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看起来胃口却不大好,像有心事,埋头对着饭碗,筷子动,嘴巴不动。
他打量她一眼,“你那碗饭有多少粒啊?数清楚了没?”
离离回过神来,选择无视他的嘲弄。
“担心月晟啊?”
“嗯。”
韶华连带着也一同愁云惨雾,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她好,干脆回忆起月晟初来乍到时的场景。“他刚到我们家来第一天,我记得似乎是赤脚拎着鞋子走过来的…当时就想,这个孩子真的是蛮调皮的。”说着说着,觉得像在替月晟开葬礼追思会似的,于是就此打住。
离离听了干脆摆下碗,再也吃不进去,垂着头说话。“他也不想的,从码头下船到韶公馆距离实在太远,他没钱坐电车,又叫不起黄包车,只好走过来。怕把鞋子弄坏了回头张妈还要花钱买,所以才赤脚的。”
“啊?”韶华乍舌,又不禁苦笑。“你倒是真了解他,看来的确很谈得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不大是滋味,腾腾泛着一股不合时宜的酸气,但细想又觉得实在不该和一个死人计较。只不过向来有什么说什么的人,后半断话愣是没给截住,就这么顺应心意冒冒失失地冲口而出。“至少比和我谈得来嘛…”
离离小心地侧了他一眼,咕哝着。“谁说的?”
“难道不是吗?”
“不是啊…”
“你和我说的最多一句话也就三十个字,还是在昨天。”韶华斩钉截铁。
说完这话,左思右想终觉得不妥,好像有指责的意味,便弥补性质地往她碗里夹了一块牛肉,算作五线谱上的休止符。哪晓得离离提起筷子放到嘴边,却还是小声辩驳了一句。“明明和你说的比较多…”
韶华本来已预备打住,听她这么一说,总觉得是在强词夺理,跟着也不依不挠起来,追问道。“什么时候?”这眼看好不容易停战的形势又要再度烽火连天。
离离咬牙切齿,狠狠白了他一眼,将那块牛肉塞进嘴里咀嚼,每一口都像是在啃食着韶华的皮肉筋骨。
韶华‘咦’了一声,“干嘛又瞪我?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啊?”
离离不说话,只撅着嘴,她性格虽不好亲近,但面目从来都不够凉薄。上唇饱满,弧线柔和,此时翘的高高的,刚好挂一个油壶,神情幽怨,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韶华拿着筷子乘她不备,对准她嘴巴狠狠一夹,刚好得手。“瞪?还瞪?!”
离离捂住嘴,气的用脚在桌子底下踢他。“你恶心死了!!!”
韶华恶作剧得逞,心情登时大好,咧嘴笑道。“干嘛!谁让你老请我吃白眼!”
离离首次面对此种损人方式,正思忖着如何报复,一时不察,又被韶华得手!于是赶忙也抓起自己的筷子,作状要去夹他的嘴。
两人手忙脚乱,筷子凌空乒乒乓乓,刀光剑影,令人眼花缭乱。
离离不敌,干脆起身将筷子一丢。从鼻腔里发出重重的一‘哼‘,携着冲上云霄的气势,向韶华飞扑过去,一把将他扑倒。
椅子翻向身后的沙发,她使出蛮力,将韶华摁在沙发上,撅着嘴就要将油擦在他脸上。
韶华大喊,“这都可以啊!”
冷不防,温温热热,湿湿软软的触感已经贴上自己的脸颊,韶华用手抹了一把,还挺油腻…
离离冷笑着欣赏自己的杰作,正要逃跑之际,受害人回过神来,嚷嚷着:“那我也来!”紧接着就两手箍住她头颈用力往下压。
“啊——!”花容失色。
两人扭打作一团,战火燎原,几个回合下来可以说是旗鼓相当,不相伯仲,彼此都蹭得满脸是油,敌我不分。
最后韶华坚持不住了,双手高高举起。“我投降,投降!腰快断了!”
离离此时正以武松打虎的姿势坐在他肚子上,闻言,落井下石的在他肚皮上又蹦了几回才下来,取得阶段性胜利。
韶华摇着头,无可奈何。“圣人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两样都是!”
跟着一骨碌爬起来,推着她到厨房,打水洗脸。
毛巾捂热,绞干,离离一边擦脸一边说道。“月晟没读多少书,大字不识几个。我和他,从来都是我说他听。”
言下之意,他们的交流是单方面的,不算‘沟通’。
她睨了他一眼,饱含深意地说。“明明就是和你说的比较多,你自己忘记了还要赖人。”
韶华用热毛巾敷脸,霎时醒神不少,浑身像过了一通电流,隐约明白过来,接上话。“记得的呀。”
“哼!”离离轻轻跺脚,丢下毛巾,在水盆里化开,转身径自回房,连碗筷也不收。
韶华想,七月半前一天,月晟因为他而受伤,事后他在阳台上喝闷酒,的确和离离说过许多话。只是不知道她气得究竟是他忘记他们说话这件事,还是之后发生的事?
想着想着,脸上的油也舍不得洗了,反倒像是抹上一层桂花糖粥的甜,香喷喷的。他嘴角挂着笑,影影绰绰,若有似无的。自言自语地又重复了一遍。“真的记得的呀…”
第19章 生病
隔天离离起了个大早,粥煲的滚烫,等韶华一醒便撒了把葱花,上桌。
没有了跟在屁股后头鞭策他堕落的老爹,韶公子只觉得神清气爽,由里到外脱胎换骨似的,又闻窗外鸟语花香,顿感这大好春光最适合游手好闲。总而言之,看什么都是好的。水比家里的甜,粥比家里的鲜,就连小人精,也比在家里待他好。
他一口气喝完热粥,意犹未尽。见碗底有些碎料,一舔,是昨夜汤底遗失的鲫鱼。由此得知离离是用纱布包裹着鱼熬汤,再将滚烂的鱼肉拿去煲粥,物尽其用。
他在心底忍不住发笑,认为犹太人的处世哲学和上海女人的生存智慧其实颇有异曲同工之处。一样的聪敏伶俐,却又抠门小气,外行人看着觉得吝啬,锱铢必较的,内行人却又不得不佩服他们的精明世故,眼光独到。他抬眉看了眼小人精,想夸她两句,或者不着痕迹的损她两句,但见她仍是与昨夜一般无二,食不下咽的样子,只是今日尤甚,连面色都隐隐泛着一股青气。韶华疑惑的很,月晟是可怜,但也不至于为他憔悴成这样,又不是相思病!当下便拍了拍她肩头,“怎么了?还吃不下?”
这一拍,动作幅度其实并不大,却将离离的调羹都拍掉了。
韶华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当即伸手探向她的额头,微微一愣,温度竟是比自己的要高出许多。
他冲回屋里套好衣裳赶忙将她往臂膀里一夹出了门,“刚想夸你聪明,这会儿就犯傻了,自己不舒服都没感觉的吗?”
离离撇撇嘴,刚好又能挂一件油壶。
今时不同往日,再也没有什么私家医生上门服务,两人火速赶到地段医院,挂了急症。坐堂的是个华人西医,拿一根木条塞进离离嘴巴,横戳戳,竖戳戳,戳的她直犯恶心连连干呕。医生方问道,“咳嗽吗?”
离离摇摇头,说话的嗓音半哑。“就是喉咙不舒服。”
医生点点头,胸有成竹地拿起听诊器对准她心口——韶华却像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急忙伸手挡住。“哎哎哎哎,你干吗?”话说出口又惊觉其中有点儿兴师问罪的口吻,忙改口道。“那个…能搭脉吗?”
医生白了他一眼,“你到底是看西医还是看中医?我这里是西医部,你要搭脉煎药的话,唔该(麻烦)你出门转左。”
“呵,呵。不是。”韶华尴尬地赔笑。嘴上不说眼睛却不停,上上下下打量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年人,妄图借此判断出他到底是色狼一名还是沽名钓誉的大夫?鼻梁上架着金丝边儿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在韶华眼里是道貌岸然,口吻流露出广东腔,又似乎映证了招牌上所写的,是香港西医书院的新晋优秀毕业生。
韶华的视线将仁心仁术的金眼眶大夫惹的极其不爽,“那就麻烦你不要妨碍我的工作,我很专业的,哦K?
“OK.”韶华乖乖地站到一边,任凭差遣。
之后,金眼眶对症下药,开出单据,向他解释道。“先去打退热针,打两天,然后按着药方吃药,有问题再来找我。”
韶华确认无误,点头道‘好’。离离却不肯走,苦着脸跟金眼眶大打友情牌。“医生叔叔,我能不打针吗?光吃药不行么,我不怕苦的,药水药片都吞的下去的。”
金眼眶推了推眼镜,笑得从容又和蔼。“你要是早点来,倒是可以的,现在热度这么高,不退烧的话将来烧坏脑子,要变戆大的。”说着,还摸了摸离离的脑袋。“乖,去隔壁找护士小姐打针,退烧退的快。”
韶华盯着那只咸猪手,一把将离离拉起来往外推,回头向金眼眶点头。“多谢许医师。”
金眼眶‘哼’撇开头去。
注射科就在诊室的斜对面,两者间距不过数步,离离被韶华连拖带拉的拽到门口,听见里面传出婴儿肆无忌惮的哇哇哭声,闻见酒精棉球刺鼻的奇异味道,她的脚就像瞬间被涂上了万能胶,粘在地上拔也拔不动。
韶华指着旁边咿咿呀呀话也说不出的孩子取笑她,“嗳,你不会这么幼稚吧?”
离离抬头看他,嘴角往下弯着,眼眸里有一丝退避,与平素大不相同,可怜兮兮的样子像在无声哀求着什么。韶华想——切!我才不吃你对‘医生叔叔’使的那一套!当下便要将她拖进去。
离离虽脚下虚浮,身子软绵,然而扒住门框的手却用足了力气,根根指头僵硬的弯曲着,连筋都弹出来。
韶华把心一横,干脆单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托着将她半扛着抱了进去。
白色高台后的护士见到了嗤嗤笑起来,“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怕打针呀!”
离离一听见护士的声音,身体的僵硬程度直接朝化石的境界靠拢。
韶华将她放在高台上坐好,空出一只手与护士小姐交接针剂单。
离离半侧着脸看见针头被接上,药水打进小瓶子里摇一摇又抽出来,整张脸都歪了,一手揪住韶华背后的衬衫,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
护士小姐拍了拍离离的屁股,“噢哟这样不行的哦,身体这么僵,针头戳不进去的呀!放松!放松!”
离离把头埋在韶华脖子里,使劲地摇。
韶华知道,医生护士见惯这等场面,难免起腻厌烦,于是客气地同人打招呼。“不好意思啊!她那个…平时不这样的。”
护士小姐淡淡一笑,“那你赶紧劝劝她噢,要快。”
韶华拍了拍她的腰,“嗳,一会会的功夫,抓个痒呀。”
离离闷声不说话。
护士小姐问道,“你是她哥哥啊?”
离离闷哼一声,抢先回答。“我爸——!”
“啊!”护士小姐一愣,“这么年轻?”
韶华笑笑,在她腰上拧了一把,知道她是报复自己,暗示别人他年幼偷吃禁/果,种下孽缘,于是干脆也不解释,顺水推舟地叹了一口气道。“唉,我们老家结婚早呀,她妈妈还没上来,我一个人搞不定。”
护士小姐看了眼离离,显得十分体恤韶华。“是呀,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最难弄了。”
韶华像找到了知音一样地看着护士小姐,“对对,打又不好打,骂又不好骂,难管啊!”
护士小姐见离离身体放松下来,对韶华使了个眼色,他大手拍了拍她背脊,轻轻挠了挠,温声哄道。“嗳,等会儿注意我的手,不要想打针这件事就好了。”
护士小姐收到指令,掀开离离的衣裳,将裙裤拉下来一些,酒精棉花在皮肤上打着圆圈儿,凉凉的。
离离腾出一只手捂住韶华的眼睛,护士小姐见了一笑。“小姑娘大了,怕难为情。爸爸不要偷看哦…”
说话间,针头已经戳进肉里,护士小姐动作娴熟,缓缓推进药水。
刺痛感传达至神经末梢,离离情不自禁咬住下唇,韶华感觉到她的背脊再度僵直,一刻不停地拍着,劝解道。“来来,深呼吸,深呼吸。”
离离照做,又听得他不停说话,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回头请你吃巧克力怎么样?”
“我要牛奶味的。”
“杏仁的呢?”
“不要,还有上次你东洋弄回来的巧克力也不要,难吃死了。”
韶华想到那盒名曰‘Wasabi’的巧克力,忍不住笑出声。“那是人家送的,我也没办法呀。”
离离抗议,“哪有巧克力是辣得啊!你自己嫌难吃才给我吃…”
这番对话将周围的人都逗笑了,护士小姐用棉球抵住伤口,说道。“还说难弄,我看感情老好的嘛。”说着,拍拍手。“好了,自己按住啊。到门口坐一会儿。”
离离在韶华的搀扶下一瘸一瘸地走到门口的长凳上坐下。休息了约刻把钟,正预备起身回家时,护士小姐走出来嘱咐韶华。“她有旧伤口,和别人不一样,回家记得要热敷,否则会很疼的。”
“嗯?”韶华一愣,但仍是点头说好。
离离谢完护士小姐,捂住屁股跟在韶华后头朝门口走去。医院门外有车夫在招揽生意,韶华看她的样子,觉得坐车反而不好,路上颠簸,屁股待会儿更疼也说不定,于是两人决定慢慢踱回家,至多十分钟的路程。
第20章 回忆
回到华康里,韶华买了现成的馄饨,等她吃完后掰了半颗安乃定,离离和水吞了下去,躺在沙发上阖眼假寐。
铜吊里烧着水,开了之后发出吱吱的响声,叫厨房笼上一层雾气。韶华绞了条热毛巾,在她身旁坐定,柔声问道。“怎么会这么怕打针?”
离离翻身朝下趴在他腿上,自动自觉地将衣服拉高些许。“看不到嘛!我脑袋后头又不长眼睛。其实哪怕输静脉针也好,起码我看的到。”
“歪理。”韶华把毛巾往她衣服里一塞,装作若无其事随口一问。“那伤口又是怎么来的?”
离离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忘了…”
韶华显然是不信的,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光景,但他看的清楚分明,腰部以下某处有个小小的瘪洞,是个旧患,他明白这就是护士特地跑出来关照他的理由。
半晌过去,离离方再度开口。“那个时候还太小,记不太清楚,好像是针头断在里面了。”
韶华心一沉,“拔/出来了吗?”
“嗯。流了很多血,所以估计以后也只能这样了。”
韶华明白她的意思,这伤疤是好不了了,会一直在皮肤上留下圆形凹陷的痕迹。他有些生气,音量不自觉提高。“你爸爸怎么这么粗心!”带着质喝的口吻。
离离却看不出有任何的喜怒哀乐,面上云淡风轻,叙述不疾不徐,缓慢展开。“那时候生肺病,中医说治不了,他把我背到西医那里去看。洋人大夫说像我这种程度的一定要用那种药水,黄黄的…”她停下来向韶华比划,他点点头表示明白。“我知道。”
“可那种药水很痛...”离离下意识皱起眉头,“我当时还小,痛得受不了,肌肉一紧张收缩针头就被卡住了。后来好不容易拔/出来,却流了很多血,我阿爸哪里懂这么多,总以为没事了。”
韶华听完,想起那张曾经被她撕碎的黑白照,猜想如果她母亲在的话,断不会这样疏忽。他还想到那幢在法国公园前的矮楼,像鸽笼般的难民营,腐朽又肮脏。那种弥散在空气里的臭味,来自于人的呕吐物,夹杂着烟熏,霉菌和过期食品的发酵。住的人也是三教九流,有揽客的妓/女和皮条客,地痞流氓,收破烂的…他仿佛能看到眼前有个小姑娘,母亲弃她而去,父亲出卖劳力,无暇顾及她的死活,她在漆黑肮脏的蜗居里哭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人的防卫机制于此时打开。哭得累了,环顾四周,只余家徒四壁,知道没人会来拯救自己,渐渐沉默,渐渐麻木…如同一条被关在鱼缸里的鱼,屡屡碰壁,习惯成自然,从而摸索出边界,往后就不会再撞板,会在伤疼来临之前折返。他知道离离的个性是过去日积月累的养成。思及此,忍不住一阵心揪。下意识的,他俯身揽住她,像大人抱着襁褓里的孩子。离离微微侧过身子,面对他的拥抱。施与受的姿态,彼此呵护。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她比在家时要与他亲厚的多,可见,在韶公馆的每一天,她其实并没有真正快乐过,是度日如年,如履薄冰的,只是不说而已。
韶华扪心自问,如果没有带她走而是选择冷眼旁观,她要怎么办?流落街头吗?被他父亲赶出来以后,再度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
所以与其说这次生病是因为夏秋季节交替而造成的,不如说多半是被吓出来的。那种被人勒住喉舌,胁迫要抛弃她的恶意,令她生出强烈的不安全感。她总是不自觉咬手指甲也正好说明了这一点。安稳是人最大的心病。
似乎是想要弥补她的童年一般,他像一个‘真爸爸’那样,尝试着说一些小故事哄女儿午睡。确切的说是‘童话故事’。由于不熟悉,好几次都出错,先是把美人鱼和灰姑娘搞在一起,殊不知一条鱼哪怕再美,也是不会穿水晶鞋的。跟着又天马行空的让要吃小红帽的大灰狼跑去抢劫卖火柴的小姑娘......说到最后,连自己都圆不下去了。
离离也不揭穿他,任其自由发挥,吃了药像只醉猫一般,昏昏沉沉,懒懒的,偶尔有一句没一句的附和两声。
韶华看她多半是在敷衍,自尊心大受打击。“你都听过了啊?”
离离睁开眼,看着天花板。“嗯。以前隔壁有个阿婆……”
那个阿婆会给她讲故事,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天方夜谭》里的奇异经典。
她的头枕在韶华的腿上,抬眼正对着公寓天花板上挂着的枝型吊灯,独孤的摇摇晃晃,光影昏黄,时空重叠般瞬间就将她带回那座小楼。
破落的门户里可以看见油腻肮脏的厨房,垃圾箱里苍蝇成群结对的飞舞,嗡嗡声不断扰人。她家隔壁住着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婆,推开门走进去,总会看到阿婆睡在阳台的躺椅上,一摇一摇,老人鹤发鸡皮,缠过的小脚触目惊心。
据说阿婆年轻时曾给大户人家做过妾,丈夫死了之后,将一串大锁匙交给长子继承家业,不出一年就将老人赶了出来。
然而或许是战争年代的人对于生活的要求格外低廉,即便是穷困潦倒,走投无路,阿婆也从不怨天尤人,甚至还向她展示小脚,笑说此乃‘三寸金莲’。
在冬天下雪的时节,阿婆会暖一壶黄酒,问她。“小丫片子,你要不要试试…要不要试试…”
离离笑着蹲在她脚跟前,跃跃欲试地小口抿着。
一老一小围着火炉,身上抱着汤痦子,阿婆将满脑子里稀奇古怪的故事倾囊相授,有匪夷所思的鬼狐志怪,有荡气回肠的战争传奇,还有缠绵悱恻的爱恨情仇。
那些故事在彼时只有七岁的女童心目中,是包囊宇宙的,是超越平凡的,是这个世间的全部。
离离告诉韶华,“我学会的第一首诗,就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段回忆如同黑暗里的唯一一丝曙光,韶华听着亦觉得心头暖意洋洋,然而却见她顿入魔怔般目光渐渐迷离,眼神丧失焦距,仿佛眺望触不到的尽头……
因为亦是再那样一个雪天,阿婆硬梆梆的躺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了。离离跪在旁边,扯着老人的衣襟。“阿婆…阿婆…阿婆…”
她哭着求老人爬起来,可阿婆笔直躺着,再没起身槌着腿抱怨上海的冷天,阴阴湿湿的,害她膝盖疼…
废旧老楼顶端的枝型吊灯左右前后的摇晃着,光线忽明忽暗,突然‘唧唧啾’的一声长响划过夜空,似乎是炮弹击中了附近哪里,电源瞬间被切断,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她在地上爬行,小手抚上老人的心口,触摸不到任何跳动的痕迹,呼吸脉搏亦停止,浑身冰冷僵硬。窗外雪花簌簌而下,无声无息。她看着生命一点一滴从眼前消逝,无能为力。
离离一手捂住心口,仿佛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很久才回过神来。“我妈走的早,我听过的所有故事都是阿婆讲的。”
她自认与母亲的缘分稀薄,对黑白相片上那个女人的印象更是淡漠,唯一生动的女性象征是一个老人,在寒冷冬夜毫无征兆的离她而去。
她陪着老人的尸体,一天一夜。直到那个因打架生事被抓起来的父亲回家,才将她领走。
然从这时起,她却不再开口说话了。
确切的说,是不会说话。
韶华倒抽一口冷气,“难道是…?”
离离眼睑低垂,轻轻‘嗯’了一声,证实了他的猜测。“弗洛伊德。我也在你房里那本书上看到过。”
韶华点点头,他知道有一种病,患者由于情感受到伤害或巨大刺激,会自发启动心理防御机制,切断与外界的联系,从而导致短暂的丧失语言能力。奥地利一个精神病学家弗洛伊德将之归结为:失语症。
离离的声音一直淡淡的,像无根漂浮于半空的柳絮,此时却对他淡淡一笑,其实根本不能称之为‘笑’,确切的说是类似于强颜欢笑式的扯动嘴角。只不过这笑是为了让他放心的笑,是谢绝怜悯的笑,是伤痛平复后的笑。过去已没什么值得驻足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