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狗们还在冲我吠叫,我自由自在,可他们却被关在栅栏里,这让他们非常愤怒,但我没有理会那些震天的喧闹。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沿着车道走上大路。
刚开始,一辆车在我身后压喇叭催促我,因为是晚上,车灯开着,而我正全神贯注地跟着嘉士伯的气味,结果吓了一跳。我掉头跑进路边的水渠里,汽车不满地按按喇叭呼啸而过,我战战兢兢地躲在一边。
从那之后,我更谨慎了。我一面跟着嘉士伯的气味,一面竖起耳朵留心汽车的声音。我总在车灯照到我身上之前,就偷偷摸摸溜开。
虽然路程很长,但是比搜索沃里要容易多了,我顺着直线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左转,然后再左转。我走得越远嘉士伯的气味越弱,这意味着我正朝反方向走,而且更危险的是,我可能会将他彻底跟丢。但是朝右转了个弯之后,我就不需要这些气味了——我知道自己在哪儿。就在这儿,在路的另一边停着一列火车,是伊森离开家第一天上大学时,挡住伊森的车的那列火车。我加快脚步,朝右转了个弯,嘉士伯的气味验证了我的判断。很快,我走过汉娜的房子,但奇怪的是,房子里没有一点女孩的味道,可大树,还有路边布满青苔的砖墙还是原来的模样。
我自然而然地走上通往农场的车道,仿佛自己昨天还在这儿。
嘉士伯的气味就在一辆白色拖车旁,下面是一堆瓦砾和干草。到处都是他的气味。我沿着栅栏闻了闻,一匹陌生的马盯着我,昏昏欲睡,又充满戒备。不过我对马已经不感兴趣了。伊森,我能嗅到伊森的气味,到处都是他的气味。男孩肯定还住在农场!
一种欣喜若狂的激动传遍我的全身,这是我所有的生命中都没有体验过的情绪——我头晕目眩。
房子里还亮着灯,我绕到房子侧面,站在一个小小的草堆上。透过窗户,我看到一个跟外公年龄差不多的男人坐在一张椅子里看电视,但是他看起来不像是外公。伊森不在房子里,大家都不在。
外面的金属门上还留着狗狗门,但是里面的大木门却紧紧锁着。我沮丧地挠挠金属门,然后叫了几声。
我听到房子里有声音,有人走过来了。我的尾巴使劲地晃啊晃,连坐都坐不下去;甚至我的全身都跟着前后摇晃。头顶的灯亮了,木门发出一阵熟悉的响声,然后打开了。那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站在门口,透过玻璃窗皱着眉头望着我。
我又挠了挠那个金属门;我想让他放我进去,这样我就能跑到男孩身边跟他在一起了。
“嗨。”他说。门关着,他的声音嗡嗡响,“别这样。”
我听到了责备的语气,努力温顺地坐下来,但我的屁股突地跳了起来。
“你想干吗?”最后,他问道。我听到他声音中的询问,但不知道他在问我什么。
然后,我意识到我不能一直等着他下定决心——里面的门打开了,所以狗狗门也开着。我低下头,从塑料门板钻过去,冲进房子。
“嗬!”老人惊讶地喊了一声。
我也非常惊讶。在我钻到房子的那一瞬间,我清清楚楚地闻到了挡在我身前的那个人的气味:不管走到哪儿,我都能闻出那个气味。
千真万确,是伊森。
我找到男孩了。
30
伊森就站在那儿,我想跳上他的腿。我跃起来,探过去想舔舔他,用鼻子蹭蹭他,想趴到他身上。我难以自已的啜泣声从喉咙中溢出,我也无法不让自己的尾巴拼命地摇摆。
“嗨!”他说着朝后退了一步,眨了眨眼睛。他想倚着拐杖站稳,结果还是重重地坐在了地板上。我跳到他身上舔他的脸。他将我的嘴巴推到一边。“好了,好了,”他咕哝着,“停下来,够了。”
他双手拂过我脸庞是我所有生命中体会到的最甜美的感觉。我愉快地眯着眼睛。“退回去,现在退回去。”他说。
男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站起来。我将自己的脸贴在他手中,他轻轻拍了拍我。“好了,天哪,你是谁?”他“啪”地打开另一盏灯,仔细地望着我,“天啊,你可真瘦。难道没人喂你吗?哈?你迷路了,还是怎么了?”
我可以一整晚都坐在那儿,只要听他的声音,感受他望着我的目光。但实际并不是那样。“哦,看,你不能到里面来,”他推开门,“现在出去吧,到外面去。”
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口令,所以极不情愿地走了出去。他站在那儿,透过玻璃窗望着我。我满怀期望地坐着。“你应该回家去,大狗。”他说。我摇了摇尾巴。我知道自己“回家”了,我终于终于“回家”了,回到属于我的农场,跟伊森在一起,回到属于我的地方。
他关上了门。
我温顺地等在外面,直到等得筋疲力尽,然后无奈又沮丧地叫了一声。没有一点回应,于是我又叫了一声,同时狠狠地拍了拍那扇金属门。
门打开了,我已经数不清自己叫了多少声了。伊森端着一个盘子,里面飘出一阵芳香。“这儿,”他喃喃说,“你饿了吧,小伙子?”
他刚把盘子放在地上,我就立刻扑过去大快朵颐。
“都是千层面。我这儿没有太多狗狗的食物。不过,看起来你不怎么挑食。”
我摇摇尾巴。
“不过,你不能住在这儿。我不能养狗,我没有时间养狗。你得回家去。”
我摇摇尾巴。
“上帝,你上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了?别吃那么快,会难受的。”我摇摇尾巴。我吃完之后,伊森慢慢弯下腰拿起盘子。我舔了舔他的脸。“呸,你的呼吸很臭,你知道吗?”他拿袖子擦擦脸,退了回去。我望着他,准备照他说的去做任何事情。去散步?去兜风?玩那个傻乎乎的飞板?“那么好了,你回家吧,像你这样的狗肯定是纯种狗。有人肯定在找你。好吗?晚安。”
伊森关上门。
我坐了几分钟,然后叫了几声,头顶的灯“啪”的一下灭了。
我绕到房子侧面的草堆上,望着卧室。伊森倚着拐杖在地板上慢慢挪动,一个接一个地关掉了所有的灯。
我的男孩那么老了,我差点认不出来。但是,既然我知道那就是他,如果能更硬朗些,走路的样子还是一样的,还有他关掉最后一盏台灯时,扭头凝视夜色,耳朵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听到什么声音的样子,绝对是伊森。
我成了一只看门狗,真是郁闷,但肚子里的食物和四肢的困倦很快就征服了我。我蜷起身子卧在草堆上,鼻子顶着尾巴。夜晚是这么温暖。我回家了。
第二天早晨,伊森走出来时,我抖擞精神跑过去,想要从他那儿找到奔如泉涌的爱意。他瞪着我。“你怎么还在这儿,哈,小狗?你在这儿干吗?”
我跟着他走进畜棚。他拉着一匹我从来没见过的马走到院子。自然,这个木讷的家伙看到我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像闪耀那样瞪着我,没有一点理解力。我是只狗,你这个傻瓜!伊森给马喂麦片时,我忙着在院子四处做记号。“你今天怎么样,特罗伊?你很怀念嘉士伯,是吗?你很想念你的老伙计嘉士伯。”
伊森在跟马说话,我觉得那纯粹是浪费时间。他拍拍马的耳朵,叫他“特罗伊”,还不止一次提到了嘉士伯的名字,可是当我走进畜棚时,驴子却不在那儿,有的只是他的气味。拖车里嘉士伯的气味特别强烈。
“那天真是让人难过,可我必须带嘉士伯到那儿去。不过,他活了很长时间。四十四岁对一只小驴子来说很老了。”
我感到了伊森的悲伤,就用鼻子顶顶他的手。他神情恍惚地望着我,脑子里却装着其他事情。最后,他拍了拍特罗伊,回房子里去了。
我沿着院子嗅了好几个小时,等着伊森出来一块儿玩。这时,一辆卡车开到车道上。车一停下,我就意识到自己曾在狗狗公园见过这辆车。前座上下来的人就是那个拿着长杆和套索在灌木丛里搜寻的警察,而现在他又从车的后备箱里拉出了那些东西。
“没这个必要,”伊森走出来喊。我转身离开那个男人,跑到我的男孩身边摇摇尾巴,“它很配合。”
“昨天晚上游荡到您这儿的?”警察回答道。
“是的。看看这个可怜的家伙身上的肋骨。能看得出它是只纯种狗,但肯定受到了虐待。”
“我们接到了很多报告,说一只漂亮的拉布拉多犬在城市公园里四处乱跑,不知道是不是这只。”警察说。
“不知道,太远了。”伊森警惕地说。
男人打开车后的笼子。“您觉得它会进去吗?我不想那么逮住它。”
“嗨,狗狗。到这儿来,好吗?到这儿来。”伊森拍了拍打开的笼子。我诧异地望了他一会儿,然后轻轻一跃,跳到里面。如果那就是男孩想让我做的,那我就去做。我愿意为我的男孩做任何事情。
“非常感谢。”警察说着关上笼子的门。
“那么现在怎么办?”伊森问。
“哦,像这样的狗很容易就会被收养,我估计。”
“哦,他们会打电话告诉我一声吗?它真是个不错的家伙。我想确定它没事。”
“我不知道。您可以给收容所打电话,让他们通知您。我的工作只是把它们抓住。”
“我会的。”
警察和伊森握了握手。警察跳上前座,伊森走到笼子前。我的鼻子紧紧顶着栅栏,想要碰碰他,闻闻他的气味。“你要照顾好自己,好吧,小伙子?”伊森轻柔地说,“你需要一个很好的家,有孩子陪你一起玩儿。我只是个老家伙了。”
我们的车开走了,我非常震惊——伊森一直站在那儿望着我们离开。我难以自制地开始大声吠叫,叫啊叫啊,一直叫到车上了车道,开过汉娜的房子,越开越远。
这幕新发展让我非常沮丧,我的心都碎了。为什么把我从伊森身边带走?是他送我走的吗?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我想跟我的男孩在一起!
我被带到那间到处都是狗的大房子里,许多狗狗都惊恐地叫一整天。我有一个单独的笼子,脖子上又套了一个傻乎乎的项圈,尾巴下面又是那种熟悉的刺痛——这就是我在这儿的原因吗?伊森什么时候才会开车带我回家?
每次有人走过我的笼子,我都会一跃而起,希望来的会是男孩。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有时会困惑地叫几声,和着被墙壁阻断的犬吠交响曲。伊森在哪里?我的男孩在哪里?
喂我照顾我的人非常温柔,也很和蔼,我不得不承认,我非常渴望同人类接触。每次他们打开笼子时,我都会走过去伸出头让他们拍拍。当带着三个小女孩的一家人在一间小房子里来看我时,我爬上他们的腿躺下去,我渴望人类的手抚摸时的感觉。
“我们能留下它吗?爸爸。”其中一个小女孩问。三个孩子身上溢出的关爱不由得让我轻轻蠕动。
“它黑得像个煤球。”她们的妈妈说。
“是像个煤球。”父亲说。他抓住我的脑袋,看了看我的牙齿,然后一只只地举起我的爪子。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以前见过这种检查。一种冰冷的恐惧在我胃里蔓延。不。我不能跟这些人回家。我属于男孩。
“煤球!煤球!”女孩子们叽叽喳喳。我木然地望着她们,她们的喜爱让我毫无兴致。
“我们去吃午饭吧。”男人说。
“爸爸——”
“吃完饭后,我们回来,带着煤球去兜风。”他接着说。
“耶!”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兜风”这个词,女孩子们将我抱了又抱,然后那家人走了,我松了一口气,回到笼子里,蜷起来睡了一会,有点迷惑。我记得自己和马雅去学校时,我的工作就是坐在那儿,让孩子们拍拍我。或许这是一样的,只不过现在是孩子们来看我。
我并不介意,重要的是我错了,那家人不会再回到这儿带走我。我要等着我的男孩。人类的行为动机对狗狗们来说深不可测,因此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两个会被分开,但是我知道,一到时间,伊森就会找到我。
“好消息,小伙子,你有了一个新家,”给我喂食的女人一边往我碗里倒水,一边说,“他们很快就会回来,我们送你离开这儿都是为你好。我知道时间不会长。”我摇摇尾巴舔了舔她的手,让她挠挠我的耳朵分享她的好心情。没错,我在脑海中回应,我还在这儿。
“我去给那个送你来的人打个电话。我们给你找了个很好的家,他听了会很高兴。”
当她离开时,我转了几分钟,然后卧下去休息了一会儿,继续耐心地等待男孩。
一个半小时之后,我从睡梦中惊醒坐起来。刚刚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非常愤怒的声音。
伊森。
我叫了几声。
“我的狗……我的财产……我改变主意了。”他大声地吼。我停止叫喊,静静呆着——我能感觉到他就在墙的另一侧,我盯着门,等着它打开,这样我就能闻到他了。过了一分钟,门真的开了,给我倒水的那个女人带着男孩从走廊进来。我将爪子放在笼子上,摇着尾巴。
女人非常愤怒,我能感觉得到。“那些孩子会非常失望的。”她说着打开我的笼子,我跳了出去冲到男孩身边,摇着尾巴,舔他的手,不住地哀鸣。女人望着我们,她的愤怒渐渐消失了。“那么好吧,”她说,“我的天哪。”
伊森在一张桌子跟前站了几分钟,写了一些东西,而我耐心地坐在他脚边,努力克制自己不去动他。然后我们走到门外,坐进汽车前座去兜风。
虽然我有很长时间没有体会那种将鼻子探出车窗外兜风的美妙感觉了,但是我最希望做的是将自己的头放在伊森的腿上,让他的手轻轻抚摸我,于是我就那样做了。“你会原谅我的,是吧,伙计?”
我警觉地瞥了他一眼。
“我把你送进了监狱,但你却毫不在意。”我们沉默了一会儿,非常惬意的沉默。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去农场。“你是一只好狗狗,”男孩最后说。我愉快地摇摇尾巴,“好吧,嗯,我们停下来,给你弄点狗粮。”
最后,我们回到了农场。这一次,伊森打开房子的前门,为我留着门,我跑了进去。
那天晚饭后,我躺在他脚边,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山姆?”他对我说,我满怀期望地抬起头,“马克斯?不,文森?墨菲?”
我非常想让他高兴,但是我不知道他在问我什么。我发现自己更希望他命令我去搜寻——我很想展示一下自己能做的工作。
“强盗?图克?”
哦,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满怀期盼地望着他,等着他做决定。
“骑兵?小伙子?巴蒂[4]?”
这个!我知道这个词。我叫了一声,他非常惊讶。“哇哦,那就是你的名字?他们以前叫你巴蒂?”
我摇摇尾巴。
“呃,好吧,巴蒂。巴蒂,你的名字就叫巴蒂。”
第二天,我满心愉悦地回应巴蒂。这是我的新名字。“这儿来,巴蒂。”他会这么叫我。“坐下,巴蒂!哦,嗨,看来有人把你训练得非常好了。不知道你怎么找到这儿的,你被抛弃了吗?”
第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很害怕离开伊森身边。我惊讶地发现他在外公外婆的房间睡觉,但他拍拍床垫时,我依然毫不犹豫地跳到柔软的床上,伸展四肢,舒服地呼噜了一声。
那天晚上伊森去了好几趟卫生间,我每次都忠诚地跟在他身边。他方便时,我就站在门口等。“你知道,你不需要每次都跟着我。”他对我说。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睡到很晚,太阳刚露脸,他就起来给我们两个做早餐。
“嗯,巴蒂,我现在是半退休了。”伊森说,“我还有几个需要洽谈的客户,今天早上我要跟一个提前约好的客户打电话,然后一整天都没事了。我在想,今天我们两个可以在花园里工作。你觉得怎么样?”
我摇摇尾巴。我想好了,我喜欢巴蒂这个名字。
早餐后(我吃了烤面包!),男孩打电话,我就在家里四处查探。楼上闲置着——房子里有一股发霉的味道,也没有一点伊森的痕迹。他的房间还是老样子,但是妈妈的房间里没有一件家具,塞满了盒子。
楼下的橱柜紧紧关着,我沿着门缝嗅了嗅,里面飘出一股熟悉的气味。
是飞板。
31
男孩身上有一种悲伤,一种新的伤痛,这种伤痛远比他腿上的伤更尖锐。
“这儿就住着我一个人,我不知道你在找谁。”伊森在我查探房屋的角角落落时对我说,“我一直有结婚的打算——好几次也差点就结了,可实际上,一次都没有成功。我甚至还跟一个女人在芝加哥住了几年。”男孩站在那儿望着窗外,目光迷离,悲伤变得更加浓郁。“约翰·列侬说,生活就是当你做出计划时,却总有意外发生。我觉得他说得很对,非常好。”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抬起一只爪子放在他的腿上。他低下头凝视着我,我摇摇尾巴。“嗯,嗨,巴蒂,我给你戴个项圈吧。”
我们走到楼上他的卧室,他从隔板底下拽出一个盒子。“让我们看看。好,还在这儿。”
盒子里传来一阵叮零当啷的声音,接着伊森从盒子里拿出一个项圈摇了摇。这个声音那么熟悉,我忍不住浑身战栗。在我还是贝利的时候,只要我一动,就会发出那样的声音。“这曾经属于我的另一只狗,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贝利。”
听到这个名字,我摇了摇尾巴。他将项圈递给我,我嗅了嗅,闻到了另一只狗微弱的气味。是我,我意识到。我正在闻我自己——这感觉真怪。
他又摇了摇那个项圈。“那是一只好狗,那个贝利。”他说。他坐了一会儿,陷入沉思,然后望着我。当他开口说话时,声音有些沙哑,但我感觉到了他内心汹涌澎湃的强烈情感——悲伤、爱、惋惜和哀痛。“我觉得或许我们最好给你弄个属于你自己的项圈,巴蒂。让你带着这个生活好像不太合适。贝利……贝利是一只非常特别的狗。”
第二天,当我们开车到城里去的时候,我有些紧张——我不想再回到笼子里去了,不想回到那个到处都是狗叫声的地方去。实际上,我们只是去买了一些狗粮,还给我的脖子上套了一个硬邦邦的项圈。到家后,伊森在项圈上贴了一些叮叮响的便签。
“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叫巴蒂。我属于伊森·蒙哥马利’。”他手中握着一个便签对我说。我摇摇尾巴。
经过几次这样去镇子的旅行,我慢慢放松了警惕——感觉伊森不会再抛弃我了。我也不再总是黏在他左右,而是独自四处闲逛,将自己的领地拓展到包括农场之外的地方,特别留意邮箱,还有路边其他一些常有公狗经过的地方。
池塘还在那儿,河岸上还住着一群愚蠢的鸭子。在我看来,还是原来的那群鸭子——这无所谓,它们看到我的反应没什么差别,都是警惕地纷纷跳进水里,然后游到远远的地方望着我。我知道追逐它们毫无意义,但是我还是去追了,纯粹为了取乐。
屋后有一块开阔而湿润的土地,伊森弯着腰,把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消磨在那里。我知道他不愿意我在那块地上抬起腿。他一边玩泥巴,一边跟我说话。我听着,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就摇摇尾巴。
“我们很快就要去周日的农贸集市了,很有意思。我的西红柿会卖个好价钱。”他说。
有一天下午,我厌倦了挖泥巴的游戏,独自溜达到畜棚里。那只神秘的黑猫早不见了——哪儿都没有她的气味,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有些失望。她是我见过的唯一一只我很高兴认识的猫咪。
不,不全是那样。虽然我总会感到苦恼,但叮铃当对我强烈的爱意基本上也令我感到高兴。
在畜棚后面,我发现了一大堆发霉腐烂的毯子。当我将自己的鼻子伸过去,深深吸口气时,我嗅到一股非常熟悉,令我欣慰的气味,可是很淡。是外公。我们以前常一起在这儿干活。
“出去散会儿步,这对我有好处。”伊森对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以前就没有想过养一只狗。我需要锻炼。”我们常在晚上出去,有时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路绕着农场转圈,路上到处都是特罗伊的气味;有时会沿着这个方向,或是那个方向闲逛。每次我们经过汉娜的家时,我总能从男孩身上感觉到些什么东西,虽然他从未停下来或是走到房子里去看看她。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嗅不到她的气味,但还记得狗狗公园的那只狗,卡莉,满身都有汉娜的气味。
在一个平静无常的晚上,我们路过汉娜的房间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从未想过的事情:男孩深藏内心的痛苦与很久前我在雅各布身上体会到的痛苦一样。那是一种孤独的忧伤,一种向某种事物告别的感情。
有时,那样的情绪也会完全消失。伊森喜欢带着自己的拐杖在院子里拍球,球飞到车道上,我追过去捡回来。我们常常会玩这个游戏;只要他能永远这么高兴,我愿意把自己的爪子磨秃。当我跃起像接住栅栏那面扔过来的肉块一样接住半空中的球时,他会高兴得哈哈大笑。
可还有时候,阴郁的忧伤会突然袭来。“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生活会变成这样,”一天下午,他声音干涩地对我说。我用鼻子蹭蹭他,想让他高兴一些,“就这么一个人,没有人来分享分担每一天。挣很多的钱,但没过多久,工作就没有什么乐趣了,于是,我或多或少地放弃掉一些,但也不能给我什么快乐。”我跑过去咬了一只球放在伊森的腿上,但是他别过头,没有理会。他的痛苦那么深刻让我忍不住一阵哀鸣。“啊哦,巴蒂,事情往往不会按照我们设想的那样发展。”他叹了口气。我将鼻子顶在球的后面,在他的两腿之间来回滚来滚去,他终于无力地拍了拍,我一下子就扑过去。他的心思不在这儿。“好狗狗,巴蒂,”他心不在焉地说,“我不想做游戏了。”
我很困惑。我是一只好狗狗,我曾经做过搜索的工作,现在我回到了男孩身边。但他却不快乐,跟大部分人在搜救结束时的表现不一样,雅各布和马雅会给那些人毛毯和食物,他们会和家人团聚。
我猛然意识到,在这一世里,我的意义并不仅仅是搜索,还有拯救。找到男孩只是整个过程的一部分。
当我跟雅各布在一起生活时,他也隐藏着同样阴郁的内心。但是当我后来跟马雅在学校见到他时,他有一个家——一个伴侣和孩子。那时,他很快乐,像伊森过去和汉娜坐在门廊咯咯笑时一样快乐。
要让伊森获救,他应该有个家。他需要一个女人,还有个孩子。然后他就会快乐。
第二天早晨,伊森在地里干活,我跑上车道来到马路上。虽然牧羊场已经不在了,但我在坐车进城时已经学习了一些新的气味标志,所以找到去镇子的路和在农场里四处转悠一样简单。一到镇子上,我很快就找到了狗狗公园,但我失望的发现卡莉不在那儿。我跟其他狗狗一起打闹,再也不用担心被人告发了——我现在是伊森的狗,是一只好狗,还有一个项圈,我的名字叫巴蒂。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卡莉跳着跑到我身边,看到我又回到公园她非常开心。当我们在一起玩耍时,我在卡莉的皮毛间嗅到了汉娜的气味,新鲜而强烈。
“哦,你好,狗狗,有些日子没见你了。你看起来棒极了。”坐在长凳上的女人说,“真高兴他们开始给你喂食了!”她有些疲惫。半个小时后,她站起来,双手托住后背。“哎呦。我准备好了。”她吸着气说,然后慢慢走向人行道,卡莉在她身前跑来跑去。我紧紧跟着卡莉,我们两个将好几只小松鼠吓得四散逃窜。
过了两个街区,女人走上一条人行道上,打开一幢房子的门。我知道自己最好不要跟着卡莉进去,于是他们关上门后就一直蹲在门外,心满意足地等着。我以前玩过这个游戏。
几个小时后,一辆车开上车道,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从前座上走出来。我跑了几步去迎接她。“哦,你好,小狗,你是来跟卡莉玩儿的吗?”她一边跟我打招呼,一边友好地伸出手。
在嗅到她之前,我已经听出了她的声音:是汉娜。我摇着尾巴,在她脚边跑来跑去,期盼着她的手可以抚摸我,我的愿望实现了。房子的门打开了。
“嗨,妈。他从狗狗公园跟着我们一直走回家。”女人站在门口说。卡莉冲出来跟我扭打到一起。我将她扛到一边——我现在只需要女孩注意我。
“哦,你住在哪儿,哈,小伙子?”汉娜伸手握住我的项圈,于是我坐下来。卡莉把她的脸挤过来。“小心点,卡莉,”汉娜说着将卡莉的脑袋推到一边,“我的名字叫巴蒂。”她握着我的标签慢慢说。
我摇摇尾巴。
“我属于……哦,天哪。”
“什么,妈?”
“伊森·蒙哥马利。”
“谁?”
汉娜站直身子。“伊森·蒙哥马利。他是一个男人……一个我以前认识的男人,很早以前。那时我还小。”
“像是,一个曾经的男友,那种男人?”
“没错,哦,差不多,是的,”汉娜轻声笑了,“我的,嗯,第一个男朋友。”
“你的第一个男友?哦,真的吗?这是他的狗。”
“它的名字叫巴蒂。”我摇摇尾巴。卡莉啃了啃我的脸。
“嗯,那我们该怎么办?”女人站在门口问。
“怎么办?哦,我觉得我们应该给他打个电话。他就住在附近一个老地方,从那条路一直下去。你跑了很远的路啊,巴蒂。”
我受够了卡莉。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情,一直忙着想要爬到我头上。我冲她低吼了一声,她坐下来,竖起耳朵,然后又跳在我身上。有些狗狗只知道让自己高兴。
我百分之百相信汉娜会带我去找男孩,而当男孩看到她的时候,他就不会再把她给弄丢了。这很复杂,但我正在进行某种搜索和带去看,只不过这会将两个人拉到一起。
事情的确就是这样发生的。一小时后,伊森的卡车开上了停车道。我从跟卡莉嬉闹的草地上跳起来跑到他身边。汉娜就坐在门廊上,伊森从车里走出来时,她有些迟疑地站起来。“巴蒂,你究竟在这儿干吗?”他问,“到车里去。”
我跳上前座。卡莉将爪子放在车门上,伸长脖子想透过车窗闻闻我,就好像过去几个小时我们没有面对面一样。
“卡莉,下去!”汉娜尖声说。卡莉缩了回去。
“哦,没关系。嗨,你好,汉娜。”
“嗨,伊森。”他们互相望了一分钟,然后汉娜笑了。他们抱了抱,轻轻碰了碰脸,都显得有些尴尬。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男孩说。
“哦,你的狗在公园里。我女儿瑞秋每天下去都会去那儿——她的预产期超了一周,医生建议她每天去散会儿步。她也会做瑜伽,如果能起作用的话。”我觉得汉娜有些紧张,但是还跟伊森的反应不一样——他的心跳得那么厉害,呼吸声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他的情感既强烈又困惑。
“那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我不在镇子里。巴蒂肯定是自己独个儿来的。我不知道它为什么。”
“哦。”汉娜说。
他们站在那儿凝视着对方。“你想不想进去坐会儿吗?”她最后问。
“哦,不,不,我得回去了。”
“那好吧。”
又站了一会儿。卡莉打了个哈欠,卧下去挠了挠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个人之间的紧张。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我听说了……马修。我很难过。”伊森说。
“谢谢,”汉娜回答道,“那已经是15年前的事情了,伊森。很长时间了。”
“我没有意识到已经这么久了。”
“是。”
“那么,你是来照看宝宝的?”
“哦,不,我现在住在这儿。”
“你住在这儿?”伊森似乎被什么事吓了一跳,但是我望了望四周,没看到有什么令人吃惊的地方,只有一只从树上爬下来的松鼠正在几间屋子之外的草地上挖土。卡莉看的方向完全不对,我很鄙视地注意到了这一点。
“到下个月,我就已经搬来两年了。瑞秋和她丈夫跟我住在一起,直到他们把宝宝的房间装修好。”
“哦。”
“他们最好快一点,”汉娜笑着说,“她的肚子——很大了。”
他们两人都笑了。这一次,当笑声消失时,一种类似于悲伤的情绪在汉娜周围环绕。伊森的忧虑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常古怪的忧郁。
“嗯,见到你很高兴,伊森。”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汉娜。”
“好吧,再见。”
她转身进了自己的房子。伊森绕到车前。他有些生气,有些害怕,有些悲伤,情绪非常复杂。伊森打开车门。“汉娜!”他喊道。
她转身。伊森深深地,颤抖着吸了一口气。“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时间来吃饭。你好久没去过农场了。我,嗯,有一块儿菜地。西红柿……”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现在自己做饭,伊森?”
“哦,我能做熟的,很不错。”
两个人都笑了,悲伤顿时消失不见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32
那天之后,我常能见到汉娜和卡莉。他们越来越频繁地到农场来玩,对我来说,这挺不错。卡莉知道农场是我的领地,我在每一棵树下面都做了记号,她不可能看不出来。我是头领,她从来都没有尝试过挑战我的权威,可是她却常常激动地忘掉自然秩序给我们这个小团队带来的好处。大部分时间,她表现得就像我们只是玩伴,而不是别的什么。
我总结了一下,她只是不聪明而已。卡莉似乎认为只要她能慢慢地爬过去,就肯定能追到鸭子。这个方法真是愚蠢之极。我鄙视地望着她在草丛中悄悄爬行,肚子贴着地,一寸一寸地挪,可是从始至终鸭妈妈都在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然后鸭子们飞起一跃,在空中划过几英尺,落在卡莉前面的池塘里,溅起一片大大的水花。卡莉会跟过去在池塘里扑腾大概有十五分钟,累得精疲力竭,然后被人拽上岸。每一次她觉得自己刚刚进入猎捕的范围时,那些鸭子就扑棱棱拍着翅膀跃到几英尺之外的水塘里,卡莉只好郁闷地叫两声。每当卡莉决定放弃时,鸭子又嘎嘎叫着锲而不舍地追在她身后;有时卡莉会突然调头追过去,还以为自己把鸭子给骗了。我实在受不了。
伊森和我偶尔也会去卡莉的家,但没什么好玩的,只能在后院玩玩。
第二年夏天,一大堆人聚到农场,坐在折叠椅上观赏我曾跟马雅和埃尔一起表演过的那个技巧,就是在椅子中间缓慢庄重地行走,一直走到伊森搭好的木台阶上,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到我。他从我背上取下了什么东西,和汉娜说了会话,亲了一下,然后大家都笑着为我鼓掌。
从此以后,汉娜就跟我们一起住在农场。那里慢慢变得特别像马雅妈妈的房子,不停有人来串门。伊森带回了几匹比特罗伊还小的马放在院子里,那些来串门的小孩喜欢骑它们,不过在我看来,马都是些靠不住的家伙,只要一看到蛇,它们就会把你扔在树林里,置之不理。
卡莉的主人瑞秋很快就带着一个叫蔡斯的小宝宝来了,那个小男孩总爱爬到我的背上,抓着我的皮毛咯咯笑。我静静地躺着任他玩,就像我跟马雅在学校那样。我是一只好狗狗;大家都这么说。
汉娜有三个女儿,每一个都有孩子,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有许多的伙伴一起玩,多得我都数不清。
没人来时,伊森和汉娜常常会握着手坐在门廊外,夜晚的空气慢慢转凉。我躺在他们脚边,心满意足。男孩的痛苦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愉悦的幸福。来串门的孩子们都会叫他“爷爷”,每一声都会让他的心高高飞扬。汉娜叫他“我亲爱的”,还有“亲爱的”,有时只是叫“伊森”。
新变化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汉娜跟伊森睡在一起,我就很简单地被他们从床上开除了。一开始,我觉得肯定是哪里弄错了——毕竟,在他们两个之间还有足够大的地方够我睡,我也很愿意躺在那儿。但是伊森命令我睡在地板上,楼上的床也行,可汉娜也完全可以睡在那儿啊。事实上,自从我在院子里给大家表演了那个技巧之后,伊森就在楼上的房间里摆上了床,甚至包括外婆的缝纫室,可显而易见,对汉娜来说,那些床都不够好。
每天晚上,我都会将爪子搁在床上,然后像卡莉在草丛里一寸一寸地爬向鸭子一样,悄悄爬上床,不过,我只是想测验一下。结果,每天晚上,伊森和汉娜都会哈哈大笑。
“不,巴蒂,你得下来。”伊森会这么说。
“你不能责备它,它不过想试试。”汉娜常常这么回答。
下雪的时候,汉娜会和伊森裹一块毯子坐在火炉前聊天。到感恩节快乐和圣诞节快乐时,房子里到处都是人,我常常觉得自己有被踩一脚的危险,而且还有一大堆的床可供选择,因为孩子们都想跟我睡在一起。我最喜欢的孩子是瑞秋的儿子蔡斯,他拥抱我,爱我的方式总能让我想起伊森小时候。当蔡斯不再像小狗狗一样四条腿走路,而是用两条腿跑来跑去时,他很喜欢跟我一起在农场里探险,而卡莉,她还在猎捕鸭子,每次都徒劳而返。
我是一只好狗狗。我实现了自己的意义。从自己是一只野狗的经历中,我学会了如何逃跑,如何在有必要的时候躲避人类,在垃圾桶里觅食;跟伊森在一起,我学会了爱,知道自己最重要的意义就是照顾我的男孩;雅各布和马雅教我学会了搜索和带去看,最重要的是学会了如何挽救人类;所有的这些事情,所有我曾学到的东西,指引着我找到了伊森和汉娜,让他们能够在一起。现在,我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活这么几世。我必须领悟许多重要的技巧和教训,当时机成熟时,我就能拯救伊森,不是从水塘里,而是从他自己绝望沉溺的人生里。
每天晚上,男孩和我还是会绕着农场散步,汉娜有时也会跟我们一起,但不总是。我渴望跟伊森单独在一起。每次他跟我说话,总是步履迟缓,小心翼翼地踏在未经铺整的小路上。“这周我们都过得很棒,你觉得好玩吗,巴蒂?”有时他会用拐杖将球击到车道上,我高高兴兴地在后面去追,啃一啃,然后把它丢在他脚边,等着他再来一次。
“你是一只很棒的狗,巴蒂,我不知道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一个平静的晚上,伊森这样对我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看了看农场,朝野餐桌边的孩子们挥了挥手,孩子们也冲他挥挥手。
“嗨,爷爷!”他们大声地喊。
他单纯的快乐和对生活的爱让我也愉快地叫了一声。他转过身笑眯眯地望着我。
“准备好再来一次吗?巴蒂?”他举起拐杖准备再次击球。
蔡斯并不是最后一个来到这个家庭的孩子;他们一个接一个来。在蔡斯大约到了我第一次见到伊森的年龄时,她的母亲瑞秋带来了一个小女孩,她有不同的称呼,有“惊喜”,“肯定是最后一个”,还有“克丽斯蒂”。跟往常一样,他们把小宝贝递过来让我嗅了嗅,一如既往地,我试着努力表现出欣赏——我从来没弄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希望我有什么样的表现。
“我们去玩球吧,巴蒂!”蔡斯说。我能怎么办!
在一个美好的春日,我独自跟伊森呆在家里,懒洋洋地打着瞌睡,他正坐在透过玻璃窗的温暖阳光里看书。汉娜刚刚开车离开,在那个特别的时刻,我们家里竟然没有一个来拜访的人。我猛然睁开眼睛,转头望着伊森,他也好奇地看着我。“你听到什么了吗?巴蒂,”他问我,“是不是有车来了?”
男孩有点不太对劲,我能感觉得到。我轻轻哀鸣了一声站起来,心里非常焦急。他接着看书。我趴到沙发上,他还以为我要爬到他身上,于是笑了一下。“哇哦,巴蒂,你在干吗?”
一种绝望的灾难感慢慢腾起。我无助地叫了一声。
“你没事吧?你要出去吗?”他指了指狗狗门,然后摘掉眼镜,揉揉眼睛,“哎呦。有点晕。”
我坐在那儿,他眨眨眼睛望向别处。“告诉你吧,老小子,我们还是回去睡一会儿吧。”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焦急地跟着他回到卧室。他坐在床边,咕哝了一声,“哦。”
我能感觉到他头里面有什么东西破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朝后倒去。我跳上床,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目光呆滞地望着我。
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用鼻子推了推他松垮垮的手,无比恐慌地意识到有一种奇怪的力量正从他体内慢慢消失。他的呼吸开始变得空洞。
过了一个小时,他动了一下,但还是有些不对劲儿,可我能感到他正从什么东西的束缚中奋力挣脱出来,就像我用牙齿咬着小男孩杰弗里从冰冷的水底奋力挣扎到水面一样。
“哦,”他喘着气,“哦,汉娜。”
又过了一些时候,我依然能感觉到他的挣扎,我轻声地呜咽。然后,他睁开眼睛。一开始,目光有些涣散迷茫,然后落到我身上。
“怎么了,你好啊,贝利,”他的话让我惊呆了,“你过得怎么样?我很想你,狗狗,”他抓着我的皮毛,“好狗狗,贝利。”他说。
没有搞错。不知为什么,他知道了。这些有着复杂思想的神奇物种,比狗狗们要聪明得多。他的肯定让我知道他已经把所有事情都串在一起了。他望着我,但却看到了贝利。
“还记得跑卡丁车的那天吗?嗯,贝利?我们真的给了他们点颜色看看,就那天。我们真的做到了。”
我很想让他知道他说的没错,我就是贝利,我就是那只狗,我明白无论他身上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可以看到我到底是谁了。我突然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于是从床上嗖地跳下来,跑到客厅。我咬住壁橱的门把手,就像我第一个母亲教给我的那样。老旧的把手很容易就转动了,门“吱”的一下打开了。我在旁边嗅了嗅就钻到壁橱地上的一大堆发霉的东西里面去,把鞋、靴子、雨伞统统扔到一边,直到用嘴叼住那个东西:飞板。
当我跳到床上将那个东西放在他手里时,伊森吓了一跳,就好像我刚刚把他惊醒。“哇哦!贝利,你找到飞板了,你在哪儿找到这个的,小伙子?”
我舔了舔他的脸。
“哦,好吧。让我们看看。”
他接下来做的是我最不想做的事情。他颤抖着身体挪到窗子边,窗户打开了,吹进来一阵新鲜的空气。“好吧,贝利。去拿飞板!”他喊着,极不自然地将飞板从窗棂上推出去。
我不想离开他的身边,一秒钟也不想,但是我不能不遵从他的意愿,特别当他还不停地命令我时。我的脚趾在地毯上蹭了蹭,箭一般地冲过客厅,冲出狗狗门,然后在房子侧面巡视一番,最后在灌木丛里捡起飞板。我转身飞快地跑回房间,这个愚蠢的飞板让我和我的男孩分开,每一秒都让我憎恨。
回到卧室时,我看到事情变得更糟了。伊森坐在刚刚站着的地板上,目光涣散,呼吸沉重。我吐出给他拿回来的东西——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我小心翼翼地爬过去将头枕在他的腿上。我不想让他受伤。
他很快就要离开我了,我能听到他粗糙刺耳的呼吸声。我的男孩就要死了。
我没有办法跟他一起开始他的旅行,我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人类总比狗狗复杂得多,也有更重要的意义。一只好狗狗的意义就是伴在他们身边,陪着他们,无论他们的生命经历怎样的旅程。我现在能做的就是让他感到舒服些,让他知道,当他离开这个世界时,他并不是一个人,有一只爱他胜过这世上一切的狗狗在他身边,陪着他。
他的手无力地颤抖着抚摸我脖子上的皮毛。“我会想你的,笨蛋狗。”伊森对我说。
我将脸贴在他的脸上,他还在呼吸。我轻柔地舔了舔他的脸,而他正努力将目光凝视在我身上。最后,他放弃了,慢慢闭上眼睛。我不知道他看到的我是贝利还是巴蒂,但那没有关系。我是他的狗狗,他是我的男孩。
我感到他的意识正在一点点被抽离,好似日落后的阳光渐渐离开天际。没有痛苦,没有恐惧,我勇敢的男孩正在离开,前往他要去的地方。在经历这一切后,我能感觉到他知道我就躺在他的腿上。他颤抖着呼出最后一口气,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那个春日午后的寂静中,我静静地躺在那儿陪着我的男孩。房子里空荡荡的,一片静默。汉娜很快就会回来。我还记得大家向贝利和爱丽告别时的情景,我知道她需要我帮助她面对没有男孩的生活。
对我来说:我忠诚地守在属于我的地方,我记得第一次见到男孩那一刻,还有刚才,最后的那一刻——还有这两个时间之间所有的一切。我所知道的,以及我能体会到的最深沉而悲伤的痛苦来得太快,但是在那一刻,我感到最多的是平静和安宁,以我经历过的方式生活,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
我完成了自己生命的意义。
[1]原著为Hungry,本意为“饥饿”。——译注。
[2]“雪”,英语中是snow,“不”在英语中是“no”,读音有些相似。——译注
[3]罗德尼·金起义(The Rodney King Uprising),其导火线为1992年4月29日陪审团(大部分是白人)宣判释放四名警察(三名非拉丁裔白人和一名拉丁裔),指控的罪名是使用过当武力殴打交通违规的黑人罗德尼·金。这导致上千名在洛杉矶的非洲裔和拉丁裔参与了这场暴动,其中牵连许多违法行为,包括抢劫和纵火。——译注
[4]巴蒂,原文是Buddy,意思是伙计,之前“我”听到过伊森喊我“伙计”这个称呼,所以会对这个词语有反应。——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