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嬛暗暗撇了撇嘴。
她虽然常偷溜出府,却从没给冯氏添过麻烦。不过这会儿最要紧的,是那让人捉摸不透的晏平,遂抬头问:“爹,咱们去趟客院吧?晏大哥兴许有话跟你说,跟昨天的事有关。”
她陡然提起这人,谢鸿稍觉意外。
他昨日是从衙署去看龙舟赛,之后遇袭回城,到此刻,身上穿的还是那件官服,也没来得及换,起身往客院去。

客院里,梁靖刚用完早饭,见一家三口齐刷刷过来,便朝谢鸿作揖。
谢鸿官居司马,虽是被贬谪,不及先前的长史之职,也算魏州的父母官,便冲他点了点头,道:“听说晏公子昨日出门,半夜方归,有话要跟我说?”
梁靖瞥了玉嬛一眼,她就站在冯氏身边,沐浴着晨光,柔软的眼神里有那么点威胁。
仿佛他不承认昨天做的好事,她便要当众戳破似的。
梁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旋即道:“是,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谢鸿留了冯氏母女在外,进了正屋。
屋门掩上,院里的动静被隔绝在外,梁靖犹不停步,径直走到最隐蔽的里间,才回过身,端端正正地朝谢鸿行礼,道:“先前受伤蒙难,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小侄身受尊府照顾,却不肯吐露身世,想必大人心中也有疑虑。昨日外出,半夜归来,并非小侄心存歹意,而是——”
他顿了一下,对着谢鸿狐疑的目光,缓声道:“去了趟梭子岭。”
“梭子岭!”谢鸿惊愕之下,声音骤然抬高,又迅速压下去。电光火石之间,有个念头窜起来,他看着梁靖,不可置信,“昨天那个人…是你?”
“是我。”
可是…谢鸿扫了眼外间常备的药箱,“你的伤不是还没痊愈?”
“伤势其实已经痊愈,是我隐瞒了伤势,请大人见谅。”
梁靖抱拳作个揖,见谢鸿眉间尽是疲色,抬脚勾了个椅子,推到他跟前。
谢鸿就势坐下,回想昨日情形,细细一想,那青衣人的身影倒真跟眼前的男人相似。
心中翻江倒海,关乎性命的事,自须慎重,他将梁靖看了半晌,才道:“你当初的伤…”
“当初我重伤在身,确实是精疲力竭,倒在尊府后院。只是后来察觉有人夜探尊府,图谋不轨,怕大人防备不周,才赖在府里留意动静。尊府于我有救命之恩,也有旧日的交情,谢大人为官仁爱,也不该被奸佞所害,先前不知对方图谋,没能提醒大人。我并无歹意,还望大人别误会。”
他缓缓说罢,惯常清冷的脸上露出点笑意。
谢鸿却已站起身来。
不管这番话有几分真假,此人救了他阖府性命,却是事实。
他亦顾不得官民尊卑,穿着那身整洁官服,双手作揖,诚恳道:“晏公子救了我阖府性命,谢某感激之极!”念及刚才的言辞,自觉没跟哪位姓晏的高手有过交情,又疑惑道:“不知你说的旧日交情是…”
“家父与大人有同僚之谊,长辈们当年的交情更是深厚。”
谢鸿愕然,“你是?”
“梁靖。”
“梁——”谢鸿脸上尽是惊愕之色,“武安侯府的梁靖?”
梁靖颔首,拱手道:“小侄表字晏平。”
梁靖,梁晏平,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饶是谢鸿官场沉浮多年,见过不少风浪,瞧着眼前剑眉修目的梁靖,也是震惊得久久不能回神。
他当然知道梁靖,十数年前就知道,只是梁靖十岁入京求学,随后又游历各处,从军边地,甚少回府。他又是三年前才到魏州为官,两人一直没见过面,更无从知道他弱冠后取的字。
难怪当初听他报出“晏平”这名字时觉得耳熟,必定是梁元绍偶尔提过一两次。
只是彼时谢鸿不知那是梁靖的表字,未曾留意。
夫妻夜谈时提过无数回的人就站在眼前,容貌出众,英武轩昂。
这品貌心性,全然出乎他所料。
谢鸿心绪翻滚,愣愣打量了许久才回过神,忍不住伸手,在梁靖肩膀轻轻拍了一下,“晏平,果然是晏平。昨日山道上打败秦骁,这身手果然厉害!”
梁靖唇角微抿,神色稍肃,“谢叔叔身在官场,京城中的风起云涌,必定比我清楚。这回的事,永王驾临后必会深查,不管秦骁为何行刺,我都不能将整个梁府牵扯进去,还望谢叔叔能帮我隐瞒此事,勿使外人知晓。”
“当然!”谢鸿并非爱争斗的人,既然梁靖好心相助,自然不能坑他。
梁靖又道:“秦骁刺杀失败,不知是否还会有后招,这段时日我便留在府里盯着,谢叔叔也别跟旁人提起,好么?”
“放心,我知道轻重。”谢鸿感激他好意,郑重承诺。
终究是惦记着当年的婚约,说完正事,又忍不住将他打量。
十多年前韩太师名冠京城,以帝师的身份辅佐皇帝,劳苦功高,而武安侯也正当壮年,两人交情笃厚,定了儿孙婚约。然而朝堂波谲云诡,利害相争,韩府蒙冤被抄,几处被触犯利益的世家赶尽杀绝,连口口声声称韩太师为“韩叔叔”的梁元辅兄弟都不例外。
武安侯爷也在那之后江河日下,如今抱病在府,虽居侯位,却懒问家事。
梁府上下必定都以为玉嬛已幼年早夭,忙着给梁靖寻门当户对的婚事,也不知梁靖在得知玉嬛身世后会作何反应,是否能叫他如愿,令韩太师瞑目。
谢鸿暂时不知梁靖底细,将他瞧了半晌,终是一声叹息,暂未多言。

屋门被掀开,吱呀一声,立马吸引了玉嬛的注意。
她原本跟冯氏站在甬道旁,看那满架盛开的紫藤,见谢鸿和梁靖并肩而出,当即将目光凝在谢鸿脸上。比起今早刚见时的愁眉紧缩,他看起来他心绪甚好,步下台阶时还回身叮嘱,“既然伤势未愈,便安心休养,旁的事不足挂怀。”
梁靖仍是那副清冷姿态,微微躬身,“多谢大人。”
玉嬛瞥了他两眼,那位也望着她,意味不明。
待谢鸿走至跟前,她便迎上去,低声道:“爹,怎么样?”
这孩子…真是比大人还操心。
谢鸿无奈摇头,扶着她肩膀,“没什么大事,爹会安排好。上回给你的几张拓印碑文辨认清楚了吗?若辨认完了,誊一份给我瞧瞧。晏平对府里有恩,他伤势未愈,得静养,你也别太搅扰他。”
如此看来,谢鸿是知道了昨日实情。
只不知这晏平究竟是何身份,掩门密探了半天,竟能令满脸愁容的父亲面露欢喜。
玉嬛松了口气,暗暗瞥了梁靖一眼。
他仍长身站在檐下,似乎露出了个得意的笑容,却在谢鸿转身告辞的瞬间收敛,拱手为礼,一派正经内敛的姿态。
玉嬛却记得那转瞬即逝的笑,仿佛戏谑她太多心,耀武扬威似的。
她气哼哼地瞪他一眼,又记着他昨日挥剑杀人的狠厉,眼神没敢太硬气。
梁靖不以为意地挑眉,唇角微动了动。
谢府重归风平浪静,外面的巡查却日益严密,刺杀的案子耽搁了数日,待五月中旬,因此案而提前出京的永王抵达魏州。
作者有话要说:永王即将上线~


第13章 第 13 章
永王李湛是当今皇上景明帝的第二子,贵妃萧氏所出。
萧家也是树大根深的世家,门里出过无数才俊,当今朝堂三相之一的中书令萧敬宗便是出自萧氏,且是萧贵妃的亲兄长。萧氏名门毓秀,端庄温柔,永王随了她的容貌,生得俊秀温雅,润如美玉,一双桃花眼勾魂摄魄,更兼皇家养出的尊贵气度,引无数闺秀倾心。
永王幼时性情乖巧,与太子也处得和睦融洽,算得上兄友弟恭,颇有手足深情。
且因永王生性聪慧,读书伶俐,更能多得几分青睐,只因长幼有序、嫡庶有别,太子又在东宫经营多年,便始终安分守己。
直到四年之前小萧贵妃入宫。
提起小萧贵妃,京城上下,几乎无人不知。
名门萧氏养出的女儿都是美人,容貌教养无不出众,小萧贵妃更是其中翘楚。
四年前萧敬宗从外放的大员调回京城,主掌户部,也带了十七岁的女儿萧鸾回京。彼时萧贵妃因诞下永王的功劳而享贵妃尊荣,听说兄长进京,当即求得皇帝允准,安排家人进宫拜见。
萧老夫人带儿媳和孙女萧鸾入宫,皇帝下朝后途径萧贵妃的宫室,便被一阵琵琶勾住。
循着声音过去,便见一位十七岁的小美人坐在殿前花丛间,金钗红袖,慢拨琵琶。
彼时景明帝四十余岁,自幼酷喜音律,虽因政务繁忙,甚少有闲暇赏玩,却极能赏鉴。那姑娘年纪虽幼,一手琵琶却弹得比宫里最出色的乐工还好,更别说生得花容月貌,眉眼动人,正是姑娘家最美的年华,哪怕只是安静坐在花丛里,都是一道极美的景致。
只那么一面之缘,便攫住了老皇帝的心。
不过两日,景明帝便再度召萧鸾入宫,随后圣驾亲至萧府,迎萧鸾入宫,封了妃位。
这消息传出去,在朝堂和京城高门都搅起了不小的波澜,毕竟彼时萧鸾已许了人家,景明帝此举无异于横刀夺爱。
且萧鸾比起皇后、萧贵妃等人,年纪尚幼,刚入宫就封了妃位,实在少见。
一众言官文臣出言劝谏,景明帝充耳不闻,半年后便册了她贵妃之位。
小萧贵妃就此独宠后宫,连她的姑母萧贵妃都避让锋芒。
萧敬宗也因此得以重用,升了中书令,成为三相之一。因妹妹和女儿位列贵妃,背靠萧家大族,权势更加显赫。
也是在那时,原本对太子颇为恭敬的永王生出了异心,渐而有了夺嫡的打算。
到如今,太子居于嫡长,背靠东宫,有尚书令等一干文臣辅佐,因见世家横行,盘剥百姓,常令皇帝举止掣肘,有提拔寒门,打压世族之心。永王则因小萧贵妃的枕边风而格外得景明帝宠爱器重,背靠萧家荫蔽,着意拉拢世家高门,斗得难分高下。
若不是景明帝仍旧欣赏太子的才能,尚未昏聩到拿江山讨美人欢心的地步,以萧敬宗的相权和两位萧贵妃在后宫的得宠,永王怕是早已盖过了东宫的风头。
这回永王提前动身来魏州,显然也是有不少打算。

五月中旬小暑将至,天气渐渐炎热。
永王不止是皇家亲贵,也遥领大都督之职,是魏州都督梁元辅的顶头上司。他以巡查军务之名尊驾亲临,梁元辅自然得给足颜面,带了州府官员出城迎接,恭恭敬敬地迎入城中,安排在州府衙署旁的客馆下榻。
永王带了仪仗,随行不少,兵荒马乱地安顿下来,便已是傍晚。
撇开君臣之别,永王娶了梁元辅的女儿做侧妃,又有姻亲之交。
当晚,梁元辅便在客馆设宴,满城有品级的官员依序作陪,笙歌丝竹,遥遥可闻。
谢鸿的这座宅院离州府不算太远,夜风里侧耳倾听,偶尔还能听见高亢清丽的乐声随风断续传来,久久不绝。
梁靖站在后园,听着隐约入耳的乐声,眉头皱起。
他回魏州后,尚未去梁家,因都督府外有兵将把守,也没能夜探亲人。
今夜,那里定是宾主尽欢的场景,伯父、父亲乃至祖母、母亲必都满面笑容。
梁家在魏州屹立数代,靠的便是族中齐心,不管朝廷换来哪位官员,都牢牢握住地方权柄。父亲和伯父做事都以家族利益为重,当年宁可悖逆祖父,也要在韩太师的事上插一刀,足见维护家族的决心。
自从堂姐嫁为永王侧妃,武安侯府便跟永王牢牢拴在了一起,如今更会为家族而殚精竭虑,帮永王夺得皇位,令梁家权势更盛。
然而那样的忠心追随换来的是什么?
即便皇权难以制约打压,周遭旁的世家亦如猛虎,倾轧争夺地盘利益,最终祸及百姓。哪怕父兄费尽心思,也没能力挽狂澜,保住这百年家业。更因积怨深重,而累及无辜的晚辈幼子。
坐拥天下的皇权尚且会更迭,哪有一成不变的泼天富贵?
夜风清冷,蟾宫正明,闭上眼,仍是记忆最深处印刻的场景。
府邸萧条败落,亲友俱亡,万箭穿心。
而京城之外世家横行,盘剥百姓,万千将士拼了性命保住大好河山,却民不聊生。
梁靖鸦青色的衣袍在夜风里猎猎翻飞,英隽的眉目间却凝重而肃然,渐渐地双拳紧握,手背隐隐鼓起青筋,脊背紧绷如同满弦的弓。睁开眼,深沉的眼底尽是暗色,有汹涌波涛翻滚,暗藏冷厉。
忽然有夜栖的鸟扑棱棱飞过,翅膀扇得树叶轻响。
梁靖的眼底一瞬间凝起寒意,指尖按上剑柄,目光瞥见树下的衣裙时,才倏然松开。

玉嬛就站在树底下,旁边是挑着灯笼的石榴。
她闲居在家,也未过分打扮,满头青丝拿珠钗挽起,长裙曳地,腰间不见环佩,唯有宫绦飘然。夜里风凉,她在外罩了件极薄的玉色披风,将窈窕身段尽数藏起。
后院里花木繁荫,只在甬道两侧零星点着灯笼,却不及月色明亮照人。
柔黄的灯烛光芒里,她盈盈而立,脸颊隐有忧色,黛眉微蹙。
梁靖回身看着她,有那么一瞬,在这张尚且稚嫩的脸颊上寻到了深宫女官的影子,独自站在暗夜里,藏着无限心事。
若非世事奇妙,此时的谢鸿怕是早已丧命在秦骁剑下,这座府邸染了血,爹娘遇害,亲友远在淮南,她即便逃出去,也无处藏身。原本该娇养的太师孙女,两度家破人亡,患难无助时被永王救起,怎会不心生感激?
而彼时,唯一跟她有所牵系的梁家却不曾施以半点援手。
这样想来,她贪恋永王府,为那个男人赴汤蹈火、自陷险境,罔顾长辈们昔日的婚约,固执地在宫里费尽心思,似乎也顺理成章。
梁靖想着旧事,只觉胸口被什么东西堵着,闷痛得呼吸都有些滞涩。
片刻诧异对视,还是玉嬛先开口,“夜深了,晏大哥还不睡吗?”
“睡不着。”梁靖踱步到树影下,垂眸觑她,“你也睡不着?”
“嗯。”玉嬛倒是没绕弯子,就着旁边一方低矮的山石坐下,手指头无意识地搅着衣襟,“永王殿下驾临,听说会查那天刺杀的案子。父亲去赴宴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当时的事,究竟是谁在指使。”
她说着,目光便投向梁靖,杏眼儿眨了眨,带着求助探问的意思。
梁靖看得出来,却没出声。
玉嬛不死心,“晏大哥也没头绪吗?”
“不管是谁指使,总脱不了京城的干系,就看怎么审案了。”梁靖顿了一下,见她眼底仍有忧色,声音到底缓和了点,“这些事关乎朝堂,你担心也没用。”
玉嬛也知道担心没用,甚至在这滩浑水里,她未必能帮多少忙。
但府里如今处境不好,她还是想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做点什么,让爹娘别太焦心。
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垂头盯着月光铺泄的地面,半晌才道:“我最近总在做奇怪的梦。梦见爹娘都死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到时候永王殿下审案,还不知会怎样。”她声音很低,像是吐露藏了很久的心事,抬起头对上梁靖的目光,却忽然怔住了。
那是种很奇怪的目光,幽远而深沉,带着点怜惜。
她摸了摸脸,“晏大哥?”
梁靖出神的目光在一瞬间收敛,遮掩似的,低头理了理衣袖,道:“我会留意,不叫旁人伤及令尊。还有,永王若审问案情,你须多防着他。那个人——”他犹豫了下,仍提醒道:“表里不一。”
玉嬛颔首,捏着衣袖的五指却微微缩紧。
果真他是跟京城来往过的,否则何以知道永王表里不一?
甚至,从当初梁靖及时赶到梭子岭营救的事来看,这个男人所知道的内情,恐怕比谢鸿还多。能在数招之内制服秦骁,护得谢家安危,也绝非庸碌之辈。这个人身上,真是笼罩着团团疑云。
不过他既然救了阖家性命,这话应当是可信的。
而她想探问的事,他也算是给了点答案。
玉嬛默默记在心里,旋即绽出个微笑,“夜深了,晏大哥也早点休息吧。”
说罢行礼辞别,自回东跨院去。
次日清晨特地传话给厨房,叫他们好生准备给客院的菜,顺道嘱咐了菜名口味——相处了将近一月,梁靖吃饭的口味,她算是摸得清清楚楚。

永王抵达魏州城的最初两日,自是忙于正事。
八州军务皆由梁元辅督查,这回秦骁这位四品都尉又卷进刺杀案,景明帝听了恼怒异常,永王便查得格外细致。
到第三日,才算是稍稍得空,接过了谢鸿险些被刺杀的事。
秦骁和行刺的人都关在州府衙门,梁元辅并未擅动。永王往狱中走了一遭,便又叫谢鸿详述当时的场景,顺道召见冯氏和玉嬛,哪怕是走过场,也想听听她们的说辞。
随行的王府长史派人来请,冯氏不敢耽搁,当即带着玉嬛赶往客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o^


第14章 第 14 章
魏州城是州府所在,又有都督府和武安侯府在此,比附近几州更繁华热闹。
客馆专供亲贵重臣下榻,修建得也格外气派精致。外面两溜全是执戈带甲的侍卫,横眉肃目,连只蚊子都不许飞过去似的。
进了正门,假山游廊环绕,甬道却修得极宽敞,东西边零星几座院落,正北边则是处巍峨阁楼,名春陵阁。
春陵阁建在一处地势颇高的丘陵上,最底下是花圃树丛,一方清池里荷叶铺满。拾级而上,是二十余间客房,供随行的人住,再往上才是正屋,三层的阁楼端庄气派,飞檐雕绘,翘角凌空,牌匾上的“春陵阁”三字龙飞凤舞,站在顶上凉台,能俯瞰整座客馆。
永王位高权重,身份尊贵,自然是住在此处。
玉嬛跟着冯氏往里走,每个拐角门口几乎都有护卫,阁楼前则是王府仪仗亲卫。
母女俩到得门前,便有侍卫入内通禀,旋即开了屋门,请两人进去。
屋里熏了上好的沉香,永王坐在一把黄花梨交椅里,一身质地绝佳的锦衣,腰间玉佩柔润,锦带绣着银丝花纹。他的面容果然如传闻中俊秀,肤色很白,玉冠束发,颇有点懒散地靠在椅背,那身端贵气度却叫人不敢放肆。
只是不知为何,初见他的一瞬,玉嬛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难道是先前在京城见过吗?她暗自回想在京城的那两三个月,自认没碰见过哪位皇家亲贵,遂偷偷瞥了一眼,按下疑惑,跟冯氏跪在跟前拜见。
永王啜了口茶,目光落在玉嬛身上,随口道:“免礼。”
待玉嬛起身,他的目光仍未挪动,只管将她审视打量。
纤秀袅娜的身影,裙裾曳地,盈盈而立。十四岁身量长开,胸脯被襦裙勾勒出弧度,已有了点令人遐想的弧线。她的眉眼很美,目光清澈而内敛,带着点未经世事的天真,暗蕴灵秀。脸颊秀致,双唇柔嫩,虽年纪尚幼,却已有婉转柔媚的韵致。
等过两年长开些,怕是满京城贵女都难以企及的容貌,未必比小萧贵妃逊色。
这般娇滴滴的小美人,果真是当年太师府上的遗孤?
永王不甚确信,朝旁边随行的长史递个眼色。
长史遂走至跟前,附在耳边低声道:“那老妇人招认过,当年她偷偷被送走,只带了跟梁家定亲的那枚信物。卑职查过,当年武安侯给的是枚平安扣,殿下瞧她的脖颈。”
永王闻言瞧过去,果然看到一段红线没入衣领,贴在柔白的肌肤上。
若是长命锁之类的东西,这段细细的红线难承其重量,平安扣却小而精致,不似金银沉重,倒还真有可能。
他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低头喝茶。
长史会意,便退开半步,道:“端午那日谢鸿在城外遇刺,夫人和姑娘也在当场。殿下奉命查清此案,为策周全,还须听两位说说当时的场景。”
说罢,朝侍卫抬了抬手,便有人引着玉嬛先进了侧间。
屋门阖上,冯氏姿态恭敬端然,说了那日的经过。
这种事只是走过场,她当然清楚。莫说她和玉嬛不心虚,哪怕真有猫腻,隔着这么多天,该串口供的也都串好了,审问也无用。遂镇定心神,说得不慌不忙,想探探永王的神色,那位却只管低头拨弄桌上茶具,不曾抬头。
过后,便轮到玉嬛。
这回永王却不再出神了,目光微抬,径直落在玉嬛的脸上。
“端午那日刺杀,你就在马车上?”他亲自问。
玉嬛颔首,将龙舟赛后阖家往碧云寺进香,途中遇袭又被人救下的经过说了,只是不知梁靖的底细,有些细节便说得甚为模糊——反正要紧的事她都跟父亲说过,谢鸿若觉得必要,肯定都会说明白,她没必要添乱。
提到有人出手相救,永王便问:“那人长什么样子,你看清了吗?”
“他戴着面具,穿着身…”她歪着脑袋想了下,“很普通的青衫,武功好像很厉害。”
“就这样?”永王挑眉。
玉嬛点了点头,“当时民女吓坏了,所以没能看得太清楚。”
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娇养闺中,见个蛇虫虎狼都能吓破胆,更别说血淋淋的刺杀了。
永王倒也不在意,起身踱步到她跟前,围着玉嬛走了半圈,到她身侧时,目光便落在那段红线。细而坚韧的丝线,轻轻搭在脖颈,不留半点痕迹,显然吊的东西不重,而那衣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