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达说:“油箱一加满,我就要上车开走,所以你们最好已经都在车上了。我绝对不等你们。你们只有6分钟时间。”

“6分钟。”我点点头。莱西和本也都重复了一遍:“6分钟。”“6分钟。”下午5:35,还有900英里路时,雷达告诉我们,他的电脑显示下一个出口有BP加油站。

我开进加油站时,莱西和雷达已经猫着腰守在车门口。本解开安全带,一只手抓住副驾的门把手,另一只手撑着仪表板。我拼尽全身本事保持车速一直到最后一刻,到了加油泵前,我一脚踏下刹车板,汽车猛地停下,我们飞一般冲出车门,雷达和我在车头相遇,我把钥匙扔给他,冲进商店。莱西和本比我先跑进商店,但也只领先我一步。本箭一般奔向厕所,莱西对一个灰头发的女人(是女人!)解释我们要买很多东西,而且时间万分紧急,让她把我们送到收款台的东西全部输入,最后用她的BP卡结账。那女人似乎有点儿疑惑,但还是答应了。雷达跑了进来,袍子随风飞舞,他把卡递给莱西。

这时我已在各个通道里奔跑,把我的购物单上所有东西一一拿下来。莱西买水,本买不易损坏物品,我买食物。我动作像猎豹一般迅猛,玉米片就是那受伤的羚羊。我怀里抱着大包大包的玉米片、牛肉干、花生冲到收款台放下,又冲回去拿了一大把曼妥思糖、一大把士力架和—噢,购物单上没写,不管了,我爱吃精灵糖,自己加了三包精灵糖。我再跑到收款台一趟,然后去熟食柜,又干又硬的鸡肉馅三明治看起来很像火腿三明治,我拿起两块,在返回收款台的路上又拿了几包果汁糖、一袋蛋糕、一堆营养棒。我跑到收款台,本站在那里,穿着毕业袍,把T恤衫和四美元太阳镜递给收款员。莱西抱着大瓶苏打水、功能饮料和纯净水跑了过来,都是大瓶,大得连本的尿都能装下。

莱西大喊:“一分钟!”我慌起来,转着圈,眼睛四处乱看,努力回想有没有遗忘什么东西。我低头看购物单,似乎全部都买了,但我有种感觉,好像有样很重要的东西还没买。到底是什么?快想,雅各布森。玉米片、糖果、看起来像火腿的鸡肉三明治,花生果酱三明治,还有—是什么?还有一组食物是什么?肉,玉米片,糖,还有,还有,还有,还有奶酪!我大喊:“饼干!”声音太大了。我冲向饼干,抓起奶酪饼干、花生酱饼干,又加了几袋老奶奶花生甜饼,跑回去扔到收款台上。收款员已经装好了四个袋子,一共快花了一百美元,还不算汽油费。我整个夏天都得打工挣钱,偿还莱西父母了。

我们只有片刻的停顿,等待收款员刷莱西的BP卡。我看看表,20秒钟后必须出发了。收款机终于传来了打印声。收款员撕下小票,莱西唰唰地签名,本和我提起袋子飞奔回汽车。雷达轰隆隆发动汽车的声音仿佛在说再快一点儿,我们冲过停车场,本的袍子迎风飞舞,使他看起来有点儿像黑巫师,只是他露出光溜溜的瘦腿,胳膊上挂着塑料袋。我能看见莱西裙子下面的腿,在奔跑中紧绷着。我不知道自己的样子,但我知道自己的感觉:年轻,愚蠢,有无穷的活力。莱西和本爬进开着的侧门,我随后,爬进去时压在了塑料袋和莱西身上。雷达猛踩油门,我关上侧门,他冲出加油站。从世界上最早有人发明商务车至今,它在漫长而丰富的历史上第一次出现轮胎冒出焦糊味的情况。雷达以惊人的速度向左开上高速,又重新回到了州际公路上。我们比预定时间提前了4秒。我们像在纳斯卡(注:NASCAR,全国赛车联合会(the 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Stock Car Auto Racing)的简称。)赛车道的加油站里一样,互相击掌拍背,以示庆贺。现在我们储备丰富。本有了很多供他撒尿的容器。我也有了充足的牛肉干供应。莱西有了曼妥思糖。雷达和本有了T恤,可以穿在袍子上面。商务车已经变成了一个生物圈—只要给我们汽油,我们就可以永远这么走下去。

第5个小时

好吧,也许我们的储备还是不够丰富。在极其紧急的情况下,我和本在购物时还是犯了个比较大(但并不致命)的错误。雷达一人在前面开车,我和本坐在第一排座椅上,打开袋子,把东西递给坐在最后面的莱西。莱西一样一样地把它们按照某种只有她能理解的分类方法放好。

我问:“为什么不把奈奎尔和诺多斯放一起?药品不是应该放在一起吗?”

“Q,亲爱的,你是个男生,你不知道怎么做这些事。诺多斯和巧克力、激浪放一起,因为这些东西都含咖啡因,可以帮你保持清醒。而奈奎尔要和牛肉干放一起,因为吃肉会让你觉得疲倦。”

我说:“真厉害。”我把我袋子里的所有食物都递给莱西后,她问道:“Q,那些食物呢?那些健康的食物?”

“啥?”

莱西拿出她写给我的购物单的备份,念道:“香蕉,苹果,梅干,葡萄干。”

我说:“噢。噢,对。第四种食物不是饼干!”

“Q!”她生气了,“这些我都不能吃!”

本拍拍她的胳膊:“唔,你可以吃老奶奶甜饼。这个对你没有害处。是老奶奶做的。老奶奶不会伤害你。”

莱西把落在脸上的一绺发丝吹开,她好像真的发火了。我对她说:“此外还有格菲斯营养棒,里面全是维生素!”

她说:“没错,维生素加30克的脂肪。”

雷达从前面喊道:“不许你们说格菲斯的坏话。你们想让我把车停下来吗?”

本说:“不管什么时候吃格菲斯,我的反应总是‘啊这就是蚊子嘴里的血的味道。’”

我把一条焦黄色的格菲斯撕开一半,举到莱西的嘴边:“闻一下,闻闻美味的维生素。”

“你会让我变胖的。”

本说:“还有痘。别忘了还会长痘。”

莱西接过格菲斯,极不情愿地咬了一口。她只能闭上眼睛,不让我们看出格菲斯带给她的感官快乐。“噢—我—的—老天。这是希望的味道。”

我们终于把最后一个塑料袋打开,这个袋子里有两件大大的T恤,雷达和本很高兴,这意味着他们不再是“只穿着傻袍子的家伙”,而是“傻袍子外面套件大T恤的家伙”。

然而,本展开T恤后发现了两个小问题。第一,似乎佐治亚州加油站的大号T恤和OLD NAVK(注:美国GAP服装旗下的一个品牌。)的大号T恤完全不是一回事。加油站T恤巨大无比—与其说是T恤,不如说是巨型垃圾袋,虽然比毕业袍小一点儿,但没小多少。不过,这个问题和另一个问题相比就不算什么了。两个T恤都凸印着巨大的南部邦联旗,旗子上印着“要文明不要仇恨”(注: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南部拥护奴隶制的一些州脱离联邦,成立南部邦联,对抗林肯总统的废奴运动。)几个大字。

我把让我们狂笑的东西展示给雷达看,雷达说道:“哦不,你不能这样,本·斯塔林,你不能给你无足轻重的黑人朋友买一件种族主义T恤。”

“哥们儿,我看都没看抓起来就跑了。”

雷达说:“别叫我哥们儿。”不过他摇着头,大笑着。我把T恤递给他,他一边用膝盖开车,一边艰难地套上:“我希望警察来找我们的事。我想瞧瞧警察看见一个在黑色毕业袍外面套着南部邦联旗T恤的黑人,会有什么反应。”

第6个小时

不知为何,星期五傍晚的南卡罗莱纳州佛罗伦斯城南95号州际公路延长线竟然是这么多车都爱来的地方。我们堵了整整几英里的路,虽然雷达迫不及待想超速,可是能开到30就已经算幸运了。雷达和我坐在前面,为了避免焦虑,我们玩起了我们自己刚刚发明的“那家伙是小白脸”游戏,猜测四周的车子里的人都是什么样的人。

和我们并排的是一个开着破旧丰田花冠的西班牙裔女人。我在暮色中观察着她:“离开家人跑到这里来的。非法移民。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二往家里汇款。有两个小孩—丈夫从别的州搬来这的。现在他在俄亥俄州—每年只有三四个月在家,但他俩关系仍然很好。”

雷达从我身前横着爬到窗边,看了她半秒钟:“老天,Q,没那么悲悲戚戚。她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秘书—你看她衣着。她自学5年了,现在也快拿到法律学位了。她没有孩子,也没有丈夫,不过有个男朋友。他有点儿浮躁,不敢轻易许诺,是白人,对整件事有种《相爱又如何》(注:Jungle Fever,美国电影,又译《丛林热》,已婚黑人建筑师和白人女秘书坠入情网,遭遇来自家庭和种族的纠葛。)的紧张。”

“她戴着结婚戒指。”我指出被他忽视的事实。雷达刚才反驳我的时候,我一直看着她。她在我右边的车里,比我的车矮一点儿。我可以从她深色车窗里看到她,她仿佛正跟着某首歌一起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路。人真多。我们很容易忘记这个世界上挤满了人,满得快要爆炸,每个人都在想象,又不断被错误地想象。我觉得这个突然蹦出来的想法很重要,是那种值得你的脑子像蟒蛇捕猎一般不断围着它慢慢缠绕的想法,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深入,雷达开口说道:

“她戴那个戒指就是为了让你这种变态不去骚扰她。”

我笑道:“有可能。”我捡起放在腿上的吃了一半的格菲斯,咬了一口。车内静了一会儿,我想着我们怎样看见和看不见别人,想着隔在我和这个一直跟我们并行的女人之间的深色车窗。我们都坐在车里,周围到处是窗户和镜子,一起在拥塞的高速公路上爬行。这时雷达说话了,我发现他原来也在思考。

雷达说:“‘那家伙是小白脸’这个游戏,我发现到最后揭露的,更多是想象别人的人,而不是被想象的人。”

我说:“是啊。我刚才也在想这个。”我想起惠特曼,想到他诗句里那种汪洋恣肆的美,忍不住觉得他有点儿过于乐观。在他眼中,我们能听到别人,我们不需要移动就能和他们一起旅行,因为我们能想象他们,人与人之间就像草一样被极为发达的根系紧密相连—但这个游戏却让我开始怀疑,我们是不是真的能完全地成为别人。

第7个小时

我们终于绕过一辆翻车的卡车,重新加速行驶,但雷达经过心算后,认为我们从这里到艾格罗,平均时速需达到77。现在距离本又一次宣布想小便已经整整一个小时,他现在能安静下来的原因很简单:他在睡觉。整6点时他吃了一片奈奎尔,在最后面的座位躺下,我和莱西在他身上捆了两个安全带,这让他更不舒服了,但是:1.这是为了他好;2.我们都知道20分钟后什么不舒服他都感觉不到了,因为他会睡得很死。事实果然如此,我们准备在午夜叫醒他。到9点钟时,我如法炮制,把莱西也捆在了后座上,准备凌晨两点再叫醒她。这样换班睡觉后,明天上午大家才不至个个都需要掰开眼皮强撑着,那样的话,开到艾格罗时早已经迟到了。

这辆车已经成了个极小的房子:我坐在副驾位子上,这里可以叫作休息室,是整座房子里最好的地方了:空间大,椅子也很舒适。

副驾座位下面的地毯以及周围的空间是办公室,放着一张本在BP店里买的美国地图、我打印出来的路线图、雷达用来演算距离和速度的草稿纸。

雷达坐在司机座位上,那里是起居室。和休息室很相似,只是你坐在那里时却一点儿放松不得。另外那里也干净一些。

在起居室和休息室之间,是我们的中控台,或者说厨房。这里放着大量牛肉干、格菲斯,还有一种神奇的功能饮料,名为蓝鳍,装在漂亮的玻璃瓶里,味道像蓝色棉花糖,比人类历史上的任何东西都更加提神,但会让你觉得焦躁。雷达和我决定一直喝这个,到轮到我们睡觉前的两小时再停止。我的睡觉时间是午夜—本的起床时间。

第一排后座是第一间卧室。这间卧室要差一点儿,因为离厨房和起居室近,那里坐着的人不睡觉,讲话有声音,广播有时会放音乐。

第二排后座是第二间卧室,这里光线暗一些,也安静一些,比第一间卧室好很多。

再后面是冰箱,里面还剩二百一十瓶啤酒没被本用来小便,此外还有看着像火腿三明治的鸡肉三明治和一些可乐。

这间房子还有不少可取之处。所有地面均铺着地毯,有中央空调、暖气、环绕音响。虽然空间只有55平方英尺,但这种开放式设计是第一流的。

第8个小时

刚过南卡罗莱纳州,我发现雷达在打哈欠,坚持让他换我开一会儿。我也喜欢开—这车虽然只是辆商务车,但它是我的商务车。雷达从座位里溜出,挪到第一间卧室,我稳稳抓牢方向盘,快速跨过厨房,坐进驾驶位。

我发现,旅行可以让你对自己有更多了解。比如,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以每小时77英里的速度穿过南卡罗来纳州的汽车上,对着一个没剩多少的蓝鳍功能饮料瓶小便—但事实上我的确这么做了。我以前也从不知道,大量的尿和一点儿蓝鳍功能饮料混合后,会出现这种惊人的耀眼的白炽光。看起来是这么漂亮,我都想把瓶盖盖上放在置杯架,等莱西和本醒来后欣赏一下。

但雷达感觉不一样:“如果你现在不立刻把那坨屎扔出去,我们十一年的友谊就要结束了。”

“不是屎。”我说,“是尿。”

他说:“扔出去。”我只好扔掉。我从后视镜看见瓶子落在柏油路上,像水球一样爆开。雷达也看见了。

雷达说:“噢我的老天。我希望我能像忘记那种极大伤害了我心灵的创伤一样,永远地忘记这件事。”

第9个小时

我以前从未想过连格菲斯也有吃腻的时候。但这件事却是有可能的。我刚刚把今天的第四个咬了两口,胃就开始翻腾。于是我把它塞回储物箱。我们把厨房里的这个部分当作食品柜。

雷达说:“我希望我们有几个苹果。老天,现在来个苹果一定爽到家了。”

我叹口气。愚蠢的第四组食物。而且,我几个小时前就没喝蓝鳍了,却还是格外焦躁不安。

我说:“我还是觉得烦躁。”

雷达说:“没错。我手指不停地在敲,停不下来。”我低头一看,他的手指无声地在膝盖上敲打。他说:“我是真的停不下来。”

“好吧,我不累,我们不如一直撑到4点再叫他们,然后我们睡到8点。”

他说:“好。”车里安静下来。路上现在空荡荡的,只有我和几辆货车。我感觉脑子正以比平时快10倍的速度处理信息,我发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容易到极点,在州际公路上开车是全世界最容易、最快乐的事情:我仅仅需要待在线内,不让别人离我太近,也不和别人靠太近,就行了。就这样一直离开。也许她的感觉也是如此,但我不可能像她那样独自去体会。

雷达打破沉默:“既然我们要一直撑到4点……”

我接过话:“没错,我们应该再来一瓶蓝鳍。”

然后我们又打开一瓶。

第10个小时

我们第二次停车的时间到了。现在是凌晨0:13。我的手指感觉已经不像手指,纯粹只剩动作了。我开车时一直在敲方向盘。

雷达在掌上电脑找到最近的BP站,我们决定叫醒莱西和本。

我说:“嘿,同志们,要停车了。”没反应。

雷达转身拍拍莱西的肩:“莱斯,该起来了。”没动静。

我打开广播,发现一个怀旧台在放披头士,歌曲是《早上好》。我把声音开大一点儿。没反应。雷达又开大一点儿声音,再大一点儿。然后副歌开始,雷达跟着一起唱。我也跟着一起唱。我想最终叫醒他们的是我跑掉的鬼叫声。

“关掉!”本大喊一声。我们关掉音乐。

“本,我们要停车。你不是要上厕所吗?”

他顿了顿。后面的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我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在用什么法子检查他的膀胱充满度。他说:“我觉得不用了。”

“好吧,那你负责加油。”

雷达说:“我是唯一一个没在车里小便的男生,我要先上厕所。”

“嘘。”莱西喃喃说,“嘘,大家别说话了。”

雷达说:“莱西,你得起来上厕所。我们要停车了。”

“你可以去买苹果了。”我告诉她。

“苹果。”她用非常可爱的小女孩的声音开心地低语,“我喜欢吃苹果。”

雷达说:“然后就该你开车了。你真的该醒了。”

她坐起来,又变回莱西平常的说话声音:“这个我不喜欢。”

我们出了高速,距离BP店还有0.9英里,感觉并不长,但雷达说大概要4分钟才到。南卡罗莱纳州的堵车让我们损失严重,因此前面的施工路段会是严峻考验,雷达说我们离那里还有一小时的车程。我不能担心。莱西和本现在已经完全醒了,都守在侧门边,和上次一样。车子停在加油泵前,所有人一冲而出,我把钥匙扔给本,他在半空中接住。

雷达和我飞快经过收款台后的一个白人,雷达注意到那家伙在盯着他看,便停下脚步。“是的,”他坦坦荡荡地说,“我是在毕业袍上面穿了件‘要文明不要仇恨’的T恤。顺便问一下,你们这里卖不卖裤子?”

那家伙窘得不知所措:“机油那边过去,有一些迷彩裤。”

雷达说:“太好了。”他转身对我说:“亲爱的帮我买件迷彩裤。然后再来件好点儿的T恤?”

我答道:“都没问题。”结果迷彩裤的型号不全,只有中号和大号。我抓起一件中号裤子。然后是一件粉色的大T恤,写着“全世界最好的奶奶”。又拿了三瓶蓝鳍。

我把东西全都交给刚从厕所出来的莱西,然后走进女厕所,因为雷达还在男厕所里。我不知道自己居然有一天会跑进一间加油站里的女厕所。

不同之处:

没有避孕套售卖机

没有涂鸦

没有小便池

气味却是差不多的,真让人失望。

我出来时,莱西在付账,本在按喇叭。挣扎了一番后,我跑向汽车。

本在副驾驶位上喊道:“我们浪费了一分钟。”莱西开上辅路,准备上州际。

雷达在后面答道:“对不起。”他坐在我身边,从袍子下面艰难地套上新迷彩裤。“好在我有裤子了。还有一件新T恤。T恤在哪儿,Q?”莱西递给他。“很有趣。”他脱下袍子,穿上奶奶T恤。本抱怨没有人给他买裤子,他的屁股很痒,他说,而且他现在又想小便了。

第11个小时

我们到了施工路段,高速公路变成单行道,我们被堵在一辆拖车后面,拖车的车速不多不少恰好就是公路作业限速35。这种情况下莱西是最合适的驾驶员。我开的时候是砰砰砰直敲方向盘,而她是闲适地和本聊着天,最后她半转过头,说:“Q,我真的要去厕所了,反正我们在这辆卡车后面已经在耗时间。”

我点点头。我不能怪她,我要不是可以尿在瓶子里的话,肯定早就逼着大家停车了。她能忍这么久真是好样的。

她开进一家24小时营业的加油站,我下车活动活动僵硬的腿脚。莱西跑回汽车时,我已经坐在了驾驶位上。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进来的,也不知道为何进来的是我不是莱西。她绕到前门,看见我坐在那里,车窗开着,我对她说:“我能开。”毕竟这是我的车,是我的任务。她说:“真的?你确定吗?”我说:“当然,当然,我很好。”她拉开车门,躺在第一排座位上。

第12个小时

凌晨2:40。莱西在睡觉,雷达在睡觉,我在开车。路上空无一人,连货车司机都睡觉去了。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到对面有车灯照过来。本在我旁边说话,帮我保持清醒。我们在谈玛戈。

他问我:“你有没有想象过我们到底会怎么找到艾格罗?”

我说:“呃,我对那个路口有点儿印象。不过也就是个路口。”

“她就在那儿,就那么坐在车子里,手支着下巴,等着你来?”

我答道:“要真那样就太好了。”

“哥们儿,我得说我有点儿担心你,也许,呃—如果情况跟你想得不一样—你会非常非常失望。”

我说:“我只想找到她。”我的确这样想。我希望她安全、活着、被人找到。只需要坚持这一点。其他都是次要的。

本说:“是啊,但是—我不知道。”我能感觉到他偏头看着我,成了个严肃的本。“只是—只是你记住一点,有时你以为一个人是这样的,但结果他们并不是这样。比如,我以前总觉得莱西特别美、特别了不起、特别酷,但现在真的跟她在一起了……结果不是那样。当你能闻到他们的气息、特别近地看着他们,他们完全不一样了,你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我知道我这么久以来都这么错误地想象着她。

“我只是说,以前对我来说喜欢莱西很容易,远远地喜欢谁都很容易。但当她不再遥不可及,开始变成一个对待食物态度奇怪、经常发脾气、有点儿专横的普通女孩—然后我必须从头开始喜欢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我感觉脸在发烧:“你是说我不是真正喜欢玛戈?所有这些—我已经在这辆车里待了12小时,你觉得我不是真的喜欢她,因为我—”我顿住了,“你觉得你有了女朋友就可以给我上课了?你怎么能这么—”

我没说下去,因为我看见车头灯灯光所及范围之外有个东西马上就要置我于死地。

两头牛茫然地站在高速公路上。它们突然间冒出来,左边车道上的那个长着斑点,我们车道上的是一个庞然大物,和我们的车一样宽,像石头一般动也不动,它回过头,用空洞的眼神看着越来越近的我们。这头牛全身雪白,活像一堵高大的白墙,爬不过去、钻不过去也躲不过去。只能撞上。我知道本也看见了,他的呼吸声突然停止。

他们说你的一生会像放电影一样从眼前闪过,但我的情况却不是这样。我的眼前什么也没闪过,只有那片不可思议的雪白的毛皮,离我们只有一秒的距离。我完全不知所措。不,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除了撞上这堵白墙以外毫无办法,它死我们也死。我猛踩刹车,但只是出于本能,而不是有所期望:闪避绝无可能。我把手从方向盘上举起,仿佛投降一般。我脑子里在想全世界最庸俗的一件事:我在想我不想让这件事发生。我不想死。我不想让我的朋友们死。而且说实话,当时间突然慢下来,我双手举在空中,我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她。我恨她造成了这种荒谬的、致命的追逐—恨她置我们于危险之中,恨她让我成了这种整夜不睡、开车过快的蠢货。如果不是她我就不会死。我会待在家里,像平时一样待在家里,安全地待着,我会做我一直以来就想做的事:长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