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善伊走至案前,将瓷瓶细细抚摸着,便似儿时摸去*光亮圆润的额头。她将瓷瓶抱在怀里,脸贴了冰凉的青花,转身欲走。
太后忙起身,抬臂竟也是要夺她怀中之物。
冯善伊连撤了几步,冷眼看去这位太后娘娘,占有欲另她此刻没有办法压抑自己对她强烈的愤恨和厌恶。就如此刻常太后眼下乌青的郁色,在她眼中,都是惺惺作态的虚伪。
太后伸出的臂没有收回,嘶哑的声音传出:“是我的姐姐。”
冯善伊依然不肯放手,反是揽得更紧,声音一低:“对我而言。这个人,是母亲。”
那一刻,这两个本不该有任何交集的女人,却升起了同样的心境。
太后幽幽一笑,昏灯橘光下,苍白透明的肌肤映出青红细弱的血脉,她点头,泪光闪烁:“是年长十三岁,像母亲一般将我养大的姐姐。就让我守着她吧。就像我出生时她守护我一般。”
“既然那么心疼她,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守护?不是皇太后吗?这样尊贵的身份,守护一个平凡宫人很难吗?”心神激荡,她不觉得这个人有哪怕一丝真诚的感恩之心,“在她生时都没有尽到守护的责任,这样的人,没有死后守护的资格。”
太后由这一声击穿了伤口,那样痛,却又回不出一个字。痛苦地皱紧眉头,她也是个人,也有自责,悔恨,恼怒,固执的权例。
冯善伊看着她,温然道出一句极冷的话:“知道什么样的人最可怕吗?”
太后深抿的唇压抑着颤抖。
冯善伊含了冷笑:“一无所有的人最可怕。”
拥有一切的人,最可悲,因为终有一日将陆续失去。
一无所有的人,最可怕,已经没有能够再失去了,便不会在意任何。
“所以,请不要逼我成为一无所有的人。”
声声刺耳,字字锥心。请不要......逼我成为一无所有的人。
绝然的声音模糊散去,太后仍处于恍惚之中,她第一次注视到冯善伊扬起头决绝的姿态,竟是像极了那个人,她的父亲冯朗,恰也是自己这一生唯一爱过恨过的男人。
“姑姑。”李申刺耳的声音穿透佛堂。
太后忙垂首拭着目中泪色,再偏过头去,看向来人:“你怎么来了。”
李申于瞬间怔愣地望住姑母身后的冯善伊,兀然僵了修长的背影。袅袅檀香中,她极力压抑自己无能镇定的心绪,有一丝恐慌,一丝愤怒,一丝......无力踌躇。她还没有做好准备迎面再度归来的冯善伊。
“您过得好吗?”冯善伊一脸清冷看去李申,似寒暄的平和镇定。
李申轻咬齿间,淡淡的声息若有若无:“为什么要回来。”
冯善伊抱紧怀中瓷瓶,大步走了出去,侧肩擦至李申,微顿了步伐:“因为太怕了。”
李申转过头,须臾不动地凝紧她,细细斟酌她言中那二字:“害怕。”
清寒的冷气吸入肺腑间,冯善伊陡然回了目光,恰如凌利刀锋流曳:“好怕自己悄无声息地死在那样偏僻的鬼地方,就此让某些人释怀得意。”
李申猛得仰起头来,眸中闪烁惊愕精光,她咬着字眼,却只能唤了一个“你”。
冯善伊凝着这一张赤金缀玉华美至无懈可击的面容,飞眉如秀山挺立,黛眼云波,樱桃红的点唇盈然秀丽。裙角游曳垂摆的线条一日清溪蜿蜒,婀娜身姿尽显成shu女子所特有的妩媚。这宫中果真没有能比她李申更美的女人了,然而这美却如此另人畏惧。她那高踞云端玄机深沉的姿态之后是朱红石榴裙摆下掩埋的森森白骨累累然。蹙金丝的百束裙,遍绣鸾纹的云花自升腾起那一张张曾比花颜更美的面容,冯善伊逐渐看清了那些熟悉的面孔,那样平静的赫连巧抬轻眸,始终一言不发深思远虑的李敷,灯下持着针线浅浅凝笑的春,还有许多许多,那些流朱倩影只一晃又散逝。最终,她之面前,仍是被魏宫蚕食了真正面容美丽得毫无生气的李申。
“自今而后。”收回彷徨的迷离,冯善伊一笑置之,“大魏内宫只是两个女人的战争。”
猝不及防的惊愕只是一瞬间,李申双眉轻轩,作了淡笑:“就凭你。配吗?”
“至少。”冯善伊停了脚步,笑意迸发,莹莹抬目,“还配得起赢过你。”
胡笳汉歌 二三 把内宫交给你
二三 把内宫交给你
次日清晨,正阳宫传下旨意,言是文氏召见钦安院。
轿子由西入东,云霞如一水映红胭脂,静逸安然地挂了天边,风仍是冷的。冯善伊迈入正阳宫殿室时,极重的汤药味袭入,她先是蹙眉,而后抬了眼前的帐幔。文氏正闭目半靠在软榻上,虎皮毯正拉至腰间。一个小宫女背着软榻搓洗着金盆中的帕子。冯善伊只望了一眼,见那盆底一丝丝血脉绕开。
她走进看文氏,见她如今又瘦又白,眉目间早无了四年前高踞太和殿俯视众人的光华,隐隐约约似能看清额头肌肤内里青红的血筋。
魏宫,还真是个能把人磨死的地方。
冯善伊目生怜悯,开口唤了她一声,便也无音。
隔了许久,文氏默默抬了半眸,恍惚的视线中抖出苍白的笑色,皲裂的唇角绽开,血的腥气冲了满口:“你也不是四年前那样年轻光彩的年华了。”
冯善伊没有说话,却下意识间触了触自己冰凉的脸颊,文氏的眼力果然还是独到。云中四年,吃斋念佛,她早也忘记打理自己,不知那是哪一日,抬手触上日渐消减的下巴竟是发觉自己的皮肤早由塞外冷风吹得干燥粗糙。从前稍有几许姿色的容颜,四年之后,添了铅华褪尽的苍洗白练,于这桃红彩胭的魏宫众女子间,她黯然得一塌糊涂。
“你恨吗?”文氏又道,言声轻若游丝。
冯善伊缓缓坐了榻侧,平静地看着她:“成了这副摸样,也总比死好。”
“你若不恨,何来一回宫就和李申叫板。”文氏才说了半句,便咳起来,一声重过一声,听得便似要将心肺咳出。
冯善伊抬手抚弄她的后背,缓缓言:“这宫中能同她叫板的,也就只有我了。”
文氏握上她腕子,拉在胸前,眉也未抬,压抑着咳音沉声道:“听我的。韬光养晦从来是最好的活法。”
“你一辈子这样活着。连后位都借着铸金人失败故意舍去。至今除了这一身残病,又得到了什么?”冯善伊轻幽的语气近似嘲讽。
文氏抖了腕子,猛抬眼,目光一瞬间凌厉之后回复平静,稍稍镇定后,含了惨笑:“我与你不一样。”
冯善伊把她的袖子塞回毯子中,幽幽言着:“我希望你好好活着,至少要看到润儿嫁人。”说着又一抬眼,扯了笑,“她的婚礼,我会请你去。”
文氏失神地看着她,愣了许久,终是苍白一笑:“好啊。好啊。”
“除了好,也不说谢谢我。”冯善伊扬了扬眉,装腔作势道,“你见过我这么有爱心,又大度的女人吗?”
文氏由她说得又一笑,这回眉角才添了几许释然,她点头:“在心底早是谢过千万遍。”
冯善伊再没说什么,想起冯润,心底又牵出了微微酸疼,她站起身来,嘱咐了文氏几句便欲退殿。文氏猛仰起头来,看向她退远的步伐,终忍不住道:“我的日子不多了,恐怕能帮你的也不多。要赢,一定要赢。”
殿外升起明烈的暖光,冯善伊由这束明艳晃得睁不开眼,稍稍含了下巴,眯起眼。
文氏淡淡的声音满是期待:“冯善伊,你是我选定的。我的女儿,我心爱的男人,我的丈夫,还有这一座圈禁我的牢笼,我将他们齐齐交给你才能放心而去。”
为什么是我。
这一声,困在冯善伊心底,终是不成音。
顶着刺眼的阳光,努力睁大眼睛,立于高殿之上遥遥望着这华碧辉煌的牢笼,在金色云辉笼罩下像极了一座晶莹剔透的迷宫。自进了入口,便不知出口何处,迷失,彷徨,焦虑,一次又一次的碰壁,一次又一次的走去相反的路径,一次又一次回到初点。
迈出几步,冷风扑来暖意,冯善伊却顿下步子,看去窗前老树下那枯立的身影,玄青色的外袍绕着银色长摆,真红金绣的长衣迎风拂展如云霞渲染。拓跋濬就那样沉默地立在文氏窗前,冠下长发由风滑过眉眼遮住了他的目色,她实在看不清如今他神色是痛还是平静,是怜悯还是爱意。
拓跋濬转了半身,她来不及躲避,与他一时四目相对。
钟声散了她身后,她半刻忘记行礼,怔愣地含笑,心中只作想,如是史官看了这一幕,日后只会将它描写成一段帝王后妃的情深意笃,而后编曲做戏文,由后世传颂转念,倒也展现了魏宫一派温情。
拓跋濬没有等她问安行礼,淡漠的目光在瞬间收紧后面无表情地回身而去。殿室中传出一阵阵文氏的咳声,拓跋濬远去的步音越来越轻。
冯善伊抖了笑,转眼看去窗中文氏扶榻嘘喘的背影,再望向拓跋濬空洞的背影。
忽而,一切都明白了。
这日午后,散了宣政院议会的拓跋濬前去西宫嫔妃处时路过昱文殿便绕了进来。崇之跑来传唤时,冯善伊正披着暖袍趴在窗前午睡,午后的阳光暖暖的,室中没有炭火,便大开了窗,让目光扑入室中驱了冷寒。
拓跋濬见她睡得正沉,便止了崇之唤醒她,他在案侧坐了小半刻,由她书架中选出几卷**翻了两眼便把经书塞了袖中,默不作声地离开。
冯善伊醒转时,已是大半时辰之后,第一眼便看见顺喜在鼓捣炭炉,她裹着袍子走上去,探眼打瞧惊喜问:“我还以为内侍府总要拖个好几天。”
顺喜扬眉一笑,好不欢快:“午后皇上来转了一圈,觉着冷,便让崇之去责问内侍府。这不,几个公公们吓得忙跑着来添炭炉。主子夜里能睡得舒坦了。”
冯善伊努努嘴,拉了肩头垂下的袍领,幽幽念着:“你从前跟着崇之伺候皇上多久了?”
“皇上还在潜邸时,奴才就跟在崇之公公身边了。”
“你觉得皇上是更宠李娘娘,还是文夫人呢?”冯善伊抬出一手触着暖火搓了搓。
顺喜将眉皱紧,想了想:“自是在文夫人之后进府的李娘娘了。有了李娘娘,皇上一次也再没有去过文夫人那里。”
“那么李娘娘之前呢?”冯善伊故作轻松,又探问了一声。
“噢。那从前还是好的。”顺喜挠挠头,“只是,文夫人是个不会笑的。从来就没有面露欢喜过,皇上后来也觉得没意思了吧,而后常太后领着李娘娘入府了,李娘娘生得那样美,没多久就成为新宠了。”
冯善伊还欲再说什么,却听身后一声怯怯的“主子”传来,随即回望去,见得漆黑夜色下青竹扶着殿门呆呆地望着殿里,眼里升满了泪,肩上还背着包袱。
再下一刻,青竹奔入来,喜极而泣:“主子,青竹回来了。崇之公公亲去尚服局说是皇上的意思,主子身边缺人让奴婢回您身旁。”
冯善伊也欢心着拉起青竹,蹭着她面上热泪笑道:“我还想着攒够了银子去尚服局将你买出来。如今可好,省了我一大笔银子。”
冯善伊拉着青竹说叨了许多话,言着云中的景物人事,至了夜时,顺喜满脸讨笑请这一对貌似姊妹的主仆收整歇息。青竹见冯善伊仍是一脸说得不尽兴的模样,压着笑将手附了她的轻轻一拍:“主子,日后慢慢道来,不差这一夜。”
冯善伊自觉是好久没有掏心窝子与人彻聊,出了山宫便处处小心在意,憋得满肚子话无人能道。又一想青竹话得不错,才让她先下去准备夜洗,再又站起身来去关窗,瞥见院前小门的灯火突得亮了起来,定了视线,遥遥看见崇之举着明灯伴着身后的拓跋濬快步而来。
立时扭身,阖紧门窗,吹灭内室中的烛灯,吩咐了青竹几句,忙拉开床帐钻了进去,屏息等了好一会儿,听见殿门拉开的声音,还有青竹畏畏缩缩的低言:“主子已是睡下了。”
风展起殿前长幔飘摇的杂音夹着崇之焦急的言声:“皇上这是醉了,快叫你们主子出来伺候。”
冯善伊听着殿中动静,黑暗中盯着床顶吊下来的如意平安坠屏息敛声。
帐子抖了抖,探出青竹小脑袋,她将声音压得极低:“这回,您可躲不开了。”
“真是祸害人。”冯善伊撇嘴满是不满,甩开帐子坐起来,“朝上憋了火找我发,醉酒撒泼也要我伺候。但凡好事怎么想不起我来。”
青竹急急拿手捂上她嘴,挤眉弄眼着:“我让崇之公公先扶去东阁子的书房了,如今正吐得厉害。不知喝了多少。”
冯善伊咬牙起身,跟在青竹身后转出暖室,绕了书房,才一推门,迎面冲来逼人的酒气。拓跋濬人事不知地半卧在罗汉榻上,崇之正端着口盂伺候他把酒食吐出来。冯善伊以袖掩鼻靠了几步过去,拍拍崇之肩头:“那什么,没什么事吧。”
崇之皱眉仰了半头,如今这模样倒像是没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我自回去了。”冯善伊一脸自觉道,“有事你再让青竹唤我。”
崇之苦着脸看她,眼神之中默默的无辜。
冯善伊最看不下去这神情,死咬了牙,往榻前一坐,轻拍着拓跋濬后背抚弄。青竹见状笑了笑,转过身去接了顺喜递来的湿帕子塞了冯善伊另只腕子里。
拓跋濬吐了几刻,才有稍许好转,平躺在榻上闭目浅睡过去。冯善伊忙命崇之将那些脏秽东子端出去,空出手来以帕子擦着他汗淋漓的额头,边擦边抱怨出声:“醉酒吐得难受,有火没处撒,头疼脑热,这都是想起我来了。我是你老妈子啊?”
不料拓跋濬猛得抬眼,反握紧她一支只腕子,狠力将她箍至身前。
冯善伊盯着那由他攥得一刻不分松落的腕子,素白肌肤生生勒出红痕,她稍稍抬眼,见得拓跋濬混浊的眸子便落在额顶。
“七叔。”他唤了一声。
胡笳汉歌 二四 是他老妈子投胎
二四 是他老妈子投胎
拓跋濬睁大的眼睛一派空洞,他望的不是她,而是清冷烛光下那隐约模糊的身影。他似乎看到了什么,那是谁自烟下,月白的单衣由风起摆,恹恹的微笑,几分散漫。香烛滴泪,人烟散灭,缓缓地,他垂闭了眼眸,沉沉而睡。长睫上沾染点缀的晶莹,连成一片水雾瞬然垂落。
冯善伊本是笑着,却恍惚愣下,盯着那湿盈怔忪。
拓跋濬七叔,是拓跋余。
残烛陡灭,妖白的烟丝在昏室中摇摇坠坠,她自漆黑之中探出手,摸向他眼角那似曾相识的泪光,便似今晨在正阳宫外所见那般。指尖染湿,她蹲下身来,凑在他耳边,闻听他沉眠的呼吸声,浅浅笑着:“拓跋濬。如今我知道了你的一个秘密。”
冯善伊笑得渐有些倦,靠在榻前轻了呼吸。
她其实并不想知道那么多秘密,唯期望可以成为别人心底的秘密,哪怕只有一人。
转日的大朝推了,也是拓跋濬即位而来第一次推朝不上。这事放在历朝历代倒也不稀奇,只落在这么一个勤政爱民的年轻皇帝身上,宫中难免有闲言碎语传开。很不幸,这一回皇帝“废政”亦同昱文殿那个姓冯的女人有关。
一大清早,冯善伊坐在窗前呼吸新鲜空气闭目养着神便听青竹将那些杂七杂八的谣言一一道来。所谓人言可畏,至了一等境界,便如冯善伊这般死猪不怕开水烫。
听过一番言禀,平静的漱口,平静的擦脸,平静的走出暖阁,平静的端坐在早膳桌前,再至平静地用完膳时,终于爆发,将剩下的半碗粥连汤水带瓷碗一并掷了脚边。
“祸害”她咬牙骂了一句,转眼喝着顺喜,“那祸害醒了没?”
顺喜不敢应,自当没听见她埋怨。青竹亦只低头拾捡旧碗。
冯善伊提了裙摆匆促走去东阁子,转入里间,拓跋濬仍在睡。崇之正立在案前摆折子,边摆弄边回眼瞧看榻上歇息的主子,见到冯善伊步近,才低声禀报:“皇上辰时醒了,说是头疼得要裂开。早半刻吃的清粥也吐了。”
“请太医听脉啊。看看是胃伤了,还是肝损了,或者。”冯善伊咳了咳,故意扬了声音,“或者心坏了。”
崇之面上难看,忙借了熬汤药的借口撤出去。
冯善伊回至拓跋濬榻前,知道他这是头疼得睁不开眼,所以闭目养神,意识清晰着,她俯低了半身,凑到他耳边无限幽怨道:“这回是打算遣臣妾去哪里守皇陵啊?”
拓跋濬只睫毛一抖,未张眼。
冯善伊叹了口气,端坐在他腿边绞着衣带缓缓道:“上回也是玩了这么一出,把我赶出去守了这些年祖陵。如今是又想把我扫得更远了?”
拓跋濬胸前稍有起伏,却是缓缓抬了半目,眼底红丝蔓布,眸光更是混沌。他无声瞥了眼冯善伊,转目看去案前高高隆起的奏本,目光一紧,便欲挣扎起身,挪了挪身子才觉身重如泰山,才又幽幽望去冯善伊,无言求助。
冯善伊挑了半眉,压着心底惨笑腹语拓跋濬你也有今日,却也老老实实依着他目光行事,先由榻前将他扶起,垫了团枕于他腰后,自他两膝上又架起精雕细镂红木案。靛青长衣披了他双肩,却见拓跋濬承受不住疼痛地紧攥额头用力捏揉。
冯善伊背后身去低低一咳,眼底藏尽那么一种叫做幸灾乐祸的东西。
拓跋濬闭目揉了好半刻,长长舒了一口气,声极淡:“开心了?”
冯善伊挤出满脸哀怨,苦苦道:“龙体有恙,妾担心不及。”
“你担心,是又遭牵连受罪。”拓跋濬白她一眼,面色不善。
冯善伊自知心底由人看穿,无可再言,转去案前把他盯了许久的奏折抱出来摞在他身前木案上,一份份按照顺序码好。另端了笔墨置放他手侧。拓跋濬持了一份章方打开,便觉剧痛袭来,额顶便似要裂开,钝痛沉沉,另手捏着案角撑出满身汗。
冯善伊见他这副模样确不是娇气,夺了他手中案折,低声建议:“交由尚书们回批吧。”
拓跋濬瞪她一眼,仍欲坚持。
“就死撑吧。”冯善伊闷了一声,转身要走,袖子却由身侧人猛地带住。
拓跋濬低头攥紧她腕子,静得没了声息,隔了许久,他微微沉吟:“你代朕回批,有拿不准主意的,来与朕议。”
“这不得体。”冯善伊立时回应。
拓跋濬冷一笑:“你替先帝回批朝臣奏本时,怎不想得这句。”
冯善伊愣住,她仿拓跋余字体从来未有出过岔子,时而连拓跋余自己都难辨真假,如何就由拓跋濬一个外人瞧出眉目来。
“先帝朝的事,朕不会追究。”拓跋濬抽出一本批过的折子丢了过去,而后推开小案,揉着眉心平卧于榻,闭目间轻声道,“朕的笔迹,对你而言应该不难练。练熟了,今日的奏本就交由你。”
冯善伊望去满案红黄间杂的奏章,亦觉头疼,苦闷着寻了借口要推脱,回眼再看去拓跋濬已是呼吸平稳着熟睡,鼾声极细。
“我果真是你老妈子投胎。”冯善伊抱怨着揣着满怀奏本回了书案前,一一摊开,看着满眼蝇头小字,更是困怠。她好日子不干这等弄虚造假,自有些心虚。苦皱了眉头砚弄朱墨,比着拓跋濬的字体细细揣摩,又要模仿他回批的行文语气,着实头疼。相对于拓跋余每每要飞起的狂草笔体,拓跋濬的字的确舒整规矩,回旨批文皆以字字清隽。以字观心,便也知道拓跋余的心浮气躁,然而,拓跋濬的字,却是异乎寻常的沉定自持。
整一上午,崇之连送来三批奏折,皆是摞得有她半人来高。而后案前越积越多,她不大的脑袋终是埋落其间,挥笔落汗,右肘酸痛得几近废掉。拓跋濬的习惯,不分要次,只要是三品以上要员的奏折,不经尚书台,直接由他亲自览阅回批,于是奏章数量足有先任几位帝王的数倍。
批至午后,冯善伊实在困怠,直接趴在奏折上睡过去。正要入得美梦,耳边传来崇之怯怯地唤声,原来是军前加急奏报送至。她接来时稍有犹豫,毕竟是军纪秘要,只又看去睡得正沉的拓跋濬,想着军机不当延误,索性拆封匆匆览了奏报,只映目几字冲醒了困乏,“云中守君左前锋冯熙战时失踪”。
冯熙。哥哥。
云中太守奏本上言得精练,只道云中军与柔然三战三捷,驱柔然军两千里之外驻军。大胜虽振奋军心,然而备粮草皆断,极需补充。后续言中加了将士伤亡失踪的名单,左前锋冯熙不过是其中之一。
冯善伊目光有些发僵,回神后,将这份折子与另几份单挑出来的奏章置了一处。
“是不是唤皇上醒来?”崇之见她面色有异,忙急言。
冯善伊用手压了压那份折子,沉了口气轻言:“是捷报。让他再睡会儿吧。”
崇之转身退去。
冯善伊将剩下几本奏折判完放好,趴了桌案上,屏息闭了会儿眼睛。
胡笳汉歌 二五 就政事夫妻交流
二五 就政事夫妻交流
拓跋濬转醒时,正见昏景沉沉,抬眼望去,冯善伊正贴靠在窗前吹着冷风,青色长袍滚地拂展,流畅的身线落霞微醺。她合上窗时,恰也回首一望,目光对应刹那,他有些拘束,随即垂下眼皮转看去他处。