃啊——呼——呼——呼哧哧哧哧哧哧哧哧九!九呼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哧老爸不不是黄色火焰发动机红色那个黄色那个不可能是真的老爸不老爸我想要吃冰棍想吃棒棒糖想吃珍宝珠想吃各种糖,我想要紫色蜡笔还有红色还有粉色,不粉色是给女孩的,粉色是给女孩的,胡巴-巴巴泡泡糖不会粘住,你可以吹个大大大泡泡,把鼻子都装进去,口袋里装满了小花朵,噢该死噢该死我们——
亚瑟·乔治·詹宁斯爵士
上帝让尘世远离天堂是因为连他也无法忍受死肉的气味。死亡不是捕捉灵魂的怪物,也不是什么妖魔,它是没有暖意的风,是悄然爬行的恶疾。他们杀死托尼·麦克佛森的时候,我会在那里观看。日暮养老院着火冒烟的时候,我会在那里观看。没有人试图拯救自己。男孩被活埋但以为他还没死的时候,我会在那里观看,他走向雷鬼歌手住处的时候,我会在背后跟随。他们在旧城追杀最后一个人的时候,我会在那里观看。还有三个人撞上粗暴的正义的时候。还有歌手用他患病的脚趾跳舞【147】,最终在宾夕法尼亚倒下,发辫垂下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