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逃离。
韶华伸手去拉她,却没能够着,握了一把空虚。
离离拿起仅有的行李,那里头是原本就属于她的衣物。从家到去孤儿院,再从孤儿院到韶家,所包含的一切不过是简陋的几件粗布麻衣。含秋和韶华送的,她一样没带走。
韶华简直无法相信韶觉年的所作所为,那种原先压抑着的,扣在彼此关系临界点上的东西,一触即发,瞬间燃烧出愤怒的火焰,蔓延到五脏六腑,无可遏制。
作为一家之主,韶觉年同样亦无法容忍别人挑战他的权威,当看到了韶华的愤怒,他毫不犹豫,扬起大手一个耳光朝儿子的脸面打下去。“你什么态度!”
韶华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到她跑到门边的影子,比刚来时稍稍高一些,头发上闪着微弱的光,随着奔跑一荡一荡。那是他送的粉金色玻璃丝发带,染着颗颗白色小碎花。他从门缝里塞进去给她,也是她唯一带走的属于这里的东西。
韶华朝大门跑去,在离离推门出去的霎那将她截住。
她没有回过头,韶华掰过她的肩膀,看到一张紧绷着的,努力维持冷静的脸,眼底薄薄的雾气,没有落下来的东西,是她最后的尊严。
他摸了把自己被老爹打破的唇角,佯作轻松地对她笑道。“我跟你一起走,到门口等我。”
第16章 私奔
离离站在韶公馆的门牌下面——环龙路18号。
她其实不想这样站着。觉得自己如果等在这里,等他,等到最后是一场无望,那真是傻透了。可脚却像被钉在地上,动不了。
租界里行人本就不多,来来往往的私家车载着美艳的太太,各色锦绣旗袍,车子驶过她身边时,他们看她的眼神,是在打量一只丧家之犬。带着审视。
她只好孤独地站在门外,像秋日凋零的落叶。等待别人施舍怜悯的过程异常艰辛,恍如隔世般漫长。心头焦灼,便不由自主地啃起手指来,啪嗒啪嗒。
月晟,他在哪儿?
遇到强盗被杀?翻江里了?
她不信。
外白渡桥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情不自禁陷入冥想。
依含秋和张妈所言,他们一行开头十分顺利,只是在回来的时候遇到阻滞。同船的有几个斧头帮的人,隐匿得很好,之后借故和他们的下人发生冲突,露出了别在腰间的斧子。
月晟为求息事宁人,发了几根烟,但是那些人不肯善罢甘休,愣是要来抢他们的匾额。
离离想,一块用于黄楚九大礼的匾额要来做什么?那上头无非是刻着‘妙手回春,华佗再世’这样的恭维,是韶觉年送的心意和人情,用来给黄老板几天后的葬礼添砖加瓦,赠兴几句而已。抢一块死人的牌匾有什么好处可言?
月晟不解,她也想不明白。
唯一的结论便是,或许,重点并不是牌匾。强盗求财,多半只是顺手牵羊。
含秋的玉镯子,张妈的耳环,都被洗劫一空了。
月晟拼命保护的,唯一安然抵达韶公馆的除了几个人之外,就是那只拍卖会上韶觉年高价弄来的紫砂茶壶,幸免于难。
离离试图在脑中拼凑出一幅梗概的画像,即便线索不多,也要凭借此摸出月晟的形迹。然而推测终究是推测,她不会知道百里之外的月晟,在波涛滚滚的江面上曾经奋力拼搏过。他的口袋里有一只打火机,银色的,镶着一把刀,是韶华从国外买回来的,自从月晟上次拿来烧过蚂蚁之后,韶华便给了他。
这一船的女眷,性命攸关。月晟根据形势判断,要作殊死搏斗。在被踢下船去之前,斧头帮的流氓从屁股后头摸出斧子要来砍他扣在船边沿上的手,危急关头,他想起口袋里的打火机,掏出来之后却已遇到水,很难点燃,试了几次终于冒出火星,他奋力伸长了手去烧对方的脸,脖子…那些人果真被烫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被烤炙,从对方的身上掉出来,滚落在月晟的手被面上,瞬间形成一块红肿的烫伤。那样的时刻,月晟也感应不到疼了,一手一个,拽住对头的领口,后空翻全部一起带着滚到江里。
离离理解他破釜沉舟的性格,可若说因此而死,她始终不信,她深知他们是同一种人,不会轻易死去。
韶觉年支开月晟是为了要断她左膀右臂,再让金香柳缠住韶华,留她孤军作战,连挣扎的机会都省去。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她为此明明白白受到教训,和月晟,终是不够小心。
屋内断断续续传来争吵的后半场,像死人吊着最后一口气,苟延残喘。
韶老爷子扯烂画作的时刻与韶华纠缠之际,似乎是被玻璃割伤了手,正在流血。含秋的声音听起来很悲壮,拉扯着韶华的衣服不让他走。“韶华啊,你阿爸的手流血了,快去看看,别吵了!父子俩没有隔夜仇的。”
她听见了,一字不落。明白他这样的独生子,为家庭羁绊的这样深,大约终究是不会来了。想着想着,手指已被咬出血,脚步松动,就要起行。
一旦决定放弃,是走还是等他的选择题不再棘手,鼻子立刻就跟着发酸。她深深吸了口气,可视线依旧模糊,只好不断告诉自己,鼻子酸眼睛痛不是因为难受,那是太阳太大了。可她抬起头,阴天,乌云,太阳落山了。
原本昏黄的天色变得乌鸦鸦的,似乎是夏季终结最后的告别式,要来一场迎接秋天清凉的雷雨。
她苦笑着伸出手抬到半空,尝试确认会否有雨水落下。“是我的运气到头了吗?”喃喃自语着。如果真是那样,走的时候还要浇一场瓢泼大雨,未免也太凄凉。她暗自祷告,‘求求你老天爷,不要把我的运气带走。’
‘吱呀’一声。
铁门在身后打开,她不敢回头,兴许是大人带着钱银来打发她这个不要脸的叫花子。
然而手,被人捉了起来,带着丝丝暖意。
她被人牵着逃跑,像私奔一样。
踉踉跄跄的跟着,模糊的视线落在他的皮鞋上,他的裤脚,他的手,他的肩头…眼前这个人已是第二次带她走。
之前放任他带着自己从哥特小尖顶里逃出生天。今时今日,看到两旁的法国梧桐急速倒退,他们沿着环龙路狂奔,向前方冲锋陷阵,他掌心的温热通过手指传递,她便轻轻地,微弱的回握着。
他,到底还是来了呀…
含秋和张妈忙不迭从家里追了出来,沿路在后头追赶他们,声嘶力竭地喊着:“韶华,少爷——”。
却无力回天。
这样的变故令含秋无法接受。她的佛珠掉在地上,跌跌撞撞都站不稳,仿佛朝夕间就失去阔太太的风华,变成无依无靠的老人,只能由张妈搀扶着,互相依偎。她喃喃自语,苍白地质问,也不知究竟质问谁。“月晟没了,离离走了,韶华也走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一夜之间都走了。全都走了。”
“太太…太太…”张妈不停安抚着含秋的心口,眼泡皮都哭肿了。
含秋紧紧盯着那一对逃跑的背影,女孩儿刚刚到他的肩头,长发轻微荡漾,飘闪着暗哑的淡金。他们牵着手,步伐凌乱,却出奇的和谐。作为一个母亲,她的视线怎么也无法从儿子的身上收回,只好泪眼婆娑地目送他们越走越远。
还记得事发前,韶华曾带着她去南京路逛街,指着橱窗里的蝴蝶结发带像发现了新大陆。“阿妈,你觉得粉红色好看,还是淡金色?”
含秋立刻就明白他要买给谁,“粉红色有点乡气呀。”
韶华显得很意外,“啊!不会呀,我不觉得么。”
她笑笑拍着儿子的手,拿他开玩笑。“反正离离在你眼里顶好看了,穿什么戴什么你都不觉得乡气。”
韶华微微脸红,别开头去跟售货员说。“麻烦你,那包淡金色的好了。”
此时此刻,含秋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堪重负似的后退两步。她后悔了,后悔在那个雷雨夜去看离离,担心落地窗玻璃会被风吹得一败涂地。然而打开门见到的却是他儿子正酣睡在小姑娘的身边,嘴唇几乎都碰到了对方的脸。离离像只小猫,蜷缩在他肩头。
一个闪电划过,打出含秋心上的千头万绪。隔天便第一时间就将这事告诉了刚回家来的丈夫,韶觉年。
如今,她深深懊悔。“张妈,张妈——你说,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做错了?”
“太太。”张妈数度哽咽,“太太请恕我多嘴,您的确是做错了…不过,却没有看错。”
第17章 新居
他们一口气跑到亚尔培路才停。
韶华知道不会再有人追来,把行李摆低在转弯口的路灯下,坐在上头喘气。
离离也是一样的狼狈,长辫子参差出细小的碎发,尾端的蝴蝶结也歪了,两脚发软的站着。韶华看在眼里,竟轻声的,没心没肺的笑了。
像推翻帝制后普天同庆又如释重负的笑。
他伸出手,替她将蝴蝶结抽开又重新系上。预料着该会赏他一个白眼,谁知竟也没有,离离不过是头微微向前倾,方便他动作而已。
他调整好呼吸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其实呢,我原本就想走的,不过一直都下不了决心。现在这样也挺好…”说着,从鼻子里发出轻呵声。“多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离离想,他这是暗示,要她感谢他!
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韶华已抢先用手狠狠拍了她额头。“你就是想法太多!”
她难掩讶异,他竟然首次看透她的想法了。
韶华料定,这回总该白眼了吧?
结果再次出乎他意料,还是没有。离离只是笑笑,腼腆的,一边揉着额头,一边维持站定的姿势,与他面对面。
韶华扶住她的手臂,正色道。“我要问你一件事,你想好回答我。”
“嗯。”她点头。
韶华顺了番条理,声音浅浅淡淡,却是实心的。“其实呢。我有很多种办法可以让你生活的好。比如说,梁老师夫妇在国外,可以送你过去跟着他们,他们游历欧洲,你不是很喜欢建筑吗?跟着他们到处走,见多识广的。很好。或者还有个老同学的爸爸妈妈,在北平教书,四合院里住着,不会像在我们家一样,让你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总之,先不去管福利院,也还是有很多条路可以选的。但是我当时没有这样做,没有问你的意思就把你强带走了。现在就是要问你,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块儿?我说的‘愿意’就是字面意思,和任何其它因素无关,只想问你,到底愿意,还是不愿意?你好好想想,想好告诉我。”
“嗯。”她几乎是想也没想。
“嗯?”
“嗯。”又点了点头,郑重其事的。
韶华又笑了。
知道她说不出‘好,我愿意’这样的话,能给一个‘嗯’已经很好。当即从口袋里掏出那两条小黄鱼万般庆幸道,“还好没有把最后这点钱给金香柳,否则今晚要睡大街了。”
离离大惊,一改往日的不露声色。“你没有私房钱吗?”
“没有啊。”
“想也不想就跑出来了?”还有底气带着她走!
“嗯。”
离离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声道。“戆大!”(低能,弱智的近义词)
他如愿以偿欣赏到了每日的白眼,有些恬不知耻的沾沾自喜。“哎哟,你骂我啊!”
“哼!”她气得脸都变色了,急急地去推他拿钱的手。“你快藏好呀!法租界了不起啊,兵荒马乱的,财不露白晓得伐?当心被人抢走!”
韶华老怀安慰了。她第一次和他说这么多话呀!还是一口气的!
于是愈发没脸没皮,连端着金条的手都得瑟。“怕什么啦。”
离离急得跳脚,一把从他手里把东西抢过来,东张西望的,跟着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把金条揣在深处,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包着。关严合之后还不忘一屁股坐上去,狠狠压了两下。
韶华拳头虚掩着唇,轻声笑起来。“财迷。”
两人步行至莫里哀路,尽头处有个人在等着他们。韶华说只要有巡捕房的地方,下头都有一些线人。这些人‘包打听’,从婚嫁丧事到投机倒把,事无巨细,他们全都知道,都要掺和一脚。
等他们的这个叫做张麻子,有些驼背,领着他们走到中间路段的一幢洋房前,抽出钥匙打开门,殷勤的介绍起来。“韶先生,就是这间。独门独院的,三层楼,书房可以用来会客。顶上还有亭子间,老虎窗一开,光线很好的。”
韶华楼上楼下逛了一圈,觉得很不错,转过头去看离离时,却见她板着脸,像喝多了凉开水胃抽筋似的。
张麻子察言观色,知道小姑娘大约是说得上话的,赶忙招呼她坐下。“啊呀这个沙发很干净的,小姐你坐呀。”
离离依旧不动,指着对面的别墅问道。“那家是…”
张麻子一拍大腿,“小姐您真识货。对面孙先生住过的呀,蒋宋就是在那里订婚的喏。”
离离冷冷一笑,“哼。我们住在这种地方,特务都要盯牢我们,总以为我们要么是国民党,要么就是共产党,你说怎么办好。”
张麻子抹了把汗,向韶华求救。“小姐的意思是…”
离离想了想,“我看静安寺蛮好。”
“静安寺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哪!”张麻子满脸都是鄙夷的神气,“那个谁,包养了一个上海小姐,就住在那里,怎么符合我们韶先生的身份嘛!”
韶华知道她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其实是担心钱不够,住洋房开销大。但是从某些层面上还是同意张麻子的,便劝解道。“静安寺是还可以,但是你上学不方便呀。”
离离凑近他压低声音,“我坐电车就好了么…再说,那里对面有老大房。”
韶华想了想,对张麻子两手一摊。“我没办法,定金都在她手上。她说了算。”
张麻子自讨没趣,只好讪讪一笑,将他们送到百老汇大厦暂住一晚上,约定第二天去华康里看房子。
静安寺与法租界虽然只隔了一座天桥,但显然前者的气质朴实亲民的多。张麻子将他们领到郝德路上,马上连风度都跟着转变,好像从上只角来的,瞬间就变高贵了。
韶华但见离离总也板着一张棺材脸对人,知道她看不惯张麻子,便不由低下头在她耳边说。“你不要总给人家脸色看,以后还用的着他的。”
离离知道包打听耳朵长的很,是吃饭的家伙,天生的技能,便用英语对韶华说。“这些人都是狗眼看人低的,你越对他客气,他越是得寸进尺,不把你当回事。”
果然。走在最前面领路的张麻子对着华康里门前候客的黄包车夫呼呼喝喝:“哎哎,滚一边儿去,脏了爷的道儿。”
转过身对着韶华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堆起尽职的管家笑脸。“韶先生——当心台阶!”
离离抢先一步,插到他和张麻子中间,回过头对他吐了吐舌头,用嘴形悄然说着无声的语言。“戆大!”
韶华跟上。三人像摇摆的鱼尾,推进铁质的转转门,踏入华康里这条长巷弄堂。
两排带天井的石库门房子,干净利落。墙身由红砖堆砌而成,像瓷器上的釉里红,又有点西班牙人的自由热烈。韶华眼中的石库门都是透着一种市井的昏黄,夹着稀稀簌簌道不尽的蜚短流长,然此地却是闹中取静,且华人居多,成分并不复杂,是现下的上选了。
还没来得及问离离是否也喜欢,已经听到她蹬蹬蹬踩着木地板的声音,转眼就消失在楼梯角落,似乎原本就是属于这里的。
他当即落了定,把钱交给张麻子时,还编排了一通谎话。“辛苦你了,我这个妹妹好令人头疼。从小被我阿爸送到国外去,受了马克思的影响,一回来就嚷嚷着要做无产阶级。”
张麻子长长‘哦’了一声,见钱眼开,也顾不得辨别话中的真伪。“哪里的话,韶先生吩咐,小的一定办妥。不过不知道厅长要是问起来,我要怎麽回答…”
韶华想了想,“你照实说吧。”
他知道眼下韶觉年还不到将他们赶尽杀绝的地步,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其实躲到哪里都是无济于事的。
张麻子走后,离离用脸盆装了水擦玻璃窗,韶华自告奋勇跑去隔壁的五金铺子打算买点锅碗瓢盆,她硬是要帮他把袖子卷到肘部。“你这样去,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是葱头,要宰你的。”跟着又将他衬衫拉的松松垮垮,活像个地痞流氓。关门之前,又不甚放心的探头出来千叮万嘱。“嗳!记得要从对折的价钱开始谈——!”
“知道了。”韶华无奈摇着头下楼,按照她的逻辑去做实验。
结果铺子老板看他上来就杀价杀得这样狠,吵着不要作他这笔生意,韶华正预备去别家时又被拉住,卖给他不说,还附赠两双筷子。
于是韶华开始懊悔人生前二十年买过的所有东西。
回到家时,桌椅板凳离离也都擦好了,就等着韶华搬家具。
两人饿着肚子忙了三个钟头,五斗橱,书柜,席梦思,全部各就各位,这套两室一厅的小公寓,正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离离往沙发上一瘫,“你出去的时候看到菜场了吗?”
韶华捂住肚子,“嗯,前面三角地那里有一个,不远。”
她勉强直起腰来看了看他手表,自言自语道。“…现在去正好收摊。”
韶华跟着也瞄了眼自己的手腕,“时间不早了,我们今天就马马虎虎外面吃吧。马路口有个新雅…”
离离睨了他一眼,“那明天早上呢?”
“隔壁不是还有卖三鲜馄饨吗?”
“……”
韶华正预备向她介绍新雅的粤菜,却见她手朝自己一伸。“我要去买菜,钱拿来。”
韶华咧嘴一笑,“金条不是在你那里嘛…”
离离闻言,像见到了天字第一号大白痴,满脸沉痛的表情。“哪有人用金条买菜的…”
“……”
第18章 激战
韶先生是个学法律的人,以为凡事要讲究人权,不好别人买菜,要他付钱,还不带让他自主,自动,自觉选择菜品和口味的,这种忽略他感受和味蕾的行径令人发指。他强烈要求公平,公正,公开,透明化整个买菜的全过程,并由他实施监督的权力,是作为一个付账凯子最基本的人权。于是离离只好带着这只现成的拖油瓶去菜场潇洒走一回。
“阿婆,鸡毛菜几钿一斤啊?”离离蹲下来挑挑拣拣,专心的像应对大考。韶华被扔在一旁,插不进去话,只好木木的站着。为了寻求存在感,还要适时地装模作样一番,指点江山。“嗳,洋山芋也蛮好的呀。”
“不要。”
“黄瓜?”
“……”
“青椒?”
“买这么多吃不掉的。”
韶华收声,见离离顿步,手伸向番茄,似乎早有打算。
末了,鸡毛菜一斤奉送青葱两把,三只番茄的钱买了五只。一打鸡蛋外加鲫鱼两条。战利品如此丰厚,却还不需一整块银元。尚余些找零角锱,离离放在掌心里拨一拨,拉着他的手去老大房又买了酱牛肉,油纸袋一包,带回公寓。
韶华幡然醒悟,这个时间段去买菜,摊主都赶着收档回家,清货爽快,方便第二天入新,蝇头小利便不予纠缠。
离离回家后一头闷进厨房淘米洗菜,韶华见她动作干脆利落,知道她是做熟做惯的,自己不劳而获,便没话找话。“怎么你买菜不从对折谈起?”
她实话实说,“万一将人惹火了,打我怎么办?”
“……”韶华愣了半晌,“合着是你拿我做实验啊?”
离离埋头打蛋,“你让人打一顿也是该得,省得成天跟不沾人间烟火似的。你又不是嫦娥…”
韶华听了也不恼,打开油纸包先偷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回头又拿了一块递到她嘴巴跟前。
离离张嘴一咬,提起菜刀将番茄大卸八块。
水开了,锅盖一掀,鲜鱼往里头一淌一串,小火焖着。
到无线电里开始播天气预报的时候,所有菜上桌了,简单而隆重。韶华夹了一筷子时令炒蔬鸡毛菜,兀自品评。“不油不腻,清新爽口。”
番茄炒蛋不加糖,酸甜得当,咸度适中。粉皮鲫鱼汤被笃透了,汁水都煮成奶白色,浓郁清润,入口丝滑。
小小的屋子里蒸腾出一股香甜之气,飘出窗外,是石库门里弄触手可及的和蔼可亲。与花园洋房的味道不同,没有矜贵考究,不用曲意逢迎,熨贴着人心,实惠平凡。
他总疑心自己对她所做的拯救其实是出于个人英雄主义作祟,努力尝试令她可以偏安一隅的,却柳暗花明的,自己早已不知不觉踏入另一个世界。
韶华一边吃着酱牛肉,一边在心里偷偷感慨:这只鬼灵精呀,难怪取笑他是嫦娥。
在家的时候,杀鸡这档子事都是月晟大包大揽的,要一刀割中喉咙,用一个盆子候着放血,这样的事情他干不来。说道杀鱼,要刮鱼鳞,剔骨摘脏,他也全无所知,都是张妈一手包办。他既不会杀鸡,又不会宰鱼,离离要住在老大房对面的用意就再明白不过了。那里卖得都是各式腌肉熏肠,最符合他们的日常需求。为此,实在不得不佩服她的深谋远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