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数月,食店还在其次,攸桐最想问的是傅澜音的近况。
杜双溪欠身坐在下首,遂细细说给她听。
——攸桐回京后,傅澜音身子渐重,也甚少出城。从六月至今,除了偶尔回娘家跟韩氏解闷外,几乎都在府里休养。只是改不掉贪嘴的毛病,越往后,便越是贪嘴,跟个孩子似的。临产的那阵子,秦家老夫人和婆母精心照料,韩氏也抽身过去陪伴,秦韬玉更不必说,早晚都陪在身边的,就连傅昭都没事往姐姐那边跑。这般簇拥之下,傅澜音倒也没太紧张,如常起居养胎,十月中旬时胎动,熬了两个时辰,顺利产下个男孩,母子平安。
“那孩子长得可爱,她也胖了半圈儿,说等明年来京城,得请教娘娘,该怎么瘦回去。”
“这有何难,只消她能吃苦,我有的是办法。”
不过傅澜音这辈子算有福气的,除了年少时失慈外,几乎没碰过挫折。出身高门、父兄爱护,有个听话又护短的同胎弟弟,护着她跟护眼珠子似的,及至出阁嫁人,也是嫁予少年相恋的秦韬玉,夫妻和美,婆母慈爱。等傅煜登基,她便是长公主,福泽绵长着呢。
这般好命,又是个贪吃的性子,配上那肉嘟嘟的脸蛋,更显福气。
攸桐想着小姑子那模样,自笑了笑道:“产后须好好调理,都安排好了吧?”
“都好着呢。对了——”杜双溪取出封信,“接到消息后,我去同她辞行。她得知娘娘也怀了身孕,格外高兴,便写了这个,叫我转交。”
鼓鼓囊囊的信封,拆开来,里面小楷密密麻麻,竟有五张之多。
看来坐月子的时候,闷坏了那小姑子。
攸桐笑着暂将书信收起,转而看向秦良玉。
谦谦如玉的公子,在那仓促如萍水相逢的情意过后,仍是从前的温和姿态。
就像石子投入湖心,涟漪过后,仍归于平静。
他站起身,再度朝即将成为皇后的攸桐行礼,张了张口,才想起秦九不在身旁,下意识便看向杜双溪。两人相识于乡间草野,兴趣相投,杜双溪性子温柔而坚韧,颇能体察人意,到如今,虽比不上秦九,却已能将他的意思领会八成。
一瞬的对视,杜双溪随即轻笑。
“秦家添了个小公子,还没来得及往京城报信。秦公子这回来京城,是想拜访一位名医,也是受了咱们姑爷之托,要亲自将这喜讯报给孩子的舅舅听。因都顺路,便结伴来了。”
攸桐笑而颔首,“正好。晌午时他回来用饭,正好告诉这喜讯。”
——也不知没了杜双溪和秦九,这位打算如何跟傅煜报喜。
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谈论侄儿和外甥,那场景大概很有趣。
攸桐想着那情形,强压唇边笑意。
秦良玉仿佛知她笑什么,颇无奈地摇头。
杜双溪便帮着解释,“秦九就在外面,只是没敢来打搅娘娘。”说完,也忍不住笑瞥秦良玉一眼,虽出身殊异,有天壤之别,眼神却熟稔如老友。
攸桐坐在对面喝茶,觉得这俩人也挺心有灵犀。

傅煜的登基大典定在初九日。
大典的前一日,皇帝的衮服和皇后的凤冠都已齐备,攸桐跟傅煜也沐浴焚香,等待明日的典礼。当晚傅煜难得的克制,虽抱她在怀,却没怎么折腾,两人早早就睡下了。
但攸桐睡得却不踏实。
过了明日,封了后位,她便须搬入宫中,从此便是另一重身份。
在决意嫁给傅煜时,她曾想过往后会有这样一日,令人激动,也令人忐忑。真到了这时候,睡梦里晃来晃去的,也都是那帝后的冠服、皇宫的殿宇,甚至连一些久远的关乎皇宫的记忆也隐约入梦。
时梦时醒,一颗心像是悬在半空,如同飘蓬。
再次从梦里醒来,外面万籁俱寂,连梆子声也听不到,不知是几更。
后半夜的月亮明晃晃照入窗中,给昏暗的床榻添了些光亮。
攸桐翻个身,闭着眼没睡意,又转过来,朝着傅煜的胸膛,靠在他怀里。熟悉的男人气息,半裸的胸膛坚实有力,有道战场上留下的陈年旧疤。手搭在他腰间,也能摸到腰腹间的紧实贲张。哪怕即将登基,他也习惯搂着她睡,一只手臂枕在她脑袋下,另一只手环在她背后,百睡不厌的相拥而眠的姿势。
不管是最初为色相怦然心动,还是后来为他的气度性情而慢慢沦陷。攸桐知道,她爱着眼前这个男人,想跟他共度余生。
但想到要与他并肩站在万人之巅,她仍然觉得紧张。
心绪翻动,攸桐仰面,瞧着昏暗月光下他的轮廓发呆。
绵长的鼻息落在她脸颊,看着看着,那人睫毛微颤,眉头忽然动了下。
攸桐觉得他大概是要醒了,赶紧闭眼。
片刻安静,在她打算掀开条眼缝偷瞧之前,耳边传来傅煜刚睡醒时低沉微哑的声音,“别装了,知道你在偷窥我。”
“…”攸桐嘴硬,“谁偷窥了。”
一声闷笑,傅煜没戳破她,只收紧怀抱,在她发间蹭了蹭,“睡不着吗?”
“嗯。”攸桐闷闷地回答,停了片刻,见他没打算接着睡,索性翻身而起,拿手肘撑着身子,居高临下地瞧她。
满头青丝如瀑,交领寝衣微敞,露出里头的雪色春光。
傅煜伸手勾住她脖颈,指腹在她脸颊轻轻摩挲,“有心事?”
夜半梦醒时低沉而带些慵懒的声音,跟寻常的冷厉迥异。攸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片刻后,俯身贴在他胸膛,“就是有些害怕,怕肩上担子太重。母仪天下,听着尊贵荣宠,实则有万钧重担。我生性散漫,怕…担当不起。凤冠瞧着珠翠珍贵,其实很沉,会压得脖子疼。”
傅煜唇角动了下,梦醒的夜里,笑容也带了温柔。
“母仪天下也好,凤冠沉重也罢,都是给外人看的条条框框,不必在意。你是我的妻子,就跟南楼的少夫人一般,喜欢的事尽可去做,不必顾虑这些。”
“我是怕…不能足够多地帮你,帮你分忧。”
傅煜笑了下,手掌抚过她脊背,“朝政的事我有能力处理,沙场打仗有将军,朝廷大小的事有谋臣,天底下能人多得是,足够我取用。你想怎么分忧?帮我摆平朝堂上那些老狐狸,还是跟那位贺姑娘似的,带兵打仗?”
那倒用不着,后宫干政本就是忌讳,以傅家父子的能耐,也无需她指手画脚。
最多在能往女眷身上使力气时,帮着推一把而已。
在京城周旋数月,应付女眷的本事,她还是有一点的。
这般想着,攸桐心中倒生出些杞人忧天的自嘲,轻松了些,便听傅煜道:“我头一次娶你是听从父亲安排,图谋魏家的舆图,因那时我并无钟意之人,于婚事并无期待。但这回却是真心实意,没半点杂念。”
怀抱温暖,耳朵贴在他胸膛,听到里面的心跳。
攸桐浮躁紧张的情绪渐而化解,趴在他胸膛,最后问道:“前朝无需我出力,那后宫呢?”
“后宫便如后宅,你是主母,还想偷懒?”
“唔,当个贤淑的主母,帮你管着三宫六院?”低而软的声音,带些许酸意。
傅煜那根粗愣愣的神经终是敏锐了一回,明白她深夜翻覆的担忧所在。昏暗床帐里,他觑着她,渐渐笑了起来,“娶你之前,有许多人想将女儿送进傅家。和离之后到了京城,登门者更不计其数,我正眼瞧过么?”
人生漫长,亦苦短,鲜衣怒马的少年转瞬便成苍髯鹤发的老人。
繁冗沉重的政务而外,细碎光阴仅能付于一人。
而她,正是他寻找的归处。
傅煜翻身,将她困在身下凝视,“我只怕你觉得拘束,后悔嫁给我。”
攸桐摇头,“这婚事,我从没后悔过。”

登基大典办得肃然而庄重。
在郑彪的贼兵如潮水退去后,这座宫殿也经了一番修缮。从丹凤门进去,含元殿、宣政殿、麟德殿轩昂壮丽,玉阶栏杆,朱漆廊柱,门窗的错金在微微刺目的阳光下焕然一新,而细密的斗拱交错而上,飞檐宏大而轻盈,如翅翼凌空腾起。
傅煜身着衮服,精致翻覆的纹饰,有日月朗照,星辰灿然,亦有高山盘龙,华虫祥瑞。
他的身旁,是身着皇后冠冕的攸桐。
十五为君妇,几经辗转,到如今,娇憨窈窕的少女已然是身怀有孕、韵致婉转的人。妻。孕肚不显,身形袅娜如旧,在经了洞房后迅速长开,如半开的牡丹盛放,修长而丰满。朱衣逶迤而上玉阶,凤冠之下妆容精致,眉含远山,眸如春波,沉静从容亦端贵高华。
身着礼服的文武官员跪拜下,一家三口登临宫阙。
年轻而英武的帝王,有赫赫战功,亦有理政的手腕。
徐夔重兵把守在外,傅德明率百官高呼万岁。
傅煜立于万人之巅,目光扫过金殿玉砌、巍峨城楼,那身睥睨天下的威仪气度浑然天成。朝纲初整、百废待兴,百姓苦于恶吏已久,渴求太平清明之治。傅煜遂改国号为梁,改元兴平,尊傅德清为太上皇,尊祖母为太皇太后,追封母亲田氏为太后,以魏氏攸桐为皇后,六宫虚设,独宠一人。
随后,便是颁赐王爵,封赏有功之臣。
新朝初立,气象焕然,百姓在丹凤门外跪拜帝后毕,亦免不了暗中感叹——
当日魏攸桐遭睿王舍弃,受尽满城骂名时,人皆道命由天定,她没那嫁入皇家的福气,即便有文昌皇帝的青睐期许,亦是枉然。谁知短短数年之间,两位旧帝亡故,战乱之下,朝堂改头换面,背负骂名远嫁齐州的那位姑娘,竟真的位尊皇后,凤落梧桐。
百官朝天,成了国丈的魏思道并未因女儿的高嫁而沾沾自喜、仗势骄横。
不管是得文昌皇帝青睐,被熙平帝冷落、被许朝宗背弃,还是得傅煜尊重,他仍是从前的无趣严苛模样,守着兵部职方司的一亩三分地,对着成千上万的卷册,打理舆图烽堠的琐事。
——那是他这辈子的心血所在,无关荣辱。
而在千里之外,西平王魏建在得知此事后,却是气得跳脚。
战败溃退,力不能敌,魏建分不到京城的那杯羹,眼睁睁瞧着天下落入傅家手里,岂能甘心臣服?定军帐下兵强马壮,有地势之利,哪怕暂时没有出兵京城夺得天下的能耐,据地而守,也未必逊于傅家。
魏建做了十几年的皇帝梦,虽无建树,却有野心,焉能俯首称臣?
遂以魏家是文昌帝亲封的王爵为由,自称正统,登基称帝,斥傅家为篡国之贼。
——不管往后如何,这般乘势称帝,至少能过把当皇帝的瘾。
第127章 内斗
自六月里争相勤王, 却被傅家截胡后, 魏建这半年过得很是气闷。
先前两回恶战,先是在长武关折损周渭和李盛两员大将, 又在京城外惨败于傅煜父子之手, 得力老将死了两位, 重伤两位, 原本孔武的臂膀, 立时便断了一半。
这数月间徐夔雄兵据守京城, 傅煜腾出手收整朝政时, 魏建试过反扑, 却都败了。
——傅家精兵强将,麾下猛将如云,在拿下京城后, 迅速收编原本的守军, 兵力顿壮, 那千名骁勇的铁骑来去如电,更是令人胆寒, 如虎豹般在临近魏家势力的一带巡逻。这般防线, 本就不易攻破, 更别说旁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赵延之。
当日魏天泽领兵折回,虽收回了被夺的城池, 却因人手有限, 没能将对方斩尽杀绝。
傅暲出身将门, 虽不及魏天泽那般天资出众, 却也是傅德明兄弟亲手栽培,并不逊色多少。朱勋是傅煜特地冒险寻来的猛将,纵无魏天泽的谋略心机,却是领兵冲杀的好手,更别说赵延之一身铁骨,镇守泾州许多年,极难对付。
三人虽被魏天泽驱出定军的地盘,却都毫发无损,每回魏建欲兴兵讨伐傅煜时,便伺机出击,搅得魏建不胜其扰。
这般僵持拉锯,小半年过去,魏建的军队仍没能靠近京城半步。
一怒之下,索性称帝。
比起傅煜在京城登基的声势浩大,魏建这是扯虎皮做大旗,自立的皇帝。
但在定军周遭,此举一出,仍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百姓如何姑且不论,单单魏府之中,就比从前热闹了许多。
——为称帝得有模有样,魏建不止拿麾下官员草草建了个小朝廷,还打算册立东宫。
魏从恭是嫡长子,被魏建器重栽培了许多年,原本是太子的不二人选。但去岁长武关一役,他惨败于傅煜手中,至今都没能立个功劳挽回。而两次战事过去,原本拥护他的老将折损了数位,也令他势力锐减。
相较之下,魏天泽击退赵延之、收复城池,在先前的败仗衬托下,名声大噪。且他背后有姜邵这位岳丈做靠山,实力颇强。
为长远计,论能耐手段,当以他为东宫。
魏建却始终犹豫不决。
——十余年的分离,魏天泽在他心里,是随手安插的棋子,是傅家帮着打磨出来的锋锐利剑,却并没多少父子情分。且魏天泽虽是他的种,许多主张却与他迥异,像一根刺似的戳在他心里,怎么想都不舒服。
魏从恭看准这点,怀揣攘外必先安内的打算,使劲吹风。
这晚魏建召诸子议事,提起嚣张得逞的傅煜,魏从恭便暗恨道:“当日天泽在齐州时,若能除掉此人,怎会有今日之事。”
“是啊,那时傅家没起疑心,这事理应不难。”魏从修附和。
——在魏天泽从天而降,夺走与姜家的婚事后,他便迅速投到了魏从恭麾下。
魏建想起这茬,也是暗恼,瞅了魏天泽一眼,埋怨道:“当时我曾数次授意,让你伺机除掉他。沙场上刀枪无眼,他就算死了,傅家也怀疑不到你头上。你就是不听,偏要把他救回去!”
“还有傅德清那次,追到鞑靼腹地,若不是你,他也未必能活着回去。没了他,这回咱们勤王时,也不至于被傅煜抢先。”
魏从恭补充。
原本就明争暗斗的氛围,在此时变得愈发僵硬。
魏天泽即便竭力忍耐,面上却仍笼了寒色,冷声道:“战场上并肩杀敌,我怎能背后插刀。傅德请深入敌腹是为斩除边患,为百姓冒死拼命。他若死了,东丹闻讯南下,只会令边防动摇。”
“所以你就救他,来咱们添麻烦?”魏从恭冷笑了声。
魏天泽没理他,只看向魏建。
几乎是意料之中的,魏建冷哼了声,“不分轻重,不明白大局。傅煜和傅德清只消有一人死了,咱们也不至于吃那大亏。我苦心安排你去齐州,叮嘱那么多次,到头来,非但没除掉劲敌,连离间傅家的事,都没办成!”
——数年苦心毁于一旦,还折损了他许多眼线,魏天泽当日灰溜溜逃回来时,魏建可没少暗怒。只是看中他一身的本事,觉得能为己所用,才揭过不提。如今吃了傅家的大亏,再说起旧事,那埋怨暗恨便难以掩藏。
他既开口,魏从恭半开玩笑地道:“莫非是惦记跟傅家的那点交情,忘了生恩?”
“大哥慎言!”魏天泽横眉。
魏从恭有点顾忌,没再多说,只嗤笑了下,架完秧子拨完火,仿若无事地喝茶。
魏建息事宁人般拍了拍魏天泽的肩,却仍责备道:“傅家教你的本事有用,但那些愚蠢的念头,早该扔了。你是我的儿子,别总跟我犟。”
说罢,便商议起了小朝廷官员的事。
烛火明照,那两位是魏建亲手教出来的儿子,很会投其所好。
魏天泽站在旁边冷眼看着,神情几番变幻,终是心烦气躁,抱了抱拳,只说还有件事没办妥,辞别魏建,自回住处。

遂州月明,冬夜里湿冷得很。
魏天泽没罩披风,随便找个借口支开随从,孤身走在暗夜里,眉头紧拧。
在齐州的军牢里谋划越狱的事时,他便推想过回遂州后的情形——魏建的行事和性情,他借着傅煜眼线探来的消息,知道几分。自幼沦为棋子,与生母两地相隔,对魏建这位生父,他并没抱多少期待,也知道贸然回去与兄弟争利,必会处境艰难。
但他没有旁的选择。
身世与图谋暴露,傅家不可能再信重于他,他也没有面目再去见傅煜父子,和那些曾教导他、视他如子的傅家老将。
要不负磨砺、施展抱负,魏天泽只能借魏建的地盘。
却没想到,真到了遂州,处境比他所想的还要难以忍受。
父子生疏、没半点情分,兄弟相争、为权利勾心斗角,这些都无所谓。总归是算计权谋,他有满身的本事、有赫赫战功、有姜家的助力,并不惧一星半点。事实上,时隔一年,他也笼络培植了羽翼,从当初的人生地不熟的尴尬生客,摇身成为魏建的左膀右臂,全然掩盖了嫡长子魏从恭的锋芒。
甚至,以他目下的本事,几乎能与魏建分庭抗礼。
真正让魏天泽难以忍受的,是他跟魏建迥然不同的心性。
魏建贪婪、骄横、不择手段,虽是一方之主,有雄兵强将、富饶山川,却没多少爱民之心。帐下贪官恶吏不少,盘剥欺压百姓,若不是老天爷赏饭吃,没闹饥荒,又有这群强悍兵将镇压,怕是早已闹起民变了。
军政事上,魏建最看重的亦是权谋,以利为先。
魏天泽却迥然不同。
哪怕早已与傅家反目,他也是傅家兵将教出来的。抛洒热血护卫百姓、战场袍泽生死相托,这些念头早已深植在心底,融入骨血,不自觉流露于言行。
以至于许多事上,他跟魏建格格不入。
魏天泽满心烦躁,回府后,并没去跟姜黛君的起居处,而是折道去寻母亲楚氏。

楚氏年约四十,当年也曾是淑女窈窕,姿色过人。这些年孤身住在西平王府的偏僻独院,沉郁得久了,年轻时的动人风姿消磨许多,便只剩满身沉静。哪怕如今魏天泽建府独居,以金玉绫罗奉养着她,仍深居简出,打扮得简素。
这会儿夜深人静,楚氏正坐在灯下,缝制衣裳。
针走线穿,她有些出神,听见门外的动静时,猛然抖了抖,针尖戳破手指,渗出细密的血珠。她迅速擦干净,抬头见是儿子进来了,才暗自松了口气。
见魏天泽神情阴沉紧绷,便起身道:“怎么了?”
“刚从那边回来,顺道来瞧母亲。”魏天泽看向她手里缝到一半的衣裳,那布料纹饰,显然是给他缝的。十数年两地相隔,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但骨血之亲却仍斩不断,他回来得这一年,楚氏便如枯木逢春,焕出些生机,裁衣做鞋,甚是用心。
魏天泽神情稍缓,帮着将东西收起。
“这些事交予旁人就是,母亲不必太费神,夜深了,当心熬坏眼睛。”
“我做着高兴,不妨事。”楚氏拉着他坐在对面,取晚饭时蒸的糕点给他。见儿子眉间郁郁,也猜得几分,“又跟他吵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魏天泽顿了下,冷嘲道:“他们倒是父子投契。”
这话颇含愤懑,楚氏眉头微皱。
身在旋涡之中,魏长恭对儿子的排挤打压,楚氏当然知道,而魏建那老贼心狠手辣,当初能舍得七八岁的孩童流落他乡,如今能有几分慈爱?这半年里,类似的情形已有过许多回了。方才她缝衣出神,也是在琢磨这事。
她回身掩上屋门,给魏天泽倒了杯茶,低声道:“他还是偏袒着魏长恭?”
见儿子没否认,忍不住道:“魏长恭处处针对,暗里谋害,恨不得叫你死在沙场免得拦路,那恶贼也没拿你当儿子来看。从小到大,在他眼里,你就只是个棋子。其实…”她顿了下,欲言又止。
魏天泽抬眉,“母亲有话不妨直说。”
“其实你如今的本事,不必处处看他眼色。该狠的时候,不必留情。”
她向来温和沉静,不与人争,甚少说这样的话。
魏天泽微愣,便听她续道:“从前你独自在齐州,我身不由己,许多事都无能为力。后来你刚到这里没根基,有求于那恶贼,也只得忍耐,但如今…那恶贼没拿你当儿子,魏长恭更没拿你当兄弟,不必心存顾忌。”
这话说得古怪,魏天泽久在傅煜麾下,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
见楚氏神情不似往常,满口怨怼的“恶贼”,话音里似在劝他对父兄动武,心思微动。
“母亲是觉得…”他抬手,竖掌为刀,横在脖颈。
烛火跳了下,楚氏手指紧扣着桌沿,缓缓点头。
“可他们毕竟与我血脉相连——”
“谁说的。”楚氏声音低如蚊蚋,听在魏天泽耳中,却如惊雷炸响。
第128章 结局(上)
楚氏心里藏着个秘密, 一个除她之外, 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二十余年之前,她还只是个县令家里的娇小姐,出身不算高,却也丰衣足食,没吃过苦头。父亲兄弟待她都不错,十三四岁的时候给定了门亲事, 对方是她父亲的门生, 白净腼腆的读书人, 性子温柔, 待她很好。
可惜, 没等到她出阁, 便遭遇了魏建。
人的命数, 有时是很奇怪的。她的容貌在遂州其实不算特别出挑,只算上乘。那个年纪的姑娘家,只消别长得歪瓜劣枣,稍加打扮都能见人。更何况她自幼娇养, 十指纤纤, 白嫩的面容被绫罗钗簪装点, 便成了盛夏绽放的花。原本盛装去会情郎, 却不想,撞上了骑马射猎的魏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