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友兰命人请的大夫来了,为秦明宇重新换药。随后,他转去洗漱更衣。回到寝室的时候,她已亲手帮他重新铺床。
“六爷早些歇息,妾身歇在暖阁,有事唤一声即可。”钱友兰这样说着的时候,稍稍有点儿窘迫。自他回来到现在,她整个人都是懵的,对他连该讲的礼数、该有的称谓都忘了。
“也好。”秦明宇颔首微笑,“你好生歇息。”
钱友兰称是去了暖阁。
翌日一早,两个人一同去给秦夫人请安。
秦夫人看着秦明宇那撇小胡子皱眉,“你好生打理仪容,不修边幅的像什么样子?”
“这不是还没顾上么?”秦明宇摸着胡子笑道,“回去就剃掉。”
“这还差不多。”秦夫人满意地笑了笑,随后起身,“一起去给你祖父请安吧,老人家记挂着你,得了空再与我说话。”
夫妻两个同声称是,去了老太爷房里,行礼之后,秦夫人与钱友兰知道祖孙两个必然有一番长谈,坐了片刻,便先行起身道辞。
钱友兰一如往常,先去花厅示下,随后回到房里做针线。她最擅长的是针线和算术,这段日子都在忙着给寒哥儿做小衣服——老太爷很喜欢那孩子,她也是。那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小人精,又有谁能不喜欢?
那边的老太爷则正在询问秦明宇:“是太子要你走这一趟的?”
“是,也不是。”秦明宇如实道,“我从少锋口中得知太子斟酌人选的时候,知道我也在其中,便去向太子请命。”
“哦?”老太爷微微扬眉。
秦明宇一笑,细细解释道:“我这个人在外人眼里什么样儿,我清楚,不是多有城府,大多听皇家、您和太子的吩咐行事。是我这样听话的人前去传话,那几名手握兵权之人,更能相信几分。再者,便是我抵死也做不出卑躬屈膝的样子——给你们惯坏了,办这种事绝不会损了天家颜面。至于别的,便是清楚少锋会妥当安排,不会让我赔上性命。我年纪不小了,这两年又正是最要紧的关头,我总要为太子为秦家做点儿什么,有了这铺垫,太子才会待秦家一如既往,而不会因为慧贵妃、淮南王的事对我们心存芥蒂。”
老太爷眼中流露出欣赏,“你长大了。”
秦明宇汗颜。早就该长大了。又说了半晌的话,他辞了祖父,转去母亲房里说话。对着母亲,自然都是些报喜不报忧大事化小的话。
秦夫人见儿子大睡一场之后,精气神和气色都恢复如常,也就放下心来,便是不大相信经过那么顺遂,也不多问。是清楚,问了也得不到答案。这些门外事,家里的男子没一个愿意跟她说,因为说了她也不见得明白其中的厉害轻重。
末了,她叮嘱道:“日后可要跟你媳妇好好儿过日子。你这一趟出门,家里幸亏有她。”
秦明宇似笑非笑地看着母亲。
秦夫人便跟他说起一些事:“估摸着府里最傻的一个便是我,直到府里人心惶惶的时候,我才知道你跟我扯了谎。而那时候,你二婶、三婶和她们的儿媳妇,已开始另谋出路了——担心秦家被袭家老四连累,想去别处打点一番,要是有朝一日落难,也能有个帮忙说话的人。你媳妇得知之后,二话不说便将不安生的人拦回来禁足了,随后又命人将你二叔三叔唤回家中,问他们,她这样处置对不对。
这些大事,你二叔三叔知道轻重,自然是满口认可,回到房里去训斥了女眷一番,并且亲自发话——在你回府之前,都要禁足。后来,老太爷知道了,夸奖了你媳妇两句。可不管怎样,你媳妇是得罪人了,得罪的还不少。我那会儿就担心着,那几个人一定会吩咐人找她的麻烦,也真就是那样。却没料到,她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都拿她没法子。
这就够了,这样一个伶俐的人,撑得起这个家,担得起一府宗妇的重担。比起我可是强多了。”说着,她讪讪的笑,“我那会儿,凡事都是不播不转,你祖父祖母不发话,我就什么都不用管。”
秦明宇听了,挺高兴的,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秦夫人却继续道:“我以前是太在意门第了,也因为你媳妇吃过苦头丢过脸,可那些倒让我真的明白了轻重。明白是一样,却还是不能有条理的应对。眼下,便真的是很庆幸你找了这样一个精明伶俐的枕边人,不然,你往后的日子没法子安生。既是如此,你就要好好儿对人家,说到底,人家帮你打理着家里好几年了,你只照顾你岳父的仕途可不够回报她的辛苦。”
“我知道。”秦明宇点头,“我听您的。”
“说到做到,可别惹得我跟你祖父一起发话把你撵出去。”秦夫人放下话,摆一摆手,“回房歇息吧。”
秦明宇起身道辞,眼底还是有些困惑——若只是为了这些关乎家族的大事,钱友兰不足以打动母亲,母亲的性情他最了解。
秦夫人知道儿子心里的困惑,却并没细说原由。
的确,她对儿媳妇的认可,不仅仅是因为这样的大事,大事暖不了人心。这期间还有一些打动她的小事。
府里人心惶惶的时候,她因为心火病了几日。
钱友兰每日从早到晚在她床前侍疾。
她那会儿烦得厉害,看谁都烦都难过,一股子无名火,钱友兰在跟前服侍的时候,她动辄撵人。
钱友兰只当没听到,继续恭敬柔顺地服侍。
越是这样,她越是生气,一次实在是没克制住情绪,发了火,道:“明宇是生是死都是未知,好端端回来,你还是这府里的主母,不能回来的话,你便要守寡,要是到了那地步,秦家还需要你赚一座贞节牌坊回来呢,没人敢委屈你——不管怎样你都有好日子过,我对你也只是面上过得去罢了,既然如此,你也不需惺惺作态的做孝顺的儿媳妇。”
这一番话让钱友兰瞬间落了泪,“娘,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我服侍您,并不是要得个孝顺的名声。我是真想您快些好起来,我答应过六爷,要好生服侍您和老太爷。我…不是为别的,是为了答应过六爷。我们越是担心,越要好好儿的才是,不要让别人看笑话,不管怎样,我们都该以六爷为荣。”
儿媳妇这一番话,都是心里话,说得她也落了泪。泪眼朦胧中,她看到儿媳妇在提起儿子的时候,神色黯然,眼神痛楚。
是因此,多了一点点的同情、心疼,开始清晰地意识并面对一个事实:儿媳妇对儿子已动了真情,可儿子却没给过她一点儿关心在意,即便如此,儿媳妇还是在兢兢业业的恪守本分。
以前她对这些已经是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横竖也管不了,随他们去就是。到了那一刻却有不同。
到底是同为女子,将心比心,那样的处境若是换了她,早已无从忍受。
即便是为着儿子孝顺她,也是出自真心。真找个高门女,儿子又是这个做派,她这个婆婆怕是早就开始看别人的冷眼了。说白了,眼下以儿媳妇的手段,想要让她每日里气不顺可是手到擒来的事。但是,她过的从来都是顺遂的时日。
便是这样,婆媳两个一日日亲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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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明宇回到房里,看到钱友兰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做针线,神色娴静悠然。
钱友兰放下针线,起身行礼,又亲自给他泡了一盏热茶,送到他手里。
秦明宇凝了一眼她随手放下的小衣服,“给谁做的?”
钱友兰照实说了。
“坐下说说话。”秦明宇指一指炕几另一侧。
钱友兰含笑落座。
秦明宇说起母亲与他提的那件事,笑问:“怎么会那么毅然决然的行事?”
钱友兰略一思忖,道:“六爷与老太爷认准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改。妾身又清楚,您和袭大人是兄弟一般的情分,只为这一点,妾身就该依照你的心思行事。秦家若是出了墙头草,不可能是你愿意看到的。”
秦明宇先是认可的一笑,随后目光微闪,“认准的人,诸如少锋,的确是一辈子都不会改,别人却未必。”
钱友兰先是看向他,随即,笑意自心底到了眼眸深处。
他的意思,她听懂了。
秦明宇痊愈之前,在家静养的日子里,府里的人有意无意的,没少跟他说钱友兰的事,有的是自心底赞许,有的则是恨不得他赶紧休了她。
不论谁说什么,是怎样的态度,都让他对这女子愈发欣赏。
她所做的,从来都完全符合他和祖父的意愿。
贤内助,这样说她,并不为过。
钱友兰除了兼顾日常诸事,每日悉心打理他的衣食起居。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两个人慢慢熟稔,相处时多了几分随意、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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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友兰清楚得很,他这一段耳根子不清静,面上则只当做不知道。
他若认可,没枉费她费尽心力地打理内外,他若不认可,觉得她方式应该更委婉些的话…那就要好好儿说道说道了,顺着老太爷和他的意愿行事,他还挑剔的话,那么,这就是她做不来的差事,索性撂挑子算了。并且,对他这个人的心思,也要放一放。
夫妻一体夫妻同心这类话,指的绝不仅仅是情投意合,相反,在这世道下,情意只是锦上添花,得之是幸,不得是命,要紧的是两个人的立场相同。不论人前人后,都要维护对方的体面,这才是夫妻之道。
这么久以来,她早在老太爷的影响下有了固定的为人处世之道,想改都不能够。
后来慢慢的品了品,发现他是认可自己的,由此心安。
平日里相处,开始谈及府里府外的一些大事小情,情形越来越亲切。她并没因这情形刻意取悦他。
没必要。
女子不过是各花入各眼,刻意为之得来的怜惜、照拂,握在手里也不踏实——慧贵妃是前车之鉴。
她在秦明宇面前,只做钱友兰就好。
是以,婆婆、丫鬟好意提醒的时候,她只装傻。
他不可能热切地恋上她,她也不可能将他看得比自己还重。
他心里的儿女情早已耗尽。心已苍老,不能再爱。
她从没想过得到哪个男子的心,便是如他这般出色的男子,也不会妄想让他对自己掏心掏肺的好。
说到底,她最难最艰辛的日子,早已过了——那时候,他不曾帮过她,她需得殚精竭虑地揣摩老太爷的心思,处处防范,那时踏错一步,便是此生飘零。
后来在家里站稳了脚跟,应对门外事的时候,为难时总要去找香芷旋、钱友梅,问问她们的看法——宽慰、开解、认同,是她的姐姐、朋友给她的,与他无关。
说句不好听的,没有他,她照样能活。
她的确是对他心动、心疼,但不会失去清醒,不会迷失自我,何时也会记得自己的初衷,以及这一路如何走来。
眼下,只是两个头脑清醒的人,在一步步尝试走近,都想携手把日子过好,情意会有,但不会太浓烈。
就是这样。
很好。
多少夫妻都是这样过来的。他们只是其中寻常的一对。
秦明宇痊愈当日晚间,去了袭府,找袭朗说话。钱友兰亲自铺床的时候,犹豫片刻,铺了两床被子。
她没道理再睡到暖阁去,那样的话,下人不知会传出怎样的闲话,兴许还会说她拿乔什么的。
他要是还不能接受同床共枕,那就回他的书房去睡好了。
她管不了他,但是管得了自己。
他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她还不乏,倚着美人榻做针线。寒哥儿的小衣服就要做好了。
只差几针做完的时候,秦明宇回来了,眉宇间有着淡淡的喜悦,不待她下地行礼,便将手里一张图递给她,“寒哥儿的画像,你看看。”
“是吗?”钱友兰放下针线,展开画纸来看。
准确的说,是寒哥儿和元宝的一张工笔画。
袭府正房的蔷薇花架下,元宝慵懒的躺在地上,寒哥儿则蹲在它身侧,两只小胖手捧着元宝一只前爪,笑嘻嘻的。
“真好。”钱友兰由衷笑道,“寒哥儿太招人喜欢了。对了,这是谁画的?功底真好啊,栩栩如生。”
秦明宇随意坐到她近前的椅子上,笑,“少锋画的。三公主这一段缠着他画几张寒哥儿的像。”
“你拿回来,袭大人岂不是还要重画?”钱友兰失笑,“我们想见寒哥儿容易,三公主却是迟早要回西夏的。”
“无妨。我看有好几张,就随手要了一张。”
钱友兰放下心来,又看着画里的元宝,有些不解,“也真是奇了,袭夫人和寒哥儿都特别喜欢元宝…我就不行,我怕这么大的狗。”
“那你喜欢什么?猫,兔子,还是鹦鹉?”秦明宇是依着姐姐小时候的喜好询问的。
“喜欢猫。”钱友兰笑盈盈看向他,“我来京城之前,跟小侄子一起养过一只猫,就是很寻常的家猫,最初瘦瘦的,后来被我们养的胖胖的,特别讨喜。”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眼中流转着喜悦,唇角噙着笑,娟秀的容颜更显柔美。
瘦瘦的,胖胖的——这样的措辞,是把猫当做小孩子来看待的吧?
喜欢猫,还喜欢小孩子,府里的几个孩子,袭家的寒哥儿,她都特别喜欢。
喜欢的这两样,她自己都没有。她在这府里,一直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这样想着,他心里酸酸的,生出几分疼惜,几分歉疚。
这时候,钱友兰则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不浓烈,却还是蹙了眉,欲言又止。
“怎么?”秦明宇问她。
钱友兰看着他,“六爷,以后少喝酒吧?酒本就伤身,你又刚痊愈。”
秦明宇缓缓笑开来,“行,我答应你了。”说着站起身来,瞥见已经铺好的床,又加一句,“我去洗漱。你也是,别做针线了,累眼。”
钱友兰笑着说好,没错过他看向床榻时的神色,并没什么不自在。
两个人先后洗漱歇下。
秦明宇睡在了外侧,熄了灯。
随着眼前陷入昏黑,室内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他欺身到了她这边,将她揽入怀中。
她竭力放松自己,摒除掉那一点点不自在。
“友兰。”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嗯?”
他语带歉疚,“这几年,苦了你。”
她心里百感交集。苦么?她都没想过这些,从不认为自己有委屈的资格。
“以后,我会陪着你,帮衬你。”他的手抚上她容颜,“我们,尽量把日子过得圆满。”
“好。”她唇角轻翘,笑意蔓延。
这一晚,他们成了名副其实的夫妻。自这日之后,他每日不论早晚,都会回房歇息。
过了一段日子,秦明宇从外面带来了一只小猫,胖胖的,通体雪白,煞是讨喜。
钱友兰喜欢得不得了,之前并没想到,他记住了她的话。
再往后,秦明宇忙碌公务之余,也没忘了帮她料理里里外外一些事。因着两人齐心协力,老太爷也舒心不少,每日笑眯眯的。秦家大老爷和秦夫人亦是如此。
新帝登基之后,赏了秦明宇万两黄金,和一个世袭的四品官职。
那是留给他的子嗣的。
转过年来的春末,钱友兰有喜。
到了这时候,钱友兰觉着日子真的是圆满了。
她和秦明宇之间的温暖光火,比寻常的友人要热一些,比情深的夫妻要淡一些。等孩子出生之后,他们会成为血脉相连的亲人。
再多了,他们给不了对方,也不需要对方给。这是最恰当的情形。已然足够。

 

三公主萧默二三事(上)

秋末的风,萧瑟,寒凉。
三公主率领宁王及一众随行之人离开京城,踏上悠长古道。
在中途,她带来的亲信陆续加入到队伍之中。
她没乘坐马车,打扮成男子模样,策马疾行。心里似是凭空多了一道万丈深渊,呼啸着寒风。
来的时候难过,回去的时候更难过。
周氏一丝求生的慾望也无,数日间便苍老多年,头发已然全白。
母仪天下多少年,到如今落得个这样的结局,换了谁也无法承受。
她知道母亲已然绝望,眼下是生不如死,可她没有办法。无即便明知对于母亲而言死亡是一种解脱,亦无法成全。
母亲对她说过太多太多刺心的话,有些是出于发泄,有些是出自真心。
她本来就不是好人,本来就受得起任何人的奚落甚至诅咒。没关系的。
只要母亲肯活下去,让她陪伴着活下去,每日打骂都可以。
到了至亲生死关头,绝对做不到放弃。
她能够放弃睿王,能够让他自生自灭,因为那个哥哥在可以利用她的时候,从来是不遗余力,不管她的生死。他对她如此,她又如何能给予他亲情?
而母亲不一样。
母亲给过她很多温暖,如今是将她当成了发泄的对象,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她头上。
再明白,在对上母亲怨毒憎恨的眼神的时候,仍是会心惊心痛。
很多时候,她已被逼到疯狂边缘,只是一再压制,一再忍耐。
希望在回到西夏之前,自己不会疯掉。
接下来的几日,周氏安分了许多,最起码,不会时时刻刻寻找自尽的机会了。
三公主心内稍安,这日一早,她上马车与母亲说话。
“娘,”时过境迁,她不能再唤母亲为母后了,“往后我会好生孝敬您,您将那些事情都忘了,好不好?”
周氏毫无反应,看也不看她。
“我迟早会生儿育女,到时候您就当外祖母了,有孩子和我一起服侍您,不也是天伦之乐么?”三公主说起这些,语声很是柔和。
周氏缓缓抬眼,面无表情地凝了她一眼,目光似刀子,随意冷哼一声,“孩子?你也配生儿育女?你的孩子到了我面前,我定会亲手将他们掐死!不孝的东西,你生的孩子怎能留在尘世!”
三公主看着母亲,又惊又怒。
这是她听到过的最恶毒的话。
她心里难受得厉害,到底还是强压了下去,冷声吩咐服侍在车里的两名是女:“看好她!”随后匆匆下了马车。
这晚到了驿馆,三公主坐在饭桌前,赌气似的吃了好多东西,中途胃里却是一阵翻涌。她连忙奔到盥洗室,吃的饭菜全部吐了出去。
她呕吐的过程中,落了泪。
不知是胃部不适所致,还是情绪低落所致。
她站起身来,扶着墙壁,拭去满脸的泪,竭力平复情绪。
“殿下!”有侍女奔进门来,满脸喜悦,“王爷今夜就能赶来与您相见!”
“…是么?”三公主把脸埋在撑着墙壁的双臂上,语声闷闷的。
“是啊,不定哪会儿就到了。”侍女婉言规劝,“等王爷来了,您就不需那么累了。殿下,您高兴点儿才是,别难过了。”
“嗯。”三公主深吸了一口气。
从去岁离开西夏,至今就快到一年了。
他是能给她最大限度自由又让她放心并牵挂的人。
在这种时候,她的确需要他陪在她身边。
犹记得她千方百计要离开西夏来救母后之前的那段岁月——
第一次与萧默提及,他说:“程柔佳,你想都不要想,我绝不会让你独自离开我那么久——来回就要耗费几个月的光景,并且凶险难料,我除非疯了才会答应。你要是出了事,我把你从地下揪出来鞭尸都没用!”
他不答应,是不应该答应。
可她应该回去,不能因为他的理由就放弃。
所以开始千方百计地谋取,谋取的路都被他截断,她气极,索性逃离。
她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比起他生气,她更怕母亲被父亲手段残酷的处死。
一再试图逃离西夏回到故国,一再被他亲自抓回去。
她只是冷笑,说只听说过千年做贼的,没听说过千年防贼的,我母后要是出了事,你要防的可就不只是我离开此地了。
到最终,还是他选择了妥协,他说你等等,我让你回去,给你安排好。
她终于松一口气。
“别忘记你是谁。有我在的地方,才是你的家。”
她笑说,“我知道。”
他又叮嘱:“再苦再难的时候,你想想我。柔佳,你不要我陪的时候,我等着你;你需要我陪的时候,我会赶到你身边。”
送她离开那日,他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来,给她披上。他说程柔佳,好好儿地回来,别让我瞧不起你。
在他眼里,她只是程柔佳。从来如此。
神思恍惚间,又有侍女跑进来,神色惊惶不定,“殿下,不好了不好了…皇,哦不,周氏意图自尽…”
三公主未听完,便已疾步去了周氏所在的厢房。
室内,周氏额角撞破,鲜血顺着面颊流下,污了小半张脸。灯影摇曳间,煞是可怖。
侍女匆匆忙忙跪下去,“禀殿下,奴婢有罪,这两日见她不似以往,便放松了警惕,今日也没将她捆绑起来,却不想…方才她撞向桌案…”
“下去!”三公主轻声道。
侍女无声退下。
周氏已无力气,看向女儿的眼神,仍是充斥着怨毒。
三公主忽然间到了崩溃的边缘,“你怎么就不能为了我活下去?难道我不是你的孩子么?”她语声沙哑,眼神闪烁着几乎疯狂的光火,“你到底要我怎样?死在我面前,要我一生痛恨自己你就好过了,是么?我自责我内疚就能挽回你那个混账儿子的命,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