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就是缺胳膊断腿。但如果有人问他讨一先令,
那他一定能拿到二十。
“是你的钱,你的高尚情操。”我说,“
但你怎么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布里克斯起身耸了耸肩:“任何下场像她这样凄惨的人,
都不会愿意说真相的吧。但我觉得她说了一部分真话。
不管怎么讲,你都别指望拿几英镑就买到真理。”
我们上楼,想要睡一会。我将床垫从床上扯下来,
直接睡在弹簧上,一件衣服都没脱。大约十分钟以后,
就听见布里克斯在他那间房间的地板上发出如雷的鼾声,
我知道,
他一定觉得地板就和这些年来他当床睡的林地一样舒服。
我不知道他会在何时以什么方式将捐款送给那个女人,
用以反抗这世界的压迫。我猜当他告诉我这个打算的时候,
就已经给了。总之,
当我们凌晨四点三十分准备离开她这间悲伤破烂的道德败坏之
所,我们的女主人已经起床在厨房忙碌。
我看不出她的脸被新的希望之光点亮,或者相比昨夜,
她的双眼中闪现着更为振奋的光芒。她沉默寡言、不修边幅,
正像一个典型的被遗弃的女人。但她煮了一壶茶,
又以愤怒的姿态挥开桌上千年不散的蟑螂。当我们喝完茶,
走出院子,走向依旧漆黑的街道,
这个妓院老板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烛泪不停滴到她手上。
这是我们在众神的花园里见到的,唯一的光亮。
我们越过锡德拉湾,先在的黎波里
,然后在突尼斯降落。最后,我们终于再次看见青色山脉,
我们终于抵达沙漠的尽头,也抵达了非洲的尽头。
或许,当我从突尼斯机场起飞的时候,我该盘旋一两周,
并摇摆机翼以示敬意。因为我知道,尽管非洲会万古长存,
却不会再是我记忆中或者布里克斯记忆中的样子。
对于离去又复返的人们来说,非洲永远不会保持原样。
它不是一片充满变迁的土地,却有万千情绪。它并不无常,
但它不仅照顾人类,也照顾着各类物种,它不仅仅哺育生活,
还哺育着文明。非洲目睹过消亡,也目睹过新生,
所以它可能意兴阑珊,可能不为所动,可能温情脉脉,
也可能愤世嫉俗,一切都弥漫着因太多智慧而生的倦怠。
今天,非洲可能像是块只在一步之遥的“应许之地”,但明天,
它可能再次成为黑暗大陆,变得封闭、孤傲,
突然对那些自伊甸园时代开始就依附于它的劳苦大众失去耐心
。在各大洲组成的大家庭中,非洲是静默而沉思的姐妹。
几个世纪以来,帝国主义就像流浪骑士一样不断前来献殷勤。
但她都一一谢绝了,因为她太过睿智,
对他们的锲而不舍也略觉厌倦。
盛气凌人的迦太基人曾将非洲视作他们的一个省,
他们的明日帝国。这个希望,
被今日早已不再是罗马人的罗马子民毁灭,
而他们撤退时的脚步,又比恺撒在骑兵阵前的撤军更不坚定。
所有的国家都声称拥有非洲,但没有人能够完整地拥有它。
将来它会被征服,不是屈服于纳粹或法西斯,
而是臣服于能和它比肩的坚贞,
臣服于懂得它并能分辨财富与成就的睿智。
非洲与其说是原始大陆,
不如说是储藏基础和根本价值观的宝库。与其说它是蛮荒之地
,不如说它是我们不熟悉的召唤。
不管它用多么醒目的野蛮装点自己,那依然不是它的本质。
“我们会回来的。”布里克斯说。我们当然会,
但当我们飞向地中海的撒丁岛,
突尼斯的海岸线还在我们机翼下方,
非洲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到我们的离去,或者它根本就不在乎。
所有的一切终将重归它的怀抱:
甚至是我们这样无关紧要的存在。
我们找到了撒丁岛,然后抵达卡利亚里
,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最后一个法西斯要塞,
却足足扣留了我们两天。首先,我被怀疑不是女人,
而是伪装的男人。其次,
由于我们的护照上都有过埃塞俄比亚的签证,
所以他们推断我们两个一定都是间谍(显然也都不够聪明)。
最后,审问者终于决定放行。
他们释放我们时的不情愿几乎催人泪下。这里又是一群荣膺“
全球最佳着装军队奖”的军官与士兵,闲到骨头发慌,
数星期来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待着外国飞机的降落,
这样他们不仅能获得敲击扁平橡皮图章的机会,
还能将上面的乘客团团围住,并将他们当作俘虏关起来。
我们在离开卡利亚里的时候计算了一下,
原本不出一周就能完成的六千英里航程,
意大利军方让我们多耽搁了足足十天。
在卡利亚里和戛纳之间,
我们遭遇了整段旅程中真正危险的天气。
蔚蓝的天空变成了不断膨胀的云团堵在风口上,
雨幕遮住了我们的视线。
豹娥自信地承受着这场挑战,
但当风速达到每小时六十英里的时候,我们还在撒丁岛上空。
我采取超低空飞行,知道海就在前方某处,
尤其清楚这岛上只有一个机场——它就在我们身后某处。
法国的海岸线仿佛比我们在内罗毕起飞那一刻离得更加遥远。
我转身朝布里克斯微笑,他也回以同样欢快的微笑:也就是说
,毫无笑意。我意识到,在这样的气候条件下,
乘客要保持镇定可比飞行员难得多。
尤其是对布里克斯这样的人来说,他向来习惯于自力更生,
不管是什么情况下都喜欢亲力亲为。但眼下他只能坐在那里,
和行李一样无用,也和行李一样无助,
也知道我们没有可以用来导航的无线电或者特殊设备。
迫降是不可能的,勉强尝试的结果只会让保险公司委婉地表示
,保险合同已“一笔勾销”。身后的暴风雨也已经像陷阱般合拢
,我们只有横向飞往海面。我将机头保持在航线上,
机身倾斜二十度。飞机就像被困在飓风中的纸屑,
控制着地球的自然力量再次向觊觎它冠冕的人类宣示其所有权
(同时也表达了它的蔑视),
我也感受到了所有飞行员都感受过的无力感。
保持在一百码的飞行高度,我们看见陆地碎裂为海洋,
看见海洋用苍白绝望的手臂拽着狂风。
蓝色的地中海不再是旅游手册里的地中海,
而是尤利西斯的海洋,狂风挣脱风神的控制流窜其上。
所有的风都挣脱了枷锁。
“现在不可能降落。”布里克斯说。
我摇了摇头,“从碰上暴风雨那刻起就没可能了。
我们不能一直飞这么低,所以必须上升。”
我尽可能仔细地测量了偏离的角度,重新将航向设为戛纳,
然后开始爬升。我们向上飞,一尺一尺地上升,
但感觉丝毫不像飞行,而像和看不见的敌人赛跑,
他们不断朝我们挥拳,即便在黑暗中也招招命中,每击中一次
,飞机就发出一阵呻吟。
在五千英尺高度,仍是一片昏暗,七千英尺、八千英尺,
依然如此。我开始觉得天色本该这样,但“豹蛾”
这名字货真价实,它伸出利爪顺风暴的脊梁往上爬,
到一万英尺的时候,终于找到了顶点。
它找到的这片天空如此湛蓝宁静,
好像扑闪翅膀就能将它击成碎片。我们在白色的云堆上滑行,
就像奔驰在雪地里的雪橇。光线亮得让人目眩,
就像夏天照射在北极的光芒,
事实上那也是北极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转身来看布里克斯,但他已经带着孩童般的信念沉沉睡去,
坚信这样明亮的世界中不可能有任何灾难。
至于我,我无法确定偏离角度是否计算正确。“零高云幕”(
ceiling
zero)这个词顾名思义,人人都懂,但对于飞行术语来说,
还缺少一个同样简单的词汇来描述对云下状况的一无所知。“
零高地板”(floor
zero)似乎不是什么好词,但我拿它来起抛砖引玉的作用,
以同样的慷慨,我决定用“跳云”(cloud-hopping)
来形容飞行员在云朵间寻找空隙下降,
同时也避免因盲目而坠机的努力。
我们滑行的这一片白色平原上无边无际,也没有空隙。
它由水汽凝成的冰组成,耀目的光线,
以及空气中的舒畅与寂静,
让人们不相信也不希望下面还存在着另一个世界。
要相信下面的世界不存在很容易,几乎都要祈祷这是真的。
但此刻沉迷于这种微妙的虚无主义是不明智的,
如果我们偏离航道,即便只是几度,
也很可能导致我们降落在西班牙或者意大利的海岸上——甚至
,可能是无所不在的海洋。
我正准备再次检查仪表——只是出于习惯,
因为此刻没有参照物来重校指南针,它们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
——豹娥开始剧烈震动,把布里克斯从睡梦中惊醒。
他在强光中闭上眼睛,低声咒骂着。
“我们到哪儿了?”
一分钟以前我还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但刚才的颠簸只能说明下面是山脉,而且是科西嘉岛的山脉。
虽然我从没根据无法触摸(更别说无法看见)
的东西判断过我的方位,但这次我做到了。
我在座位上松了口气,宣布一个小时后将抵达法国海岸,
并让布里克斯注意看海岸边的阿尔卑斯山。
但我们根本就没能看见。一小时后,
我们从洁白的冰雪世界下降,
从一千英尺的高度看见戛纳就在十英里开外。我们在巴黎过夜
。第二天中午,汤姆·布莱克、布里克斯和我坐在伦敦梅费尔区
,身边围绕着便利舒适的现代文明,同为非洲举杯。
因为我们知道,非洲已离我们而去。
有一天,布里克斯会与它重逢,我也一样。
但它依然离我们而去了。再看见它不代表能再活一次。
你总是可以重新找到过去的那条小路并漫步其上,
但你所能做的不过是说:“啊,是啊,我记得这个转弯!”
或者是提醒你自己,虽然你还记得这令人无法忘怀的山谷,
但这山谷早已不再记得你。
昔兰尼加:利比亚东部沿海地区,曾属希腊殖民地。
赫斯珀里得斯:希腊神话中守护金苹果园的仙女。
托勒密三世(约前276年—前222年):
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法老,曾统治埃及二十四年,
在第三次叙利亚战争中夺取了小亚细亚西南部地区。
贝勒尼基:利比亚公主贝勒尼基二世,而“贝勒尼基”
一词在古希腊语中意为:“掌握胜利的人”。
的黎波里:利比亚首都,临近地中海。
卡利亚里:撒丁岛首府。
第二十三章 夜航西飞
我几乎很少做那些值得做的梦,起码没有任何一个值得记录。
我的梦并不神秘,里面都是些明理的人,他们做合理的事,
而其中最讲道理的人就是我。梦中所有人都有一副平静的嗓音
,就像那位在一九三六年九月的某个清晨,
打电话到埃尔斯特里找我的人,
他说英格兰西部与爱尔兰海上空有雨和迅猛的顶风,
而且风向变幻不定,大西洋中部天空晴朗,
纽芬兰海岸则雾气弥漫。
“如果你还是决心要在这么晚的季节穿越大西洋,”那个声音说
:“根据航空部的预测,今天晚上到明天早晨这段时间,
大概是能预计到的最佳时机。”
那个声音还说了些别的事情,但并没说什么长篇大论,
接着它就消失了。我躺在床上,
有些怀疑这个电话以及打电话的男人是否只是我平淡无奇的梦
境的一部分。我以为,如果我闭上眼睛,
这条虚幻的消息将会变化重组,于是,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
那将会是平淡无奇的一天,平淡开始,平淡收场。
但我当然无法闭上眼睛,也无法停止思维、阻挡记忆。
我可能躺了一小会儿,依旧记得事情是怎样开始的,
我漫无目的地不断告诉自己:到明天早上,
你要么已经飞跃大西洋到了美国,要么没飞成。无论如何,
你都该在今天试一下。
我凝视着阿尔登翰住所卧室的天花板,
它和所有的天花板一样平淡无奇。感觉焦虑多过坚定,
莽撞远胜于勇气。我对自己说:“当然啦,你没必要这么做。”
这么说的同时,也深知没有什么能够动摇我对自尊许下的承诺
。
如同一开始那样,我可以追问:“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我也可以回答:“为着顺应天赋。”一个水手生性就该远航,
一个飞行员生性要去飞翔。
我想这就是我飞越两万五千英里的原因。我能预料到的是,
只要我有架飞机,只要天空还在,我就会继续飞下去。
这一切并没有什么非凡之处。我掌握了一项技能,
曾费尽艰辛才得以掌握它。我的双手学会了驾驭飞机的技能,
这技能凭借的是熟能生巧。现在它们巳游刃有余,
就像鞋匠的手指操纵锥子。只有“操控”
才能为人类的劳动带来尊严。
当你的身体体验到你赖以谋生的工具带来的孤独感,
你就会明白其他的事物:那些试验、无关紧要的职位、
你曾紧抓不放的虚荣,对你来说都是虚妄。
事实上我自己对创造飞行记录从来不是很感兴趣。
有些人以为这类飞行是为了招来仰慕和公众关注,
或者更不堪的目的。但所有的飞行纪录——从路易·布莱里奥
一九〇九年第一次飞越英吉利海峡的飞行,到金斯福德·史密斯
由旧金山飞抵澳大利亚悉尼的飞行——
都不是由业余飞行员创造的,也不是由飞行新手创造的,
他们都经过失败的千锤百炼,都是行业中的行家里手。
这其中不存在弄虚作假。带着纯粹的敬畏与纯粹的抱负,
他们这群人值得你不仅仅是尝试着去跟随。
卡贝里家族当时在伦敦,而我记得有关他们家晚宴的所有细节
——甚至菜单。我记得裘·卡贝里和她的每一位客人,
以及那个名叫麦卡锡的男人,他来自桑给巴尔,
俯身越过餐桌说道:“J.C.,
你为什么不赞助柏瑞尔的创纪录飞行呢?”
我可以躺在那儿,懒洋洋地盯牢天花板,回忆起J.C.
就事论事的回答:“许多飞行员已经飞越过北大西洋了,
从西到东。但只有吉姆·莫利森从不同的方向飞过:
从爱尔兰起飞。还没有人从英格兰起飞过——无论男女。
我只对这个感兴趣,别无其他。如果你想试试,柏儿,
我会支持你的。我想埃德加·佩斯瓦
会造一架可以担当此任的飞机:如果你要飞的话。想试一下吗
?”
“想。”
我清楚地记得自己这么说,记得比其他事情更清楚——除了J.C.
咧嘴露出几近残忍的微笑。他的这一席话让此项协议盖棺定论
:“就这么说定了,柏儿,我来造飞机,你来飞跃大西洋——
但是,天呐,就算给我一百万我也不干啊。
想想那些漆黑的海水!想想它们该有多冷!”
我两者都想过了。
我将两者都考虑了一番,接着再考虑别的事情。
我已经搬到了埃尔斯特里,
距离位于格瑞夫桑德的佩斯瓦飞机制造公司只有一小时航程,
有三个月的时间,
我几乎每天都开着租来的飞机飞到工厂去看他们正为我造的那
架“织女银鸥”。我看着它诞生,看着它成长。
我看着它的机翼渐渐成形,我看着木头和纤维覆盖到模型上,
组成它修长光滑的机身,我也看到它的引擎被装进它体内,
被稳稳地装了进去。
“银鸥”拥有蓝绿色机身、银色双翼。埃德加·
佩斯瓦精心打造了它,凭着技艺,也怀着担心:
作为老飞行员的精心,作为设计大师的技艺,作为朋友的担心
。事实上这架飞机只是航程六百六十英里的竞技性机型,
但它经过特殊设计的起落架可以搭载额外的燃料和汽油箱。
油箱被装进机翼内,装进机身中间,也装进座舱内。在座舱内
,他们在我的驾驶座四周围了一道保护层,
每个油箱都有独立活栓。活栓很重要。
“如果你打开了一个,”佩斯瓦说,“却没有事先关闭另一个,
你可能遭遇气塞。你知道座舱内的油箱没有测量仪,
所以最好先让一个完全用完,然后再打开下一个。
你的飞机引擎可能中途熄火——但它会再次启动。
它是哈维兰德吉卜赛型发动机,吉卜赛人永不停止。”
我和汤姆谈过了。我们花数小时的时间研究大西洋的航线图,
我发现这位莫洛燃油公司的智囊、
如今英格兰最优秀的飞行员之一,
已经用他的梦想交换到了一件更好的东西。汤姆也老了,
已摆脱那些不切实际的期盼和疑惑带来的重负,
惟留下一条准则:没时间迎合他人或者感伤。
“我很高兴你这么做,柏瑞尔。这并不简单。带着这么重的燃料
,开始时你能顺利起飞就不容易,
然后你要独自在飞机里待一个晚上和一个白天——主要是晚上
。自东向西飞,是逆风。九月的时候,天气就是这样。
你不会有无线电,要是你的航线偏离了几度,
你就会飞到海上的拉布拉多岛
——所以不要有任何偏差。”
就算这样,汤姆照样笑得出来。他笑了,说:“无论如何,
你一定会觉得好笑,你的赞助人住在一个叫‘死亡之地’的农场,
而你的飞机是在一个叫‘格瑞夫桑德’
的地方造的。要是你想贯彻始终,就该将你的‘银鸥’号命名为‘
飞行墓碑’”。
我并没有贯彻始终。尽管我目睹了飞机的建造过程,
并像运动员一样为飞行做锻炼。现在,我躺在床上,睡意全无
,依旧能听见航空部那位工作人员用平静的声线吟诵着:“……
今晚以及明天的天气情况是……大概是能预计到的最佳时机。”
我想在起飞前再和汤姆商议一下这次飞行,
但他到北部去执行特殊任务了。我起床洗漱,穿上飞行服,
带着几块装在纸盒子里的鸡块飞到位于阿宾登
的军事基地,“银鸥”号就在那里接受皇家空军的照料,
并等待着我。我记得那天晴朗无风。
吉姆·莫利森将他的手表借给我,他说:“这不是件礼物。
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弃它于不顾。
它陪我飞越了北大西洋和南大西洋。别弄丢了,还有——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把它弄湿了。海水会毁了零部件。”
布莱恩·刘易斯送了我一件救生夹克。
我来回埃尔斯特里和格瑞夫桑德时驾驶的飞机就是他的。
他为这份临别礼物想了很久。
还有什么能比一件可扩充为橡胶内胆的充气夹克更实用呢?
“你可以在它附近漂上几天。”布莱恩说。
但我必须在救命服和保暖衣物之间做出选择,因为它们的体积
,我不能两样兼得。我讨厌寒冷,所以我没带那件夹克。
还有丘克·卡梅隆,布莱恩的机械师,给了我一捧石楠。
那是一整丛石楠,根脉齐全,种在一个陶土罐里。
我觉得我真该带着它,不管它是否过于庞大。
这是苏格兰式的保佑,来自一个苏格兰人的赠予,
不该被抛之脑后。
来自地面机械师的任何良好祝愿都不该受到轻慢对待,
因为这些人是维系飞行员与现实世界的纽带。
我们在数十年间就学会了飞行,
此前那么多个世纪的行走历史使这成为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
这会让人飘飘然,让人忘乎所以。惟有机械师手上的污渍,
扭曲的老虎钳,飞机库地板上踩到的细小金属螺栓——
惟有这些东西,以及飞行前丘克·
卡梅隆脸上流露出的对飞行员和飞机的担忧,才能提醒我们:
就如同那些石楠一样,我们是来自地面的。我们飞翔,
但我们并未“征服”天空。我们该了解,大自然保有它的尊严,
允许我们学习和掌握它的某些力量。
一旦我们擅自作出逾越之举,想当然地接受它的宽容,
严厉的惩罚就会降临在我们放肆的手脚上。
到时我们会揉着痛处,仰头凝望,被自己的无知震撼。
“这是一枝石楠。”丘克说。我接过来,将它放在飞行服口袋里
。
阿宾登机场外停着几辆媒体的车,
还有几架媒体和摄影师的飞机,
但皇家空军只让机械师和我的几位朋友靠近跑道。
卡贝里家族一个月以前就启程去纽约了,他们会在那里等我。
汤姆还是没回来,并不知道我已经决定启程,但这没什么要紧
,我想。这没什么要紧,因为汤姆不会改变,
他既是能共患难的飞行员,也是能共患难的朋友。
要是我们有一个月,一年或是两年不见,依旧没什么要紧,
这次也一样。汤姆从不会说:“你本该告诉我的。”
他认定我已经学会了他想教给我的一切,而对于我来说,
即便在那时,每当想起他,都依旧像是学生想起她的导师。
是我坐在围满油箱的驾驶舱里飞向北美洲,
但我掌握操纵杆的技艺是汤姆的技艺。他那些警示的话,
那些引导的话、许久之前就已说过,且说过无数次:
在阳光明媚的早晨飞越草原或是森林时说过,
在遥远的山脉越过我们机翼时说过。假如我要求,
会再次在我耳畔响起。
所以这没什么要紧,我想。为这事挂怀很愚蠢。
可能等你过完自己的一生,
到最后却发现了解别人胜过了解你自己。你学会观察他人,
但你从不观察自己,因为你在与孤独苦苦抗争。假如你阅读,
或玩纸牌,或照料一条狗,你就是在逃避自己。
对孤独的厌恶就如同想要生存的本能一样理所当然,
如果不是这样,人类就不会费神创造什么字母表,
或是从动物的叫喊中总结出语言,也不会穿梭在各大洲之间—
—每个人都想知道别人是什么样子。
即便在飞机中独处一晚和一天这么短的时间,
不可避免地孤身一人,除了微弱光线中的仪器和双手,
没有别的能看;除了自己的勇气,没有别的好盘算;
除了扎根在你脑海的那些信仰、面孔和希望,没有别的好思索
——
这种体验就像你在夜晚发现有陌生人与你并肩而行那般叫人惊
讶。你就是那个陌生人。
天已经黑了,我正飞行在南部爱尔兰上空。
有来自科克郡的灯光,湿漉漉的,
它们都被爱尔兰的雨水浸透了。我凌驾于这一切,保持干爽。
我凌驾于这一切,飞机轰鸣在一个潮湿的世界,
但这一切并没有让我伤怀。我感到独处的圆满,逃离的愉悦。
每当我看见灯光,想象着人们在灯下行走,
就感到自私的成就感,仿佛我逃避了责任,
将雨水带来的小愁绪留在了他人的手里。
距离我离开阿宾登已经超过一小时了。经过这么些时间,
英格兰、威尔士还有爱尔兰海已经被抛在身后。
长途飞行和时间流逝是一回事。但有那么一个时刻,
时间停止了——距离也一样。就是那个时刻:
当我驾驶蓝银相间的飞机从机场起飞,当摄影师举起相机对焦
,当我感觉到飞机抵抗自身重量并战胜地面引力。最后,
只需听从操纵杆升降舱的指示。
计划书上那些一成不变的参数说:飞机必须要飞,
因为数据已经验证过。
所以飞机起飞了,一旦升空,一旦它屈从于游戏规则,它会说
:“好了,我飞起来了。现在,我们去哪儿?”——答案让我畏惧
。
“我们要去距离这里三千六百英里的地方——
其中两千英里是连绵不绝的海洋。一路上大部分时间是夜晚。
我们将趁着夜色西飞。”
于是科克郡被抛在我身后,前方是柏哈芬的灯塔。
它是最后一座灯塔,站在最后一片陆地上。我看着它,
计算着它闪烁的频率——每分钟闪好多下啊。然后我经过它,
飞向海洋。
现在恐惧已经消散了——不是被克服的,也不是靠说理摆脱的
。它消失了,因为有些别的东西替代了它的存在:自信与依赖
,对脚下那片土地与生俱来的依赖——
如今已转化为对飞机的信赖,因为大地已经消失不见,
没有其他事物可做寄托。飞行,不过是短暂的逃离,
逃离来自大地的禁锢。
雨继续下着,机舱内是全然的黑暗。我的高度计显示,
大西洋位于下方两千英尺处。我的斯佩里仿真地平仪显示,
我正在水平飞行。遵照气候图表的数据,我将航向调整了三度
,并照着飞行。我盲目地飞着,任何可参照的线索都有帮助。
无线电是个帮助,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晴朗的天气会是个帮助
。航空部的那个男人并未说将有暴风雨。
我感觉到风速加快,雨势加强。机舱内的汽油味是那么浓烈,
飞机的轰鸣声又是那么嘈杂,我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渐渐地
,你都不相信自己还能以其他方式生存。
晚上十点,我正沿着大圆航线
飞向纽芬兰的格雷斯港,时速一百三十英里,
顶风时速为四十英里。由于天气,
我不知道自己要多飞多少时间,
但我觉得应该是十六小时到十八小时。
十点半的时候,我仍在使用机舱大油箱内的油,
并希望能用尽这些汽油,
顺便终结起飞以来一直让机身摇晃的液状旋流。
这只油箱没有测量仪,但在侧面写着一句保证:“
这箱油管用四小时。”
这句保证里没有任何似是而非的东西。我相信它,
但距离十一点还有二十五分钟的时候,我的引擎咳呛着熄火了
,“银鸥”在海上失去了动力。
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
飞机低沉的轰鸣才是种完满而抚慰人心的寂静。
引擎发出最后的断续声响,随后降临的真正的寂静让我惊呆了
。我感觉不到任何恐惧,我感觉不到任何情绪。
我带着某种愚蠢的漠然旁观我的双手忙得歇斯底里。
当它们移动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已经被测高仪的指针催眠了。
我猜想,对本能反应的抵抗就是所谓的“保持镇定”,
但本能反应是有缘由的。如果某个夜晚,
你坐在一架引擎熄火的飞机里,
而你和海面之间隔着两千英尺的距离,
你的本能反应一定是拉起操纵杆,
指望能加大这两千英尺的距离,尽管只是增加那么一点儿,
没什么反应比这更合理。但那些观点、知识、准则会告诉你说
,你的寄托不在于此,而是正相反——
该引导你珍贵的飞行器朝向海面——
这看来似乎是可怕的自暴自弃,却不但是理智之举,
还是明智之举。你的意志和感情会拒绝这么做,而你的双手—
—陌生人的双手——将带着无情的精确遵守这条行为准则。
我坐在那儿看着我的双手推下操纵杆,感觉到“银鸥”做出反应
,开始朝海面俯冲。这当然是简单不过的事,
机舱油箱显然已提前见底了。我只需要打开另一个小活栓……
但机舱里很暗,要看清楚测高仪发光的标度盘,
并意识到我现在的高度是一千一百英尺非常容易,
但要看见靠近机舱地板的某个活栓并不容易。一只手不停摸索
,再次出现时握着手电筒,而手指,
带着令人崩溃的镇定移动着,找到了活栓,打开,
然后我等待着。
在三百英尺的高度,引擎依旧没有动静,
我清楚测高仪的指针正像纺锤般高速旋转着,
走完飞机与海面之间剩余的距离。有一些雷电,
但迅疾的闪电只是更突显了黑暗。海浪能卷多高——二十英尺
?或者,三十英尺?
这或许是我航行的终结,想要摒弃这个念头毫无可能。
但我的反应并不符合常规。
我这一生中经历过的各种事件并没有像发疯快进的电影镜头一
样经过我的脑海。我只是觉得一切仿佛发生过——确实如此。
它曾上百次出现在我的脑海、我的梦境,
所以此刻我并不真的恐慌。我感觉这场景很熟悉,
就像一个世代相传的家族故事,
因为被讲了太多遍而不再激动人心。
我不知道引擎再次启动时距离海浪有多远,
但所有声响几乎已经失去了意义。
我看着自己的手重新放松地握住操纵杆,并感觉到“银鸥”
开始向暴风雨爬升。
我看见测高仪的指针再次像纺锤般旋转起来,
增加着我与海面之间的距离。
暴风雨很猛烈,却叫人宽慰。它就像个朋友,摇晃着我说:“
快醒醒!你刚才只是在做梦!”
很快我就能思考了。经过简单的计算,
我发现刚才引擎大概熄火了超过三十秒钟的时间。
我该感谢上帝——我确实感谢了,但是通过间接的方式。
我感谢了设计无敌“吉卜赛型发动机”的杰弗里·德·哈维兰德,
毕竟,一开始的时候,他也是由上帝设计出来的。
一艘闪光的船——破晓时分——一些矗立在海中的峭壁。
对于飞行员来说,这些东西的意义永不会更改。假如有一天,
人类能在一小时内飞越海洋,
如果人类真能创造出这样一架战胜时间的飞机,
那对于这架魔幻飞行器的驾驶者来说,
陆地的景象不会再如此友好。
他使用狡猾的科技教给他的作弊手段,欺骗了规则。
他会感觉羞愧,急于寻求大地的庇护。
我看到了船只与破晓,
接着我看到纽芬兰的悬崖站在缭绕的雾气中。
我感觉到了想象已久的欢欣,还有带负罪感的喜悦,
因为我战胜了天气和海洋不可动摇的威仪。
但我的胜利只属细微,我敏捷的“银鸥”
并没有敏捷到可以轻易摆脱它们。夜色和暴风雨困住了它,
我盲目地飞了十九个小时。
现在我很累,觉得冷。机舱玻璃上可以结冰,
雾气与陆地玩着魔术师的把戏。但陆地在那儿。虽然我看不到
,但我已经见过。除了相信它就是我想要寻找的那块陆地外,
我无法接受别的念头。我无法想象我的导航仪出了差错,
因为已没有时间去怀疑。
向南是莱斯角,向西是布兰顿角岛。凭借量角器、
地图和指南针,我重新设定了航线,
一边还哼着汤姆教我的小调:“偏向西——磁场密,偏向东——
磁场稀。”韵律很傻,但它是种慰藉,尤其在此时此刻。
它指明了两极——指明了磁场与真相。我向南飞去,
发现莱斯角的灯塔伸在雾气中像根示警的手指。我盘旋了两周
,向着圣劳伦斯湾飞去。
过不了多久,就会到新不伦瑞克,接着是缅因州——
然后就是纽约。我可以预计这一切。我几乎可以说:“好了,
如果你保持清醒,你会发现现在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但要保持清醒是不可能的。我很疲惫,
而且自从飞机搭载重负在阿宾登离开地面起飞的那个不确定的
时刻起,我就没有移动过一英寸。但我不能闭上眼睛。
我坐在由玻璃窗和油箱包围的驾驶舱里,
感激着太阳和它的光芒,也感激能看见下面的海洋。
这些实际上是我要跨越的最后一段水域。四百英里水路,
接着就又是陆地——布兰顿角。我可以在悉尼市
重新加油再继续飞行。事情变得简单,就像在基苏木停靠一下
,然后接着飞。
成功助长了自信。但除了上帝,谁又有自信的权力?
我在顺风飞行,最后一箱油还有超过四分之三,
世界在我眼里就像崭新的世界般明亮,从未被染指。
如果我有更多智慧,我早就该知道,
这样的时刻就像童真一样转瞬即逝。还没有看见陆地的时候,
引擎就开始剧烈颤动。它熄了火,咔咔作响,它又再次启动,
蹒跚向前。它咳呛着,向海面排放出阵阵黑烟。
一切都有对应的说法。这种情况的对应说法是:气塞,我想。
因为还有足够的燃油,所以这一定是气塞。
我觉得我可以通过连续打开和关闭空油箱来排除它,
于是我这么做了。栓塞的把手是风力的小金属销子,
当我开开关关十多次之后,发现我的手在流血,
血滴到了地图和衣服上,但这种努力却没有奏效。
我凭借一台运行不良、走走停停的引擎滑行着。
油压表与油温计都很正常,电磁发动机也在工作,然而,
随着遭遇失败的念头逐渐渗透进我的脑海,
我的高度正在缓缓下降。如果我成功抵达陆地,
我将成为第一个从英格兰出发飞越北大西洋的人。但在我看来
,在一个飞行员看来,迫降是场失败,因为纽约才是我的目标
。但愿我能降落再起飞,那我还是能完成计划……但愿,但愿…
…
引擎再次停摆,接着又再缓过气来,每次当它突然加速,
我就竭尽全力爬升。接着它又喘息着停止,而我又向海面滑行
。然后我再爬升、再下降,就像只海上的蜂鸟。
我发现了陆地。现在能见度非常高,
我看见陆地就在四十或五十英里开外。如果我还保持着航向,
那下面就是布兰顿角。时间分分秒秒过去,
每分钟都几乎清晰可见:它们像绞索般缓慢经过你眼前。
而每次引擎熄火,我都能看见绞索断裂,
于是屏住呼吸等待裂口过去。
陆地出现在下方。我抓过地图确定自己的方位。
即便以我目前这样磕磕绊绊的飞行速度,
离悉尼机场也只有十二分钟的航程,我可以在那里降落,整修
,然后继续飞。
引擎再次熄火,我开始滑翔。但现在我不再担忧:
它会重新启动的,就像它一直在做的那样,
而我会飞到足够高度,抵达悉尼。
但它没有再次启动,这次它是彻彻底底地睡了。“银鸥”
号向着我丝毫不认识的地面下降。那是巨石林里的黑色土地,
我悬浮其上,单凭希冀与毫无动静的螺旋桨。
只是我不能长久悬浮其上。地面正加速迎上来。我倾斜、转弯
、侧滑避开巨石,机轮着地,我能感觉到它们陷入地面。
飞机的鼻翼扎进土中,
而我继续前冲将头撞在驾驶舱前端的玻璃窗上,
听见它碎裂的声音,感到鲜血顺着我的面孔流下。
我踉跄着爬出飞机,精疲力竭地站在淤泥里,
站在那儿呆傻着凝视,不是看着无生机的土地,而是我的手表
。
二十一小时二十五分钟。
飞越大西洋。从英国阿宾登到某处无名沼泽:一路马不停蹄。
一位布兰顿角岛上的居民发现了我,
这个在泥塘中举步维艰的渔民先是看见“银鸥”号鼻子栽在泥里
、尾巴翘在半空,接着看见我挣扎在他世代生活的松软土地上
。我已经漫无目的地晃了一个小时,黑色淤泥已经漫到半腰,
从头部伤口流出的鲜血就和这些淤泥狭路相逢。
远远地,看见那个渔夫挥动手臂为我指路,
大喊着指出泥沼中较为坚硬的地方,
我在上面又朝他走了一个小时,就像被烈日灼瞎的冥府来客,
但我不是被烈日灼瞎的,我已经四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
他将我带到他位于海边的小屋,我发现小屋建在岩石上,
屋里还有一台古老的电话机——放在那里以备沉船事故。
我打电话给悉尼机场,告诉他们我很安全,
并阻止了一场没有必要的搜救。第二天早上在纽约班内特机场
,我的确走出一架飞机,那里依旧有人群在等待我,
但我走出的那架飞机不是“银鸥”号。
其后在纽约逗留的那几天中,我一遍又一遍不住地希望着:
我要是能从“银鸥”号走出来就好了,直到这愿望失却了意义,
而时间继续前行,战胜一路上与之相逢的许多事情。
路易·布莱里奥:法国发明家、飞机工程师、飞行家,
一九〇九年成为驾驶飞行器飞越英吉利海峡的第一人。
金斯福德·史密斯:澳大利亚飞行员,
被誉为二十世纪初最杰出的飞行员,创下多项飞行纪录。
埃德加·佩斯瓦:著名的澳大利亚籍飞机设计师、飞行员,
他造的飞机外形优美,速度出众。
拉布拉多岛:隶属加拿大,位于北冰洋和阿德逊湾之间,
是北美最大的半岛。
格瑞夫桑德:英文为Gravesend,意为:来自墓地。
阿宾登:位于英国牛津郡。
大圆航线:地理术语,
即在航行中通过最短距离经过呈球面的地球表面。
悉尼市:这里的悉尼市是指加拿大新斯科舍省的工业城市。
第二十四章 海洋会以此为傲
如同所有的海洋,印度洋仿佛没有边际,
航行其间的船只都显得小巧而缓慢。它们不紧不慢,
毫无匆促之意。它们并不穿行于水域之间,它们就生活在水上
,等待着陆地归航。
船的名字我已不复记得,
但我曾搭乘这艘小货轮从澳大利亚到南非。近一个月的时间里
,它好像纹丝未动。航行期间,我就坐在船头读书,
想想陈年旧事,要不就和这块漂流孤岛上有限的几个居民闲聊
。
我正要回非洲去见我父亲,中间隔若长久的分离与纷杂的世事
,如今这分离终于要结束了。我正处在某个阶段的末期,
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熟,这就如同一片生长的树叶般无可避免
。我想,无论如何,我都可以在陆地上随便哪个地方立足,
但最后我却来到这里,在一条玩具船上数日子。
我的随身行李是积攒起来的纸片珍宝:
因为跨越大西洋的飞行而收到的各地电报,
从众多报章中选取的部分剪报,一张“银鸥”号的照片:
它倒栽葱扎在新斯科舍省的沼泽里。还有一些关于汤姆的报道
。
汤姆已经去世。他死于驾驶事故,
很久之前我就在纽约得知了他的死讯。电话从伦敦打来的时候
,我正坐着,因为纷至沓来的电话和电报而头晕目眩,
人们迫切想要告诉我,我的作为几乎成就了弗洛依德·
贝内特机场
——我愿意签个名吗?档案夹中甚至有一封狗写来的信,署名
:乔乔。我对美国民众的热情与无尽好意深表感激,
但我对自己声名的稍纵即逝也从无任何抱怨。
汤姆的死因很简单,本来也可避免:他死在陆地上。
在利物浦小机场,当他正向起飞点滑行的时候,
一架刚降落的飞机撞上了他的飞机,事情就是这样。
没有其他人受伤,但汤姆却死了。我觉得,
他被刺入心脏下方的螺旋桨叶片夺去性命不过是巧合。
“银鸥”也失去了生命力,飞行完成后我无力购买它,
所以把它运到塞莱曼,卖给了一个富裕的印度人,
此人或许非常博学,但却对一架飞机的美好以及需要一无所知
。他把它留在达累斯萨拉姆
机场任凭风吹雨打,直到它的引擎生锈、机翼脱落,
并被所有人遗忘:除了我,大概。或许,
如今某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官员已将它的遗骸拖到海边并把它
葬在海中,海洋会以此为傲。“银鸥”从不曾让我失望。
飞行结束之后,它经过了检测,
发现在纽芬兰海岸某处起飞之后,
冰块就堵塞了最后一个油箱的空气注入口,
部分阻挡了燃料进入汽化器。我也曾百思不得其解,
如此破损的情况下,“银鸥”究竟是如何飞过这么长距离的。
但这一切确实发生了,如果其中的某些事让我难以置信的话,
我有飞行日志和成沓的纸片来作证——白纸黑字的证据。
只等着某人说上一句:“你该写写这些事。你知道吗,你应该写
!”
这条小货轮就这样静坐在海上,尽管非洲大陆日复一日地走近
,它却依然纹丝不动。它已经老了,历尽风雨沧桑,
它已学会了让世界来到它面前。
弗洛依德·贝内特机场:纽约小机场。
达累斯萨拉姆:坦桑尼亚城市。
译后记
翻到这一页,你已经读完这本书,知晓了柏瑞尔·
马卡姆生命中最精彩的篇章。或许你并不知道,《夜航西飞》
的命运本身就是一个颇精彩的故事。就像每个人都有不同际遇
,每本书也都有不同命运。六十多年来再版超过十次的《
夜航西飞》,和它的作者柏瑞尔·马卡姆一样,堪称传奇。
一九三六年九月,柏瑞尔·
马卡姆成为首个独自驾驶飞机从英格兰飞越大西洋到达美国的
飞行员。逆风带来的艰难让这次创纪录飞行为世人瞩目,
柏瑞尔·马卡姆一时成为媒体焦点。
一九四〇年,柏瑞尔·马卡姆与法国著名飞行员、
作家圣埃克絮佩里(Antonie de
Saint-Exupery)再次在美国纽约相遇,
使她听见了等待已久的那句催促:“你该写写这些事。你知道吗
,你应该写!”
翌年,派拉蒙影业公司计划拍摄柏瑞尔·马卡姆的专题片。
这次合作最终没能实现,却让她结识了小说家和剧作家司考特·
奥戴尔(Scott
O'Dell),并通过他遇见了第三任丈夫、好莱坞影子写手拉乌尔·
舒马赫(Raoul
Schumacher)。柏瑞尔·马卡姆给拉乌尔·
舒马赫看了自己已经写完的最初几章,拉乌尔·
舒马赫发挥专业所长,担当起编辑的责任。尽管柏瑞尔·
马卡姆在书的扉页表达了对拉乌尔·舒马赫的感谢,
但这次合作也带来了一个永无解答的谜题:柏瑞尔·
马卡姆究竟算不算本书真正的作者。如果是,
那为什么如此才情却再无其他著作问世?
一九四二年,在拉乌尔·舒马赫的大力推荐下,司考特·
奥戴尔的出版人出版了第一版《夜航西飞》,
并因为作者的身份赢得了不少关注。
但二战却让美国人民失去了探索非洲的浪漫情怀,
虽然后来战争结束,但那个温情脉脉的旧时代已经一去不返,
在战后的新世界里,这本书像过时的猎枪被尘封了。
一九五〇年,与拉乌尔·舒马赫分道扬镳的柏瑞尔·
马卡姆重新回到内罗毕,
成为肯尼亚历史上最优秀的赛马训练师。
三十年后,海明威的长子约翰·海明威(John Nicanor
Hemingway)与经营餐厅的乔治·古特肯斯特(George
Gutekunst)出海钓鱼,中途,约翰·海明威突然问:“
你看过我父亲的书信集吗?它们透露了很多事。”
约翰·海明威的母亲伊丽莎白·哈德雷·理查德森(Elizabeth
Hadley
Richardson)是海明威的第一任妻子,
两人因海明威出轨而在巴黎离婚。约翰·
海明威一直对有关父亲的一切讳莫如深,
所以他的这句话让乔治·古特肯斯特心生好奇,
回去后立即翻阅了海明威的书信集,
其中有一封是海明威于一九四二年在古巴的寓所里写给文学编
辑马克斯威尔·帕金斯(Maxwell
Perkins)的信,正是这封信,促成了《夜航西飞》
的再版以及随后的畅销。
信中,海明威写道:“你读过柏瑞尔·马卡姆的《夜航西飞》
了吗?在非洲时我和她很熟,
从不怀疑她有朝一日会在记录飞行日志之外,拿起笔写写别的
。如今所见,她写得很好,精彩至极,让我愧为作家。
我感觉自己只是个处理词语的木匠,将工作所得拼装到一起,
有时略有所成……由于我彼时正在非洲,
所以书中涉及的人物故事都是真实的。我希望你能买到该书,
并读一读,因为它真的棒极了。”
一九八三年,《夜航西飞》终于在乔治·古特肯斯特的努力下,
由旧金山North
Point出版社再版。《夜航西飞》登上《纽约时报》
平装书畅销排行榜的一九八六年,柏瑞尔·
马卡姆在内罗毕郊外去世。彼时她依旧在训练赛马,
经济条件和她人生中大部分时间一样,家徒四壁,
住在赛马会借给她的房子里。
性格也和她人生中大部分时间一样,宁折不屈、无所畏惧,
以八十多岁的高龄与入室抢劫的盗贼搏斗。一九八六年底,
也就是在她去世四个月后,《夜航西飞》最终成为排行榜冠军
。
如果逆转时间回望过去,一切都有了些许浪漫的味道。
我二〇〇〇年买到的第一本《夜航西飞》,
正是一九八三年North
Point出版的第二版,那时距离我翻译它还有十年时间。
二〇〇八年春天,我因工作缘故前往肯尼亚。
此时距离我开始翻译《夜航西飞》还有两年,
在乘坐小型飞机从内罗毕前往马塞马拉草原的路上,
东非大裂谷就在螺旋桨下方不远处。柏瑞尔·
马卡姆也曾在夜色中俯瞰大裂谷的暗影,
猜想失踪的飞行员伍迪是否会在那里的某处。
那一刻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接近柏瑞尔·马卡姆,
却并不知道自己后来将以更亲密的方式与她相逢:
将她写下的文字一字一句转换成中文。
十年前第一次读到《夜航西飞》时就想将它翻译成中文。
你若问我这书为何迷人。那我只能反问你:非洲怎么能不迷人
?飞行怎么能不迷人?
最初吸引我的是《夜航西飞》的“遥远”,
那时候我对世界充满好奇,
书中的那个非洲如同一个天尽头的伊甸园,狂野而神秘。
后来因为工作到处旅行,
在旅行箱中陪伴我的是英国Virago出版社推出的旅行版。
我知道了这地球也不过是机翼下方一个小星球,《夜航西飞》
吸引我的特质转为它在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孤独。
每次坐在夜航飞机上看着舷窗外的夜色,
如果不是发动机的噪音,丝毫感觉不到飞机是在前行。
我就会想起曾在这样牢不可破的黑暗中独自飞行的柏瑞尔·
马卡姆,也真正明白了她的沉默。
可能等你过完自己的一生,
到最后却发现了解别人胜过了解你自己。你学会观察他人,
但你从不观察自己,因为你在与孤独苦苦抗争。假如你阅读,
或玩纸牌,或照料一条狗,你就是在逃避自己。
对孤独的厌恶就如同想要生存的本能一样理所当然,
如果不是这样,人类就不会费神创造什么字母表,
或是从动物的叫喊中总结出语言,也不会穿梭在各大洲之间——
每个人都想知道别人是什么样子。
即便在飞机中独处一晚和一天这么短的时间,
不可避免地孤身一人,除了微弱光线中的仪器和双手,
没有别的能看;除了自己的勇气,没有别的好盘算;
除了扎根在你脑海的那些信仰、面孔和希望,没有别的好思索
——
这种体验就像你在夜晚发现有陌生人与你并肩而行那般叫人惊
讶。你就是那个陌生人。
概括来说,人生不过就是与对的人以及错的人相逢。而柏瑞尔·
马卡姆得的人生,似乎只与传奇的男人相逢。
除了圣埃克絮佩里,还有同样出现在《走出非洲》
中的传奇布里克森男爵与丹尼斯·芬奇·哈顿,著名飞行员汤姆·
布莱克是她的飞行老师,创下无数飞行记录的吉姆·
莫利森是她的好友,她曾为英国首相丘吉尔担任猎象向导……
无数精彩故事,无数传奇场景,却似乎唯独她自己缺席。
因为书写了这一切的双手,并不是一双舞文弄墨的手。
这双手更喜欢飞机操纵杆和缰绳。
那也不是一颗伤春悲秋的灵魂,它习惯了冒险开拓,
只愿意屈从于自然的美与命运的力量。
她在书中表现出了与之相符的果断坚决,
对自己的私人生活只字未提,包括缺席的母亲,三段婚姻,
无数风流韵事。这本精彩的畅销书,
原来是一本不合格的回忆录。
让许多对她的传奇经历好奇的人士失望而回。随之,
各种传记也应运而生。
对此,柏瑞尔·马卡姆在《夜航西飞》中用这样一句话作为回答
:“我独自度过了太多的时光,沉默已成一种习惯。”因为“
夜航依旧是种孤独的工作。但飞越牢不可破的黑暗,
没有冰冷的耳机陪伴,也不知道前方是否会出现灯光、
生命迹象或标志清晰的机场,这就不仅仅是孤独了。
有时那种感觉如此不真实,
相信别人的存在反而成了毫不理性的想象。”
那些没有陪伴她共同经历成长与险境的人,
就如同随时都会被她甩到地平线尽头的城市,
或者时常被黑暗吞没如同不存在的人世。所以她选择沉默以对
,将他们留在黑暗中。
柏瑞尔·马卡姆在全书开篇时说,故事可以在任何地方开始。
但她却选择了那次半夜的飞行作为开头,她从睡梦中醒来,
独自穿越黑暗,为生死不明的病人运送氧气瓶。完成任务后,
在矿工营地停留期间遇见一个垂死的黑水热病患者。
他迫切想要知道外面的世界,他依旧记得所有的朋友。后来,
在内罗毕的酒吧,柏瑞尔·
马卡姆居然真的遇见了这个病人去世前念念不忘的那个朋友,
而这人却早已忘记他,以及他们之间曾打过的赌。
这个故事仿佛一则寓言,说出了柏瑞尔·马卡姆眼中的人际关联
。这个被非洲领养的白种姑娘,是个灵魂的混血儿,
这个特殊身份让她逃脱了西方世界的规范束缚,
又拥有非洲无法给予的现代教育与飞行技术。这些优势,
让柏瑞尔·马卡姆在两个世界里都成了独一无二的存在。
“不知死,焉知生。”黑非洲很早就让她明白了死亡的不可避免
,以及人力的渺小。从小与纳迪猎手们出没丛林,
而不是乖乖坐在学堂做淑女的柏瑞尔·马卡姆对很多所谓“
人之常情”抱着漠然的态度。
所以遭遇狮子袭击时她没有过多谈及自身的感受,
更不用说恐惧,而是以令人捧腹的幽默描述故事的全过程,
并带着惆怅讲述了狮子后来凄凉的囚禁生涯以及最后的英雄式
结局。在遭遇野猪攻击时,她表现出了同样的冷静。
十八岁的时候,持续三年的干旱迫使柏瑞尔·
马卡姆的父亲前往秘鲁谋生,而她选择独自留在肯尼亚谋生,
行李只是一套换洗的内衣。比起人,她对无畏的猎犬布勒,
埃尔金顿家的狮子帕蒂,流亡贵族般的骏马坎希斯康,
甚至冷冰冰的飞机有更多的感情。
和著有《小王子》和《夜航》的圣埃克絮佩里一样,
对飞行的热爱、对飞机技术的熟练掌握、对飞机的了解,
最终让柏瑞尔·马卡姆在脱离地球引力的同时,
脱离了人世的规则,活在只属于她的小星球上。“山丘、树林、
岩石,还有平原都在黑暗中合为一体,而这黑暗无穷无尽。
地球不再是你生活的星球,而是一颗遥远的星星,
只不过星星会发光。飞机就是你的星球,
而你是上面唯一的居民。”
这个女性版本的“小王子”一心一意热爱着自己孤独的星球,
而让她低头的那朵“带刺的玫瑰”则是烈马。
她将最没有保留的情绪留给了马,而不是人。
幼时玩伴长大成人,至交好友纷纷远走或离世,
只有一匹匹纯种马,
带着一脉相承的桀骛不驯与天赋来到她身边,互相了解、
互相征服、并肩作战,一直到生命尽头。
柏瑞尔·马卡姆在驯马与飞行领域都是顶尖高手,
写作中的她则是彻底的业余选手,这或许正是她的业余身份,
成就了本书。专业作家需要有目的地搜集资料,有技巧地落笔
,努力把握自己的风格。而柏瑞尔·
马卡姆书中所写的一切都是她的生活,曾经每天触手可及,
鲜活、自然。而她开始写作的时候,并没有功利的目标,
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写,所以直抒胸臆,
并不在乎将写出一本怎样的书,
以及要培养出什么样的个人风格。海明威在评论乔伊斯时曾说
:技术上来说,没人能写得更好。这句赞扬的重点不是“更好”
,是“技术”。而海明威这个“专业演员”在柏瑞尔·马卡姆这个“
非专业演员”无视“技术”的本色演出中,
看见了自身缺乏或者已经丢失的东西,那些能打动人的本真,
所以给出了衷心的赞扬。
正如柏瑞尔·马卡姆所说:“非洲的灵魂,她的完整,
她缓慢而坚韧的生命脉搏,她独有的韵律,
却没有闯入者可以体会,
除非你在童年时就已浸淫于她绵延不绝的平缓节奏。否则,
你就像一个旁观者,观看着马塞人的战斗舞蹈,
却对其音乐和舞步的涵义一无所知。”
对于四岁开始就在非洲生活的柏瑞尔·马卡姆,
非洲已经融入她的呼吸与生命。
当无数作家试图描绘一个出现在他们视野与梦境中的非洲时,
她早已经是非洲的一部分。她没有猎奇心,无意炫耀,
只是用平静的语气讲述了一个遥远的、已逝的非洲,
她曾经的乐园。在她书里,有许多生动细节与近乎奇迹的巧合
,共同描画了一个时代,一片热土,
以及一群按自己的规则生活的人。柏瑞尔·
马卡姆笔下的非洲是独一无二的,是无法靠写作技艺复制的,
所以如此独特,分外真挚感人。
毕加索曾说:我一生都想学会孩子画画的方式。
正是这样的单纯,让这本书引发了共鸣,
拥有了和诸多名著一样感人的力量。书中,
深夜飞行的章节很难不让我想起《夜航》,有人说,
与圣埃克絮佩里的相遇,对柏瑞尔·马卡姆的写作风格影响很深
。《寻找伊利亚堡垒》的章节让我想起了迈克尔·翁达杰的《
英国病人》,同一片北非沙漠,同样无视世俗规范的飞行员,
同样高超的飞行技术。书中狩猎远行的描写,
则让我想起海明威的《非洲的青山》与《乞力马扎罗的雪》,
而最后独自跨越大西洋的创纪录飞行,那种孤注一掷的、
近乎绝望的坚决,又与《老人与海》何其相似。
在这个阅读只为消遣的年代,这本书或许只是短暂的逃离,
让你去往一个不复存在的非洲。合上书的时候,
什么都没有改变。但你知道,曾有过那样的生活,那样的世界
,那样的信念,那样的人。
最后,回到关于柏瑞尔·马卡姆是否本书真正作者的疑问。
当事人的相继去世让这个疑问成为永远的悬案,
但读者可以在阅读中得出自己的答案。在我看来,《夜航西飞
》是柏瑞尔·马卡姆用生命历程写成的书,无人可以代笔。
至于柏瑞尔·马卡姆为何再无其他作品问世,我想说的是,
她从未表露出要成为作家的意向,她想做的,
只不过是向没有经历过她那个非洲的人们讲一个精彩的故事,
这个故事就是她的人生。
我们都只活一次,所以这个故事也只需讲述一次。
陶立夏
上海,二〇一〇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