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调章公望回京,是为公事, 哪有私心!攘外必先安内, 京城里情势安稳, 你才能有余力安顿外面的事。走到这地步,甄嗣宗那老贼必起疑心, 朝堂上旁人也未必瞧不出端倪。须早点安稳朝堂, 谋定大局。”
“我明白。”韩蛰沉声,“长孙敬已从岭南传来密报, 陆秉坤蠢蠢欲动, 不会拖太久。”
“届时两边交战, 你总得离京数月去安排。甄嗣宗盯得紧, 你离京后须有人牵制他, 让他无暇生事,免得动摇你相位。”韩镜眉目沉着, 将书案上摆着的几卷兵法扫过, 缓缓站起身来, “能牵制甄嗣宗的,也只章公望而已。他身在中书,一旦站稳脚跟,要取甄嗣宗而代之,并非难事。尽早将他拉拢过来,有益无害。”
“章素回京后,我跟征儿跟他见过几回。”
“这就够了?”韩镜皱眉。
“祖父虽只跟章老见过两回,章公望却记着提拔重用的恩德,他看得清形势。”
“看得清有何用?跟着我能有荣华富贵,跟着甄家保住太子,他也一样能博个好前程。没实在利益牵系着,他肯出力?我刚说的事,你再想想!”
“不必想。”韩蛰断然否决。
韩镜眉目一沉,回身盯着他。
方才被韩蛰顶撞后怒气横生,好容易压下去,这会儿胡须仿佛都在发颤似的。
但从前的教训摆着,争执吵嘴,向来都是他生气,韩蛰却还跟臭石头似的,那脾气又臭又硬。
他盯了片刻,气哼哼挪开目光,“没叫你娶她。但旧日既有交情,就不该太过冷淡,让人寒心。”
“祖父知道我的态度,不会另娶,更无意招惹。”韩蛰岿然不动。
韩镜对着这倔驴半的臭脾气,竟也拿他没辙。
片刻后,他叹了口气,稍稍收了从前的强硬威压之态,有点退让妥协的意思,“若你跟征儿、徽儿一样,你后宅如何,我懒得过问。操劳大半辈子,谁不想享清福?可你肩上担着韩杨两府的心血,后宅干系重大,不容有失。章斐有心,章公望也未必无意。姻亲之交,总比旧日的情分牢靠。况只是露个招揽的姿态,最后能不能成,还是两说。”
“没有姻亲,章公望自会审时度势。”韩蛰冷声。
不过韩镜态度和软,他也无需硬杠着起冲突,遂缓步走过去,添杯热茶。
“祖父说了半天,先喝茶歇歇。”他说。
韩镜瞪了他一眼,接过茶杯。
韩蛰便只在旁边站着,目光垂落,看到韩镜愈发花白的头发。
自去岁太夫人过世后,韩镜鬓边就迅速变得银白。韩蛰入相的事虽没太大阻碍,但毕竟年轻,资历有限,朝堂上重臣贵戚众多,有人敬惧韩家,也有人为韩家的权势侧目不满,心存疑忌。
新相赴任,跟锦衣司使的冷厉威压不同,要凭真本事收服人心,本就不是易事。
哪怕有主掌过门下的韩墨帮忙撑着,这两月里,韩镜在朝堂内外,也为他费神不少。
开春是一年之始,又容易闹春荒,南边冯璋的叛乱虽平定了,局势不稳,北边仍常有流匪的事报上来。各地的奏报雪片般飞进京城,六部诸事也都压在一处,韩镜毕竟上了年纪,又要稳住朝政,又要操心他的事,头上黑发似已不足四成。
先前唐敦的事给祖孙间添了心结,却也将态度摆得明明白白。
唐敦死后连着半个月,祖孙俩除了朝堂正事,几乎没提过半句私事。
之后稍稍和缓,韩镜态度一如从前,并未质问追究。但老人家显然沉默了许多,身子虽还健朗,精神却已大不如前。
这些细微变化,韩蛰都收在眼底。
祖孙间纵因令容的事剑拔弩张过,毕竟有多年情分在,朝堂在公,亲情是私。韩墨去年险些丧命,如今韩镜又添老态,韩蛰就算被历练出铁石心肠,看着幼时稳坐朝堂中枢的相爷成如今老态,至亲之人,怎能不关切?
沉默片刻后开口,韩蛰神情虽清冷,语气却缓和了不少。
“章家的事我有分寸,父亲跟章公望相交笃厚,也有许多往来。祖父不必担心。”
“我的意思,还是该多使力。”韩镜自知争执无用,也竭力缓和心绪,因书房里素来没旁人,便也少些顾忌,低声道:“傅氏的事我不管,我只问你,若得登大位,你欲立谁为后?帝王之侧,难道只一个皇后而已?”
见韩蛰要出声,他挥手打断。
“对傅氏,我确实有偏见不满,无需掩饰。但傅家那伯位只能撑个门面,宋建春即便跟那边的节度使结了姻亲,毕竟是傅家的亲戚,在京城也难插手。京城里,能帮你稳住朝臣大局的是章公望。”
见韩蛰要开口,他搁下茶杯,再度打断,“你跟旁人不同,这么多年历练打磨,公事为先,儿女私情不宜看得过重。我不听你倔脾气的话,也不想跟你争执,得空时好好想想。”
说罢,将杯中残茶喝尽,站起身来。
“章公望和章素就在客厅,待会过来。”
略显老态的身子微微佝偻,韩镜抚平了衣裳,自出门离去。
韩蛰立在桌边,斟茶喝尽,瞧着半掩的门扇,眉目冷沉,纹丝未动。
跟旁人不同?一样的血肉之躯,纵然胸怀抱负、手腕心性千差万别,生而为人,难道他真能锻造出冷铁身躯?
负重前行,冷厉杀伐,手里的剑所向披靡,是为开创清平天地。
但宅院安稳,夫妻和睦,旁人家的天伦之乐,他也同样会艳羡。
韩镜恐怕永远不会知道,在外征伐时,他有多想念厨房的炊烟,银光院的灯火。
…
令容背靠墙壁,竭力放轻呼吸,心里砰砰乱跳。
韩镜最后那几句话声音压得低,她并没听太清楚,但韩家谋逆的事她心知肚明,既然提及甄相和意欲拿来制衡的章家,必然也是关乎大事的。
谋逆篡位是大罪,韩家如今权势愈盛,虽难遮掩行迹,这等大事必定不愿为人所知。
哪怕已有夫妻之实,她也捏不准韩蛰是否愿意让她知晓。
喉咙干燥,愈发觉得口渴,令容竭力深深吸气,迟疑了片刻,终究没敢走出去,仍旧赤脚走回榻上,面朝里侧睡下,竭力平复心绪。
然而韩镜的话,仍旧萦绕在脑海。
哪怕隔着门扇断断续续,她也能隐约推断,韩镜是想拿姻亲来拴住章家,好对付甄相。
韩镜跟章瑁之往来颇深,韩墨跟章公望交好,韩蛰兄弟跟章素也是幼时旧交,还常带着章斐去玩,三代人交往下来的情分,算来也是青梅竹马,世交故人。即便韩蛰漫不经心,将来剑指帝位,收服群臣时,倘或碰见难事,真能对章家视若无睹?
也许会,也许不会,毕竟事关朝堂,瞬息万变。
但这世上的夫妻,初成婚时,谁能预料未来之事?
皇帝未必三宫六院,白衣书生也未必都能深情不移,从一而终,端看性情态度而已。
令容蹙眉捏紧锦被,睁着眼睛出神。
侧耳细听时,外头没有动静,也不知韩蛰仍在书房,还是已会甄家人去了。
她躺了半晌,渐渐有了主意,那颗空悬乱跳的心也安稳下来,阖目睡去。
…
迷糊睡醒,屋里已颇暗沉了。
酒意散去,口渴得却厉害,令容下榻趿着鞋没走两步,屋门吱呀作响,沈姑捧着茶盘走进来,“少夫人醒啦?”
令容颔首,接过她斟的茶喝了两杯,“夫君呢?”
“大人后晌会客去了,吩咐我转告少夫人,他会按着时辰回银光院,陪少夫人用晚饭。”
令容颔首,睡前苦恼半天后理清思绪,这会儿推窗透个气,倒觉得神清气爽。遂理了衣裳,就着傍晚渐渐凉下来的风,自回银光院去。
因韩蛰的厨房太远,令容平日又爱折腾各式菜色糕点,往来不便,先前就已在银光院隔壁添了个小厨房,不及韩蛰的整齐宽敞,平素让红菱张罗饭食却是足够的。这会儿红菱腰系围裙,正忙得热火朝天。
宋姑和姜姑原本在里头帮忙,见令容回来,便迎到跟前。
“少夫人可算回来了,红菱等了大半天,去丰和堂没见少夫人,还当已出府去了,担心这桌菜色要浪费。”宋姑笑吟吟的,陪令容到里头凉亭坐下,命人端些新鲜瓜果过来,“晚饭照常摆吗?”
“摆在凉台吧。”令容改了主意,“多点几盏灯笼就是。”
“那我去寻个披风备着。”宋姑应命而去,姜姑便带了几位丫鬟,去凉台摆设桌椅,整治杯盘。
令容闲坐无事,叫了枇杷服侍,进屋另换了身衣裳,点朱唇,扫娥眉,另簪珠钗。
揽镜自照,两靥娇丽,眉目婉转,指尖拨动耳畔滴珠,在脸颊旁晃来晃去。
起身在镜前转着圈儿瞧瞧身段,腰肢纤细胸脯鼓起,被衣衫勾勒得恰到好处。
她甚为满意,戳了枚蜜饯塞到嘴里,出屋逗红耳朵去了。
第119章 底线
戌时初刻, 韩蛰健步走回银光院, 身上不知何时换了套栗色长衫,乌金冠下轮廓冷硬。
夜色已降, 院里掌了灯,廊下灯笼昏暗。
令容站在凉亭里,身后的桌上趴着红耳朵,旁边摆了釉色柔润的瓷瓶, 里头花枝逸出。她手里拿着小银剪,站在鹅颈椅上, 正挑剪花枝, 手臂舒展, 衣袖滑落,胸脯鼓起, 侧望如同峰峦, 腰肢纤细盈盈,烟色襦裙飘曳垂落, 在晚风里吹得如同水波。
亭外是一树含苞的海棠, 嫣红柔白的花苞缀在枝叶间, 灯笼映照下清晰分明。
她听见院门的动静瞧过来, 见是韩蛰, 漾出笑意。
韩蛰放缓脚步走过去,令容已屈膝从鹅颈椅跳下来, 手里握着两枝海棠。
海棠清丽, 映衬姣美面庞。她本就天生丽质, 柔颊腻肤,眉目灵动,盈盈一笑,便如牡丹绽放,被灯笼昏晃光芒罩着,愈添神采。寻常梳得随意的发髻盘成精致的倭堕髻,没见旁的装饰,只簪了一枝凤钗。
那凤钗还是去岁他送的,通身赤金打造,做工精致,凤口中衔着的两串淡紫珍珠浑圆柔润,末尾两颗大如龙眼的正好缀在耳畔,随她跳下来的动作,微微晃动。
云鬓花颜,金钗飞凤,耳畔滴珠红艳,与眉心描摹的朱色海棠映衬。
韩蛰有点挪不开眼,令容却已取过瓷瓶,将新剪的海棠供进去。
“还以为夫君不回来了。”她睇他一眼,语气里带点抱怨的意思。
韩蛰唇角微动,“答应了你的。”
令容“唔”了声,将几枝海棠摆好,举刀韩蛰面前,“好看吗?”
杏眼顾盼流波,柔嫩的红唇微启,秀眉微扬,眼角挑出点妩媚弧度。
韩蛰颔首,“很好看。”
“那就好。”令容仿佛没察觉他的打量,回身揉了揉红耳朵,遂往亭外走,“晚饭已备好了,就在那边凉亭。夫君还吃得下吗?”
“还没吃晚饭。”韩蛰跟在她旁边,绕过甬道,登上凉台。
已近月末,夜空暗沉漆黑,唯有近处灯笼照得明亮。凉台三面的门板窗扇多被卸下,春夜的凉风徐徐吹进来,眺窗而望,外头甬道交错,游廊逶迤,灯笼都已点亮,勾出另一幅夜景,一眼望去,倒觉心旷神怡。
凉台上碗盏俱备,宋姑和姜姑招呼人将饭菜摆上来,便又奉命退下。
夫妻对坐,菜肴可口,新启封的梅花酒味美清香,入口清冽。
韩蛰近日忙碌,早出晚归,夫妻俩虽同住在银光院的屋檐下,安心说话的次数也寥寥可数。这倒是个不错的时机,令容向他夸耀新尝试的菜肴,韩蛰难得不吝夸赞,还跟她说几件朝堂上的趣事。
他从前甚少跟她提朝堂的事,哪怕偶尔触及,也只是锦衣司的冷沉杀伐,那双锋锐深邃的眼睛里,也总藏着一处深渊,令她不敢触及。
这倒是罕有的事。
令容暂不去想旁的,听到有趣处,还会追问几句。
…
直至饭罢,令容吃得心满意足,起身走至窗边,扶栏而望。夜风将脑袋吹得清醒,她缓了片刻,才转过身,背靠窗坎,盈盈睇着韩蛰,“还有件事,想跟夫君说。”
“什么?”韩蛰自斟酒饮尽,抬眉看她。
“先前听说皇后身子不适,母亲带我入宫请安,皇后说月底要在宫里设宴赏花,让我跟母亲一道去。”她顿了下,见韩蛰颔首,续道:“那天在皇后宫里,还见到了章姑娘。她还特意问起夫君,仿佛记挂得很。”
“她?”
“夫君没瞧见她吗,就前几日。”
韩蛰搁下酒杯,“看见了。”
“她跟夫君早就相识,且两府是世交。”令容淡声。
韩蛰颔首,觉得令容今晚颇有点古怪,便静等她下文。
令容瞧着他,顿了片刻,才道:“那位章姑娘,曾对夫君有意吧?”
这话问得出乎意料,韩蛰微觉诧异。
令容低头摆弄腰间宫绦,曼妙的脖颈低垂,那两串淡紫珍珠垂下来,光晕柔和。肩上春衫单薄秀致,被夜风一吹,衣袖轻飘,那声音都有点飘着似的,“先前章姑娘来拜访时就觉得不对,如今看来,我猜得没错?”
韩蛰并没否认。
章斐藏着的心思他没留意,但韩镜跟他明确提过,无从否认。
看令容这模样,显然是有点醋了。成婚三年,她还是头一回流露这般姿态,妙丽眉目间带着不悦,脸颊微微鼓起,咬牙负气似的。
韩蛰起身,走至窗边,垂目打量她,唇角微勾。
令容有点发恼,杏眼瞪着他,咬牙道:“夫君这座银光院,还真是不少人都盯着。”
“那只是她们盯着。银光院已有了少夫人。”
“这少夫人却险些丧命,给人家腾位子。”令容还是头一回当着韩蛰的面戳破旧事,见韩蛰面色微僵,心底的忐忑一闪即逝。
但该说的话仍旧得说明白,回避无益。
她深吸口气,背靠窗坎,续道:“我虽贪吃爱犯懒,却也不傻。母亲、夫君和瑶瑶的好,我都记着,但旁人的态度,我也能感觉出来。老太爷对我素来不满,添了唐家表妹的事,芥蒂更深。这心结我没法化解,老太爷也未必肯释然。章姑娘书香门第,又是世交,倘若老太爷要夫君休妻另娶,夫君会如何?”
她双眸静静望着,平和态度之下,手指紧紧揪着衣袖。
韩蛰眉目微敛,沉声道:“是我娶妻,不是他。”
“倘若…是要夫君纳妾呢?”令容还不敢坦露书房偷听的事,描补道:“倘若章姑娘肯受委屈,老太爷又极力促成,夫君会如何处置?”
韩蛰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我不知夫君会怎么做,若夫君真有此意,我也无力阻止。但我既决心跟夫君厮守,决不会容忍旁人插足。倘若有那样的事,夫君——”令容对视那双深邃冷沉的眼睛,深吸口气,一字一顿,“我仍会和离,没有转圜的余地。”
“和离?”韩蛰皱眉,眉目陡添不悦。
结实的胸膛凑近,他盯着她,“你仍想着和离?”
“我想跟夫君厮守。”令容心头微跳,却不觉得畏惧,“荣华富贵,宝马雕车,这些都可有可无,我要的是安稳度日,夫妻和睦。我全心待夫君,夫君也须全心待我。若夫君做不到,我宁可舍弃。”
夜很安静,游廊间的灯笼不知是何时暗了下去,只剩这一方凉台上灯火通明。
韩蛰沉目瞧着她,令容不闪不避。
她初嫁入府里时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连跟他顶嘴都不敢。哪怕先前说和离的话,也是谨慎试探。这回态度却截然不同,漂亮的杏眼温婉妩媚如旧,目光却是他甚少见到的坚决。
好半天,韩蛰才道:“赵姨娘的事,前车之鉴。”
令容微愣,片刻后才明白他的意思,心里松了口气,眼神也软和下来。
“那就好。”她低声道。
韩蛰却还盯着她,伸臂抵在墙板,将她困住,“你当真舍得和离?”
没见令容回答,他声音更沉,眉目冷硬,“没半点留恋?”
“我当然舍不得夫君。”但比起夫妻芥蒂,同床异梦,宁可舍弃。像是上等的梨子被虫蛀了,即便还能吃,却不是想要的味道。夫君还愿意吃吗?”见韩蛰眉目更沉,唇角微动,漾出些许笑意,低声道:“夫君生气啦?”
“没有。”韩蛰声音僵硬。
令容“唔”了声,看得出来他在生气。
没哪个男人愿意听这种实话,开口前她就考虑过后果。
但这事儿是必得说清,且让韩蛰记住的,免得拖延下去,走到韩墨和杨氏那样的困局。
她推了推韩蛰手臂,那位铁铸似的纹丝不动,遂矮身从臂下钻出来,过去将坛中的酒尽数倒入壶中,“难得春夜良宵,夫君多喝几杯。我困了,先躺会儿。”
说罢,果真去旁边摆着的榻上坐着,扯了薄毯盖着,歪在上头。
韩蛰眉目拧起,回身坐到桌案后,斟满酒杯。
抬头,见令容虽躺着,却还没睡觉,双眸水灵灵的正瞧着他。
夫妻成婚的时日不短,虽没刻意剖白过心意,但言行举止中,自有默契情意流露。被她当着面说会毫不犹豫地和离,还被比作有蛀虫的梨子,韩蛰酒杯一顿,沉眉瞧她,面带不豫。
令容眨了眨眼睛,侧躺着与他对视。
没听见韩蛰再说什么,遂咬了咬唇,“方才的话,我是认真的。”
“知道。”韩蛰闷声,沉着脸将杯中酒饮尽。
再瞧过去,令容已阖目睡了,眉目婉转柔旖,凤钗上的珠串斜落,贴在颊侧。
春夜静谧,风从窗扇拂入,混着梅花酒的香气,熏人沉醉。
韩蛰手握酒杯搁在桌上,双目沉肃,打量令容。
和离之语让人不悦,却合乎她的性子。且祖父做过那样的事,她畏惧顾虑,无可指摘。
但这终究让人烦躁,韩蛰眉头紧皱,又觉挫败,弃了酒杯,仰头将半壶酒液灌入喉中,瞧着她,眸色暗沉。
风吹在脸上微凉,卷着未凋的花香。
春夜的气息连同她的话语和目光一道印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响,目光落在那张娇丽的脸,却又生不起气来。
韩蛰神情冷沉,端坐如同山岳。
夜渐渐深了,榻上佯装小憩的人也当真沉沉睡去,连绣帕薄毯掉落也浑然不觉。这样睡觉不安分的性子,也真不怕从那狭窄榻上掉下来摔着,韩蛰皱眉,过去将她抱起,扯了披风裹着,步下凉台。
第120章 可恨
许是昨日睡太多的缘故, 令容醒得有点早。
屋里尚且暗沉,烛火早已燃到尽头。身上寝衣半敞, 不知是何时换的, 旁边枕头空荡荡,韩蛰早已不见踪影。
她揉了揉眉头,睡不着, 索性坐起身来。
天还没亮, 看来不过五更而已,韩蛰哪怕要上朝,也无需如此早起。但枕边床榻却是冰凉的, 显然他起身已有些功夫了。
令容不明情由, 正想下榻去唤宋姑,还没套上软鞋,旁边帘帐忽然无风而动。
屋里暗沉沉的,这动静颇为醒目, 眼角余光瞥过去,帘帐之侧, 不知何时多了双黑靴。
令容乍然瞧见,险些惊坐起来, 目光微抬, 就见韩蛰不知是何时靠近, 站在旁边, 眉目冷峻, 轮廓硬朗。他身上不是相爷的暗红官服, 却穿一袭深色暗纹的劲装,臂间搭着那件染过无数血迹的玄色披风,腰间锦带织金,插着把匕首。
自入相后,锦衣司的事多半交由樊衡打理,他已许久没穿这身了。
令容诧然站起身,“夫君要出门?”
“有件要案,须亲自去。”韩蛰沉眉,抖开披风裹在肩上,令容就势帮他系好。
原以为韩蛰入相后能稳居京城,如今看来,锦衣司使的头衔不去,他这刀尖舔血的日子就难终了。令容帮他将衣裳都抚平了,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懒糯,“这一趟要多久?”
“四五天。”
“我备些好吃的,等夫君回来。”令容笑盈盈望他。
这殷勤姿态,仿佛全然忘了昨晚说的那些绝情话语。
韩蛰皱眉,沉声道:“好,备些梨干——没蛀虫的那种。”
声音冷清,与从前的威仪震慑迥异,倒有些负气似的。令容的手在他腰间顿住,抬眉窥他脸色,见那双黑漆般冷沉的眼睛微垂,神情冷沉却无怒意,不由一笑,“夫君还在为昨晚的事生气?气大伤身,还不如昨晚把我丢在凉台吹一夜冷风,何必带回来呢。”
“昨晚——”韩蛰忽然俯身,冷着脸凑到她唇边,“不是我带你回屋。”
令容笑意微敛,愕然瞧他,“不是夫君吗?”
韩蛰未答,在她唇上啄了下,“谁叫你心狠。”
说罢,径直起身,衣裳微动,健步走出门外,踏着尚且清冷的晨风出了银光院。
令容站在原地,笑意收敛,鼓了鼓腮帮。
看来韩蛰还是生气了,换作往常,她在外面睡着,韩蛰不至于扔着不管。
——虽然她似乎也没在外头睡着过。
心里有些闷闷的,令容耷拉着脑袋在榻上躺了会儿,直至天色将明,才没精打采地起身。往丰和堂里问安回来,宋姑已依命备好了半框水润甘甜的梨子——三月里梨子精贵,难得有这般成色。
精心挑选毕,待枇杷洗干净后,令容亲自动手,跟宋姑在树下削梨,枇杷红菱在厨房挖核切成薄片。
日影挪过中庭,树影在风中摇碎,渐渐有了入夏的闷热气息。
令容削到一半,目光微抬,正好瞧见那座凉亭,目光落在上头,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