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荞咬了咬舌尖,把得知的原由说了。
“嗯,那我去当面感谢简先生费心了。”
“可行。”沈云荞也笑了,“不过这是洛扬的事,要感谢也该是我们去,不劳你费心了。”
落翘在一旁看着笑容温和的两个人,怎么看怎么别扭,甚至觉出了一点儿寒意。她想着,该不会是要掐架的苗头吧?
第54章
高进和沈云荞对视片刻,最终是他退让一步,“是我多事。我还得去外院。”
沈云荞见他态度明显有所缓和,语气柔和地提醒:“该用饭了。”
“饱了。”他语气松散地丢下这两个字,慢悠悠往外走。
沈云荞无奈,“你有火气只管冲我来。”
高进回头瞥了她一眼,“往后出门记得带上随从,省得好几个人跟着你满街闲逛。”
“…”沈云荞有点儿恼火,偏生不能发作。是她说过的,不信任简西禾,但是今日明显是她食言。食言也罢了,让人看起来还是一点儿正事都没做,只顾着吃喝玩乐了。
是该生气,那就好好儿给她看几天脸色吧。
她转头就丢下这件事,让连翘把章洛扬请过来,一起用饭的同时,说说各自见闻。
俞仲尧、高进、阿行等人在外院议事,皆是很晚才回房歇息。
沈云荞倒是早早歇下了,却是了无睡意。高进回来的时候,她听到了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压低的语声。末了,他洗漱已毕,进到寝室歇息。
隔着帘帐,他的身影隐约可见。
沈云荞将呼吸调整至匀净,静静地看着他。她是不讲理的那一个,昨夜就歇在了床上,让他睡大炕。而昨夜他整夜未归。
高进将动作放至最轻,宽衣歇下,头枕着双臂,该是在思忖事情。
他都没闲工夫跟她计较,好多事要做呢。
沈云荞放下心来,翻身向里,慢慢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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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仲尧回房的时候,看到章洛扬披着件斗篷坐在大炕一侧,在做针线,大炕另一侧铺着被褥。
“我睡这儿?”他坐到她身侧。
“当然不是。”章洛扬指了指架子床,“你睡那儿。”
“谁给你定的规矩?”
章洛扬停了手里的针线,“我定的不行吗?房里的事难道不是我说了算?”
俞仲尧被她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儿逗得笑开来,“是你说了算。”
“快去洗漱,好好儿歇息。”她催促他,“明日南烟就要来了。”
“嗯。”
俞仲尧洗漱之后转回来,见她已经歇下了,炕几上的灯熄了,只留了床头一盏烛光。
“睡着了?”他低头吻了吻她额头。
“没。”她纤长的睫毛忽闪一下,“想到明日去醉仙居,心里七上八下的。”
“我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他将她连同被子一同抱到怀里,转身到了床榻前,把她安置到里侧,不顾她低声的反对,“一起睡而已,你不愿意的话,我去睡大炕。”说着给她掖了掖被角,去拎属于自己的那条被子。
“嗯…”章洛扬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不折腾了,一起睡。”
他一笑,宽衣歇下,和她保持着一点点距离,握着她的手,“看看能不能把你抱着东西睡的毛病改过来。”
“…”她挠了他手心一下,唇角噙着笑意,阖了眼睑,“你快些睡,不然不给你做衣服穿。”
俞仲尧为这暖心的威胁轻轻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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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付珃、俞南烟再次到访。
正如孟滟堂所言,门楣已挂起了篆刻着偌大的“俞”字匾额。
此后,这里是俞宅。
孟滟堂神采奕奕地迎了出去,身侧是简西禾、高进。孟滟堂对付珃道:“我刚一到这儿,你就害得我失去了左膀右臂,这笔账我得跟你好好儿算算。”语毕让高进带俞南烟先行一步,“带她去四处转转,放会儿风筝看看花。”
高进差点儿就笑了。
付珃环着双臂,了然一笑,“二爷就别找可笑的理由了,不就是想让俞仲尧和她说说话么?随你怎样,她便是即刻留在这里也无妨。”
“我是在找理由,在为你我单独说话找理由。”孟滟堂笑得云淡风轻,“你好好儿看看我如今还合不合你的心意,要是愿意的话,你留在这里服侍我再好不过。当年被迫离京之前你说过,便是在我府里做个侍妾都心甘情愿。侍妾就别想了,你给我的侍妾提鞋都不配,做个洒扫的丫鬟我倒是能勉强收下。”
几句话说得付珃脸色微变。
孟滟堂却是微微一笑,眼中尽是鄙夷。付琳别的没学会,为了眼前利益不惜委身于哪个男子却是学得十足十。
付珃并没发作,只是看着他,面无表情。
孟滟堂哈哈一笑,“走吧?去花厅喝杯茶。”转身时问简西禾,“俞仲尧那厮毛病忒多,让她进花厅没事吧?他要是一膈应就把花厅拆了,又要多一笔开销。”
简西禾心里啼笑皆非,心说这人心里的那份不快是该找个人宣泄一下,也便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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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进给俞南烟引路,一边走一边与她说话:“还记得我么?”
“我记得。”俞南烟轻声道,“在宫里见过你。”
高进笑了笑,心里又踏实几分。
到了院门外,俞南烟脚步迟疑起来,“哥哥真的没生我的气么?我昨天那么说他,他是不是很伤心?”
“没有,没有。”高进忙道,“他知道你昨日是言不由衷。快进去,他在房里等你。”
“嗯。”俞南烟举步进到院中,径自到了台阶前,停下脚步,深深地吸进一口气。
门帘一晃,俞仲尧走出门来。
俞南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这是她的哥哥,阔别这么久的哥哥,不远千万里来接她回家的哥哥。
俞仲尧到了台阶前,对南烟伸出手,“又要淘气?”
短短一句话,让她的泪猝不及防地掉落。她上前一步,将手放到哥哥温暖的掌中,视线变得模糊。
“别哭。”俞仲尧抬手帮她拭泪,“我来接你回家了。”
“哥…”俞南烟哽咽着唤出这一声,想到章洛扬,忙问道,“嫂嫂呢?”
“她去了醉仙居。”俞仲尧敛目打量着南烟,她脸颊不似小时候胖嘟嘟,五官并未改变。若非如此,昨日他也不能即刻认出。
妹妹长大了,流落异乡的岁月里出落成了大姑娘——没有他的陪伴、呵护、宠溺。
这是让他最为遗憾、难过的事,再开口时语声黯哑:“长这么高了,离散之前,还是动辄要我抱的小孩子。”
俞南烟抬手抹着眼泪,泪水却是怎么也擦不完,她看不清哥哥,无助地抓住了他的衣襟,把脸埋在他胸膛,闷声哭了起来。
离开燕京的每一日,她都在想念着哥哥。
俞家出事的时候,她还太小,最初的日子,每次见到哥哥,总是哭着问他:“爹爹呢?娘亲呢?我要他们陪着我。”
他不似别人一样撒谎,起初总是沉默以对,后来委婉地诉诸事实,“爹娘不能再陪我们。南烟,往后我照顾你,你陪着哥哥。不要哭,好么?”
她知道,哥哥从来不骗她,爹娘还在的时候,他常撒谎隐瞒去向,但是从没骗过她,哪怕最微小的事。再小也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就可怜兮兮地问:“我听话,你不要像爹娘一样不要我,我一定会听话。”
她特别清楚地记得,那次哥哥笑着点头,可是看起来难过至极,眼里有泪光。
她慌了。他难过,她就跟着难过,勾着他的脖子,又小声地哭了起来,说我错了,我听话,你别伤心,别不要我。
哥哥反复地抚着她的背,把她当成他最喜欢的大猫一样安抚着,说南烟放心,哥哥会照顾你。但是你也要听话,要保护好自己。
她连连点头,连声说好。
长大后一再回想,才想见到他那时该是怎样的心情。
从那之后,她不再哭,最起码不会在哥哥面前哭,只是偶尔和皇帝说话时才会与他相对抹眼泪。
皇帝就是那点不好,遇到事情就会找哥哥,找不到就会抹眼泪,抹眼泪时哥哥若还不出现,就张着嘴哇哇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她相信,有时候哥哥是想把皇帝扔到锦鲤池去喂鱼的——手边怎样的事都要放下,要去问皇帝出了怎样了不得的事。但是皇帝也是哥哥的克星,哥哥看不得他哭,一相见,黑着的脸就会柔和下来,变得耐心温和。
而哥哥每次看她的时候,都是笑容明朗。那时候她每次都像小鸟似的飞奔到哥哥近前,跳到他怀里,咯咯地笑。
哥哥南巡之前,她说我要好多好多的礼物,你要用马车一车一车给我带回来。
哥哥笑着点头,叮嘱了她好一阵子,末了揉着她圆嘟嘟的脸,说我们南烟要乖,等哥哥回来,我接你回家。
谁能料到,那一次的分别是这么的久,再相聚是这么的难。
她不想哭,可是手足分别的思念太浓,痛苦太重,到了今日,她无法再控制情绪。
她勾住了他的脖子,像小时候那样。近乎崩溃地哭了起来。
想说对不起。答应了很多很多次,会照顾好自己。六岁左右就明白了,她和哥哥是相依为命的兄妹,哥哥不能没有她。
但是没有做到。
她不声不响地被迫离开了他,并且不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回去。
她让哥哥失去了仅有的一个亲人,失去了本就已单薄之至的家。
“傻丫头。”俞仲尧揽住南烟,“不哭,都过去了。”
“哥…”俞南烟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他,再多却是说不出,哽咽得太厉害。
俞仲尧何尝不知道,她只是需要用哭泣来倾诉,索性由着她,腾出一手反复地轻轻拍打她的背,“知道你委屈,那就好好儿哭一场。”自己并没意识到,语声分外沙哑。
高进站在院门口,看着终于正式相认的兄妹两个,听着南烟那几乎让人心碎的哭声,心里酸楚得要命。
连翘站在东厢房门外,早已满脸是泪,拼命克制着才没有哭出声。别的下人都遣走了,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她转去洗了把脸,又给俞南烟打了一盆水,端着走到厅堂外。
俞仲尧此时也已托起了南烟的脸,用袖子给她拭泪,“你再哭下去,我可就疯了。先歇会儿?”
俞南烟破涕为笑,身形却还是一颤一颤的,“你才不会。”
俞仲尧拍拍她的脸,转身从连翘手里接过脸盆,“去屋里洗把脸。”
俞南烟随着他进门。
俞仲尧用下巴点了点一把椅子,“坐着。”随后亲手把手巾浸到水里,刻意岔开话题,“居然做了大夫?”
“是啊。”俞南烟闷声道,“小时候你不是找了专人教我识别药草么?那时是为了防着有人下毒害我,顺道熟背了几本医书,知道怎么开方子应付一些病痛——这些你应该还记得。到了这儿,整个风溪只有一家是世代相传的大夫,医术还可以,但是开方子还不如我。最初付家老太太患了不治之症,大夫说无力回天。我觉着还可以拖三两年,付家知道之后,就让我试试,后来老太太还真又拖了两年,临终前让付家的人善待我。这两年我跟那个大夫相互切磋,都长进了不少。”
“原来是这么回事。”俞仲尧走到她跟前,把手巾轻轻拍在她脸上,“来,擦擦这花猫脸。”
他给她擦着脸,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哥,这几年你特别不好过吧?”
“别人看着我比谁都好过。”俞仲尧隔着手巾捏了捏她的鼻子,“我得跟你好好儿商量商量——怎么才能不哭鼻子了?”
俞南烟用力地吸进一口气,“我也不想。你瘦了,变了好多。”
“我又不是妖怪,怎么可能不变。”俞仲尧转身换了条手巾。
“我自己来。”俞南烟起身拿过手巾,洗了把脸,重新落座后问道,“明年我们可以一起回大周么?”
“对。”俞仲尧在她近前落座,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别回付家了。你在别处我不放心。”
“可是,我还有事。”俞南烟沉吟道,“当初付家老太太去世时,当着谢家的面儿要付家善待我,整个风溪的人都知道,付家要是食言,会被这里的人唾弃。而且姜老板很喜欢我——付家老爷钟情姜老板多年,你应该已经有所耳闻。就算是只为着姜老板的缘故,付家老爷也不会动我分毫的。”
俞仲尧认真聆听,思忖片刻才缓声道:“可我挂念你,不想你再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不论什么事,交给我。南烟,回家来。”
俞南烟挣扎着。
俞仲尧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自责、内疚、心疼交织出凄迷光火。
“你别这样,哥。”俞南烟看得了任何人哭,皇帝小时候那个哭法她都受得了,唯独看不了哥哥这难过的样子。她鼻音浓重地道,“我留下,陪着你和嫂嫂,只要你别难过。”
“说定了?”
“说定了。”俞南烟绽放出笃定的笑容,有哥哥在,她什么都不需管了。随后想到了付珃,“方才二爷居然是在帮我们的样子,付珃应该是被他气得不轻,你让他小心些。”说着不免疑惑,“这次他怎么肯一道过来的?以前他最喜欢欺负皇上、和你作对了。”说完就想到了以前一些事,心里还是很同情皇上。
“说来话长。”
“也是。”俞南烟笑着把椅子拉近些,“哥,先跟我说说嫂嫂吧?你们何时成亲的?还有啊,嫂嫂和姜老板是母女还是什么关系?”
俞仲尧换了个闲散地姿势,笑,一时间还真不知从哪里讲起。
俞南烟对这些最是好奇,笑得愈发灿烂,“我看嫂嫂最多就是刚及笄,又那么好看,你从哪里捡到的这块宝啊?她特别在意我们能否相认,昨日看起来比你都要伤心——我们也算是有福了。只是可惜,我没能喝上你们的喜酒。”
俞仲尧缓缓地吸了口气,“我与她是假扮夫妻。”
“啊?”俞南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后并不掩饰失望的心情。
“回到燕京就成亲。”俞仲尧站起身来,端详南烟片刻,“让连翘帮你打理妆容,说说原委,随我去醉仙居。回来之后,我们再好好儿叙旧。”
他这边兄妹相认顺风顺水,洛扬和姜氏那边的情形却不可估计,还是亲自走一趟才心安。
俞南烟明白过来,又笑了起来。
俞仲尧则扯了扯外袍,“一身都是你的鼻涕眼泪。”
俞南烟扁一扁嘴,“早知道我就多哭会儿了。”
第55章
到达醉仙居后方,穿过一条窄巷,便是姜氏居住的二进小院儿。
章洛扬和沈云荞先在外院的小花厅落座,都有点儿忐忑,相对无言。
阿行去了内院,好一阵子才返回来,对章洛扬颔首一笑,“跟我来。沈大小姐先在这里坐坐。”
“嗯,是该如此。”沈云荞轻声应道。
章洛扬随阿行去了内院,途中发现几个与阿行衣饰相同的男子,必是他带来预防不测的。
阿行引着她到了东厢房外,指一指室内,“进去等等,姜老板今日有点儿不舒坦,我过来之后才服药梳洗。”
“麻烦你了。”章洛扬如何感觉不出他是在有意为母亲解释。
阿行给了她一个罕见的温和的笑容,“别担心。我们就在外边。”
“我知道,谢谢你。”章洛扬由衷道谢,款步进门。
东厢房堂屋内一张桌案,左右两把椅子,下手各设一张矮几、两把椅子。矮几上摆着白瓷花瓶,花瓶里一束彩色交织大小不同形态各异的香花,香气清甜。
有小丫鬟进来,奉上热茶,并请章洛扬到里间坐。
章洛扬笑着摇头,坐到下手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门口。
阳光透过门帘缝隙,在地上洒下光影。
时节所致的缘故吧,让人感觉不到暖意。
她将茶杯握在手里,给自己一点温暖。
似曾相识的情形,让她险些生出错觉,以为自己回到了章府。
在章府的那些年月中,无数次,她这样坐在室内,看着门口,盼着下一刻母亲撩帘而入,与她团聚。
她与母亲之间的交集,并非全无记忆,只是不曾对人提及。那是在常人看来不应该有的记忆——
母亲离别那个春日清晨,应是不想让她知情。不知怎么回事,她早早醒来,吵着让奶娘给自己穿好衣服,抱着母亲亲手给她缝制的布偶,小跑着去了母亲居住的正房,一路跌跌撞撞的,好几次险些摔倒。奶娘去扶她的时候,眼角有水光。
到了正房,有丫鬟告诉她,母亲走了,刚走。
她立刻哭起来,跑出院门,遥遥看到母亲和几名丫鬟婆子渐行渐远,拖着哭腔喊娘亲。
母亲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踌躇片刻,还是决然转身去往二门。
奶娘俯身哄她回房去。
她不依,拼命挣脱了娘娘,朝着母亲跑去。人小腿短,和母亲的距离是那么远,焦虑和莫名的恐慌使得她拼命加快步子,却摔倒在地。
手和肘部、膝盖特别疼——好疼啊,现在都还记得。
母亲要走了,给她做的布偶还在眼前。
她气喘吁吁的,哭不出声了,狼狈地爬起来,也没了力气,只是搂着布偶,绞着双手,无助地看着再次止步回眸的母亲。
母亲终是疾步赶到了她身边,蹲下来,跟她说着什么。
可以确定的是,母亲没哭。至于说的什么,甚至于母亲的样子,她不复记忆,只记得心里高兴得不得了,以为母亲不会走了,或者会带她一起走。
可结果不是。
母亲再次转身走远。
那时候,顺昌伯出现在她身边,把她抱起来,柔声哄着她。
她拼命地张着手要去追母亲,要他抱自己去把母亲追回来。
顺昌伯抱着她回了房。
这记忆中,顺昌伯和母亲的样子都是模糊不清,倒是清楚地记得那个掉落在的脏兮兮的布偶。
母亲走后,她特别珍爱那个布偶——必是这样的,否则也不会到记事后还完好无损地保存着,每晚都要把布偶放在枕畔。每次受了委屈,都会抱着布偶哭。
到底,她没能留住那个布偶。
从四五岁就开始习字读书了,一次顺昌伯到了她房里,看她的功课,很不满意。
她都准备要睡了,听着他训斥,心里很委屈,也如实说了:教书先生不喜欢她,没耐心教她。
顺昌伯却因此愈发恼火,言辞愈发重了。
她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抱着布偶哭。
顺昌伯发了火,劈手夺过布偶,让丫鬟去烧了。
她自是不肯依,拼命去跟丫鬟抢布偶,第一次对顺昌伯说那是我的,你不能烧掉。
很可笑,却是事实,长这么大,在所有记忆中,那是唯一一次激烈地试图跟顺昌伯抗争。
可又有什么用?
顺昌伯真的发了脾气,让丫鬟当着她的面儿把布偶烧了。
奶娘跪在一旁求情,被赏了十板子。
顺昌伯明确地告诉她:他决不允许她还留着母亲的任何一个物件儿,一旦发现,房里的下人们也就都不用活了。
他发完脾气,甩手走人了。
她哭着去看伤得不轻的奶娘。
奶娘把她搂在怀里。
她哭,奶娘也哭。
那时总是哭。
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
经过了那件事之后,她不再对奶娘撒娇,连交谈都避免,也不肯亲近任何一个房里的下人。
是知道自己对哪个下人好并非好事——对奶娘很是依赖过的,奶娘又因为自己得了什么好?
也很少再哭了。
会为奶娘或云荞哭,但不肯再为自己落一滴泪——谁稀罕?
她在这尘世,最先学会的事情是离别。
很久不知爱恨怨怼为何物,没人教过她。她也只想故步自封在方寸小天地。
如果没有云荞…
不知自己会沦落到何等境地。
云荞实心实意关心她,并且不怕顺昌伯,若两者缺一,她不敢回馈这份友情。
便是与云荞这般亲近,这些也从没说过。
说来毫无意义,不如无声寂灭在自己心头,湮没在那段洪荒岁月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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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脚步声,章洛扬敛起思绪,放下茶杯,站起身来。
有仆人掀了帘子,外面明晃晃的阳光不受阻碍地入室。
身着浅蓝上衫、玄色综裙的纤弱女子迈步进门。
脚步声很轻微,却似一步步踏在了章洛扬心头。
仆人退下去,帘子也随之落下。
章洛扬微眯了眸子,想尽快看清女子的样子,但是她背光而立,看不清。
幸好女子一步一步到了她面前。女子的眉眼、挺秀的鼻梁、唇瓣的弧度,都与她酷似。
是她的母亲。
可也只是五官酷似,她没能传承母亲的气质。
母亲气质如青竹,神色从容,眼神透着坚毅。
姜氏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儿。女儿一双眸子如寒星,那么明亮,但是透着一股子清冷,无一丝欣喜。
“洛扬?”姜氏迟疑地伸出手去,想抚一抚女儿的面颊,到中途却颓然收回。
章洛扬抿了抿唇,取出了那个小小的银盒,“奶娘交给我的,要我好生保管。”又和声问道:“您——可曾是燕京顺昌伯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