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忙得焦头烂额,攸桐哪还能任性肆意?
是以这两年之间,哪怕心里早已飞出皇宫许多回,攸桐却还是管着脚步,藏住念想。别说是到京城外去,就连这四方天地的宫门都没踏出去过。
毕竟这是她选的路,束缚也心甘情愿。
而今傅煜既然发话,显然是外头已然稳妥,攸桐兴致勃勃,将京城周遭的山水想了一圈儿,最终定在了京城南边的石门渡。那一带山势开阔、峰峦叠嶂,沿山脚河畔两侧皆是茂盛树林,清澈平缓的河流绵延二十余里,穿峡谷而过,最宜纵马驰骋,踏水赏秋。
到时候,再往水畔支个摊子,射些野味烤着吃,啧啧。
攸桐想着那滋味便流口水,当即择定去处。
傅煜随即安排心腹之人前往查探安排,寻摸好留宿的地方,由杜鹤亲自负责,调眼线暗卫过去,没闹出半点风声。待得八月初三日,傅煜上完朝回来,安排好蓬莱殿的事,便携攸桐换了身微服,悄然出宫。
不过,两人并未立时去石门渡,而是去了京城里颇热闹的洒金街。

洒金街在皇宫东南侧,街如其名,是繁华富丽的所在。
这地方南北贯通,东西狭长,往北是高门贵户的府邸庭院,往南则是南北客商最爱的下脚处,来往多富户,最不缺挥金如土的人。街市上最多的,便是各色珠宝店、绸缎庄、成衣铺和成名票号、酒楼。
这其中,便有间二月里新开张的京都涮肉。
京城里汇聚四方食材,杜双溪在攸桐的指点下将火锅的各色蘸料做得齐全,配上花样繁多的小菜,店铺开张没一阵便颇受喜爱。在攸桐的指点下,杜双溪再往店里挂上些诸如“何以解忧,唯有涮肉”、“天下无涮肉不能解决之事,若有,则涮肉佐酒。”之类的牌子,将些营销手段用上去,很快便有了名气。
初开张的那几月,每日宾客盈门,银子如流水般淌进来在,直到入暑后才稍稍冷清。
这些银钱攸桐也没藏私,刨去成本后,留下该给杜双溪、掌柜管事和伙计们的分例,余下的银钱,连同齐州那两家的一道放进小金库里,交予魏思道保管,以供赈灾散粥等用处。
——若往后分店开到别处,这小金库便能更充实。
且各处食店开起来,里头添采买人手和伙计管事,也算是帮几户人家解决了生计。
此刻,攸桐站在涮肉店外,瞧着装饰别致的敞厅和繁忙奔波的伙计,甚是满意。
她今日只做寻常高门妇人的打扮,发髻高挽,簪以金钗,绫罗交领半臂之下笼着轻纱,饰以缠臂金,贵丽而不失婉约。底下则束着曳地长裙,缠枝海棠随修长的双腿轻翻,裙角洒了碎花,摇曳生姿。
旁边傅煜一袭玄色锦衣,取玉冠束发,冲淡端凝冷厉,身姿如玉山巍峨,伟岸峻整,俨然是高门贵人的模样。
涮肉店的伙计不认得他们,瞧来客气度高华,忙上来热情招呼。
待进了雅间,攸桐才道:“白掌柜在吧?”
“在的,您二位跟咱们掌柜认识?”伙计动作机灵利落,将那干净整洁的桌子又擦了一遍,取出食单端端正正地摆在跟前,也没急着介绍菜色,只等吩咐。听攸桐说要见掌柜,且语气颇熟稔,便应了声,招呼人端茶,而后去请掌柜。
不过片刻,白掌柜便笑呵呵的来了,腰杆儿微挺又不失恭敬,显然是常招呼贵客。
进了门瞧见两尊大佛,白掌柜险些闪了腰,要跪地行礼时,见攸桐轻轻摇头,硬生生止住了——这洒金街上往来的都是贵客,他能被选为此处的掌柜,手段和眼色都极为出众,见帝后都微服悄然而来,哪敢露出端倪?忙朝伙计递个眼色,等旁人都出去了,才恭恭敬敬地跪拜。
攸桐便命他起身,询问食店的境况,勉励之余,不忘敲打。
末了,问及杜双溪,才知道她半个时辰前跟秦良玉出门去了,晚点才能回来。
攸桐遂命他回去,待伙计摆上锅底菜色,便放怀开吃。
银炭暗熏的鸳鸯锅里,一半红辣鲜香,一半酸菜可口,旁边则是鲜切的薄肉片,外加鸭肠、鸭血之类,亦有夫妻俩都喜欢的虾滑。再旁边则是几样精致的糕点小菜,外加一壶酸梅汤。
攸桐也不必旁人伺候,自得其乐地慢慢涮肉,待火候差不多,便叫傅煜捞出来。
外头车马往来,街巷热闹,抛开宫城里的琐事,是浮生里难得偷到的闲散。
傅煜被使唤得心甘情愿,跟攸桐谈及三处食店里每日的进项,叹道:“倒是小瞧了这店,每年攒个几万两,若碰着灾荒,能帮国库分担不少。事情又是魏家管着,不像官商层层剥皮,刨去开支,赚得可不少。”
“这还只是一处,过阵子再开个分店,又能有一笔进项。”
攸桐单手支颐,筷箸朝傅煜那边指了指,傅煜便将刚煮好的蟹肉圆子捞给她。
“京都涮肉的名声是从齐州养出来的,那是龙兴之地,最有福气的。”攸桐笑吟吟瞥他,带几分揶揄,“趁着京城里没人抢生意,将这食店的名声传开,京都涮肉四个字就是烫金的活招牌,哪怕旁人模仿,也越不过这个名气。”
“到时候客人便是慕名而来了?”
“那可不。”攸桐随手指着外头那家绸缎庄,“就像这瑞祥庄,京城内外那么些贩卖绸缎的,没有百来家,也有几十处了,却没人能越过他,靠的便是口碑。旁人想买绸缎,头一个想到的便是他家。咱这涮肉坊也一样,只消掌柜得力,认真挑选食材、好好筹备佐料和锅底,再养些机灵懂事的伙计,叫客人吃得高兴,自然有人喜欢来。就算京城里再开十家八家,也没人能撼动。”
至于旁的,有傅煜这天底下最大的靠山在,还怕谁觊觎使坏?
攸桐满眼期待,怕傅煜被绕晕,将品牌效应、基金会之类的念头尽数压下去。
傅煜也饶有兴致,“看来,只开这一家还不够?”
“当然了。在齐州时,我便叮嘱了双溪,叫她挑几个有天分的徒弟教,往后有用处。这些人教出来,可接手双溪盘好的摊子,守成即可。而双溪性子聪颖,又爱钻研吃食,往后食店开到别处,派她这老将出去,按当地的口味气候,做出佐料锅底的新花样,必定稳妥。”
这也未必只是空想。
寻常出身的客商若脑子灵活些,能摸爬滚打地创出份字号,挣下家业。
似攸桐这般背靠皇权,无需忌惮做生意时龌龊事的,只需将精力落在食店上,便能事半功倍。况且民以食为天,待天下安定,百姓富足了,这般享用美食的生意定不会冷清。
傅煜颔首,想着自家娇妻能创出点家业,竟觉与有荣焉。
“这么一想,京都涮肉就该开遍各处州府了。到时候我寻个由头御笔赐下牌匾,这食店沾了皇家的边,定能水涨船高。”
“好主意!到时候赚了银钱,或是赈灾济粥,或是开办书院,总能做些善事。”
攸桐唇角扬起,眼波流转之间,明艳而张扬,“夫君在朝堂赋税上拿主意,以充军饷,我便在这上头用功夫,稍作添补。旁人不知食店背后的主人,也不会说夫君贪财做生意,手染铜臭气了。”
虽说这事做起来未必如此简单,却挺有意思。
傅煜从善如流,“哪怕为你这食店生意着想,我也该勤恳为政,求个清平盛世了。”
攸桐莞尔,将酸梅汤注满两杯,而后端起。
“为这食店,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
瓷杯撞到一起,声音轻微,窗外柳枝拂进来,揉碎光影。
攸桐为这设想而心潮澎湃,仰头饮尽酸梅汤,傅煜瞧着她,眼底笑意也愈来愈浓。

杜双溪回来时,晌午才过。
高柳夹道,日影稍倾,她穿着素净的单薄夏衫,发髻松挽。旁边那人身姿颀长,温润如玉,玉白的锦衣磊落干净,数年如一。
攸桐靠窗坐着,瞥见那身影时,便抿笑,“来了。”
“杜双溪?”
“嗯,那边。”攸桐一顿涮肉吃得满足,懒得动弹,只管抱着酸梅汤慢慢啜饮。
傅煜随她所指看过去,目光瞥过杜双溪,旋即落在秦良玉身上。
二十余岁的贵公子,风姿瑰秀,神采俊爽,行走在熙攘如流的锦衣绫罗之间,仍如鹤立鸡群般夺目。这人自进京后,便赖在这里,不开医馆、不入太医院,美其名曰拜望杏林名家,两年之间,凭着这副好皮相小有名气,却仍单身未娶,跟杜双溪倒愈发熟稔。
傅煜想起当年在齐州时,不免三人凑在京都涮肉坊里尝美食的场景。
哪怕时过境迁,他已抱得美人,想着那诗意秀雅赠笔的事,仍留一丝酸意。
他瞥了眼,便淡淡收回目光,“这两人倒往来勤快。”
“是啊,也算认识好些年了。”
攸桐其实也好奇,这俩究竟怎么回事。
等杜双溪和秦良玉进店,依着掌柜的提醒赶紧来拜见时,便邀请两人同往石门渡。
秦杜二人自是欣然从命。

出京城往南,骑马走半个时辰,便能到石门渡所在的谷口。
攸桐这回安排了两日的行程,也不急着赶路,进了谷里,周遭没外人搅扰,便叫近卫离远些,放缓马速慢慢逛——傅煜亲自带人去射猎,秦良玉陪同在侧,便剩她跟杜双溪一起。
风从水波吹来,妩媚青山入目,是许久不曾有过的畅意。
攸桐微张双臂,衣衫被风鼓荡得翻飞。
杜双溪在旁瞧着,忍不住笑道:“娘娘还是爱这山水。”
“有词人曾道,天地之间物各有主,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年岁倏忽,四时轮转,这山水里有无尽妙处。”
杜双溪不知那词人是谁,只道:“京城周遭有不少好去处,皇上如今得了空,便可陪娘娘尽兴游玩——真好。”
最末两个字,她是暗自喟叹,声音颇低。
攸桐模糊听见,侧头觑她,忽而一笑道:“前晌跟秦公子出去,是寻摸美食去了?”
提起秦良玉,杜双溪眸光稍柔,“这回倒不是奔着美食,而是去药铺,给昭平长公主做药膳用。”
“你跟他…”攸桐顿了下,“很有默契。”
目光瞥过去,带几分询问。
杜双溪会意,低头自笑了下,“他是很好的朋友。”见攸桐仍觑着,自知这回答太糊弄,心绪微动。
她前半生其实过得挺苦,虽有父亲慈爱,却夫妻缘浅,嫁人后没多久便丧夫寡居,再后来连父亲都去了,只剩个利欲熏心的兄嫂,排挤提防。流落谋生时遭遇坎坷,到魏建府里也不如意,只等遇见攸桐,才如时来运转,如飘萍得以安定,且日渐富足。
私心里,她当攸桐是恩人、是朋友,哪怕身份悬殊。
而今既特意提起,显然也是关心之意。
杜双溪摇了摇头,“秦公子风姿出众、人品贵重,着实不可多得。不瞒娘娘,若我跟秦公子遇见时是待嫁之身,或许还会有些女儿家的奢望——他那样的人,谁能不倾心?但那时我已丧夫寡居,比他年长几岁不说,还出身悬殊。从最初,我便掐死了这念头,没动半点歪心思。”
“所以?”
“这辈子能跟他做一场朋友,已是幸事,若贪图过多,怕是福分不够。更何况,他也无意于此。”见攸桐目露诧然,她便勾唇道:“他已有中意的人了,是位名门千金,也志趣相投。至于我——先攒些底子,再慢慢寻摸吧,便如先前娘娘说的,有了底气,碰见喜欢的人,便可无所顾忌。”
不管出身如何,曾有怎样的经历,遇见你时,我足够好,有能力爱惜自己,也有能力爱惜你,那便是最好的缘分。
攸桐将她觑了片刻,颔首道:“你想得通透便好。对了,怎么想起给澜音做药膳?”
“长公主前日贪凉受了些寒,又跟驸马爷闹别扭,驸马爷无法,便想出药膳的法子,想哄长公主开心呢。”
这么大人,还跟驸马闹别扭!
攸桐失笑,挑眉道:“家务事儿没人能管,不过回头提醒她,太上皇会来京城过中秋,到时候昭儿也来,她赌气可别太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来个阖家团圆^o^
番外(4)
自打跟傅煜合力拿下京城后, 傅德清便偏居在齐州,虽顶着太上皇的名头, 起居却与从前无异, 只添了些护卫人手而已。这两年间, 他陪着傅老夫人守在傅家数代居住的府邸,偶尔出齐州,也多是寻常边防,甚少踏足京城。
这回专程北上, 一则为阖家团聚,再则为傅昭的婚事。
从齐州到京城的路途不算太远, 按原定的行程, 傅德清能在中秋前赶到。可惜这时节秋雨正浓, 途中连着下了两日的雨, 耽误赶路不说, 还因官道旁山体坍塌封堵道路,绕了个大弯子。
这般一耽搁,紧赶慢赶, 也只能十五日的后晌才能抵京。
傅煜接了消息, 便命人早早去迎——新朝初立, 皇家又是戎马出身, 傅德清不讲究那些虚礼,也没打算摆驾搅得百官出动,傅煜便只派禁军得力小将去了。
而皇宫里,这日清晨散朝后, 夫妻俩便齐往北苑去。
不多时,傅澜音夫妇也带着孩子到了。
她刚生孩子那会儿,京城里还不算很太平,产妇又不宜车马劳顿,便将养了半年多,等傅煜平定了魏建,便携孩子一道搬来京城,住到长公主的府邸里去。夫妻俩年少相恋,情投意合,几乎没经挫折,又都是捧在手心里养大的,身旁添了个孩子,琐事渐多,难免偶尔磕碰。
好在俩人感情好,关起门闹脾气便罢,听说傅德清要来京,已然和好了,带着儿子秦白石来见外祖父和舅舅们。
车驾从侧门驶到北苑外,小两口相携而来,见了帝后,行礼拜见。
他们身后,随行的仆从亦恭敬行礼。
秦白石小朋友随了他爹的相貌,小小年纪便唇红齿皓,粉嫩得可爱。被人抱进敞厅里,放在门口,两条小短腿便管不住地闹腾起来,瞅见漂亮的舅母,蹬蹬蹬地往前跑,想要她抱。见周围人跪地行礼,大抵觉得有趣,跟着也要跪,谁知脚下没站稳,膝盖一软,软趴趴便摔在了地上。
好在厅里并非冷硬的金砖铺地,而垫了贡来的毯子,没摔坏。
不过这也够丢人的,小白石脸上笑容都没收敛,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这一声哭得响亮,几乎掩盖住傅煜命人免礼的声音,引得众人纷纷注目。
秦韬玉离他最近,一不留神便让儿子摔了跟头,抢在奶母之前,便抱起儿子。
秦家是书香鼎盛之家,秦韬玉生得眉清目秀,那一身温润的书卷气跟他哥如出一辙,待人温柔,对着傅澜音受尽辛苦生出的儿子更是疼爱,恨不得天天扛到脖子上,给他宠上天。
见儿子摔疼了,抱着便哄,帮他吹吹小脑袋。
小白石受了爱抚,两分委屈成了八分,哭得更厉害了。
身后乳母知道驸马爷最疼儿子,各自提心吊胆。还是傅澜音过去,将儿子从他怀里抱下来,嗔道:“是他火急火燎地往前跑才摔着的,得教他往后小心,可不能纵着。”说话间,仍将孩子放回地上。
小白石眼里吊着金豆子,哇哇哭了两声,见娘亲不肯抱,撇着嘴更委屈了。
攸桐在旁看得无奈,朝傅煜递个眼色。
傅煜便抬步往小外甥跟前走。
曾杀伐征战、铁腕冷厉的悍将,如今君临天下、睥睨四方的帝王,那身威仪气度,绝非秦韬玉夫妻俩能比。小白石虽年幼,也能觉出这位舅舅的威仪来,不敢任性撒娇,哭声咽回去,眨巴着眼睛,眼泪挂在粉嘟嘟的脸蛋上。
傅煜便蹲身在他跟前,“摔疼了?”
“舅…”小白石瘪着嘴。
这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真招人疼,难怪秦韬玉那般宠溺。
傅煜唇角动了动,低声教他,“往后走路不能急,慢慢地走,就不会摔了。”
小白石似懂非懂地点头。
“那让舅舅抱?”傅煜伸开手臂。
小白石果然靠过去,小胳膊环在舅舅脖颈,脑袋藏在他颈间,抽泣了两声,却不再哭了。
秦韬玉在旁看得呆住——小家伙容貌生得像他,性子却颇急躁,自打学会了跑,就没少因粗心而摔跤,他每回都得心疼兮兮地哄半天,儿子才能哭完,为此没少被娇妻数落。没想到小白石竟然还会看人下菜碟,碰着威仪的舅舅就变乖了。
他暗叹了声,由着孩子跟舅舅、舅母玩,带傅澜音去旁边坐着歇息。
攸桐逗了会儿外甥,看小家伙已忘了摔哭的事,便带他去看弟弟。

钧儿还在午睡,躺在小摇床里,小胳膊不听话地晾在外面,睡得正香。
小白石认得这是弟弟,被攸桐抱着趴在摇床旁,看了会儿,竟也跟着打个哈欠。攸桐索性放他进去,兄弟俩并排睡觉。奶娘轻轻打扇,殿里静悄悄的唯有玉华香袅袅腾起,攸桐陪了会儿,看他俩都睡得乖,便去外头找傅澜音。
喝茶闲谈,在附近楼台随意逛了逛,估摸着孩子们快醒了,便回内殿。
仍是满殿清香萦绕,乳母怕搅扰皇子,侯在数步之外。攸桐和傅澜音走到摇床跟前,却见钧儿不知是何时醒了,安静乖巧地躺在那里,不哭不闹,只瞧着旁边熟睡的那张脸。他甚至没听见母亲和姑姑轻微的脚步声,瞧了片刻,忽然咧了咧嘴,抬手在小白石的脸上戳了下。
软嫩嫩的手指头,还不会把握力道,拿屈着的指节戳出个浅浅的坑。
大概觉得好玩,钧儿出手迅速,又戳了下。
攸桐跟傅澜音面面相觑,觉得小白石被弟弟欺负醒来后,大概要哭了。
两位当娘亲的也没阻止,竟抱了点看戏的心态。
果然,钧儿再度出手时,小白石醒来了。
美梦被打搅总归让人不爽,他的脸有点臭,醒来后瞧见旁边没有宠溺他的爹爹,倒也没哭,只循着动静看向旁边——始作俑者钧儿小朋友玩得高兴,肉乎乎的手伸过来,又碰向他的脸蛋,嘴巴咧笑,兴致盎然。
小白石眨了眨眼睛,翻身对着弟弟,抓住那只作恶的手。
钧儿咯咯的笑,拉着那只手就想往嘴里送,小白石也跟着笑起来,爬起身凑到他跟前,吧唧就在钧儿脸蛋上亲了一口。
——竟然没哭!
当娘的意外对视,兄弟俩在摇床里玩得欢快。
只等宫人来请,说午饭已齐备,才带着儿子们去用饭。

傅德清进京入宫的时候,已是申时过半。
他这趟进京并未大张旗鼓,就跟从前往边地巡查似的,带上随身护卫,不摆仪仗,驰马而来。随他一道抵京的,是傅昭和贺清澜——先前傅煜拿下遂州的魏建后,下手整顿吏治,派人到建昌地界,收拾姜邵留下的摊子,傅昭主动请缨要去帮忙,因彼时战事已定,傅煜有意叫他练练手,便允了。
这期间傅昭学着料理庶务之余,常借口游玩,抽空去寻贺清澜这位地头蛇。
贺清澜亦欣然从命,带他将幼时走过的路踏遍。
正当妙龄的爽朗少女,性情直率、身手出众,傅昭千里追去,不负所望。原本就互有好感的两人,交情亦在相处中愈来愈深。
这回听闻傅德清要回京过中秋,傅昭便邀贺清澜同往京城,说是带她看京城的气象风光,实则为给父兄过眼,而后风风光光地迎娶王妃进门。不过今日中秋是家宴,父子兄弟难得相聚,贺清澜还没成傅家的媳妇,便没进宫来。
父子兄弟天南海北相隔,碰到一处,自是热闹。
傅德清自不必说,脱下戎装战袍后威仪收敛,更添慈父姿态,愈见平易。傅昭蜕了少年的顽劣气,如临风玉树,飒爽利落,进宫后见过兄嫂,便找同胎而生的姐姐,顺道看侄儿和外甥的热闹。
小白石正是好动的时候,小短腿晃啊晃地跑来跑去,看什么都新鲜,瞧桌上有供着的佛手,还想取来玩,可惜个头还小够不着,抱着秦韬玉的腿喊爹爹。秦韬玉也宠他,抱起来搁在桌上,教他,“这是佛手,这是香橙。给娘亲取香橙。”
小白石不甚清楚其中区别,犹豫着摸向佛手,看了眼爹爹,眼神微微迷茫。
秦韬玉便指点,“这才是香橙。”
“哦!”小白石懂了,伸手去取。可惜小手没力气,拿不动,便任由秦韬玉兜着腰,撅起屁股扑过去,拿胳膊兜住,紧紧抱到怀里。等秦韬玉将他抱到傅澜音跟前,便献宝般往前凑,嘴里道:“娘亲吃!”
傅澜音跟弟弟说话的间隙抬头,便见夫君抱着儿子,儿子抱着香橙。
父子俩同样的面带笑意,一位深情,一位懵懂。
而傅昭斜坐在侧,瞧着亲姐姐和发小,目露揶揄。
傅澜音心里柔暖,亲亲儿子的小胖手,取银刀破开了,喂给他吃。
比起调皮的表格,钧儿刚会走路,还算老实,小胳膊扶着桌椅的腿慢慢儿挪,手里攥着一串铃铛甩得叮铃作响。身后几位乳母跟母鸡护崽般张着手臂,亦步亦趋地,生怕他摔了。
走了半天,觉得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巴巴瞅着傅煜。
傅煜正跟攸桐说话,没注意到他,乳母便忙抱起来。
小家伙看了看坐在亲爹怀里的表哥,再看看他那眼里只有娘亲的爹,嘴巴一撇就要哭。
傅德清见状,便笑着伸手叫,“来,钧儿,让爷爷抱。”
钧儿眨巴眼睛,看了看突然冒出来的爷爷,犹豫了下,掉头就往乳母怀里钻,惹得傅澜音他们都笑起来。那边傅煜听见,这才抬头,搞清楚状况后,大步过去便抱住儿子。没等钧儿高兴,傅煜掉头就把他塞到了傅德清手里。
钧儿无力反抗,倒也没哭,只打量着陌生的爷爷,伸手揪他胡子。
这一揪,倒是揪出感情来了,从胡子到耳朵到束发的乌金冠,钧儿将爷爷的脑袋玩了一遍后,终于认他是个熟人。遂安坐在傅德清怀里,伸胳膊踢腿的,跟旁边的小白石隔空打架。
直到晚膳齐备了,一家人围桌而坐,表兄弟俩被安排在旁边的小桌上。
不到两岁的孩子能吃的东西有限,这桌饭食也是单独做的,可口而柔软,十分精致。
钧儿刚断奶,还不会用勺子,小白石却是已学会了,也不用奶娘喂,自己笨手笨脚地挖着吃。见对面弟弟傻兮兮的不会用,还故意吃给他看。大概小孩子心性相通,钧儿看他那笨拙的样子,竟也无师自通,学着自己吃,可惜他还小,折腾了半天,只吃进去半口,剩下的全洒在周围,急得都想上手抓了。
到后来,还是奶娘给他喂饭吃。
表兄弟俩大眼瞪小眼,又开始心照不宣地比谁吃得香。
旁边桌上众人闲谈,不时看往这边,其中笑容最盛的便是傅德清。
从前戎马征战,一年到头的不着家,儿女都是田氏拉扯大,他甚少过问。对于傅煜兄妹三个,他也只出生时在场,过后数月半年的回来一趟,关于他们如何学会说话、学会走路、学会吃饭,都是听妻子转述,不曾亲眼见过。
而今膝下添了两个可爱的孙子,焉能不喜欢?
原本重阳离京的打算也因孙儿一拖再拖,直到次年开春还舍不得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亲一口钧儿小可爱,要跟父皇一起爱娘亲哦~
番外(5)
钧儿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很乖, 手扶着桌沿椅腿,走得稳稳当当,甚少摔跤。
傅煜也因此断言, 说他果真有皇太子的端贵仪态,小小年纪便知沉稳安静,颇有他年少时的风范。等他学会了跑, 想必不会跟秦白石小外甥似的,上蹿下跳地调皮捣蛋。当时攸桐听了, 便说天下大半的孩子皆然, 秦白石刚学会走路时也可乖了。
傅煜不信,说他的儿子, 定比秦韬玉的儿子懂事。
攸桐争不过他, 对这迷之自信付于一笑。
很快, 现实的巴掌便活生生打在了当今皇帝的脸上——
比起秦韬玉那副文弱身板,傅煜十数年戎马, 身强力健,钧儿显然是承袭了他的好身板,精力极为旺盛。在小心翼翼地学会跑, 确信不会摔跤后, 小家伙便跟除了没了缰绳束着的小马驹,满地撒起欢儿来, 比秦白石有过之而无不及。
起初的闹腾只是在凤阳宫里。
因攸桐在他住的侧间铺了软毯,钧儿偶尔不慎,颇有失太子风范地摔了两跤, 察觉不太疼后,便提着两条小短腿,迈着并不算稳当的步子各处跑。从他睡的摇床,到当中的小桌椅,临墙的博古架,左摇右晃地跑来跑去,不时便要摸上头的东西来玩。吓得乳母将稍有点棱角的玉器都收走,免得砸着他。
到后来,撒欢的地盘便延伸到了凤阳宫外。
被人抱着穿过长长的宫廊,便是座小小的御花园,有楼台花木、秋千摇椅。
对人小腿短的钧儿而言,这地方宽阔又有趣。
尤其是暮春时节,花树开到最浓时,一阵风吹过去,地上铺了层花瓣,枝头残蕊零碎,招得蜂蝶群至。而树荫底下长着各色野花青青轻叶下藏着嗖嗖乱跑的草虫,那简直是钧儿最好的玩具。
攸桐性好山水,自不会拘束儿子,很乐意让他亲近泥土草地,免得被这金楼玉阙养歪。
每逢此时,会教他认花鸟草虫,念一些应景的诗句。
钧儿学得很快,哪怕未必明白其中的意思,也能原样模仿,嘴里自言自语地念叨。偶尔碰见熟悉的场景花木,还能蹦出两句攸桐教过的诗词,且说得半分不错,叫攸桐格外惊喜,深觉先前的熏陶没白费。
母子俩但凡钻到这园里,每回都能消磨半天时光,乐此不疲。
以至于这差事给傅煜时,叫日理万机的皇帝有点惭愧。

比起攸桐的细腻温柔,傅煜虽也疼爱儿子,却没她那样的耐心。
何况整日政务压顶,在文臣武将跟前摆着端肃姿态,陡然到了这花木之间,也没攸桐那般灵巧的才思。碰见有些花草,钧儿嘴里能蹦出名字,他反倒认不出来,只惊喜地听儿子似懂非懂地念叨简单的诗句。
父子俩转了半天,钧儿见他爹是个大笨蛋,最初的昂扬兴致也消沉下去。
丢下亲爹玩了半天,觉得没意思起来,索性坐在地上看搬家的蚂蚁。
傅煜为此觉得很挫败。
想了想,索性拎着儿子到北苑去。
北苑里地势开阔,楼台殿宇而外,角落还有间马厩,养着陪傅煜征战多年的黑影。
马渐渐老了,不及盛年时铁蹄如雷、雄姿威风,但牵出马厩时,气势仍与众不同。
见着主人,常年赋闲的黑影甚是兴奋,一声长嘶,飞驰过来,在临近傅煜时才迅速收住,堪堪停在他跟前。四蹄在地上刨了刨,打个大大的响鼻,吓得钧儿赶紧扭身,抱着傅煜的脖颈,直往他怀里钻。
傅煜唇边压着笑,抚了抚旧属的鬃毛。
哪怕离开沙场已有两年,在看到黑影的时候,昔日的征伐便呼啸而来,如雷的铁蹄席卷而过,他和魏天泽率兵猛进,杀得敌人闻风丧胆。而这匹日行千里的神驹,曾驮着他驰过枪林箭雨,冲过生死之线。
这些事,生于太平的钧儿不会经历。
但深埋在傅家骨血里的东西,却不能因成为皇家而泯灭。
他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别怕,他是爹的朋友。”
钧儿藏在他脖颈间,偷偷看了黑影一眼,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抱紧爹爹。
——寻常的蚂蚁草虫不足为惧,但身前这漆黑油亮的马于他而言实属庞然大物,方才如雷奔腾而来,那响鼻着实将他吓得够呛。
傅煜无奈,握住他肉乎乎的手,将五指捋直。
而后牵过去,在黑影脖颈摸了一下。
油光水滑的皮毛,滑溜溜的,带点温热。
钧儿攥紧了小拳头,在明白黑影不会像刚才那样吓人时,才探出脑袋看他。
片刻后,尝试着,又摸了摸这匹为傅家立下许多功劳的老马。
黑影没动,脑袋微微垂了垂。
钧儿胆子更大,总算没躲在父皇怀里,伸手碰他脑袋。等熟悉了,又被傅煜扶着坐在黑影的背上。黑影慢慢走了几步,步履稳健,钧儿总算觉察出其中乐趣,高兴得直拍手,嘴里不知该怎么说,只叫道:“爹爹!爹爹!”
傅煜一笑,翻身上马,一手执缰,一手将他兜在怀里。
“带钧儿骑马,好不好?”
“好!”钧儿伸手就想去抓缰绳。
傅煜倒还不敢给他这个玩,免得不慎扯到手臂,只随手荡开。
钧儿扑了个空,不以为意,很快便被马鬃上的一缕暗红吸引。
傅煜夹动马腹,黑影踏着青泥缓行,驮着父子俩四处兜风。
由此,钧儿发现了新的乐趣,每回在御花园玩腻了,便嚷着要骑马。小家伙闹腾的范围,也从御花园延伸到了北苑,乃至旁边的上林苑。
满宫为之劳累时,唯有凤阳宫的宫人悄悄松了口气——
先前太子爷整日在凤阳宫上蹿下跳,一个不慎,或是砸碎瓷瓶,或是碰着摆设,总让宫人提心吊胆。如今他每回精力旺盛地出去,回来时已累了,多半是倒头就睡,看够外头的有趣东西,也不再寻宝似的巡逻寝宫,安生得多了。

好在孩子长得快,两三岁时闹腾得讨人嫌,再大点就懂事了。
寒来暑往,仿佛只一眨眼的功夫,当初只会在襁褓里哇哇哭的钧儿,已长成了能贴心陪伴父皇母后的小太子。这座皇宫于他,也成了乐趣无穷的迷宫,处处皆是新奇有趣的。每日里跟着太子少傅读书识字,伸着小胳膊小腿有模有样的习武之余,常会溜到太液池畔的成群殿宇里穿梭玩耍。
玩够了回来,便将趣事讲给攸桐听,顺道抓住机会在娘亲跟前撒娇。
——自攸桐怀了小公主后,小家伙便被迁出凤阳宫,到别处独自住去了。
好在钧儿懂事,并没因妹妹分宠而芥蒂,还颇疼爱这粉嘟嘟的小公主。
譬如此时。
凤阳宫里秋岁悠长,攸桐午睡醒来,听到外面有很低的说话,夹杂安安小公主的笑声。
这说话时自然是熟悉的。
她坐起身,将散着的头发捋到肩上,将这舒适惬意的午睡回味片刻,才下榻趿着鞋,走到外间。穿过长垂的帘帐,里面一方精致的摇床,立在供着菊花的窗畔。
乳母们悄然侍立在侧,鸦雀无声,唯有钧儿搬个凳子靠在摇床旁,给她讲故事。
“…他们说,那里叫瀛洲,是个东海的仙山,里面住着神仙。可我进去看啦,那里没有神仙,就只有房子,像这里。还有花——”他说着,从旁边的小案上取了一朵,在妹妹跟前晃了晃,“安安喜欢吗?”
安安当然不会回答他,才八个月大的孩子,或许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但那朵花很漂亮,长在角落里时不起眼,难得清秋盛开,单独摘出来,也颇清丽。
安安嘴里咿咿呀呀,声音含糊不清,却是咧嘴笑起来,两眼弯成星星。
钧儿受了奖赏,又另摸一朵出来,“还有这样的!”
安安笑得更加开心,伸着胳膊就想去拿,钧儿赶紧躲开,哄她,“母后说妹妹还小,不能碰这些,等妹妹长大了,我带你去玩好不好?”
小公主哪听得懂这个,执意要拿,见哥哥不给,嘴巴一撇,便委委屈屈的要哭。
从咯咯轻笑到泫然欲泣,不过一眨眼之间。
钧儿看着忽然变脸的妹妹,有点傻眼,到底没敢给她,只转头四顾求助,见攸桐走进来,忙扑过去抓住他的手,“母后,妹妹要哭了!”
小孩子哭嘛,好对付。
攸桐拍拍他脑袋,走过去将安安小公主抱起来,轻声哄她,“不哭不哭,娘亲抱。带你出去看金丝雀,好不好?”
温柔的声音,带着午睡后的慵懒,最能安抚小公主的情绪。
更何况,娘亲身上还香喷喷的,又软又暖,比躺在摇床里舒服得多。
安安眼睫上还挂着泪珠,那点哭声却早就没了,脑袋从攸桐怀里探出来,又朝钧儿笑。
钧儿简直没办法,蹦蹦跳跳地往外走,“娘亲,我们带妹妹去喂鱼,好不好?”
“不去骑马啦?”攸桐打趣他。
“妹妹不能骑马,会哭的。”钧儿很认真地回答,“等她长大了,我教他。”
“好,那就去喂鱼!”
攸桐很是欣慰。
过了刚学会跑时遭人嫌的调皮年纪,这阵子钧儿格外懂事,每日早起跟着教习师父锻炼身体,吃过早饭后便去读书,在太子少傅的用心指点下,进益颇快,连向来挑剔的傅煜都夸赞。
昨晚这些,晌午便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了。
夏日天长时,钧儿还会睡个午觉,入秋后天气变短,他也不困,趁着这两个时辰的空暇,跟表哥秦白石各处玩耍。太液池上风光甚好,上林苑和北苑更有林木蜿蜒,兄弟俩爬树掏鸟窝,有侍卫在旁护着,甚是恣意。
等玩够了,赶在后晌开课前,总要特地跑到凤阳宫来看妹妹。
若安安睡着,他便偷偷看两眼,帮忙盖好小被子。
若运气好碰见妹妹醒了,便围在旁边逗她玩。
今日小白石有事,没来宫里读书,钧儿少了玩伴,没去别处撒野,竟跑到太液池给妹妹折花逗她,算是很有心的了。
攸桐欣慰,等安安小公主高兴起来,便转身递给乳母抱。
她只将钧儿牵着,慢慢问他今日学了什么,在太液池瞧见了什么。
钧儿便细细说给她听。
不到五岁的孩子,说起话来却头头是道,将少傅教给他的东西说得清楚。大抵是攸桐自小常给他念书,陪他说话的缘故,便是稍稍晦涩的经书,他也能复述七八分,听攸桐问他怎么看时,也肯琢磨着说两句,哪怕是孩子气的言辞,未必有见地,却也知勤于思索的道理了。
攸桐有意引导,常要揪住其中一些细节,请他指教。
钧儿从前读书时还偶尔囫囵吞枣,如今却也知道留意要紧的细枝末节,答得渐渐周全。
闲谈慢行,到得太液池附近的荷塘,攸桐便抱安安在怀里,倚栏而坐。
宫婢拿来鱼食,大半都被钧儿抢过去,倒不是他爱喂鱼,而是喜欢拿这个逗妹妹——
兄妹俩一个坐在攸桐怀里,一个趴在攸桐膝头。钧儿拿鱼食做诱饵,一会儿引得红鲤朝东,一会儿骗得鱼群往西,荡漾的水波下游鱼乱窜,逗得安安咯咯直笑。后来引得远处鸳鸯抢食,安安瞧着有趣,非要探着小胳膊去摸,攸桐无法,便叫钧儿将鸳鸯诱到岸上,捉了一只在怀里,给妹妹玩了片刻。
过后,钧儿自回去读书,攸桐带女儿去准备晚膳。
到得傍晚,傅煜忙完朝政,便往凤阳宫来。

年近三十的帝王,在数年运筹帷幄之后,更增沉稳威仪气度。
搁下长剑多年,没了刀尖舔血、铁蹄奔腾的杀伐之事,他身上那股冷厉之气淡了不少。不过少年养出的习惯始终没改,每日总要抽空练武,虽深居宫中,也将那纵横分明的腰腹保持得完好无损,劲瘦如旧。
秋末渐凉,他来时两袖揽着风,檀色的长衫磊落,英姿魁伟。
彼时攸桐正在小厨房里,等她亲手蒸的糕点出屉——
从前贪恋美食,做菜时全赖夏嫂和杜双溪,甚少亲自动手。后来深居宫里闲着无事,便也自己倒腾些吃食给儿子吃,钧儿很捧场,每回都夸她做的好吃,今晚散课后早早跑过来,便点了一道银丝卷,要攸桐做给他吃。
攸桐被儿子夸得荡漾,自是欣然去做。
而钧儿则坐在中庭树下,正给妹妹讲故事。
那故事都是从前攸桐讲给他的,钧儿记得断断续续,随便挑个头出来,一半循着记忆,一半当面瞎编。于是皇宫里的花草树木全都成了精,蓬莱殿的荡漾水波成了一望无际的海,那三座小岛亦成了仙山,就连里头空荡的亭台楼阁,都住进去了老神仙。
安安似懂非懂,抱着攸桐给她缝的布偶,竟似听得认真。
而小厨房里炊烟腾起时,淡淡的香味亦飘到鼻端。
傅煜满身疲惫仿佛在那一瞬洗得干干净净,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没去打搅兴致勃勃等美食的攸桐,只抬步走到树下。
这凤阳宫在攸桐住进去后曾大肆翻修过,殿宇没怎么动,只推倒隔墙,将旁边的两处宫殿并进来,十分宽敞。原本铺地的砖被撬走,种了各色花草,到如今长得繁茂葳蕤,厚如绿毯。当众两棵树是专程请人挖了小心移过来的,经花匠精心照顾,长得冠似华盖。
屋檐下,临窗的海棠果已然熟了,一串串缀在枝头,掉了许多在草地。
而草地上,是攸桐铺的丈许见方的毯子,供安安小公主爬着玩。
傅煜盘膝席地而坐,随手将女儿捞到怀里,伸个手指头给她。
安安拿小胖手握着,一双眼睛却仍盯着哥哥。
钧儿讲得愈发认真,暗戳戳地想博个父皇的赞许。
待得饭食齐备,一家子也没挪窝,只将矮脚方桌抬出来,扑在毯上,席地围坐。
饭后懒得动弹,俩孩子四仰八叉地躺着,缠着攸桐讲故事。
月移影动,夜色渐深,深秋少了草虫蟋蟀的叫声,便格外安静。攸桐的故事从庭院讲到殿里,只等蜡泪高堆,安安已睡了醒,醒了睡,钧儿仍兴致勃勃,缠着要听。
还是傅煜瞧着时辰晚,催他回宫去睡。
钧儿老大的不情愿,死死抱着攸桐的胳膊,“母后故事讲完了,我才回去。”
“已讲完了。”傅煜尝试糊弄他。
钧儿哼了声,当即反驳,“才没有!那个老爷爷,还有打猎的叔叔,都没说完呢!”
“说完了,真的。”傅煜一本正经。
钧儿壮着胆子朝他皱皱鼻子,只抱着攸桐的胳膊,“那只鹿是老爷爷养的,老爷爷身边只有它,打猎的叔叔不舍得杀掉他,会有旁的法子,对不对?”他给妹妹故事编多了,竟自往下添,“那山里还有狐狸,还有野兔,怎么办呢…”
他歪着脑袋,竟真的想起对策来。
傅煜对此很是头疼。
小孩子爱动脑袋瓜,思索对策是好事,但这也深更半夜的缠着不走,也是个麻烦。
——整日劳累,他还想跟攸桐单独处会儿呢。
遂摸着儿子脑袋,教导他,“母后该睡觉了,明日给你讲。”
“钧儿跟母后睡,母后醒了就讲!”钧儿被那故事勾起了胃口,死活不肯走。
傅煜遂道:“你是太子,睡觉该回你的寝宫。”
儿子答得理直气壮,“可以不睡觉啊,钧儿坐在这里,等母后睡醒。”
傅煜:“…”
软的不行,就只能来硬的。
傅煜倒没拿当爹的威仪震慑他,只将神色稍肃,“钧儿可以不睡,母后却要睡,不能事事迁就你。若你想听,明日便早点做完功课,若少傅点头,便叫你早点来听故事,如何?”
“嗯…”钧儿歪着小脑袋,默默掂量。
他年纪虽小,却非胡搅蛮缠的性子,也知道自家父皇但凡板着脸,便是不容撒娇耍赖的。
钧儿想了想,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再讲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好不好哦?”
“一小会儿讲不完的,明天吧。”攸桐没打算搪塞儿子,自知今晚这故事编得略长,一时半刻刹不住,便给他添点筹码,“钧儿回去睡觉,明日娘亲多讲两个,好不好?”
“那我要听挑食的猫的故事!”
“好!”攸桐答应得爽快。
钧儿这才肯站起来,按着少傅教的,拱手给父皇母后行礼罢,自回宫室。
临睡前,想着没听完的那半截故事,脑海里想了许多种结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恨父皇脸硬,将他赶了回来,遂在心里默默记了笔账——
父皇真小气,不给钧儿听故事,下回给妹妹将故事的时候,也不让他听,哼!

凤阳宫里,没了孩子搅扰,便只剩夫妻俩随心所欲,你来我往。
待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攸桐靠在傅煜赤着的胸膛,慢慢捋他的手指。
“入冬后有冬至大典、又要筹备过年,顶多只能去城外踏雪,没法走远。今年春日去了南边,明年咱们去哪里呢?”
傅煜拥她在怀,额头相抵时,气息交织,“你想去哪里?”
“遂州。”
“为何?”
“上回给钧儿讲故事,提了些遂州的风物,他追着问,反叫我答不上来,毕竟我没去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那边如今也安定了,有朱勋镇守,想来是安稳的吧?”她觑向傅煜,见眼底含笑,自知无虞,遂道:“那就去遂州?”
“好,那就去遂州,那边山险河甚,有许多可堪的。”
傅煜从前也是天南海北四处驰骋的人,将南北山河看遍,当了皇帝困在这皇宫里,岂能不闷?且这两年朝堂推行新政,各处官员报来的喜忧不一,他也想实地查访,免得庙堂之上坐久了,离民情太远,致使政令偏差。
——这几年里,他也时常借着带攸桐出京兜风的机会,体察民情。
明年的去处就此议定.
待得冬去春来,傅德清记挂着孙儿,进京来瞧孩子们。傅煜趁机带攸桐出京,只挑暗卫随行,如寻常夫妇般一路往西,赏玩风光之余,顺道暗里查访,瞧瞧他挑的父母官如何施政,他推行的新政是否真的能令百姓富足。
到得遂州一带,魏天泽亦奉命而来,到驿站恭敬拜见。
曾是并肩杀敌、生死相托的挚友,也曾是心存提防、对峙较量的敌人,到如今皆成过往。
在戍守西陲的这几年,魏天泽颇为本分,一心扑在军务,练兵守城,并无半点异动。
事实上,皇权尘埃落定之日,他已没了任何翻风浪的机会。
魏天泽显然是看清楚了,亦不愿百姓再受战乱,迅速弹压住了暗藏野心、数次鼓动他引兵杀回的姜黛君,只等妻子从不甘心中解脱,才重修旧好,安居在边陲。到如今,膝下已添了个女儿,据说抓周时抹了把弓箭,恐怕往后也能如贺清澜般巾帼不让须眉。
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而今已为人父。
客栈重逢时,往事呼啸而过。
魏天泽掀起衣袍,恭敬跪地叩首,拜见帝后,颌边蓄了胡须后,更添武将的刚毅。
傅煜墨色锦衣垂落,端然抬手,命他免礼。
君臣相会,不提旧事,只论百姓。
待魏天泽离去,傅煜仍携攸桐游玩,行踪飘忽,却赏尽河山。
这趟回去后的那一阵,钧儿但凡有空,便要缠着攸桐,听她讲出游的见闻。随即,太子爷讲给妹妹的故事里,便添了更多绘声绘色的东西——长得肥圆、又凶又憨的白熊,缠满藤蔓的参天古木,危垂倒挂的仙人峰,在树上荡秋千还能飞过悬崖峭壁的金丝猴子,还有漂亮娇美、心灵手巧的林间仙女,散落在他小脑袋瓜想出的种种故事里。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