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累了。”
声音哽了,她浅浅地笑,温温地吐气,直至双目模糊。
是啊,分明累惨了,却仍在坚持的拓跋濬,需要她。这也是自己坚持的原因。
凉夜的风,她伫立在黑暗中凝视沉睡中的魏宫。如同内宫每一位娇美鲜艳的女子,魏宫也曾有她最光辉闪烁的一刻。那其实并不远,仅仅是在她幼年的记忆中一逝而过。魏宫盛世的姿态宛如天下最美的景色,于是成为拓跋濬最深的渴望。他只是想让这繁茂盛景能支撑得再久再远一些。极盛,不过二代,拓跋濬错过了最适宜的时代,却怀揣与他祖父同样的梦想,这便注定了他这一世的辛劳。
内殿中扬起了一盏灯,映出崇之昏昏欲睡的容样。
她轻声予他退下,崇之小心翼翼无声的脚步,似是极怕惊醒了榻上仍是沉睡中的帝王,他何尝不与她一样的念想,只想床上的人睡得再久一些。
灭去灯盏,踏着静谧的月光,她贴坐他身侧。
总算有他如此安静的半刻时光,能让她好好翻开他的鬓发数清隐隐华发。
一、二、三......十五根......还有......眼花了......
数花了的眼,酸涩朦胧又模糊。
叹了一口气,为他捋平鬓发。殿外尚书台的人又来请奏了,她虽厌烦,却不得不好脾气地言请诸位候等偏殿。
跪在榻脚上,微弱的声息浮在他耳畔:“皇上,亥时了。”
声刚落,拓跋濬眉心浅皱,立时睁眼,猛地坐起身来,忽觉昏晕。起得这么急,必是血冲不上,要得眩晕一阵。他撑着额头,微弱地叹息。虽是刚醒,意识却不糊涂,哑哑出声:“穆伏他们几个等久了吧。”
冯善伊将祛头痛醒神的汤药推递上去。
猛然亮起的灯烛,俨然让他有些难适应,半抬眸吞下汤药。
她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摇头叹气:“叫你没命地喝。”抬手接过他递回来的碗,却由他反握紧了腕子带到胸前。
温热的气息依稀滑过她细颈,周身一抖,即是咬牙挣扎。
拓跋濬转过她脸,上下打瞧着,蜻蜓点水地触了她紧抿的唇,才又道:“午膳时只见你白饭吃得多,倒也未喝醋啊,如何也酸了。朕心甚慰啊”想他后宫三千佳丽,她尽能一碗水端平,不吃醋分毫,如今反而由一个男人戳中了死穴。午时他偷偷睨得她那张脸,总算有些欣慰。
她以后肘轻轻兑了他,瞪他:“拓跋云看你那眼神可是爱慕沉沉啊。对我的眼神,就像是要吃了我。”
拓跋濬轻笑,揉着压酸的一只胳膊幽幽道:“云母贱,出生时父亲身体已是不济,他打小随皇叔父们历练长大,个些想法迂腐陈旧了些,却也是好心。尤是懂礼节,你说他要吃了你,我道不然。”
冯善伊随着他一笑,随口道来:“他是讨厌我。”
“他敬重你。这点规矩,他不会不懂的。”拓跋濬压下她两肩,予她强调着。
“无碍。他越讨厌我,我则越缠着你不放,不给他机会。”她即是耍起无赖,予他笑笑站了起来,“我回昱文殿了,还说要先绕去云佩宫给你小老婆拉扯掏心窝子的话。”
拓跋濬点点头,披起一盏袍子,予她同出了帐。
走出去几步,她突然顿住,侧眸看他:“彤册有载,你最后临幸云佩宫是腊月初一。”
走在前的拓跋濬同愣住步子,未回首,只是点了点头做回应。
殿门一启,尚书台大臣忙着行礼,拓跋濬予他们免礼后便随众人去了西殿议事房。
夜幕沉沉下,冯善伊凝着一行人背影,只垂下眸,噎住的话又吞了回去。
腊月初一,拓跋濬醉酒,宿在宣政后殿,是崇之唤了自己前去照应。转日酒醉疲身难起,也是第一次废朝不去。
胡笳汉歌 025 谁的孩子
025 谁的孩子
常太后于御花园召集后妃同乐,众人皆围绕池塘赏得落花浮红,春江一泻。
有孕的乙夫人如今似众星捧月般,被两侧宫妃团团簇起问东问西。众妃眼中有歆羡,更有嫉妒,好在表面都是一派和睦融融。只人贱位卑的李婳妹环抱着皇子弘远远地坐在廊子里,孤影孑身尽显落寞。
冯善伊与众人更远,隔着半座潭池,立在水桥中,予内侍府的公公吩咐着。
园口守廊的小公公唤了一声:“四王爷瞧乐来了。”
园中女人忙转眼看去廊口方下了朝便大步而来的四王爷。论说老王爷和常太后的旧情是宫中人闲来说叨的八卦事,常太后年轻时聪颖灵慧,又是旧东宫中最妩媚动人的丫鬟,四王爷年轻少时便是一眼由兄长宫里看中了这常氏,几番想要求过去。当时的太子,拓跋濬的父亲,曾以爽朗应下,只事情传了太武帝耳中,太武帝嫌弃常氏娘娘庙的卑微出身,且又排斥异族氐人,才不准太子放人。这一段姻缘于是便错过了。之后太子将常氏打发了自己的家臣,才断了老王爷的痴心。常氏于那家臣做了三年妾,生一女不久,旧主太子妃郁久闾氏有孕,钦点了常氏为乳娘,常氏才又回了东宫,至那以后便再未离开皇世孙拓跋濬半步。而那太子的家臣便是冯善伊的父亲冯朗,常氏所生一女即是冯希希,当今的李申。
冯希希当年受罪入狱,常氏以命求于郁久闾氏,总算保全希希性命。只是郁久闾氏为掩饰自己的私密,对外宣诏冯希希毙于刑牢。
冯善伊垂下头,予身侧公公又添上几言吩咐。
“这不听说御花园热闹,我领着小孙儿见见世面。”四王爷的声音漫过葱葱草木而来。他手边牵了个四五岁的小娃,粉雕玉琢,小紫袍裹得严严实实,足像圆圆的一只球随着四王爷滚了而来。
“绿荷姑姑,你也在啊。”一声稚嫩清脆正从那小人口中脱出。
“怎是姑姑呢,要叫姑奶奶。”四王爷扯着小娃领角笑弯眉眼指正。
“我、我不认识你。”由宫人簇拥之中的绿荷稍退了半步,目中团团惊慌,一时躲避着常太后狐疑的视线,转过脸背过身,两袖之间握得格外紧。
那小人几乎是扑了上去,鼻涕眼泪顿时蹭在绿荷裙间:“绿荷姑姑,你不认识小雹子了吗?”
水桥廊上,冯善伊背对的身影一僵,言中话语打断。长衫任冷风扫了一扫,幽幽转过身,目光越过满坛争艳芳菲,绿水清池白鹭正飞。
“娘娘。启元殿宫纱配得如何颜色?”身后公公声音低了下去。
怔步于前,冯善伊绕出石桥,只远远望着。
绿荷将身前小雹子的脸捧了起仔细端详,捏着他的小脸蛋,紧张焦虑道:“你这小儿如何乱认。我从未见过什么小包子小粽子。”
小雹子略低下头,眼中盛满泪,抠着手指哀哀念:“是天上落下来的雹子,不是吃的包子。”
“好孙儿过来。”四王爷扬手一抬,揽过小人,“快别把你姑奶奶吓着了。”
一侧端着花茶凝神看了许久的常太后悠然笑着,素手向小雹子挥了挥,抬眸问予四王爷:“怎么没听说你添了孙儿?”
“我和惠裕那老东西下棋,连这小东西一并输了我。”四王爷就着临桌入位,同握起手边清茶,“我媳妇看着欢喜,才过继了我那守了寡的儿媳妇。”
“呦。此番来找皇上讨了封赏不是?”常太后故意嗔声戏言。
四王爷听这话不大舒服,敲了敲桌面:“我老东西的孙儿可不能薄了。世子郡王以下咱都不要。”
冯善伊愣在桥头,只是数步之间,却进退不得。
太后身侧一个老嬷嬷前来将小人抱起,送入太后面前,拉着他跪下,声极弱:“小娃。太后娘娘要赏福气予你。”
小雹子睁大眼睛瞧着位上慵懒高贵的常太后,由她满身华冠衣裙的气势惊住,长睫抖了抖,甜甜地笑。
常太后扬了扬眉毛,见这小娃不仅不怕自己,还瞪着一双圆目好奇地瞧看尤是耐人。她勾唇一笑,多看了小雹子几眼,又稍愣住,抬出一手,长指滑过小雹子肉嘟嘟的下巴。
“瞧这孩子的模样,可像个谁?”常太后向两侧问了问,惊奇而笑。
“像......”一个宫妃端来小雹子的脸仔细看着,“啊”了声,回望太后。
常太后颔首微笑,轻言一句:“像皇上。”
四王爷端茶怔愣,再看去,果真点了点头:“别说。这么一看,有几分小濬濬的影子。”
常太后觉得亲近,便将这小雹子环抱怀中逗玩,两侧嫔妃迎上,看着太后欢喜,更是添言赞许这小娃生得福气。小雹子从未见过这么多漂亮女人拥簇的阵势,只含羞带臊傻笑着垂眼,攥着太后腕上的佛珠眨眼睛。
“呵。你喜欢这个?”太后脱下佛珠,予他面前摇了摇。
小雹子点头。
四王爷见状添了话:“这小娃子庙里长起来的。”
“你这小东西果真与哀家投缘。”常太后吟笑,将佛珠套了他腕中,转首予四王爷道,“好多年没听惠裕说经了,如今他回来了,又从何处捡了这么一个小宝。王爷和那惠裕说说,哀家时来想他,什么时候入宫一趟。再听他念念法华经也好。”
四王爷一指小雹子,道:“这小东西就是个传经筒。背**那是一车车的上口。”
“哦?”常太后惊喜,捏着小雹子肉脸,正要笑,抬首见远廊处拓跋濬匆匆行来的步影。
一行人又随着跪下去,连同由常太后膝间滑落的小雹子也同将脑袋垂了下去。
拓跋濬几步走来,清淡地笑,看见这内宫难得的齐整和睦,自然也心生快意。
临着漆案落座,伸手接过曹充华递来的香茶,一摆长袍,笑朗朗予众人道:“一早听说四叔牵个宝儿来要赏,朕倒要看看什么宝贝。”
常太后会心笑着,将小雹子的手攥起,领着他起身推了过去:“是你四叔给晋荣身后过继的儿子。真是个小宝贝。哀家看着也喜欢。”
目光透过茶碗自小一飘,拓跋濬同是愣住。
已有绿荷姑姑的窘态在前,小雹子如今只能瞪大眼嘟着嘴不敢言。
绿荷姑姑在,父亲也在,娘亲又在什么地方。
心底生了小忐忑,绿荷姑姑不认自己,父亲是不是也......
扬起的脸又垂了下去。
拓跋濬放稳茶,淡看了众人一眼:“这孩子,哪里来的。”
四王爷不知情理地乐了乐:“惠裕老东西下棋输给我的。说是由云中领回来的。”
常太后瞧出几分不自在,又见绿荷从方才半刻便没有醒过神来,才又微微笑了笑:“这孩子好似是也认得南安公主,抱着南安的腿直唤姑姑呢。南安恰也是由云中而来吧。”
拓跋濬脸色一黑,握拳紧了紧。
常太后窥探的目光,更添了几分好奇,对比着小雹子的脸同拓跋濬的轮廓,若非父子怎能如出一辙。只这孩子的母亲又是谁
绿荷慌乱的心,一复平静。微微灼热的面,由冷风吹扫,清醒几分。
如此这般,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她咬了咬牙,几步走上前,抚过小雹子的脸,将他圈到身前双手紧着他双肩,双膝未弯,朝去拓跋濬与常太后各自望了一眼:“这孩子。是南安的。生在云中,遗在云中。”
闻此一声,拓跋濬猛地闭眼,平静地呼吸,一双唇抿直。
绿荷悲哀怜悯地看着此刻由各种情绪纠结的拓跋濬,缓缓欠了身,冷静地牵过小雹子的手,想要领他离开,走出几步,身后冷声飘来。
“小雹子是乳名。正名云中。”
是拓跋濬的声音。
绿荷大愣,攥着小雹子的手发颤,脚下一步踉跄,由两侧宫人扶稳。她皱眉回身凝着他,不解,犹豫,狐疑,各种情绪缠绕,直至由拓跋濬睁开眼又逐渐走来的明黄身影迷蒙了双眼。
拓跋濬由她手中领出小雹子,与她对视时,只是清冷的一句:“拓跋云中,如何是姑姑的孩子?”
绿荷摇了摇头,颜面惨淡。
树影下,遥处定立的冯善伊看着这一幕,由炽热的阳光照得满目发胀,满心发昏。身后青竹探来的一只腕子由她死死握住不松。
明黄龙袍包裹着小雹子的眼,他仰头看着面前这个清瘦高挺为自己挡去烈日的身影,感受到由上落下,那一分熟悉又关怀的目光。
拓跋濬蹲下身子,将小雹子圈至身前,一手落在他额顶,鼓励地说:“云中。你现在可以喊我。”
小雹子紧闭的唇颤了颤,眨眨眼,犹豫又试探。
拓跋濬温润地一笑,点头。
若有若无的声音,略略失了底气,由小雹子口中脱出:“父亲。”
拓跋濬再点头,笑得更深。
“父......父亲。”众人因这二字痴愣,许久未能回神。
只常太后气息平定,闭了目,又定定睁开,“皇上。这是哪家的孩子?实在没个规矩。”
“朕的孩子。”拓跋濬旋身而立,并不带一丝笑容,“母后听不出来吗?”
“何人所生?”长甲划裂冷案,常太后声音微紧。
胡笳汉歌 026 总算一家人
026 总算一家人
拓跋濬竟似未闻,落身回位,将小雹子同领着,拉了他领子,又捏着他圆脸,面上腾出笑色:“脸倒是养胖了。”说而揽小雹子入怀掂量着。
“嗯,身上也结实了。”
“经书背了几卷?”
“近日里不怎么写信了?”
“听说上月出了回疹子。好些许?”
拓跋濬连声问着,问得太急,小雹子俨然来不及回应。
被视作空气的常太后有些微恼,扯着袖子冷冷又问:“皇上,哀家问你话呢。”
拓跋濬敛笑,倒也不怒,只攥着小雹子缓缓道:“母后想问什么?”
“当真是皇家血脉?”太后又问。
拓跋濬抬眼与太后满目深邃直逼,声音一低:“是朕心爱的女人所生。朕视若珍宝。”
一针见血的犀利。
宫妃诸不语,一个个把头压得极低。只角落中抱着小儿的李婳妹幽幽看着拓跋濬与常太后,她颔首将自己的儿子搂了搂,仍觉得分外孤单,竟是一颗心凉了。脚下落叶盘旋狂舞,乱红飞过,心处伤疤骤然起痛。
常太后喘了一口冷气,握着软袖发紧,抬首寻去,口中直念:“皇后呢?又去哪处乘凉看着笑话呢”一时急来,竟也是口不择言,将心底以为冯善伊必是幸灾乐祸的想法脱出。
却实在不知另一侧树影下躲避的冯皇后此时连步子都稳不住。
拓跋濬起身,拉着小雹子即走,言声冷淡:“四叔,这孩子我领去几日,你择日来取。”
回廊尽头,水光摇曳,得太后声的冯善伊缓缓而来,步子是软的。
拓跋濬领着小雹子正与她迎面相接。
小雹子抬眼看去拓跋濬面色忧郁,又想起方妈来时的嘱咐,面见母亲时一定不能喊母亲,要唤皇后。可是方妈没有嘱咐自己,这一趟竟也会看见绿荷姑姑,所以他方才必是扰绿荷姑姑厌恶了。思及此,小雹子内疚地垂下脸。
冯善伊目光于他一扫,再看去拓跋濬,轻点了点头。
一大一小由身侧而过,冯善伊迎去太后位前,欠身施礼,挑起笑来言得大方:“臣妾在后廊嘱咐三月节的大小事宜,如何由母后说去成了看笑话呢。”
常太后憋了满肚子火,直想予人撒,正逮到她,扬眉言:“你在云中许多年,可知道这孩子的来历?”
“回母后。”再抬起眼来,她循着一侧软位同坐,端起茶碗抿了口,幽然道,“云中,大着呢。”素手捏起一颗红枣投入茶中,凝着红衣上下浮荡绿水中,冯善伊笑笑,再不言其他。
常太后收过目光,冷哼了一声,自嘲她怎么会想去从这女人口中得出什么。转眼又看绿荷同坐另侧,已是平静下来静静品茶。
“南安。你生在云中,必也识得那地方许多女子。适才小家伙又抱着你唤姑姑,或非是你的某个宫人?”常太后勉强笑着说。
绿荷平静放稳茶,秀眉温扬,缓缓言:“太后娘娘说笑了。南安从前在山陵也只不过是个宫人。不定是哪个小宫女一夜露水承幸生养龙儿于云中,多少见过我吧。不过——”
滴水不漏的言辞,八面玲珑的笑色,绿荷诡秘眨眼,似有要言而出。引得常太后亦随言倾身向她。盯着如此紧张的常太后,绿荷的笑出自肺腑,立身而起时,目光交于冯善伊,对视笑于彼此的视线中。
“南安于云中见识的女子,也多着呢。”
仿着冯善伊的语气,绿荷着实也是这么一句
常太后气煞,玉手握得发白。
绿荷笑着走了远去,身入回廊假壁,回首遥望常太后一行,沉了目光。
身侧冯善伊若无其事地走过,擦肩时,似随口而笑:“呦。新柳开了芽枝。”
绿荷叹了一气,予她笑笑,低了声音:“吓紧我了。”
双睫一垂,眼下覆落沉沉阴影,冯善伊一笑转身,自在闲适地走了出去,一路走着一路予身后青竹喜道着今年必也是好春景。
由冷池中央吹来的风夹杂湿意,出御花园,偌大一座静池架起水雾屏风,与光齐映,流光飞舞。雨台之后,月白衫袍的团影一瞬而逝。冯善伊握着玉栏伫立望去,初以为是李弈,便追步爬上水帘之后的假山。那身影却似与自己捉迷藏,回回出现在她视野中,却又匆匆消失。
终至水帘洞中,那月白色的袍尾飞了起来,昏暗洞室中,尚能听见压绕于淙淙水声中软袍擦拂的动静。
“是谁在那里?李弈吗?”她张了张口,微弱的声音响起。
无人回应,她便再不肯前去,转身欲出洞,石阶苔藓纵生,匆乱中滑了一角,整个身子便侧倾去洞前的池水中。
层层水雾漫上,盈湿了脸,一刻间只觉得这样狼狈跌下会惊动后宫所有女人前来瞧看热闹。她从前觉得自己脸皮比常人厚,如今却不晓得如何也薄了。
完全失去重心的身体在下坠,仍在想这般栽下去,是脸先贴水,还是屁股先落。
腰间被猛然搂紧,顺势而上,几乎是凌空着由人一把捞起。
他碎乱的长发由背后绕出,低首,瞧见他月白色袖口横在自己腰间。她率先喘下一口气,淡然侧目回望。目光却于刹那僵冷,往事旧影重重铺叠,这一张脸。
苍白的容色,消瘦如刀刻的轮廓,漆黑浓密如瀑布倾泻的长睫落垂时,是能遮挡所有瞳光。
这一张脸,足以让她恍惚许久,久至半生半世也说不准。
水声越来越响,两袖染了湿漉,她想抬手触摸他分明的五官,却只一手点着他额头。这个人,这个穿着月白长袍,荡身于御花园前的假山水池间,行踪诡秘几乎奇异的男子,如何有一张与拓跋余一模一样的脸。
是鬼魂吗?
她艰难地张口,哑声说:“是人是鬼?”
闪起的目光隐约光亮,他只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她微冷的笑:“做了鬼仍是勾引我。拓跋余,从我这里,你还想得到什么。你又没能得到什么。”挣脱开,扶着寒石一步步跌下,她步履慌乱,她遇到了鬼,真的是鬼。拓跋余的阴魂不散,就藏在他殿前的假山中,他成了鬼,也要窥探这一座魏宫。
在山下寻了一圈的青竹见主子踉跄跑来,忙是迎上。冯善伊一步跌落青竹怀中,受极了惊吓。只身后那人影竟也追了出来。
冯善伊拥紧青竹,闭眼咬牙连连唤:“你快让他走,我不愿见他。今生不想再见,来世更不见”
青竹抚弄着她,只抬眼看去那追上的白袍男子,见他气宇轩昂朗朗英才,又见他腰带中的牌子,安慰道:“娘娘莫怕。似乎是文郎。”
冯善伊睁眼,模糊着双眼转首望去。
身后那人朝她二人规矩一行礼:“在下宋翩玉,南书房的文郎。适才可是吓到夫人?”
宋,翩玉。
这名字尤其熟悉着,冯善伊才又眨眨眼:“你可是恒州人士。”
“正是。”
醍醐灌顶于刹那间,终于明白恒州第一美男子翩玉公子,眼前才是货真价实。
猛地站起,她看着眼前的宋翩玉,叹了一声:“美男子的名声不虚。只你也——”
宋翩玉凝着她同是一愣。
“长了一张很有故事的脸。”扫了长摆曳裙而去,她最后看了眼他,还真是像啊。
一路深思,任心绪浮躁匆匆回去殿所,昱文殿前恰是崇之候等多时,为她备起了软轿。言笑着道,如今宣政殿有了小家伙,娘娘如何还能安心守着自己的空殿。
满心繁杂总算暂时丢却,是啊,小雹子仍在宣政殿等着自己。
几乎是片刻不耽误地赶至宣政后殿,殿门大敞,远远便听来室中朗声笑音。迈入的步子一愣,冯善伊狐疑问去崇之:“皇上竟未在判折子?”
“难得皇上说今日想偷个懒。”崇之倒也许多高兴,一路引着她。
起帐时,冲入眼帘即是这一大一小父子二人皆是盘膝坐在地上,身前铺满了各式玩物。她又惊,崇之低声回禀说是片刻前得了旨意内侍府的宫人转遍京城大小商铺,将能卖到的小东西齐齐置备了送来的。
“娘娘,您不过去吗?”崇之见她住步发愣,便又提醒了道。
冯善伊满心满眼的欣慰,一时更不想扰乱眼前的美景,只扶着帘子凝着里帐内的父子,浅浅摇首,盈盈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