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吵归吵,总坚持不过两个钟头,韶华多半会先开口问道:“吃什么?”
她便回答,“清蒸鲈鱼。”
也是他喜欢的。
如此一来,彼此都下了台阶,又和好如初。
过两天,再度掀起新一轮战争,持续重复着争吵,冷战,和好的过程,循环不息,疲惫不堪。
暑假前一天,韶华接她放学,两人走走停停,脚步时快时慢,可无论如何他总在前方等着她,她落后了便也会跑着追上去,最后便是并肩而行,手搀着手荡马路,终点也只有一个去处华康里。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便心安了,也不再吵架了。
从梧桐树底下悠悠穿过,上了天桥,离离的发带突然松了,韶华停下来帮她扎好,她却掂起脚尖,两手挂在他肩上,昂着下巴看他。直将他凝进自己的眼里。
韶华觉得她微微翘起的嘴巴现在看来就是一种暗示,当下心头一窒,呼吸也跟着骤停。
离离笑吟吟地看他,两手在他脖子后头环成一个圆,韶华情不自禁的俯身,手也顺势搭在她腰上,像要压下去,压下去…
若是从后头看,毫无疑问这是一对年轻情侣在接吻的姿势。
他那时脑袋已是空白一片,什么都不知道了,只闻到她胸前的花香,是他刚才买给她的栀子花,扣在衣服的纽结上,如今蔓的全身都是,香得令人着魔。
正值烈日当空,桥下川流不息,桥上别无他人,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连时间都在这一刻停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
有人上前打破了他的美梦。
一个男孩子乍然出现在他的视野,简直是蹦到他们身旁来的,含着眼泪指着他们破口大骂:“你们这对狗!男!女!!!”说完,呜呜呜伤心欲绝的跑了。
离离没什么表情,耸耸肩撇撇嘴,仿佛这是她意料中事,径自向前走了,留韶公子一人愣在原地。
他半晌回过神来,在心底直呼好险,好险。他差点就…差点就…想着便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暗骂自己是禽兽啊禽兽。
离离背着他,听到轻轻的啪一声,含着压抑和自制,嘴角忍不住微微向上弯起,自言自语道。“戆大。”
韶华气的笑了,冲着她背影喊。“喂,臭丫头!你借刀杀人啊!”
离离已走到十米开外,半回头笑着催他。“还不走。”
这回,轮到他向她疾步而去。
一路上追根究底,“这男孩子哪儿来的?叫什么名字?认识吗?”紧张之色溢于言表。
她摇头,实话实说。“不知道呀。放学了总在校门口等着我,有时候说要送我回家,有时候…大概,是附近哪个学校的吧。”
韶华咬牙,“下个学期开学,等我来接你。”
离离的小指头轻轻扣着他手心,歪着脑袋笑。“每天都来吗?”
“每天都来!”他斩钉截铁地嘱咐,“要是我忙得晚了,你就在门房等着我,不许出来。”
第37章 后爹
八月,桂花尚未飘香,台风惯例来袭。
华康里不比韶公馆,有青翠的花园草坪和透明的落地窗玻璃,但胜在小巧玲珑,遇上刮风下雨总不至于手忙脚乱,顶多也就是地板受潮发胀,湿漉漉的,像踩在一块软趴趴半干的毛巾上。
锁上门窗之后,倾天雨势被隔绝于外,室内就愈发显得焗闷,电闪和雷鸣在风雨中你追我逐,依稀透进来,屋里的人就像在耳朵上塞了一坨棉花,除了降低音效,其实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离离当夜是捂住屁股入睡的,这次的雨着实大了些,所以连脚踝的骨头都疼,酸酸的,一下下从骨髓里钻到皮肤表层。待她好不容易睡着,又立刻撞上了梦魇,如同孤叶扁舟,失散在无边的暗流。
那双手是突然从河的底部伸出来的,一把抓住她的臂膀,白骨枯指,根根僵硬,嵌进她的肉里,蕴含着巨大的力量,要将她往河里拉扯。
“啊——!”她下意识的,便发出尖叫,然而喉咙里冒出来的却是“唔,唔——”压抑的短哼,像被人用手捂住,从指缝里漏出来的喘息。
她知道自己遇到鬼压床了。因为除了思维,也就是大脑可以正常运作外,语言能力已被剥夺,四肢也无法动弹。
明白了这一形势,她不再恐惧,冷静地思索该如何从梦魇里挣脱,她要醒过来,醒过来。
手指最先收到主人的指令,继而是双脚,几番试图拉伸脚背之后,她的四肢终于从冰冷里找回一丝温度,然后一鼓作气的,集中调动起全身的力量,去跟那黑暗里看不见摸不着的鬼作斗争。突破防线的刹那,她得以喘过一口气来,跟着大汗淋漓的直起身子,回到现实。
四周静悄悄的,借着闪电的银光,可见卧室里只有她一人。伴随着雨水冲刷屋檐的钝响,她翻身下床,却猛然看见到地板上有湿嗒嗒的脚印,是男人的脚印,长长的水渍一直延伸到门边。
“啊!”她再度尖叫,向窗户跑去,背靠着五斗橱,能让她生出几分壮胆式的安全感。
刚刚站定,又看到对面的梳妆镜里有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子,黑发如瀑垂于胸前,她的背后竟然——竟然坨着一具骷髅!
已成枯骨的手指正环绕着她的脖子,作势要掐死她一般。
离离害怕的蹲下来,双手捂住脸,低声啜泣着。“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是你逼我的!你逼我的…”
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力量瞬间将她掀翻在地,熟悉的声音传来,还夹杂着酒气。“说话!说话啊!让你开口说话啊!”
她看到记忆中的女童瑟瑟发抖,缩在角落里。
“砰!”一个酒瓶又冲她飞过去,撞到墙壁上四分五裂,碎片在她脸上划出一条口子,渗出殷红的鲜血,又立刻止住。
那人嘴里骂骂咧咧,始终不解气的样子。“你跟你妈一样,都是贱货!贱货!这叫有种出种!”
她抹去一脸的泪,跪着爬行,往床底下钻,那人又拖住她的腿将她拉出来,抽出皮带一气将她乱打。皮肤上立刻泛起一条条的红杠子,火辣辣的灼烧。断在屁股里的针头此时尚未被拔出来,似乎是愈打愈往身体里去,直直钻到心脏里,疼得连呼吸都困难了。
她一噎,终于昏了过去,直挺挺躺在地板上。
那人停下手上的动作,跟着一并跌落在地,嘤嘤哭了起来,醉酒的脸色因此愈发鲜红,简直入了绛紫,抱着她幼小的身躯哭个不停。
撕心裂肺的痛仿佛就在昨天,从不曾远离,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身体像破碎之后被重新黏合,勉力支撑着,摇晃着,夺门而出。
*
韶华其实并没有睡着。
他还在胡乱想着心事。
嘤嘤呜呜细碎的声音忽远忽近,气若游丝,转瞬即被雷电吞没,是以他就算听见了,也以为那是自己的幻听。等到确定果真是她发出的动静,微弱的声息已经从呜咽升级成了尖叫。
他猛地掀开薄毯想去看她,坐起来又再躺下。几番犹豫,心意不定。
去年这时,他们所作所为皆是无心之举,正大光明,便无畏流言,现在却是每一天都要面对险如临渊的情感激荡,稍走错一步,局面就无法收拾。正如天桥上的那一幕,他知道自己并非时时能掌控所谓的分寸。
但置之不理又着实煎熬,只好用毯子蒙住头,一个人在里面滚来滚去。
脚步声交叠错落而来,踏踏,踏踏,她一把推开他的房门,站在床的对面喘着气。
她要来找他,可见了他又后悔了,露怯了。向着他迈开半个步子,抬腿又放下,是和他一样的踌躇。
夜雨的声音闷闷的,轻轻的,听得人心慌。她颤颤巍巍地开口,“爸爸…”
韶华掀开毯子坐起来,惊讶于她的脸色竟然苍白至此,心防霎那被击溃,举起手来伸向她。“过来吧。”对她,他总是愿意敞开自我世界全心全意的接纳。
离离朝他飞奔过去,半跪在他身边,膝盖瞬间就陷进席梦思。两只手牢牢勾住他的脖子,像找到了救命的绳索。
韶华顺势带着她仰躺,问道。“怎么了?又作恶梦?”
她支支吾吾,“有…有恶鬼追我。”
他替她捋了捋黏在额心的头发,触到湿漉漉的睫毛,没再多说什么,揽着彼此睡觉。
离离浑身冰凉,不住发抖,韶华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无声地哄了片刻,又顺了两下脊梁骨,这才感到她的呼吸稍稍平顺一些。然而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大热天是打赤膊睡得,她又是小背心加短裤,所以只要他一伸手摸到就尽是她大片大片的肌肤。
韶公子不淡定了,两只手放到身侧不再抱她,离离正浅眠,顿觉身后温柔的安定没了,靠山没了,立刻就变得像一条灵蛇,扭动着身体,一个劲往他怀里钻。
哪里有温暖,自然是要往哪里去。
韶公子欲哭无泪,只好又抱紧她。
天亮的时候,雨势经已转小,淅淅沥沥的,韶华一夜未曾合眼,终于有些乏了,哑着嗓音道。“起来吧。”
离离闭着眼下巴磕在他肩头,回答简单明了。“不要。”
对于她像一只小蛤蟆死死趴在自己身上,韶公子只好使出杀手锏,恢复玩世不恭的口吻说道。“哎,要压扁咯。”
离离心道,反正被压扁的是你!
谁知韶公子又道,“我被压扁不要紧,好不容易发育的韶小姐被压扁就不好了…”
离离一凛,蹭坐起来,两手交叉于胸,喊道。“你这只猪!”
韶华一只手垫在脑后,悠哉悠哉道。“韶小姐不好再这样随便出门的,被人家看到多难看啊,让密斯顾陪你去买吧!”
离离恨恨地在他腰上跳了一下,起身离开,走的时候还护着胸,好像韶公子会透视眼似的。
韶华被活活折磨了一夜,刑满释放,立即给顾斯诺打了个电话,拜托她带离离去买文胸。这请求就是再难以启齿也是要说的,他一边吞吞吐吐,一边想跳黄浦江,觉得做人后爹真不容易。
顾斯诺带离离去永安,大小姐光顾,售货员扑心扑命的介绍,格外殷勤。
某个经验老道的上海老阿姨,根本不需要卷尺,一双手就是天然尺子,将离离狠狠往试衣间一拉,直接两手一把抓。
“啊——!”她猝不及防,尴尬的踉跄逃出来。
顾斯诺掩嘴笑,又将她推回去。“第一次都这样,去去,阿姨最懂得。”
当然,事后证明,上海老阿姨的手势的确是很准的,一摸就知道发育中的孩子是什么尺寸,未来几年能发展到什么尺寸,可出来后却见到顾斯诺又看中了另外一套西洋胸衣,粉色丝缎,维多利亚式,嚷嚷着好莱坞的女主角都有这么一件。“喏,这后面是系带子的,大小能自己调,比那种的确凉的材料好的多了。”
离离哭丧着脸小声嘀咕,“那刚才不是被白摸了么…”
顾斯诺捧着华丽的胸衣,沉浸在不知名的喜悦里。“你爸爸一定喜欢…”
离离的脸愈加黑青,“这不是穿给爸爸看得呀。”
无奈最后还是从了。
奇怪的是,韶华整个暑假都没见离离穿过,进进出出还是裹着她那件碎花小背心,好几次看的后爹脸红到耳朵根子。
直到新学期的第一天,他在客厅里等着送她去上学,结果左等右等等不来,就扣了扣房门,喊话。“妖怪精,不要打扮了。”
她没反应,韶华又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到里面‘唔,唔’的声音,他们平时无拘无束惯了,当下也没有多想,转动门把手就走了进去。
结果看到的是离离一头栽进被子里,两只手反剪着系带子,却怎么够也够不着,咬牙,蹬腿,好一番折腾。
韶华险些拍桌子大笑,强硬忍住走过去,将她拉起来。“你呀,不合适怎么不早说。”
离离拿枕头丢他,“都怪你。”
转过身来,肩头是大片露白。
韶华敛住眼神,正色道。“好了好了,别废话。”说着,站到她身后,含笑替她拨弄带子,整理到一半又听离离‘嘶’一声,说道。“太紧了。”
后爹伸了一根指头到衣裳里,拉宽松一些调整大小,问道。“这样可以吗?”
“嗯。”她撩了撩头发,半转身。
韶华从这个角度看到她胸前像堆了两座小山,高高隆起的,当场捂住眼角,逃了出去。
之后整整一周,后爹每天早上起来都要负责替女儿穿‘内衣’。
不过他们已找到一条捷径,就是韶华将离离的头发全部拨到胸前挡住,他除了背脊什么都看不到,天下太平。
领略到了顾斯诺的不靠谱,一到周末,韶华便亲自带离离到永安去,给了她钞票让她自己去买,他则站在楼道里等着。
当看到她提着一袋子款式大小不一的文胸出现之时,韶公子笑歪了嘴。
第38章 遗嘱
然而顾斯诺的出现其实并非毫无意义,她还给韶华带来一个消息,即韶老爷子如今正重病卧床。
韶华对此置之一笑,冷哼道:“是为了骗我回去,还是真的病?”
顾斯诺十分诧异,“你们的关系竟闹得这么僵?”
她简直无法相信,世界上本该关系最亲密的人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互相猜忌到这种地步。随即又觉得这些事无论如何轮不到她一个外人来干涉,于是赶忙撇清道。“我不是听我爸说的,是我哥说的。租界现在一天不如一天,眼看名存实亡了,我看韶伯伯日子不好过,真的,你有空还是回家看看吧。”
韶华琢磨着她的样子真诚,言辞恳切,低头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多谢你,我知道了。”
回家的那天正逢重阳,秋高气爽,是一年里上海最好的气候,韶华便随手捎上两瓶菊花酒,引得韶觉年连黄梅戏都顾不上听,嚷嚷着要咪两口。在征得了理查德的同意之后,父子俩你一杯我一杯,就着点心,胡乱说了通有的没的,气氛还算热切,但谁也没提那些不高兴得事儿,免得败了兴致。
出门前,韶华特意揣着离离的入学成绩单在兜里,生怕一旦吵起来,自己好拿来当证明,证明当初他的话没错,离离的确是好姑娘,是可以精雕细琢的璞玉。此时此刻,他理解为老爷子大抵是对离离无谓了,忐忑的心也跟着放下,成绩单由头至尾都没用上。
临走时,含秋送他到大门外,韶华忍不住抱怨。“妈,阿爸生病你怎么也不派人通知我?”
含秋无奈道,“唉,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如果不是你自己回来,他是打死都不会让我告诉你的。”
韶华叹了口气,将律师公会的电话留给含秋,嘱咐道:“妈,白天有什么事,你尽管给我挂电话,晚上就打去华康里好了。”
含秋点头收好,“嗳,晓得了。”
之后他每天专注于哈同花园的案子,对着许多古董,字画,要一一清点,再验明真伪。然而每个当事人又都请一个律师,他还要负责一个个去接洽,调停,忙得焦头烂额,回到家里和离离吃过完饭,再趁夜赶去看韶觉年。往往到的时候,老爷子已经睡下。有时韶觉年也会特别等着他,两人玩一盘棋,尽兴了他才走。是以个把月下来,不管是单位,还是家里,韶华都没有接到过含秋的电话,直到快入冬的某天夜里,电话铃突然乍响,将他从被窝里惊了起来。
打电话的是张妈,含秋一直寸步不离得陪在韶觉年身边,老管家急得语无伦次,洋泾浜愈发重了几分。“老爷病危,少爷你快点回来呀。”
韶华挂了电话,披上一件衣服就跑,离离穿着睡衣追出来给他送一条围巾,韶华摸了摸她脑袋,催促她赶紧回屋。“快进去,当心着凉了。”
离离点头,替他系好围巾。“那你早些回来。”
“嗯。”
他这样答应,却一夜未归。
没有人会料到事态已严重到了如此地步,当他赶到的时候,这位昔日的跛脚大亨已病入膏肓,脸上罩着氧气面具,眼睛半开半阖,只看到上下嘴唇颤动,连声音都发不出。
韶华将理查德拉到门外了解病情,之前老爷子还不过是伤风感冒,谁知后头竟越来越重,咳嗽不止,像是气管炎发作了,久治不愈。而现在理查德告诉他,上了年纪的人,一些小毛小病都会引起致命的并发症,其中韶觉年早期受伤的那条腿感染尤为严重。
韶华问道,“感染?Richard,你还记得去年曾经给我们家那个孩子打过盘尼西林吗?那个方法现在还可行吗?”
洋大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韶先生,我也是正要和你商量这件事,如果你确定,明天就可以用药。”
韶华点点头,“先消炎再说吧。”
这当口,含秋打开门,女性在这种时刻往往会迸发出惊人的耐受力,她冷静地对韶华说:“你阿爸让你进来。”
韶华回到屋内,见到韶觉年正费力的张着嘴要说什么,他坐到老爷子身边,将氧气面罩轻轻拎高几寸,听到一把苍老又嘶哑的声音。“遗嘱…遗嘱。”
韶华苦笑着劝慰,“阿爸,我和理查德说过,明天给你打消炎针,过不了几天您的病就会好了。”
韶觉年抬手摇摆了几下,被韶华一把握住。“阿爸,真的,不需要立遗嘱,马上就会好得。”
含秋站在一旁,“听你阿爸的。”
韶华回头喝止,“妈!”
韶觉年用手指紧紧夹住韶华的手,夹的发疼,费尽全力说道。“明天,遗嘱。”
撂下简单的四个字,就陷入无意识的昏睡。
天一亮,理查德就立刻给韶老爷子推入针剂,换来了老人短暂的精神抖擞,虽然脸上那一抹疲态是怎么藏也藏不住。韶华将离离从华康里接来,所有人聚集到老爷子的床前。至此,他才发现原来父亲竟已这么老了,像是一夜之间垮了,彻底垮了…
蔡天龙大律师是韶家这一次遗嘱的执行人,他和韶华其实已不是第一次碰面,双方在哈同花园的案子里一直保持密切的合作,只是此番场景,任谁都是没有料到。
蔡天龙是上海的一则奇葩,家族经营轮船公司,因本身有权有势,所以不需要依附任何势力,帮派,或政治团体,无论谁到了他手里都是一碗水端平,韶觉年出动此人,为的就是借助他身上的威慑力,公信力,和不受摆布的立场。
在交待完家族事务之后,房里只留下蔡大律师,韶华和韶老爷子三人。
韶觉年在蔡天龙递过去的遗嘱上不单签了字,还按了手印,之后示意转交到韶华手上,这才说道。“这份遗嘱是只对你的。从现在开始,和那个女孩子分开。”
“什么?”韶华一愣。
“还是那句老话,和那个女孩子分开。只要你答应,我名下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动产,不动产,洋行,金铺,绸缎庄…通通你说了算。除此之外,我还会给那丫头一笔钱,一大笔钱。你担心的不就是这个吗?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只要你签字,我保证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韶华仔细地迅速浏览文书上的条款,发现和老爷子的口述无一偏差。
“但倘若你不同意…”韶觉年边说着边剧烈地咳嗽起来,“你要是不同意,从此就再不是我韶家的人,我和你妈也权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自然,她一分钱也拿不到!你们两个一个子儿也拿不到!”
“阿爸,”韶华痛苦的唤道,他不明白为何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父亲居然还要忌惮一个丫头!“阿爸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她?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韶觉年怔怔地重复着这个问题,眼睛有一瞬间的涣散,静坐了约半分钟,才幽幽说道。“韶华啊,你还年轻,不懂得看人。深陷泥沼的人会不顾一切的将身边的人拉进地狱,她总有一天会害了你…害死你,我不会看错的。”
蔡天龙见他们父子间的气氛陡然十分不睦,轻轻拍了拍韶华的肩膀,示意他别激动,一边从旁劝导。“韶老爷子,要不要叫韶雪进来,她也有权利知道并作选择。”
韶觉年点点头,离离立刻被带进来。
她走到老爷子跟前,韶华发现,他的父亲竟然对离离笑了,笑得十分和蔼,带几分顽劣得胜的意味开口说道。“我给你一笔钱,你和这傻小子分开吧。从此不要再见面了…”
韶华注意到,尽管离离此刻是背对着他,但很显然她在颤抖。
韶觉年是依靠药物挺到现在的,说完这话像是再没什么气力了,身体逐渐从枕头上滑下去,一双眼无神的直愣愣盯着天花板,仿佛听到了死神的召唤,旁若无人的开始喃喃自语。“我赌钱从来都是赢得,可在你身上竟然输了一次又一次,呵呵,本来以为没希望翻本了,可谁知道,谁知道,老天竟然要来拿我的命,哈哈哈——”他说着,咳了一口血。“总算赢了一回,赢了一回…”
离离一直在旁边默默地听,肩头弱弱的耷拉着,无所依傍的样子。这背影迷惑了多少人,遮挡了所有人的视线,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那个瞬间对韶觉年轻轻张了张口,没有声音从她口中发出,也没有人知道她在说话,惟有韶觉年看到了!他看到了!
同一时刻,站在不远处的韶华发现他的父亲突然瞪大双眼,跟疯了一般朝离离扑过去,一双手死死扣住她的头颈,掐着她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