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了议婚的年纪,认真地说,我要娶一个温柔、单纯的女子。
她当时就笑,说就该如此,皇室里的女子心机太深,性情毒辣,在人前的娴静端庄不过是要做一生的戏。
他连忙说道,不是为这个。如果我娶的女子和你一样聪明有智谋,也不错。可是不行啊,她要是想寻你的麻烦,那我不就真是养虎为患了?
她失笑,说不会有那一日,你的妻子,便是你我的亲人,我不会让亲人为难。
他还是不改初衷,说我何时都不会让你为难受委屈。
她不免担心,板着脸教训他,你还没娶人家,便有这么多的计较,这可不行。娶了谁,便要尽力善待。
他笑起来,说那是自然。她又没欠我的,我当然要好生待她。你们都是我要照顾一辈子的人。真的,姐,你等我,等着我让你过上舒心惬意的日子。
她点头,说我信,我等着。
最终是她食言。
她先走了。
病入膏肓时,她长时间地闭着眼睛,谁在跟前说话也经常如此。
不是不想多看看熟悉的亲近的人,是不敢。
看到便忍不住想哭。
万般的不舍、离愁,时时刻刻折磨着心魂。可她知道,先走的人心里的痛,是一世,留下来的人却要煎熬太久。
她的弟弟,日后就要孤孤单单地度日。
不放心,想到他要承受的孤独、离殇,便会心疼得无以复加。
心疼又担心了那么久,终于可以来看看他。
**
贺钊认真阅读了多时,将书放回原处。
钟离妩转过身形,面向他所在的位置。
贺钊后上前几步,对她躬身一礼,“大恩不言谢,唯求能够报答一二,可有何心愿?”
钟离妩侧身避到一旁,“草民的心愿是皇上只用兵书平内乱,不引战。”
“我明白。”贺钊一笑,“如是日后西夏挑起战事,你大可以将这部兵书散发于各处。”
钟离妩笑了,“草民唯求皇上不会食言。”
贺钊语气变得温和而诚挚:“不会。我有生之年,绝不会发兵引战,不会让百姓陷入水深火热。”
“如此就好。”钟离妩行礼,“若无别的吩咐,草民告退。”
“等一等。”贺钊凝眸笑望着她,“你还没告诉我有何心愿,便是我做不到,也当尽一份力。”
“心愿?”钟离妩思忖片刻,抬眼对上他视线,“第一个:唯求皇上皇后安好,西夏日益强盛,百姓安居乐业。第二个,方才听得琴声悠扬,皇上若肯纡尊降贵,请用《高山流水》送草民一程。”
贺钊目光微凝,“为何?”
钟离妩抿一抿唇,“草民的亲人曾得到太后娘娘和新城长公主的照拂,为此,盼着皇上安好,西夏安好。”
“这是你选在公主府见我的缘故。”
“是。”
贺钊望向远处,低低地道:“她们已不在,却还在帮我。”
钟离妩心头抽痛。
贺钊对内侍打个手势。
内侍将一个样式古朴的小匣子呈上。
贺钊打开匣子,取出一面令牌,让钟离妩看了看,“携此令牌不论到西夏何处,都能畅行无阻。”将令牌放回原处,他命内侍交给她,“这是你该得的些微回报。”
日后西夏内乱平息,百姓得到的每一分好,都有她的一分功劳。
她可以闲暇之余来西夏游历,看看他是否守诺。
——这些他没说,知道她明白。
钟离妩接过,恭敬行礼,谢恩、告退。
走出去一段,琴声响起,曲子正是她想听的高山流水。
她加快了离开的步调。
贺钊一面抚琴一面望着女子离开的背影。
玄色的斗篷下摆随风飘飞,背影挺拔,步调稳定快捷,不知为何,透着孤单、寂寥。
转弯时,钟离妩略略顿足,终究是没有回头。步出公主府,飞身上马,匆匆望一眼不改原貌的故居,策马离开之际,有晶莹的泪水落入尘埃,跌碎在地。
这泪到底是喜是悲,她分不清楚。
府邸是再也回不去的家,贺钊是不能更不需相认的弟弟。
是来看他,也是与他再次道别。
各自安好,各自会守着眷侣、儿女更好地过下去,便足够。
足够了。再无憾事。
她拍一拍马背,绝尘而去。
前方,简让在等她。
62.尾声2(选看章)关于景林
春日。
燕京,皇宫。
皇后江炤宁走进御书房,将关于方鑫一案的卷宗送到皇帝手边。
师庭逸看了她一眼,“你先后看过三次,为何?”
“想看到随附的简让的信件。”江炤宁如实道,“一直没看到。”
“我也想看到,可他连只言片语也没有。”师庭逸有些怅然,“兵书也是一样,只让人送来而已。”
“他一向与我们无话可说。”
“嗯,他一向看我不顺眼。”师庭逸笑了笑,“他并不是为帝王做这些事。”
江炤宁随之笑起来,岔开话题:“萧错将去南巡,去多久?”
“少则数月,多则一年。是暗中前去,看看各地军务、民情,明面上是他称病,妻儿陪他去寻访名医医治旧疾。”
“我要去江南。”
师庭逸整理手边的奏折,“景林、简让要回来了吧?”
“对。”江炤宁道,“我应该向简让当面道一声谢。”
师庭逸牵了牵唇,“也应该见一见景林。”
“没错。”江炤宁坦然道,“自他离开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只看到过几个字条。”
上次景林来到大周,只去了萧错家中一趟,停留两日便离开。
孤傲如他,如今对她和师庭逸,只言片语也无,更不打算再相见。
师庭逸起身携了她的手,“要不要我陪你?”
她摇了摇头,“不要。一同出门,孩子岂不是也要跟着奔波?”
“好。那你自己去。”师庭逸柔声道,“只是,不准每日酒不离手。”
想当初,她去江南的时候,过的是醉生梦死的日子。
“嗯。”江炤宁笑起来,“记住了。”
“尽量让简让那厮带着妻儿回一趟京城吧?”他说。
“只让他回来?”
“这话说的就不讲理了。”师庭逸笑道,“景林是你我能左右的人?”
江炤宁语气怅惘,“不是。从来不是。”
师庭逸柔声叮嘱,“你们之间,不需言谢。到时候,替我向他道一声谢。”
“…”江炤宁抬眼凝视着他。
师庭逸不再多说,只是再次叮嘱:“照顾好自己,不准淘气。”
他需要做的,只是让枕边妻过得如意,只是给予景林尊重。
那是父皇在世时最信任、倚重的人。
有些事不需多说,更不需看透。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
一个月后,江南。
自离开西夏,步入大周疆域,景林便做起了闲云野鹤,带着两名随从去了别处。
阿洛与西和为此好几日郁郁寡欢,简让和钟离妩每日变着法子地哄,这才逐日高兴起来。
抵达江南,行程更为顺遂。
景林、简让在此处都有产业,更有忠心耿耿的人一直悉心打理。
简让带着妻儿住进以前置办的别院,一众下人俱是尽心尽力地服侍,并不像是久别未回,仿佛他从未离开。
春日的江南,与无人岛的氛围相仿。
西和曾天真地问:“娘亲,我们是回家了吗?”
不等钟离妩解释,阿洛已道:“没回家,是游历。”
西和不明白,“什么叫游历?”
“…不知道。反正不是回家。”阿洛停了停,补充道,“爹爹说过的。”
“哦。”西和似懂非懂,但从来不会怀疑哥哥的话。
“娘亲说,会带我们吃很好吃的鱼,坐小船。”阿洛生来就喜欢水,小脸儿上绽放出璀璨的笑容,仰着头问母亲,“是不是?”
“是啊。”钟离妩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得空就去。这两日先稍事歇息。”
“好!”兄妹异口同声。
阿洛忽闪着大眼睛问道:“娘亲,爹爹呢?”这个问题,兄妹两个一天能问八次。
“找他做什么?”钟离妩故意问道。简让到了此地,少不得要见一见亲信和以前交情不错的人,便有了不着家的情形。
“嗯——妹妹想爹爹了。”
“爹爹是出去办正事了,过几日就能清闲下来。”钟离妩笑着搂了搂一双儿女,“有娘亲、双福、四喜整日陪着你们,还不够?”
在西夏的时候,她时不时地要单独出门,偶尔一离开就是好几日,他们跟景林、简让留在住处,没事人一样。后来景林或简让没时间多陪他们了,便又是不高兴又是惦记的。
她这做娘的人,以前是太省心了,现在便少不得有点儿失落。
阿洛只是笑。
西和则是老老实实地道:“伯父、爹爹在更好。”
钟离妩笑意更浓,“那我催催他们,让他们赶紧忙完正事,回来陪着你们。”
两个孩子欢喜地拍着小手说好。
**
萧错命人传信给简让:已携妻儿至江南,眼下着手公务,过些时日便可团聚。此外,皇后也来到江南,若见到她,不需意外。
简让问过留在大周的亲信,得知景林上次回到大周至离开,只去了燕京一趟,见了见萧错及其妻儿而已。
怪不得,皇后会不远千里来到江南。
她是知道,若她不来,此生再也不会见到景林。
除了萧错——或者说除了友情,景林已经放下一切。最起码,明面上是这样。
她来相见,是要看看景林过得好不好,让景林看到她过得随心自在。
如此,才可心安。
与景林相关的事情,简让大多不会有情绪,是了解景林的性情、手段。与景林、皇后相关的事情,总是让他心绪起伏。在完全明白、释然之后,不该如此,却还是如此。
因为这里是江南。
昔年皇后曾有过辗转漂泊的时日,来江南的时候,景林奉先帝之命随行,当时作为景林最得力的手下,他也一路在明处或暗处相随。
他亲眼看过那女子昔年的笑、泪、无辜、脆弱、哀伤、倔强、锋芒尽显或是情绪崩溃。那是她过得最不易的时候,亦是他是眼睁睁看着景林恋上那女子的时候。
那个活生生的妖孽,有人一生痛恨,有人一生认可,也有人并不明白她让人痛恨或认可的地方在何处,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接受,予以欣赏、尊重——就如他。
但他也最明白,她若入了哪个男子的眼,便是哪个男子一生的劫。
这晚,他与亲信在酒楼畅谈、畅饮,带着一身酒气回到住处的时候,夜色已深。
阿洛、西和早就睡了。
钟离妩还在倚着床头看书。
他不管身上的酒味,搂着她一通亲,“想我没有?”
“比不得你的儿女。”钟离妩笑道,“每日都要跟我絮叨好几回。”
“这好说。明日起我带着他们,你也出去转转。”
钟离妩欣然点头,“好啊。”又问,“你与萧侯爷几时相见?”
简让便将得到的消息告诉了她,也提了提皇后下江南的事情。因为,皇后与阿妩一定会见面。
钟离妩思忖片刻,问道:“皇后是为先生来的吧?”
“嗯。”
“先生一直孑然一身,我想我知道原由了。”以前不曾提到过,便只是私心里有些猜测。人如景林,若是对一个女子倾情,只能是大周方方面面最出色的女子。
有些女子是样貌出众,如萧夫人,绝美的样貌与皇后齐名,真正的过人之处,只有亲近的人才了解;
有些女子是才艺出众,如南北两地陆续扬名的女子,但这种女子的才华放到皇后面前,只能望其项背。
因着前世的一切,她认为的最出色的女子,是样貌、才华、城府、手段都具备,能担得起这般出色二字的,在大周,只一个皇后。
能让景林倾情而又潇然放手的女子,只能是那一个人。
如今已成过去。
他是最孤傲的男子,爱过、放手、无悔。
皇后知晓余生相见时少,不见一面,不能心安。
她明白那种心绪,最明白不过。
63.尾声3(注意提要)关于景林(下)
烟树环绕下的冷泉亭,置身期间,可闻到草木清香,可听到泉水伶仃。
圆几前,一袭男装的江炤宁独坐,守着一盘残棋,手边有酒。旁边的座椅上,放着一个樟木书箱。
两名随从站在亭外,神色怡然地欣赏眼前美景。
再往前,便是著名的古刹灵隐寺。她没有前去的打算。
连续三日,上午她都留在冷泉亭。每次到这儿,圆几上前一日被她走通的残棋,便会换成新的一盘残棋。
这残棋,是一位法师为同好中人而设。
景林到江南,必来灵隐寺,与高僧参禅对弈。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数日。
不是刻意等,想每日腾出半日光景碰碰运气。
将至巳时。
炤宁一手执子思忖,一手去倒酒。
有人以扇柄拦住她的手。
她微微侧头,凝眸。
墨竹扇骨,缀有墨玉扇坠。
视线上移,看到男子修长洁净的手,手腕上一串珊瑚佛珠。
她唇角缓缓上扬。
男子轻轻一笑,端起酒壶,将圆几上的两个空杯斟满酒。
景林端起一个酒杯,在她对面落座。
炤宁问道:“我扰了你和方丈的雅兴?”
“没。”景林解释道,“这两日的残棋,是我与方丈留下的,两局都被人走通,我难免有些好奇,便抽空过来看看。”
“那就好。”炤宁端起杯,与他的酒杯碰了碰,笑容愈发璀璨,“为久别重逢。”
景林一笑,陪她一饮而尽。
“重开一局?”炤宁问道。
“嗯。”景林颔首,与她分别将黑子、白子收入棋子罐,期间淡然打量着她。
面前的女子,仍如当初,仍旧是那个美得不成样子的妖孽。
任凭流年数转,岁月无声消逝,她仍旧是昔年模样,美丽绝伦,风华不减。目光尤为灵动、澄澈。
他知道,这只是她在在意的人面前的样子。
没有改变。
多好。
他对她抬手,示意她先落子。
炤宁落下一子,凝眸打量着他。
男子一袭深衣,俊朗的容颜未改,只是当初的冷漠、戾气已化为淡泊疏朗。正值盛年,却担得起仙风道骨四字。
所听闻的并非虚言。
真好。
“谁准你跑这么远的?”他和声询问。
炤宁反问:“你说过不准么?”
他闻言微微扬眉,随即对她一笑,“为何前来?”
“来见你。”
他由衷地道:“我一直过得不错,不用记挂。”
炤宁凝视着他,“不管你把我当什么人,也不管我把你当什么人。一走数年,能见到的只有几个字条,你觉得我能不记挂么?”
“…”景林思忖片刻,“又犯疑心病了?”
炤宁语气艰涩:“若是传信给我的人,在对我撒一个弥天大谎——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本来就有人能在笔迹上做文章。甚至于…不是怀疑你的能力,真就是犯了疑心病。疑心得厉害,就容易胡思乱想。”
景林失笑。
炤宁横了他一眼,端起酒壶,为彼此斟酒。
景林一语道破她方才未尽之言,“放心。皇上若是那种人,他登基之前,我、越霖和你大伯父,就会成为他的绊脚石。他登基之后,若是心性有所改变,萧错就不再会是他的至交。”
韩越霖是她的异姓兄长。
“…”炤宁喝了一口酒,“谁叫你神龙见首不见尾。”
景林轻笑出声,落下一子,“何时都是这样,没理搅三分。”停了停,又揶揄她,“你这份疑心,实在是不应该。”
炤宁很有自知之明,笑了笑,“为你和越霖哥,在我这儿,没有什么是不应该。”
他之于她而言,是至亲一般的分量,是如父亲、异姓兄长、弟弟一样对她好的人。
甚至于,那份好,能够与如山的父爱比肩。
她如今所有,是他成全所得。
他若想让她的梦陨灭,让她换一条路走,很容易。
她在心里,是把他当成亲人的。
起初几年的离散,她知晓原由,所以什么都不能说,只能留在原地。
每一年甚至两年,等他一张寥寥数语的字条便知足。
因为明白,自己对他意味着的,不是亲人、朋友。
可近两年,她等不下去了。
就如盼着与亲人相见却始终不能如愿一样,她开始提心吊胆,开始胡思乱想,渐渐地因此抓心挠肝、满心暴躁。
她害怕自己再一次不知不觉中落入旁人设下的圈套,害怕自己失去一个至亲却被蒙在鼓里;害怕他过得不好,人们却联手跟她说善意的谎言;害怕身边的人性情逆转,而未察觉。
因为在意,因为知道自己手里拥有的,是谁给的。
别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却会将那种疼与苦铭记一辈子。
如今在很多事情上算是尽善尽美,夫君、异姓兄长和景林,在心头的分量如故,不相伯仲。
在她曾经失去一切的时候,是他们帮她把失去的拿回来,并让她得到更多。
人不能走到山巅之后,就忘记为自己铺路的人。
“我始终记得,摔倒的时候,是谁帮我站起来的。”炤宁落下一子,“随我来江南的人,是你留给我的人手。”
景林用折扇刮了刮眉毛,缓声道:“京城是我的家,你和萧错一样,在心里是亲人。偶尔回去或是在别处驻足,听一听家里的事,便足够。简让功成身退之后,我再无担心之事,所以愈发懒散。你和萧错,都不是让我担心的人。”
炤宁眼里慢慢的有了笑意,“这次你们前来,与萧错南下有关吧?”
“嗯。”景林笑意更浓,“他的脾气,你不是不清楚。”
“简让跟你一样,也是一走几年就不见人,萧错不担心才怪。”炤宁语气转低,“你们若是不来,他忙完公务,一定会忙这桩私事。”
萧错那个名声,到哪儿都能把德行有亏的官员吓得做噩梦,在明面上行事更能顺风顺水。暗中出巡一定是他自己的主意,摆明了要公私兼顾。
“明白了。真明白了。”景林歉然一笑。
萧错几年不得与简让再聚,能见到的只是书信。
萧错有了与炤宁相同的担心。
远行的人,会出于本心尽全力不再打扰他们,一门心思做闲云野鹤,凡事因为离得远,想得更清楚、看得更透彻。可他们不同,他们置身于皇室、朝堂,心神很难有完全放松、乐观的时候,总在担心万中之一的变数。
她曾怀疑过什么,萧错必然也有过,且比她的怀疑更重。
“这一点,是我跟简让考虑不周全。”景林对她举杯,“对不住你们。”
炤宁莞尔一笑,“一万句对不住,也换不来相见一刻的心安。”
“说起来,这次给你带了些东西——本就要见你,你跑过来,实属意料之外。”
“那真是巧了。”炤宁笑道,“我也给你带了一些书,是爹爹亲笔所写,关乎棋艺、茶道、园林。”语毕,指一指书箱。
“是么?”景林讶然,继而动容。她的父亲江元帅,到如今已成了绝世的传奇。父亲的遗物,尤其是亲笔所写,不需想也知道,她看得极重。而今,她要将一部分赠予他。
“没想到吧?”炤宁眉飞色舞的,“我也有大方的时候。”
景林就笑,“嗯,真没想到。”
“去年送了萧错两部布阵、玄门相关的书,也是爹爹写的。”炤宁说着,扯一扯嘴角,“结果,那厮看完之后就冷着脸问我:你怎么才让我看到?还有没有?…懒得数落他。”
景林朗声笑起来,随后改了主意,站起身来,“走,去寺里。方丈也想见见你。”
“好。”炤宁唤来随从拎上书箱。
缓步去往灵隐寺的路上,景林笑问道:“萧错这两年又做了哪些人神共愤的事儿?”
“气死人不偿命的事儿倒是没少做,但受气的那些官员是自找的。与崔振在军务上意见相左的时候,情形尤其有趣,你也知道,他们两个一直有些别扭…”
她走在他身侧,将近两年的一些事情娓娓道来。
简让用心聆听,时不时忍不住轻轻一笑。
她在人前是出了名的惜字如金,私底下却非如此。
但在以前,很少有这样心平气和叙谈的时候,以前他没耐心,总忍不住数落她,她总是没心没肺地笑着,全盘收下。
当初…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方丈虚云大师迎出来,瞥过炤宁,对景林道:“这位——”
景林淡然道:“相识多年的一个小兄弟。”
虚云笑了笑,更显慈眉善目,询问炤宁:“先前两盘残棋,都是施主走通的?”
炤宁一笑,“运气而已。”
“公子过谦了。”虚云知晓她是女扮男装,但不以为意,“关于那两局残棋,老衲想请教一二。”
“大师谬赞,不敢当。”
景林快步前行几步,让虚云与炤宁探讨棋艺。
一面走,一面回想着与她相关的一切。
相识、奉命走近她的一路,她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辛。临事克制隐忍或果决冷酷,平日则心无城府、暴躁易怒或特立独行。
那时期的她,有多少优点,就有多少缺点。偶尔让人气得、恨得牙根儿痒痒。
看过她在大雪纷飞时节里的一病不起、消沉至极;
看过她在春日暖阳下临风而立,唇畔含笑,比落泪更让人难过;
看过她在炎炎夏日里日夜颠倒,白日蒙头大睡,夜间酒不离手;
看过她在秋风飒飒中一身萧索,对着满山红叶黯然凝眸。
抵达这山柔水媚的江南,她愈发的没个样子。
也有正经事要做,但对于她而言,太容易,太少。
除去会好友、置办产业、饱览医书,余下的时间都用来游山玩水,足迹遍及秦楼楚馆,常在风月之地一掷千金,回住处时鲜少有清醒的时候。
这一切,都因一个男子而起。
她心里的那个男子。
对于她这种人,任谁也只能放任自流。
心里太疼,她总要有个宣泄的方式。
很多次,他尾随在暗处或是驻足于不远处,看着她在夜色已深的长街蜷缩起身形,用双臂抱住自己,肩头颤抖着,无声的哭泣;看着她在宿醉醒来的深夜,独坐院中,望着斗转星移、晨曦绽放。巴掌大的小脸儿上,唯有清冷、寥落。
任性放纵到简直没法儿要的女孩,一点点走进他心海。
后来,为着给自己一个交代,为了对得起她的父亲,她回到京城。
她不再消沉,展露的都是令人侧目的优点。
他看着她一点点变得鲜活、坚韧、强悍,也在有意无意中看到她对弟弟的温柔、纵容,对自己和韩越霖的心无城府,对仇人的狠辣残酷,对青梅竹马的男子的原谅、释怀、珍惜。
她不是为情而活的女子,但若那男子不在,她就不再是她,心魂注定残缺不全。
就是太明白,才有自己的离开。
离开之后,足迹踏遍天下,起初只为忘记她。
那是很难的一件事。
性情过于复杂的女子,意味的是什么?是寻常女子都可能与她有着相似之处。
女子再糟糕的样子,没有她落叶劲草一般的萧瑟任性;女子再出色的样子,没有她风中狂花一般的烈艳如火、锋芒似雪。
做不到糟蹋自己的情意,更做不到糟蹋无辜女子的情意。
那是至为煎熬的一段岁月。
情意在心头,是戒不掉的蛊毒。
或许只怪相逢已晚。
她喜欢上那男子的时候,他与她尚未结缘;
她爱上那男子的时候,他喜欢上她;
她与那男子共结连理的时候,他爱上她。
——要在看透这些之后,慢慢释怀、坦然。
胸怀放开,便能得到更广阔的天地;挣脱情之牢笼,便能开始别样的流光溢彩自在从容的生涯。
更多的得到,让人真的看淡、放下儿女情长。
情缘亦如注定要与一些人的别离,有得必有失,有聚便有散。
哪一种情缘,到最终不是如亲人一般相守。
到如今,正如他曾对她说的,她在心里,是始终关心牵挂的亲人。
长久的无意相见,是太了解她,能够确定没有人再具备伤害她的能力。
既然无恙,便不需再见。
他想要的,是她安好。仅此而已。
至于她的夫君、儿女,是他从没放在心头的。
到底有过太久的漠然、冷酷心性,那三个人终究是出身于皇室,与他无关。
人活一世,有那么几个在乎的人,有那么几个始终在乎自己的人,已足够。
如今仔细回想前尘的时候很少,每每念及她,浮现在脑海的,大多是她眉飞色舞或是没心没肺的笑颜。
剔除了一切,她在他心里留下的,是最纯粹无辜的模样。
他说这次要见她,也是实话,给她带回的是一斛珍珠、几个钻石饰物。
都是她一向喜欢的。
如今,把她当做小孩子一般去看待、对待。
如今他着手的是为着故国尽自己一份心力,为在乎的人们弥补当下的缺失。
不再如离开之前,所思所想所做,皆关乎生死杀伐,为人处世绝情之至,不留一丝余地。
他成全了她该有的生涯,她亦在无意间给了他更好的生涯。
原本只是置身于修罗场里搏命的人,是她的笑靥在他心头打开一扇窗,让阳光、温暖流转入内。
她让他变得更好。
她是他此生的情劫,亦是他的救赎。
流转的清凉山风中,景林回眸望向炤宁,笑意舒朗。
爱过你。
感谢你。
64.尾声4(终章)
64 终章大周行:友情岁月
(1)
简让得空之后,便留在别院陪伴阿洛、西和,让妻子出去游山玩水。
钟离妩倒是出去了一趟,却是没半个时辰就转回来。孩子刚到这里,身边若总是只一个最亲的人陪伴,觉得没着落上火就不好了。
简让索性带着妻儿一同出门,泛舟湖上,或是游转在街头的店铺之间。
每到一个地方,钟离妩便会给他和景林、两个孩子、妹妹妹夫、岛上的朋友置办些精致的物件儿,更会赏随行的丫鬟、小厮足够的银钱,让他们四处看看,添置自己想要的物件儿。
这一类小事上,她还是老样子,谁都记得,唯独不记得自己。
像是上辈子欠足了债,这辈子来还似的——简让总忍不住腹诽。
她兴致勃勃地忙碌这些的时候,他便为她添置配饰、书籍、古玩。
阿洛、西和每一日都是欢天喜地。
这日,一家四口在酒楼用过晚饭,回到别院时,两个孩子已经睡熟。
把两个孩子抱到厢房,钟离妩要帮孩子脱衣服鞋袜的时候,简让说道:“去换身衣服,这些有我呢。”
她出行时,总是一身男子装扮。因为所经的每个地方都与无人岛的民风不同,女子装扮出门的话,总会引来行人瞩目,而有些人的眼神,让人特别膈应。
简让晓得原由,自然不会有二话。怎么样的男子,都容不得娇妻被好色之徒看来看去,可离开无人岛之后,各地都是这般情形。
她问:“你这是在委婉地说我没你会照顾孩子?”
“嗯,算是吧。”只这一点,他没法子昧着良心夸她。也怪他,孩子三个月之前,都担心她还没完全复原,凡事都不肯让她动手,惯于亲力亲为。后来就成了习惯,再后来,就成了现在这样。
“那多好。”钟离妩轻声道,“我心安理得的偷懒就是。”见下人如常候在门外等吩咐,她板过他的脸,扣住他的下巴,摆出小地痞的样子,“来,让你家小爷亲一下。”
简让低低地笑起来,“你就是欠修理。”
钟离妩笑得愈发开心,飞快地亲了他的唇一下,出门回往正屋,期间看到凌霄满脸喜色地疾步走进院中。见到她,忙上前行礼,恭声道:“夫人,萧侯爷来访,说话就到。”
“是么?”钟离妩心头一喜,“快去通禀。”语毕,指一指东厢房。
凌霄称是而去。
钟离妩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打扮,连忙进到厅堂。这身打扮见客的话,拱手礼不成样子,福礼不伦不类,不行礼不合礼数。
“快帮我准备衣服。”她吩咐水竹。
水竹称是,小跑着去了。
经过东次间,通过打开的窗户向外一瞥,她的脚步顿住,微微凝眸。
有陌生男子身影入眼来,一袭深衣,高大挺拔,气势摄人。不需靠近,便能感受到他森冷、寒凉的气息。
院中廊下的大红灯笼清晰地映照出他的容颜,俊美无俦,一双眼生得煞是好看,目光内敛清冷。
无法估算出他确切的年纪,看起来二十多岁,多多少,无从揣测。这一点,与简让相同。
这个人,一定就是那位出了名的骁悍、俊美的萧侯爷。
除去他,不需做第二人想。
这时候,简让快步走向萧错。
萧错见到挚友,举步迎上前去,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双眼随之熠熠生辉。不过几息间,他身上的寒凉消散,给人春风拂面之感。
两男子的手同时抬起来,牢牢地握在一起,空闲的一手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