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公子不知道,孔圣这番话针对的是宏观层面,着实不够微观,又不够客观。若是缩小到华康里这间小公寓,情况显然又有些不同。因为这个‘女子’和‘小人’除却这两重身份还不够,另外又是一个主人。
这公寓的桌椅摆放是按她的要求,窗帘的颜色是随她的喜好,花瓶的样式是她精心挑选,就连厕所的清洁程度都是由这位把关。
虽然她还不是女主人,只是一个小主人,但这份持家的乐趣是女子与生俱来的,跟君权神授一样神圣。谁要是妄图剥夺,那就跟侵占领地没什么分别。
由此可见,从小主人上升到女主人的过程就像在爬楼梯,只差一口气,离离还不是女主人的原因只有一个——她还没有发育。
于是‘发育’这个问题就成了最不能触及的核心问题。
偏偏顾思诺在这时出现,她的出现就像在提醒所有人,小主人终究还不是女主人。
第28章 进退
作为华康里的第一个人客,顾斯诺登堂入室的理由名正言顺——家访。
当韶华打开门看到她与离离并排而立的时候,稍稍一愣,离离立刻向他使眼色。“爸——爸,请密斯顾进去坐呀。”
‘爸爸’这两个字,刻意加重了,咬牙切齿似的。
韶华呵呵干笑两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她们迎了进去。
他事前虽然收到校长的电话,但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家访的老师竟是顾思诺,若说就算校长派头太大,那委派教导主任上门了解情况也属自然,若是教导主任忙不过来,那怎么都该是班主任吧?何以轮到顾思诺一个英语老师?
这就说不过去了。
是以韶华眼中,顾小姐很‘不单纯’。
他的预感无疑是准的。只不过顾思诺的‘不单纯’和他以为的颇有出入。
他不晓得这个猝不及防的家访实际上是顾思诺费了好一番工夫才争取来的,尤其是那一声‘爸爸’,将她脑子里的灯全都点着了,乐得溢于言表,又恐泄露心事,等不及韶华开口已率先将买好的捧花递给他。“喏,第一次上门,实在不知道要买什么。和离离回来的路上刚巧看见公园门口有人在卖,就……”
“何必破费呢。”韶华说着一把接过去,转身就要插到花瓶里,没瞧见顾思诺脸上闪过的绯红,却赫然见到瓶中已有三两枝山茶花。
娇小洁白,脆弱娇嫩,含苞的花骨朵儿,须待些时日才能开放。
他眼角下意识瞄了眼离离,想或许是她之前买的,虽什么都没说,离离却已心领神会,跑过去主动将山茶花拎了出来,空出瓶子来供摆放顾思诺的紫罗兰。
“这山茶花真好看。”顾思诺站在一旁惋惜地说道,“丢了也怪可惜的,先放在水里养一养,等过些时日花开了再放回去。”
离离笑笑,默默地从厨房里取来一个玻璃盆,随后拿到阳台上去,正好留出这空档让大人们谈话。
她离他们不远也不近,隔着一扇虚掩的门,刚好能听见他们断断续续的说话的声音。
顾思诺含蓄的,却迫不及待的问韶华,为什么离离和他不是一个姓,却叫他爸爸?
韶华本来猜不透顾思诺此行的真正目的,很有些坐立难安。因为对方的双重身份,代表她自己,还是代表她的家族,这两者之间的意义天差地别。若是代表她自己来,那作为离离的老师,只须像对待平常人那样对待她即可。可若还代表老顾,等于代表韶觉年,那她就是来探听虚实的间谍。非常时期,韶公子难免杯弓蛇影。
然顾思诺这样一问,却刚好明白无虞地告诉韶华,她对于他们的处境是毫不知情。这令他松了口气,对她也适度殷勤,便将收养离离的实情逐一告知。
投桃报李,顾思诺也将学校的处理意见反馈给他。
离离是开后门进去的,所以初中课程一旦结束,就必须参加统考,而不是像中西的其他学子那样,直接升入高中部。
韶华觉得这个结果很公平,他并不担心离离的学习。
在门后面默默听他们你来我往的小姑娘,看着玻璃盆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无奈又不舍地将耳朵上的东西摘了。她回到客厅,正瞥见顾思诺起身走向新买的留声机,兴趣盎然的样子。目光与韶华交错,他注意到离离耳朵上的珍珠耳环不见了。
由于之前发脾气吵着闹着说要打耳洞,韶华既怕她疼,又怕她闹个没完,于是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趁着上班时间偷溜到先施百货买了一副珍珠耳环。
特别之处在于,并不一定要有耳洞才可以戴,而是做成夹子,靠磁铁牢牢扣住。
既满足了要求,又不用受皮肉之苦,皆大欢喜。
离离上学去时还戴着,韶华记得和顾思诺一起回来,站在门外时也还在她耳朵上摇摇欲坠的,怎么一会儿功夫就摘下来了?
顾思诺转回身来,刚好看到韶华的注意力全放在离离身上,便问道。“唔,离离会跳舞吗?”
韶华是一逮着机会就要取笑小犹太的,立刻抢白。“她总踩我的脚,不知道是真不会还是装不会。”
顾思诺笑着上前,一把拉住离离的手。“很容易的嚰,要不要我示范给你看?”
离离别有深意的看了韶华一眼,顺水推舟地将顾思诺的手过给了韶华。“好呀,老师你就和爸爸跳给我看吧。”
她选择坐在一旁。
乐声响起。
韶华带着顾思诺稍微踩了两步,缓慢适应,磨合顺服,曲子过去一半,他大手带她转了个圈儿。
顾思诺穿的是洋装,裙角花饰繁复,边角叠起波浪纹,像是一直在等待转圈的动作。裙边儿随之荡漾开弧度,露出的小腿纤细中带着饱满,中指上套着红宝石戒指,也是光滑饱满,头发细心烫过,卷曲的程度也是饱满,颧骨也是饱满,花瓶里的紫罗兰,盛放到极致,最是饱满。这个女子身上的所有一切,都是成年女子的丰硕,芳香四溢的,精心策划修饰过,生怕落于人后的美。
韶华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偷偷看了离离一眼,她正坐在高脚凳上,目光垂直向下落在脚尖。顺着她的视线,他看到她竖起脚背,伸长了腿去够地板。长辫子解开散落于胸前,头发细软,扎痕微微呈现小波浪。白裙子素洁,掩盖着纤弱的身躯。他终于明白过来,那些平白无故的脾气,喜怒无常的情绪,都是因为他的小姑娘,迫不及待的要长大了。
“唔——啊秋!”韶华侧过脸去,打了个喷嚏。
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令顾思诺下意识伸长头颈微微向后,两人舞伴的姿势彻底被打破。
“真抱歉。”韶华赶忙捂住鼻子,一个劲地后退,退到离离身边佯装寻着感冒药,还不停嗅着鼻子。
“没关系,听说过了这个礼拜天气又要转凉,多注意身体才好。”顾思诺说着,迈开半个步子想要过去帮忙,却止于这半个步子,停滞不前了。话说得倒是很得体,滴水不漏式的善解人意。
这两人一个退,一个进,退得这个是因唐突佳人而归咎于自身,是因冒昧产生的罪己自责,既保全了对方颜面,又退得不着痕迹。进的这个,迈的步子是‘蜗牛步’,进一步停半步,唯恐打草惊蛇,进的也是不着痕迹。
韶华表达的是知难而退,顾思诺领悟的是以退为进,各自心怀鬼胎。
将顾思诺送走以后,韶华再度生龙活虎,哪有半分感冒的样子,一把捉住小犹太,嚷嚷着还要再来一舞。
离离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高傲的别开头去。“恕。不。奉。陪。”
“不跳也得跳。”韶华将逃往厨房的小犹太从后头拦腰一抱,任由她双腿乱蹬,暴力对抗,丝毫不为所动。
离离被他圈住抱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只好使劲践踏韶公子的脚。“又不是跳贴面舞咯,你这是干什么。”
“我放手你就逃了呀。”韶华如是说道,“那干脆今天就跳贴面舞好了。”
“……”
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脚,又补充了一句。“你踩吧,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不过呢,踩烂了踩坏了更好,那样我就能再去买双新的。”说完,笑得心无城府的样子。“羊皮鞋,三百块。”
离离一怔,乖乖地跳舞,再没踏错一个步子,更别提踩着他了。
舞至一半,韶华只觉得鼻痒难耐,猛地单手捂住口鼻。“唔,咳。”
离离赶忙从口袋里掏出手绢递给他,“真的感冒了吗?”踮脚,仰头,眼里满是真切的关怀。
韶华想到顾思诺先前避之不吉的样子,为之深深触动,搂住她脖子,一个劲用鼻子猛蹭她脸颊。“哎呀,还是我们小犹太好啊,都不嫌我脏的。”
“谁说我不嫌!”离离大怒,像要为这个问题争个面红耳赤似的。
韶华用手摸了摸她耳朵,竟是红到耳根子了,于是愈发笑得开怀。
“啊!”离离瞬间明白过来,一手指着他。“你刚刚是故意的。”
她指的是顾思诺,韶华是故意对顾思诺打喷嚏的。
他听了耸耸肩,不置可否。
转身就跑去将花瓶里的紫罗兰一把都抽了出来,丢进垃圾桶。
“你干嘛啊。”破天荒第一次,离离对他的举动有些不明所以。
韶华抱怨道,“唉,香成这个样子,难道要我打一晚上的喷嚏吗!”说完,还不忘对她咧嘴一笑。“虽然,我们小犹太不嫌我脏。”
“你去死好了!”离离气的一跺脚,跑回自己房里。
韶华追过去,坐在她身旁凑近了耳朵问道。“怎么把珍珠环子拿掉了?”
离离扁扁嘴,“一直夹着血脉不畅,耳朵又红又肿的。”
“是么。”韶华含笑看着她似要滴血的耳珠,“就因为这个?”
“嗯。”
他虽然不信,却也没揭穿她,自顾自开始讲起发现的八卦。“说到耳环呢,我确定密斯顾的耳环是假的。”
“啊?”离离一惊。随即低下头轻轻抿了抿嘴唇,佯装不经意道。“你……你看了她这么久…就只是看耳环啊。”
“是啊。”韶华的声音含了些笑意,却还是刻意维持的四平八稳。“还记得我妈手上那只祖母绿戒指吗?”
离离点头,他继续说道。“那是我们家的传家之宝,老顾为了和我爸别苗头,从一个掮客那里搞来一块上好的翡翠,说要给自家的女儿打一套首饰,作嫁妆用。那块翡翠我见过,的确是稀世珍品。”
“不过在学校看到顾小姐的时候,我总觉得怪怪的,那耳环的材料像是假的。”
离离白了她一眼,“人家戴真的假的是人家的事,要你管得起劲。”
“话不是这么说。”韶华又往她旁边靠了靠,手斜撑在她身后,刚好抱成一个半圆,像极天上那轮月亮。“你想呀,老顾有八个儿子,一个女儿,照理说是不是该最疼她呢?真要是那样,我就要小心了。”
离离挑了眉,隐隐约约猜到他要说什么。
韶华有些赧然,“我总要防着我爸来一招美人计什么的,再说眼下这个节骨眼,搞不好她是间谍。”
离离噗嗤一笑,“算了吧你!还说我是小气鬼,你才是!你是舍不得自家那只祖母绿戒指吧。”
韶华大言不惭,“那是当然!家传宝物,我妈要留着给儿媳妇的,不好落入外人手里。老顾万一想用假翡翠骗我的真宝石怎么办!”
离离嗔笑着瞪了她一眼,“韶先生现在出息了,精明的很,谁也骗不了他。”
韶华笑道,“嗳,反正她不是间谍咯,真的假的也没关系了。只是顾小姐看起来日子也不好过啊,她爸爸没有像说的那么疼她,否则怎么给她戴假货呢。”
“嗯。”离离点头,“是有点…”
韶华随即解答,“老顾还有三个姨太太。”
“呃。”离离看着他,“女人太多,不够分嚰。”
两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夜深了几分,寒意又重了几分,韶华跑到阳台将那山茶花又带回客厅,离离正在房里做功课,他看了眼从玻璃窗内传来的灯光,照射到手中的洁白山茶,小小的一株株,虽只是花骨朵儿,但总会开花的。
他将它们又插回瓶中。
第29章 红娘
隔天是休息日,韶华不用上班,华康里又是闹中取静,他便想赖床,舒舒服服的过一个周末,却哪晓得随便翻个身都会被吓到。
有个小小的物体匍匐在他的床前,韶华以为见了鬼,蹭得直起身子。
离离趴在他被窝上,抬头笑着望定他。“好看吗,好看吗?”
摇头晃脑的。
珍珠挂在她耳垂,莹润晶白,光华流转。
韶华脱口而出,“好看。”
离离眯起眼,视线在他脸上巡视。“真的?”
保险起见,韶公子托着下巴又看了看,郑重其事地点头。“千真万确。”
离离这才满意的笑了,韶公子松了口气,安心的又睡了会儿回笼觉。
深秋将尽,寒冬来袭。十二月的上海,处处透露着冷冽。连一贯人烟气丰厚的华康里都似入了画一般,时间静止不再走动。娘姨们的碎嘴停了,家家户户的门紧闭着,那些蜚短流长和苍蝇蚊虫都销声匿迹冬眠去也,顾思诺却成了华康里的常客,几乎要将韶家‘父女’住的这间小公寓的电铃给揿破了。每次来还不忘带些干果点心,美其名曰为了离离,纯粹是出自一个老师对幼苗无私爱护的本心。
背地里,韶公子抚额痛苦道:“糟了。”他最不擅长的就是拒绝别人的,尤其对方还是个娇滴滴的女人。
离离剥了一颗顾思诺买来的糖炒栗子,赤色外衣,金黄果核,闻着甘香,吃在嘴里酥糯,心跟着就一软,递了一颗给韶华,他不吃。这抗拒的态度,又像替栗子浇上一层糖霜,甜丝丝的,正是香甜软糯。离离不怀好意地说,“怕什么,照单全收咯。”
“你说得轻巧。”韶华指责她,“你这是‘卖爹求荣’。”
然而即便如此,对于顾思诺殷勤的造访,他总不好拒之门外的。说穿了还不是为了小犹太吗?
离离却和韶华对着干,不仅如此,还变本加厉,变着花样给顾思诺制造机会。
譬如韶华一旦不能接她放学,她便让顾思诺充当护送的角色,抵达华康里之后,邀人客喝会儿茶再走。
一喝就喝到韶华收工回来,与顾思诺刚好打个照面,两人寒暄几句,终至冷场,顾思诺等不来进一步的邀请,方落寞地起身告辞。
离离对韶华说,“她在等你开口留她吃晚饭。”
韶华却答,“要你多管闲事。”
她笑着扑到他身边,涎着脸问。“亲上加亲不好吗?”
韶华冷哼,“你是真心的吗?”
她不甘示弱,昂着下巴,面有得色。“真呀。”
“好。”他咬牙起身,“下回一定成全你。”
下回…
下回便是顾思诺改变策略,不再正面进攻,而是选择‘曲线救国’,一口咬定离离不会跳舞,要与韶华示范给她看。
离离预备了看好戏,煽风点火道。“是呀,贴面舞尤其不会。”
顾思诺一听这话,脸刷得就红了。
韶华忍气吞声,面上维持着绅士风度。“贴面舞就贴面舞咯,怕什么。”说着,落落大方地牵起了顾思诺的手。
只不过逞强是一回事,实情又是另外一回事。顾思诺身上浓郁的紫罗兰型香氛,令韶公子的喷嚏在鼻腔内百转千回,汹涌澎湃,事后抱着小犹太不停哀怨。“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离离又逃又躲,韶公子干脆将大门反锁,抓到她以后摁在床上也好,围在沙发上也好,总要将脸埋在她头发里嗅上一阵,没脸没皮道。“只有小犹太的味道才能治愈爸爸的花粉过敏。”
离离笑着推搡他,“咄!也不见你对茶花过敏。”
“我只对紫罗兰过敏。”
这番话,面上是玩笑话,里子却是真话。正因为太真,他只能当成玩笑说,她亦只能当成玩笑听。
其实离离存的心眼,再明白不过,是自古以来所有姑娘都有的黑心眼。明明想要,偏说不要。明明是自己的,偏要推给别人。直到被推来推去的当事人从对方身边逃回来,她才乐得接受,还受的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其实心里比谁都欢喜。
顾思诺原本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盘算着既不能成事,那便给彼此都留个退路,以后见面还是朋友,结果被离离一搅和,那念头刚灭下去,又给勾了起来。一来二去,倒舍不得放手了。
只不过顾思诺愈是殷勤,韶华愈是回避,他态度愈见抗拒,离离明白某些人非她不可,就愈是高兴。这一场游戏,你追我逐共三人,像谱写了一曲和谐的三角圆舞,只不过个中韵味只有离离懂,她从中尝到了甜头,愈发不肯罢手,愈要撮合他们。
在看到韶华为花粉折磨,苦不堪言时,她找了个看起来很‘偶然’的机会和顾思诺聊天,有意无意地点拨。“唔,我爸爸以前夸过陆小姐,说她身上的脂粉香天然,一点都不造作。”
“原来这样啊。”顾思诺略有所思。
得此耳提面命,知道离离在作顺水人情,再加上之前屡屡相帮,就断定她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待她比以往又更好些。
然一番周折之后却获悉,陆茵梦根本不擦香水,对味道素来是很抗拒的。
可作为一个成年女子,顾思诺又着实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让韶华对自己印象深刻的机会,左思右想之后,在寒冬腊月的大冬天,身上穿着貂皮大衣,头颈上裹着真狐皮的围巾,手里却持着一柄檀香扇登门造访。
离离摇头叹了口气,心道:“这个女人真笨。”
回头和韶华理冬衣去,暗暗决心以后再不帮她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韶华今次的态度却与先前截然相反。
顾斯诺贸贸然到访,事前并没有通知,是以他和离离正忙着收拾夏天替换下来的过季衣物,实在无暇招呼她。家里的尘漫被掀起,浮在空中,箱笼堆得到处都是,毫无讲究。普通人遇到这样的场面多数会退出去说一声不好意思,下次再来。顾斯诺穿的这样盛重,却没有半分大小姐的脾气,当即除了手套,大衣,一手一脚的帮忙。
女人对整理和清洁是自有一套的,顾斯诺也不例外,一边抖开离离的裙子,一边嘱咐道。“离离啊,这种裙子明年夏天都要拿出来晒晒,否则要蛀掉的。到时候东也一个洞,西也一个洞,后悔就来不及了。”回过头去又嘱咐韶华,“记得有空要买点樟脑丸回来。”
“哦。”韶华和离离同时应答。两者之间的口吻却差距颇大。
韶华的‘哦’是下意识的,随口无心的,真是像极了家里丈夫对太太的回应,平凡又可亲。
离离的‘哦’是低低的,压在喉咙里,底气不足似的,倒像是被母亲抓到错处的女儿,入耳都是粗漏疏忽的心虚。
于是三个人同时一愣,相视而笑得却只有韶华和顾斯诺。
待事情忙乎完毕,通通直不起腰来,韶华对顾斯诺就更加过意不去了,当晚破天荒的留人吃了晚饭,如此不算,席间还体贴的斟茶递水,嘘寒问暖。
他开了一瓶葡萄酒,说是天寒让大家暖暖身子,却只肯让离离喝一些些。
离离看着杯中的红色液体,无端端就想起那次她偷听来的,韶华和韶觉年在书房之中的对话。
围绕着葡萄酒,关于女子家世的争论。大意是几十年的酒终归不够几百年的醇。
眼下的情形似乎就巧合的应证了这一说法。
因为一直以来,离离的持家之道凭的是无师自通,是出于生活的本能,顾斯诺却截然不同,是经验主义,是祖祖辈辈遗传下来的妇女心得,去芜存菁,运用起来可谓得心应手,出神入化。
离离的复杂是生活的必需品,顾斯诺却是化繁为简,明明年长一些,却还保留着天真单纯,是乱世中的一抹清流。顺延到情感上,两者的差别就更为明显。离离总是藏一半,露一半,犹抱琵琶半遮面,是要费尽思量去猜的。顾斯诺对韶华却是不遗余力,掏心掏肺的。于是这样一比较,高下立见了。
不知韶华是否也同样发现了顾斯诺的好,饭后无须离离提醒,竟也主动提出要送顾斯诺回家。留离离一个人独自守着小公寓。
她目送他们出门,趴在阳台上看着一男一女沿华康里踱步,并肩而行,言笑晏晏的样子,仿佛戏台上的灯光聚拢一齐打到主角身上,亮得能将那弄堂里的黑都驱散一半,变得模模糊糊的,又迷迷朦朦,道是看得清,却又看不清。还剩下那一半的黑是待他们转了弯,出了她的视线就是彻底的看不清,在那个角落,能发生许多事。谁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她记起就在前天晚上,韶华拿了一支笔按住她头顶在门框上划一条线,用以记录身高,一边还取笑她说。“唉,怎么还长不高呢?”
她踮起脚来,按他的身高比划,也不过刚刚超过他肩头,怎么都上不去了。
“那你觉得多高才好?”她这样问,是因为同龄人里她不算矮呀!韶公子却总嫌弃她,说她小矮子。
然后指着自己的鼻线说道,“当然是到这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